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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夏夜,月光如水浸满林鹤的小屋。林鹤集邮用的写字台特别宽大,并且靠窗放着。这使他发现了乘凉的好方法:拿两个枕头垫着,他和雪子就坐在写字台上,周身沐浴在月光里。凉爽的风徐徐吹来,刚刚洗过澡,身上特别舒服。这是夏季独有的享受,在其他季节你不会觉得风是这样的轻柔,这样的惬意。
  林鹤交结了螃蟹老张,这个黑道人物并不可怕。林鹤从他手里拿过伪造的身份证,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雪子看了高兴地跳起来,说她丢了的身份证又找回来了!不过照片很难看,雪子眼睛瞪着像个囚犯。然而身份证上的照片人人都像囚犯,据说这就是人的本象。他们是在专门为安公部门拍身份证照片的照像馆里拍的照,天晓得螃蟹老张怎么会有这样大的神通。他和那个照像馆经理称兄道弟,雪子连排队都不用排。林鹤从未经历过此类事情,又紧张又惊讶,觉得生活变得十分刺激!他为狗牌照、假身份证付了两笔钱,都比对方要求的多得多。那些神通广大的人物眼睛里露出敬佩的神情,连连夸他是个“模子”。上海话里“模子”含有好样的、好汉之类的意思,林鹤有些受宠若惊。他想,假如他真的是个“模子”,大老黑这样的警察就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了。
  有了身份证雪子还了魂,再不往黑洞里钻了。她抱着小狗杰克和林鹤坐在写字台上,享受着月光与晚风。杰克长大许多,抱在手里沉甸甸的,一身卷毛使它看上去不像狗,倒像一只小绵羊。这家伙简直是个顽皮的男孩,爱玩爱闹爱撒尿,雪子好容易将它训练得知道在卫生间沙箱里解手,一张晴纶地毯已经不能用了。该吃饭的时候,它先跑到雪子的椅子旁边蹲好;开饭稍微晚一些,它就这屋那屋跑着叫着,激动万分地提出抗议。刚才,它回啤酒纸箱做的小窝里睡了,发现大人爬到写字台上乘凉,立刻又跑出来,赖在桌下不肯走,还呜呜咽咽百般央求,治得雪子只好爬下来将它抱在怀里,这才心满意足。养一条小狗家里好像添了一口人似的。林鹤发觉除了邮票,生活中还有那么多情趣。
  窗外是将军家的花园,草地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淡蓝颜色的雾。蟋蟀、金铃子、纺织娘在花丛草叶间鸣叫,夜深人静,这些小昆虫的歌声竟是这样嘹亮。林鹤斜靠在窗框上,月色在他头部绘出一个流动的光环。他的眼睛又细又长,凝视着夜空中的月亮。这样的眼睛给人一种和善、宁静的感觉,仔细观察又可以发现一丝淡淡的哀伤。他的脸形略呈椭圆,线条柔和带点女性气息,配和着蜷曲的长发更显得温顺谦恭。他的灵魂仿佛被一道厚重的幕布遮挡着,外人无法看见幕后的激情与骚动。也许,这幕布正是由和善宁静、温顺谦恭钩织成的。但是他那希腊式的高挺的鼻梁,和下巴中央一条深沟,却暴露出性格中刚毅的、不屈不挠的一面。假如幕布一旦卷起,灵魂展现出炽烈的火焰,那么林鹤就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眼下,神秘的夜色调和着皎洁的月光,作为他肖像画的底色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讲讲吧。”雪子歪着头注视他很久,柔声地提出要求,“给我讲讲吧!”
  “讲什么?”林鹤依旧望着月亮,问道。
  “讲讲你,讲讲红娣,讲讲过去的故事……”
  林鹤沉默一会儿,应雪子的请求讲了起来。这样的月亮,这样夜晚,正是两个人倾吐心事的好时光。他讲得很慢,甚至有些零乱,但雪子不难看见过去的画面……
  “你知道的,红娣和我是技工学校的同学。那时,我们都十四、五岁,心里有种少男少女才会有的朦朦胧胧的感情。妈妈去世后,我住在技校宿舍里,一个人孤独、伤心。我很爱我妈妈,以至于不敢想起她,因为只要想起她我就经受不住痛苦的折磨。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你看,我家里没有挂妈妈的照片,只有做得到熟视无睹,你才能在墙上挂一幅亲人的遗像。我做不到,我把妈妈的照片和最珍贵的邮票放在一起。妈妈的死,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那时,我常常在梦中哭醒,呆呆地看着窗户发愣。我产生一种感觉:从此世界上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雪子靠近他,放下狗抱住他的膝盖。这些安慰的企图遭到林鹤的拒绝。他望着她,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
  “没有用的,这种感觉将伴我度过一生,谁也改变不了。红娣像你一样,尽量消除我的孤独感。她帮我洗衣服,给我缝被子,星期天还领我上她家吃饭。她努力做得像一个妈妈,而且只有她做得最像。但我领略得更多的是一个少女的爱情,这种爱情纯洁得只有奉献,像一杯醇醇的蜜酒,无一丝杂质,甜得你陶醉。当然,我们什么也没说,技校学生不可以谈恋爱。同学中有些风言风语,但红娣威信很高,是我们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多数人相信她这样对待我是帮助一个父母双亡的同学。假如没有后来的风波,我们一直这样下去,毕业、工作、结婚,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爱情的蜜酒可能医好我心灵的创伤……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假如。
  “关于那场风波我不想多说了,用现在的眼光看简直无聊。我说了一句实话,遭来一场批判。当时的政治运动看起来荒唐,其实有的隐藏着大人物的可怕的私欲野心。我的遭遇也是这样,红印花是这场风波的真正起因。我妈妈遗留下一套祖传的清朝邮票红印花,十分珍贵,我把它们捐献给国家。那时的人多么天真,做好事也是秘密地做,不要人家知道。可是谁是国家?我一个小孩上哪里去找国家?我把红印花秘密地交给一个人,他就是我们学校的刘书记。好了,我要说出这场政治风波的实质:刘书记竟然起意私吞我的红印花!许多年以后,我在市场上发现带我家标记的第一枚红印花,就一个人一个人追根寻源,最后发现,原来是刘书记在文革混乱年代把红印花卖掉了!你想一想吧,怀着这样卑鄙的目的,他下起手来多么狠毒啊!他煽动学生的狂热,甚至通红娣揭发我,使我觉得在技校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逃学,顺理成章地被学校开除了。这个刘书记,自始至终让我感激他,一点也没有发现他的用心。他利用了整个时代!那是一个多数人受伤害的时代,我的出身,我的言行,都注定要做那个时代的牺牲品。但是,有些人会将个人罪恶与社会罪恶巧妙地混合起来,使人不易觉察!这就十分可怕了。我常常想。几十年来一次接一次的政治运动,是不是有人像刘书记谋取我的邮票一样谋取什么东西呢?”
  林鹤停了下来。沉默中,他眼睛像猎犬一样瞪着,原先细眯的眼睛变得又圆又大,射出雪亮的光芒。
  “你找到刘书记了吗?”雪子小声地问。
  “找到了。十六年来我一直没有放过他,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去找他。他怕我怕得要命!我告诉他,我很有耐心,只要他活在这世界上,我就要不断提醒他自己做过的恶事!”
  “十六年……”雪子惊叹道。
  “我集邮四十年,从五岁开始培养起一种好耐心。假如他长寿,我会再盯他四十年!现在人们习惯于将个人的不幸归结于时代,打了右派、文革挨整,都说是时代造成的,以便淡忘。而我不肯,在我看来所有时代的不幸都由于刘书记这样的坏人存在,永远不要放弃对个人罪恶的追踪!
  “噢,我太激动了。我们再回来谈红娣吧。我离开技校,红娣很难过。她老觉得对不起我。因为她证实我说过的实话。其实我不怪她。在那种情况下她有什么办法呢?只是我不能和她在一起了,这使我又一次遭受失去亲人的痛楚。红娣也怕失去我,她要我保证每个星期天到她家去一次。我答应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星期天成为我最重要的节日,这一天我能吃得饱,又能得到红娣感情的滋养,身心两方面都在一天里得到恢复。我们的关系就这样保持了三年……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个邮王其实是拣破烂的,上海人叫做‘垃圾瘪三’。离开学校后我无法生存,幸亏一个好心的老人救了我,教我在垃圾箱里讨生活。红娣不知道这个真相。每到星期天我拼命洗净身子,穿上最干净的衣服,上她那里去。我欺骗了她,说我在邮电局工作。我实在没有勇气说出自己已经沦落为一个‘垃圾瘪三’。我用谎言在红娣面前支撑住恋人的位置。红娣丝毫不怀疑我,她做工人的父母也喜欢我,他们的宠爱甚至使我相信自己真的是干净、体面的年青人。
  “可是,靠谎言度日多么痛苦啊!在垃圾箱里,我看见真实的我:破衣烂衫,浑身污垢,垃圾箱的臭气像薰鱼一样薰着我,使我每个汗毛孔散发出同样的臭气。……这样一个人,怎么配得上红娣呢?我是在害她呀!我心如刀绞,骂自己卑鄙,发誓要在下次见面说明真相。可是到了星期天,我坐在丰盛的饭桌前,看见红娣弯着月牙般的眼睛对我微笑,我就呆了,傻了,发过的誓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一家好人,他们希望我一天比一天好,如果说出我在垃圾箱里的真相,他们受到的打击真要比我还大!于是,我就像一台说谎的机器,只要一批按钮,就自动地说起来。我顺着他们的心意,今天说领导奖励,明天说得到晋级,甚至暗示他们不久我就要被保送进大学深造……我吹得天花乱坠,红娣听得喜笑颜开;她为我骄傲,同时更加爱我。我呢,就像一条被渔网拉出水面的鱼,看上去活蹦乱跳,其实在绝望地挣扎……
  “红娣毕业了,分配在一家纺织厂工作。她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金鱼》邮票送给我,同时对我说:‘我要嫁给你!’在此之前,我从没明确提出这个要求,我不敢。现在红娣勇敢地说出这句话,我简直惊呆了!我的欢喜之情你可想而知,可是另一方面,纸包不住火,我们真的结婚那一堆谎言岂不露馅了吗?我忧心忡忡,却不知道怎么办好。一个人在谎言里陷得越深,就越无法自拔。事到如今打死我也不能说出真情了!我们到公园散步,红娣往我怀里依偎,我慌忙躲闪。我们在树丛中长椅上坐下,红娣仰起脸,闭上眼睛,红润的嘴唇微张着,渴望我的初吻。我怕极了!我只想一件事情:靠得那么近,千万别让她闻到我身上的垃圾箱里的臭气!虽然我洗过澡,而且你要是看见我洗澡的方法,那简直吓人,可我老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是腌肉池里捞出的成肉,无论怎么洗,都没法洗去那股难闻的气味。红娣很失望,但她心底宽厚,以为我是胆小害羞,丝毫不怀疑我。然而关系既已确定,随着时间的推移,男女之间的接触难以避免。星期天到她家,她父母也有意回避,让我们呆在红娣的小屋里。这时候红娣的爱情越来越炽烈,她主动搂抱我亲吻我,激情难遏。我一面疑神疑鬼,惊慌失措,一面忍受着情欲的煎煞。我看着充满阳光的小屋,还有红娣散发着少女芬芳的床铺,心里对自己喊:‘不能,千万不能!’同时我还产生一个疯狂的念头:把红娣抱到垃圾箱里去,让她赤身裸体地在垃圾堆打几个滚,我们的气味就一样了,我就可以为所欲为地和她融为一体……”
  “你应该这样做。”雪子插话说,声音出奇地冷静。
  “应该吗?”林鹤愣了一下,“可那是疯狂的!”
  “你真的疯狂就好了,红娣也会这样想的。可惜,你既疯狂,又不疯狂!”
  林鹤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有所感悟。雪子还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林鹤继续说下去——“事情终于到了非结束不可的地步。有一天红娣和我商量到单位开结婚证明,这可是无法用谎言解决的问题。我怯懦地逃跑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三年的恋情突然结束了,我无法作任何解释。也是这样一个夏天,天特别热。八月里第二个星期天,我没有去红娣家。我可以想象,全家人围着满桌子菜等我,等我,可我这个负心的女婿没有来敲门。下一个星期天,再下一个星期天,他们还会做好了菜等我,然而我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了!这对红娣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我想,她一生的厄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后来她嫁了一个丈夫,当他们的女儿患了白血病以后,她那没出息的丈夫变成一个赌徒,给她雪上加霜,他们不得不离婚……”
  “也许,这是从头就没有爱情的婚姻,因为红娣把爱情都给了你!”
  “我的罪过很深。我逃跑以后,解脱了精神的重负,并且,我用一种自私而隐秘的方式继续保持与她的关系。每逢星期天,我在红娣家附近的垃圾箱转悠。我用一顶破草帽遮住自己的脸,背着破筐,拿着带勾的铁钳,衣裳破破烂烂,谁也认不出我来。红娣出门买菜、买酱油,我可以看见她熟悉的身影。她在我们学校打篮球最出色,一双小腿特别有弹性,走起路来一弹一弹,轻捷有力。我看着她走路的样子,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有一次她出来倒垃圾,我就在垃圾箱旁边蹲着,她的脸色那么憔怀,满腹心思,倒完垃圾还磕了磕铁簸箕。我多么希望她能发现我呀,那样我就可以慢慢站起来,对她说:‘喏,这就是我!你还要我,我就跟你走……’可是她哪里认得出我来啊?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蹲在垃圾箱旁边的瘪三就是她的心上人!还是不要玷污"过去的爱情吧,让她心中永远保留对我美好的印象,我把草帽拉得更低……
  “奇怪的是时间长了我渐渐地沉醉在这种状态中。我远远地拥有她,保持一段足以避免任何矛盾的距离,不用说谎,不用自卑,就像观赏一枚属于自己的珍邮。你不要笑,我确实具有这种专业性的嗜好,一枚喜爱的邮票我可以反反复复品味几个小时,更何况自己的情人?我从各个角度欣赏她的美,好像拍照,好像画画,不同的姿态构成不同的画面,被我摄入眼里,存在心中。有时,是她在雨中孤独行走的身姿;有时,是她映在窗帘上的剪影。还有一次给我印象最深刻:她在阳台上坐着,那阳台用水泥档板作围栏,我看不见她人。但是,水泥档板和地面之间留着一段空隙,我正好看见红娣的脚踝。她大概坐着看书,或者想心思,腿一定是跷着的,那一段脚踝久久地停留在空隙间。太阳照着它映出雪白的光亮,简直太美妙了!它像人的脸一样富有表情,突出的踝骨似乎激烈地诉说什么,却被白皙、柔韧的皮肤扎裹着隐忍下去。它瘦弱娇嫩,楚楚动人,好像是红娣的灵魂。我贪婪地看着,站在垃圾箱上看。过了一会儿,她可能改变姿势,脚踝不见了。我耐心地等待,坚信那美丽的脚踝一定会再次出现!可是,我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看到她的脚踝。有时,人生中某一镜头是不可重现的,这珍贵的瞬间,好比邮票的珍罕度,往往超过实物本身的价值。”
  林鹤闭上眼睛,仿佛翻开心灵的邮册,品味那一枚枚昔日的珍邮。月光变得朦胧,他的脸廓在阴影里模糊起来。
  “后来呢?”雪子问。
  “两年以后,她家搬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红娣。我多次抱着希望在那一带徘徊,可是人去楼空,见到的都是陌生面孔。我只有在梦中看见她,不知为什么她在梦中特别老,脸上的皱纹又细又深,好像小刀划出的缝。我一边哭,一边用力抚摸她的脸,想把这些皱纹抹去。可是,抹不去了,我哭醒了……又过去许多年,渐渐地,她从我的梦里也消失了。”
  月夜情浓,两人久久地沉默着。一个人讲故事时,另一个会想得很多。故事结束了,两个人沉浸在特定的氛围里,不用语言,他们的思想也会交融在一起。自然界总是烘托这种氛围,寂静中,听得见香樟树叶发生细微的声音,像呻吟,又像叹息。这不是风吹叶摇的声音,那种声音要明朗得多。下露了,露水看不见摸不着,像女神的衣袂在树叶上掠过,带出一种隐晦的、神秘的声音。树叶表面挂着一层水汽,它们凝聚起来,滚出一滴露珠。月光下,露珠晶莹闪亮,无声地显示出生命的活跃,生命的兴奋。第二天阳光灿烂的时候,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夜间,露水降临是最迷人、最微妙的时刻。此刻,林鹤讲完了他的故事,小狗也在窗台上睡熟,他们于沉默中陷入无尽的逻想,仿佛这个夜晚永远不会过去。
  “你说,人的一生只能爱一次,是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有第二次,那么爱情的内容肯定和第一次不一样。”
  “我想也是。你这样的人用生命去爱,第二次就更难。好比喝酒,现在你再喝那种醇醇的蜜酒已经不会醉了,书上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就是这个意思。你需要喝烈酒,怪酒,甚至毒酒!”
  “哦,那太可怕了。不过,我好像一直在等待,等待一杯……哪怕是毒酒!我总是把爱情和美等同起来,而那都是最不可琢磨的东西。体验这类东西常常会引出灵魂里的谜。我觉得困惑,又不知道为什么困惑,我需要一种力量扫清心中的迷雾。你说的对,一杯甜酒已经不能解决我的问题了。”
  他们的对话渐渐深奥起来。雪子一反平日小姑娘的憨态,显得成熟、冷静,对林鹤语言下面潜藏的思想,表现出深刻的理解力。这一点很叫林鹤吃惊。
  雪子俯身贴近林鹤的脸,凝视他的眼睛:“你期望在我身上找到什么?”
  林鹤迎着她的目光,思索很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想,我是被卷进来的,好像卷进一个事件。而我,怎么说呢?我似乎一直在等待某个事件,用它来解决我灵魂里的谜。”
  雪子紧追不舍。她觉得林鹤的脑子好像一颗核桃,好容易才敲开一道缝来。“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你?”
  林鹤又在慢慢地整理思想:“是啊,什么东西?年轻美貌?同情?……嗯,恐怕是你不肯说的,或者是遗忘的东西!你很特殊,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得到一种迷惘的印象。你好像从什么地方逃出来,又不知要逃到哪里去。还有……我有一种直觉,你会使我的生活天翻地覆!我真有些害怕,有些犹豫,但你推着我走,所以我说好像卷入一个事件。”
  雪子眼睛里跳跃着火星:“我再问你一句:你爱我吗?这也是句傻话,但我还要问。”
  林鹤字斟句酌地回答。“你使我着迷。”
  雪子琢磨了一会儿,身子一仰笑了:“你回答得多么正确啊!你从不违心,是吗?着迷,那就是第二杯酒的味道了!”
  林鹤点着头说:“是的,和第一杯酒完全不同的味道。”
  雪子把长发往后肩一甩,热情地趴在林鹤耳边说:“我告诉你,我的脚心有两块红斑,相书上说这叫脚踩红云。女人脚踩红云,无论怎么样,她的男人一定会发达的……”
  雪子迅速退回另一端,倚在窗框上。她坐的窗台原来放着台灯,不知不觉中,台灯已被她摆在写字桌中间了。她伸出右脚用脚趾夹住台灯的拉线,像一只手那样灵巧,叭地拉开了台灯。一刹那,雪亮的光圈罩住她的双脚,产生一种舞台上才能看见的强烈效果。这双洁白美丽的脚伴随着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亮光,使林鹤感到晕眩。他怔了一怔,马上陷入雪子制造的舞台效果中去。他从写字桌跳下来,像一名观众似的欣赏着舞台上的主角——雪子的脚。
  “我奶奶也是脚踩红云的女人,嫁给爷爷后他的药材铺兴旺发达。可是,爷爷抛弃了奶奶,因为奶奶有一种先天性的病……这双腿,给爷爷带来好运,却不能挽救奶奶的不幸。奶奶得的是精神病,平时算得上一个完美的女人,一旦发作,就要用绳子将她五花大绑……”
  雪子在黑影里说话,好像为舞台上的主角配音。她说话的声音使林鹤惊颤,但那一双脚媚妩动人,时而小脚趾竖起,时而中脚趾竖起,白嫩俏皮像一群小精灵。脚心掌纹交叉处果然有一块指甲大的红斑,颜色或深或浅变幻莫测,真的像天空中飘浮的云彩。与眼前令人痴迷的景象形成对比,林鹤觉得雪子的声音里有种怪异的东西,使他无端地心惊肉跳,周身仿佛有电流刷刷地通过,激起一层鸡皮。他努力想看雪子一眼,却着了魔似地无法将视线从那双迷人的脚上挪开。
  这时候,大脚指挺挺地站起来,冲到林鹤面前。雪子的配音特别尖锐,突出了大脚指的重要性:“我!”大脚指一跷,显出骄傲的样子,“我和我奶奶一样,也是精神病患者!这种病隔代遗传,无法治愈。我把这秘密告诉你,是要提醒你注意:一旦我有不对劲的地方,必须把我捆起来,最好你现在就去准备一根绳子!”
  像那双脚突然出现一样,雪子说完这席话,脚突然消失了,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舞台。
  这场脚的戏剧,显然是从林鹤刚刚讲过的红娣的脚踝演变而来。但是,雪子的心脉仿佛已经与林鹤的心脉接通,她使这双脚体现出极有力度的美,疯狂的美,甚至是致命的美!林鹤看着写字桌上那圈灯光,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脑子和眼前的舞台一样,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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