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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陈默看到今天提审他的,除了师永正和叶千山,还有好几个是检察院和法院的一些头头脑脑,他按叶千山指定的位置坐下后,省公安厅刑侦处处长和大要案科科长也进来了。在1988年“1145”案情分析会时,他们来过古城,他认得他们。他看见如此众多的人,众多的目光,像打量稀有动物一样地打量他,他的心里就窜起无名火,他在心里恨恨地说:师永正你要我难堪,我也会要你们难堪。他知道,鉴于案情重大,公安局是想让检法和上级公安机关提前介入案子,公安局已经在做法庭上对他庭审的工作准备了。他想,别看我跟你们交待了,但我怎么交待照样可以怎么把供推翻了。
  师永正并没有注意陈默暗中的思想变化,他还和以前一样对陈默说:“陈默呀,各级领导对你的事都挺关心,今天,他们百忙中抽出时间来,你要如实谈谈‘1145’案子作案的全过程……”
  师永正有意躲开了“交待”两个字,他知道,陈默小心眼爱面子,即使他早已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了,他仍然以好人自居,且让你也要把他放在好人的行列中听他谈他的令人发指的恶行。“谈谈”这个字眼很轻谈,不可能触碰到陈默变态的自尊,可是陈默还是很突兀地翻脸了:“谁作案了?当着这么多省市领导,你们可不能血口喷人!”
  “哎,陈默,你咋这样说话呢?不说证据证死你了,你本人也交待了,这儿一共记了24灭口供,白纸黑字,你有再大的本事还把铁案推翻了不成?”
  陈默冷笑道:“哼哼,同着各位领导,你们说说,你们是怎样逼我承认的,让六七个武警架着我,不承认案子是我做的,你们就让那六七个武警轮番练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必须保持体力,先按你们的意思交待了问题,我知道,各级领导早晚会插手过问此案的……今天,各位领导得给我做主,他们立功心切,不惜诬陷自己的民警当替罪羊,我冤枉啊……”
  “陈默,你怎么就能睁着眼说瞎话呢?你不用跟我们玩横推车,你这案子可不像一般的案子说推翻就推得翻的。四起大案,五个现场,存在着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条,我还要告诉你,四起案子,每一起都有目击证人……”叶千山说到这里,陈默怔了一下:“哦?是嘛,我倒要见见这些人是什么样的!”
  叶千山是多么庆幸自己在这么多年里把帮过他的目击证人秘密地保护起来,即使对他的领导(除师永正以外)都始终守口如瓶。他不敢想象如果当年因自己的大意和疏忽,暴露了这些人的名姓,而这些一旦被陈默掌握,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陈默是绝不会留着活口日后在法庭上跟他对质的。想到此,他不无得意地对陈默说:“你不用着急,在你伏法之前,我会安排你与他们见面的,你可以想象,你和他们会在怎样的情景里会面……”
  陈默的目光中飘过一丝黯淡,而那一丝黯淡也仅仅是稍纵即逝,紧接着陈默狂野地大笑起来,对叶干山说:“千山,有一天你发现你办了一个天大的错案,我倒要看看你还要怎么说!”
  “‘1145’案子如果不是你陈默干的,杀我的头好了!”叶千山冰冷地与陈默对视着,他的话在那间提审室威严而又浑厚地回荡着……
  让检法提前介入是王文君请示过市委书记臧天意后,锁定的审讯方案。“1145”案历时时间长,案情重大,案犯身份特殊,检法的介入,既可以监督公安机关的办案,也是为下一步庭审做好准备,庭审之前对陈默对案情有一个初步的认识和感知是非常必要的……
  而陈默只要看见检法的人在,就异常暴躁,拒不配合,鉴于还有一支五四手枪去向尚未交待,为稳定陈默的情绪,臧书记的意思是检法两家暂时先撤出来,看事态的发展再定夺……
  “陈默呀,幸亏审你的时候,自始至终都给录下来了,要不然,让你那么一咬,我们上哪儿说理去?这,你没想到吧?唉,得感谢科学的进步呀。对了,陈默,我看你太不老实,我们准备用测谎仪测测你都说了多少谎话,你是痛快地说了呢,还是上测谎仪?”叶千山一边说一边让夏小琦把纸笔准备好。陈默一看通过小小的斗争他又赢了一把,这次检法的人没来。他就洋洋得意地说:“千山,妈的,你们几个问我的时候我啥时没好好说过?非得弄点邪的,让检察院法院的来干吗?你们这不成心给我闹难堪吗?你也不用拿测谎仪吓唬我,那东西也不是百分之百地灵,有时候啊,在测谎仪上,无辜的人看起来像是有罪的,而有罪的人看起来却像是无辜的……”
  “好,这话说得好!陈默。可是无辜的人看起来多像有罪的人最终还是无辜的,而有罪的人看起来多像无辜的而最终仍是有罪,一个有罪的人无论在面对的过程中做多少伪饰、消弭和抵赖,你自己又怎能把你自己的灵魂从罪恶中救赎出来呢?”
  叶千山的这几句话说到了陈默的痛处,他茫然地仰脸盯住刚粉刷过的雪白的房顶……
  他又想起了他如雪一般洁白纯静的童年……
  小时候,母亲身体不好,4岁时父亲把他带到内蒙古草原的兵营里,草原上有蓝天,白云,碧草,牛羊,可就是荒无人烟。夜里,常常能听见狼围着军帐的叫声,满天的星星是他童年无尽梦想的童话……草原是那么美,可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更多地感到孤独和无助,他的寡言或许就是那时形成的。他在到了上学年龄的时候就被母亲接回了古城,他就像草原上的一匹马闯进了被人烟围困着的古城,后来他一直不喜欢有人群的地方,他想,小的时候,他可能已习惯了享受孤独,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宁静的美,这一份美就这样不容分说地被城市生活给打破了……
  他记得五年级时,他中午吃完西瓜去上学,尿憋得急本想到学校的厕所里去撒尿,可是走到学校墙外的小树林他实在憋不住了,就掏出小鸡准备撒尿,没想有几个女生在树林里看书,他正要撒尿时,几个女生站起身一下看见了他,其中一个胖女生大叫着:“你不要脸你耍流氓!”他吓得撒腿就跑……
  这事令他一直有一种犯罪感,这种犯罪感就是被那个女生的大叫打上烙印的,许多年里,他不敢正眼看女孩子,她们,总令他想起少年时代羞辱的那一幕……
  没有人知道究竟为什么一提起女人他的脸就羞红,他确实是无辜的,而他却遥遥无期地背负着强加给他的一种负罪感,他何罪之有呵?所以,当他的同学同事正常地进入婚恋,他却在痛苦的悲歌里咀嚼孤独,人在孤独的境地里有时可将孤独升华为美,有时却能把孤独变成偏执和狂傲……
  他走的是孤独的第二条路……
  “陈默,你这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就是枪毙你十次,你也罪有应得,但是呢,对你的家属对你的孩子我们是有一份照顾的,毕竟我们大家一块共同战斗过这么多年……你知道不知道从你被‘两规’开始,千山和他媳妇……”叶千山忙拦住师永正的话说:“永正,你答应过要给我保密的……”
  师永正用手向叶千山摆了摆说:“千山,应该让陈默知道,让他自己摸摸心口窝想想吧。陈默,本来千山是不让我把这事告诉任何人的,他以组织的名义每月从他自己的工资里拿出200元钱让他媳妇交到你爱人手里供你女儿上学,是你媳妇退钱时我们才了解到的……”
  陈默先是愕然地愣怔了一会儿,继而眼圈泛起潮红。叶千山说:“陈默,我绝没有要用此法和你交换什么的意思,供你孩子上学是我媳妇提出来的,如果你女儿她将来上大学,我们会一直供她上完大学,你的罪由你自己承担,你家的困难有我们大家伙呢,毕竟兄弟一场……”叶千山说着拍拍陈默的肩膀,陈默暗哑着嗓子低声说:“千山,离我远点,我身上有虱子,别招你一身虱子……给我根烟抽好吗!”
  师永正递给陈默一根烟,他凭多年审讯的感觉,陈默似良心发现了,他趁机用话激将陈默说:“陈默,你之所以不交待那把枪不就是怕死吗?死算什么,唐山一场大地震一下死了24万人,全国每天都有近300人死于交通事故,死在你手里的不也有七八条人命吗?一命抵一命的话,你也死过几回了,而你带给他们那些活着的亲人们心中的创痛是你用一命就能抵偿得了的吗?……”
  “唉,都怪我一时逞强啊!你们不就想找那把枪吗,那把枪我扔到天滦矿后边的那片塌陷区里了!”
  “你是什么时间扔的?”
  “前年夏天!”
   
2

  一个人生命的密宗是不可揣摸和把握的,陈默陷在那秘不可宣的回忆中……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了。他和夏小琦、楚雄在值班室聊天,从沈阳刑警学院分配来的王者抱着一本杂志大惊小怪地从外屋进来嚷道:“哎,你们快看,这上面有一篇写林天歌和商秋云爱情故事的记者手记!”
  秦一真从王者身后冷不防地把书抽走了,他一边看一边说:“嚯,是咱们同学江心月写的!”
  陈默一听“林天歌”三个字汗毛就乍起来了,他从秦一真手上抢过那本杂志就跑了!边跑边说让我也看看!
  江心月在那篇文章里提到商秋云到省城去找过她,并写了林天歌被害前与商秋云的那段情和最后的对话……江心月还用很大的篇幅谈起王长安怎样去省城调查她以及她对那起久侦未破的悬案的关注……
  陈默出了一身的虚汗,这两年,好多人已经不怎么提这个案子了,他希望人们渐渐地淡忘掉这个案子,人们忘的越彻底他才越感安全,可是他没想到于淡漠中又杀出了一个江心月。他不能小瞧当了记者的江心月,国外好多警察破不了的案子,却被好事的记者给翻出来了,他对江心月生出莫名的恨,也就是在看那篇文章时心中又陡生了杀机……
  正好那段时间他常去警校,听说省厅办了一个预审技巧培训班,警校准备让教预审的童非去,他托人疏通了一下,顶替童非参加了在省城的那个培训班……
  在省厅上培训班期间,他曾在江心月供职的市公安局大门口外面蹲守和徘徊过多次,他的腰间别着从孙贵清手里抢来的那把五四手枪。上学的时候江心月就坐在他和林天歌的前排,其实他对江心月全部的仇恨就是江心月把那件从前的案子又翻出来了,翻到了他的心虚处……又一天,他看着江心月从市局大院里出来,那时他在兜里就握着那把枪,他想他这一枪出去,就又制造了一起比林天歌的案子更无从查起的悬案……
  可是那天江心月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个子跟他的女儿差不多,他忽然就想到了他的女儿,抢完银行之后,他发誓洗手再不作案了,他把林天歌的枪和其他几个人的弹夹一起扔到唐河时就痛下了决心,他要结婚生儿育女过正常人的生活……
  他爱他的女儿是因为她的纯洁让他怀抱一丝安宁,而倘若有一天他的女儿知道了他是杀人犯,她将怎样面对未来的生活呢?
  如果那个小孩是江心月的女儿,那么,她将永远也忘不掉母亲在此一时刻惨遭枪杀的血腥!许多年以后,那个女孩长大了,她更不会忘记寻找杀她母亲的那个凶手!
  童年的阴影是会伴随人的一生呵!
  他转身离去了……
  “孙贵清的那把枪我带在身上是防身用的,从省城回来后,我决定把它销毁了,选择哪儿呢?我又想起了丛明有一次说他们执行任务不小心走到天滦那一片煤矿塌陷区,保卫处的人惊呼着把他们拦到远处,据说这片塌陷区深不见底,曾有一个工人不慎滑脱下去,派了两名专业人员穿着救生衣腰系安全带背着氧气下去打捞,脸被憋得青紫又上来了……”
  陈默交待那把枪的下落时已是后半夜了,叶千山怕陈默话里有诈,没敢让陈默夜里带着他们去扔枪的现场指认。
  第二日,陈默被砸上重铐重镣,在叶千山、夏小琦和几个武警的看押下寻找那片塌陷区……
  “在哪儿呀?你可得说准了,这差上一二米出去都没法找呵!”
  陈默抬手一指,叶千山拿目光那么一看,心说糟了,陈默这是一觉醒来,又缓过劲来了,他说:“陈默,你是侦查员,你是优秀侦查员,这块地方是昨天你说的那块地方吧?这儿明显的两股铁道,这个特征你都没说,你是不是又在涮我们呢?”
  陈默说:“我也说不大清了,看看那边,应该是那边!”
  按照陈默指认的地点,师永正又从大连请来了两个潜水员下到塌陷区里打捞,一个小时以后两个潜水员上来果然浑身青紫。潜水员说,里边太深,差点上不来了!谁下去恐怕也不行……
   
3

  古城法院审判大厅座无虚席。
  审判厅的外面围满了早早候在那儿的群众,他们要亲眼看看搅扰了他们安宁生活达八年之久的那个恶魔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古城看守所。
  铁铐脚镣哗啦哗啦的声音再次在长长的廊道里响起来,跟着法警来接陈默去法庭的还有师永正、叶千山、夏小琦……
  就在昨天夜里,患癌症已到晚期的黄沙终于没能看见最后的审判,开庭的这个早晨,黄沙就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
  陈默在临上车之前转头对叶千山说:“千山,待会儿在法庭上我得推了,我不能承认!”
  “你为啥不承认了?”陈默在法庭上翻供是叶千山他们预料到的。昨天,法院开了一个预备会,定了两套方案,如果陈默交待了怎么审,如果陈默不交待又怎么审,无论怎样最终要靠证据说话。叶千山对此是知道的,但他还是故意这样问道。
  “这个案子在古城影响太大了。在全国都挂了头号了,肯定座无虚席呀,如果同着这么些人我交待了,我面子多不好看呢,那我不忒尿了。另外,我们家的人肯定要去,我要是同着我们家的人承认了,我们家人将来出不了门见不得人呵!马路上一走,人家指着我们家人的后脊梁骨,基于这两点,我在法庭上要翻案!”
  庭审经历了漫长的过程,陈默推翻了全部的供词。他在法庭上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是我干的厂翻来覆去的唇枪舌剑回荡在瓦灰的天空下。
  一审判处陈默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后,陈默不服提出上诉。
  于是审判的声音又一次在古城的法庭和天空中回荡起来:
  H省高级人民法院刑事裁定书(1996)H刑一终字第499号原公诉机关古城市人民检察院。
  上诉人(原审被告人)陈默,男,1964年6月248生,汉族,H省古城人,住古城市花岗小区10号楼4rl403室,系古城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三大队侦查员。
  1995年12月29日被监视居住,1996年1月24日被收容审查,同年5月4日被逮捕,现押古城市看守所。
  古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被告人陈默抢劫故意杀人一案,于1996年5月31日作出(199o古刑初字第66号刑事判决,被告人陈默不服,提出上诉。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审理了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原判决认定被告人陈默为抢劫钱财而预谋抢枪,于1987年11月IB19时许,在古城市桥北区红山道派出所斜街僻静处乘民警宋长忠路过不备之机,用铁棍朝宋长忠头部猛击致重伤,因其未带枪支抢枪未逞;同年12月11日20时许,陈默在桥北区瓷厂南墙东南宿舍区外污水沟处,用木棍、石块照过路的中山路派出所民警孙贵清头部猛击数下,致其颅脑损伤死亡,抢走其五四式手枪一支,子弹十余发;陈默认为中山路派出所民警林天歌怀疑其杀害孙贵清,即于同月24日21时许在桥南区西山道光明里小区6号楼前,用抢劫孙贵清的五四式手枪击中林天歌的腹部,林倒地后,陈默又掏出林天歌的五四手枪击中林天歌的头部,致林天歌颅骨骨折,脑组织严重挫伤,腹主动脉破裂大出血死亡,后将林夭歌的手枪一支,子弹十余发抢走;1988年10月巧日18时许,陈默用抢劫林天歌的五四式手枪,朝桥北区彩虹道储蓄所送款途中的业务员曹建华、白小琴射击,击中曹的胸部,致其肺及心血管严重破坏死亡,击中白的臂部致轻伤,因惊吓造成大出血腹中胎儿死亡,抢劫营业款四万五千余元,在逃离现场途中,又用手枪将过路群众易华山、赵兰香打死。上述事实,有现场勘查,法医对死者尸体和伤者伤情鉴定结论,刑事科学技术鉴定及证人证言所证实。被告人陈默原亦多次供认在案。足以认定陈默犯抢劫罪,故意杀人罪,均判处死刑,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陈默上诉主要提出:没有作案,原判决证据不足。
  经审理查明:原判决认定被告人陈默犯抢劫罪,故意杀人罪的事实,情节正确,证据确实、充分。陈默对抢劫、杀人的犯罪事实原曾多次供认,所供情节与有关证据相一致,上诉否认作案的理由不能成立。
  本院认为,上诉人陈默抢劫、杀人,犯罪情节、后果均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极大,应当判处死刑。原判决认定事实和适用法律正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经本院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三十六条(-)款之规定,裁定如下:
  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本裁定为终审裁定。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授权高级人民法院核准部分死刑案件的规定,本裁定并为核准以抢劫罪,故意杀人罪均判处被告人陈默死刑,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裁定。

  审判长:刘效民
  审判员:王立清
  代理审判员:丁然
  1996年6月22日
  书记员:徐辉
   
4

  这是陈默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了。他有些不甘。蓝天、白云、街道、楼群一一在他眼前飘逝了,他知道,穿过那片青纱帐就是一片沙滩,每年执行枪决都选择这样的地方,刑车停下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脸色惨白的女子朝他走来……
  师永正、叶千山从另一辆车里走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叶千山走到他面前把一根烟夹在他的身上说:“带在路上抽吧!
  怎么样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总琢磨着那把枪你没说真话,说出来,带到坟墓里多没意思!“
  陈默仰头朝天,想起了魏成在全体民警大会上说的一句话:“下一次,我在这儿等着给你们开庆功表彰大会……”
  陈默目光如石,凝着最后的顽固说:“我要是告诉了你们那把枪在哪儿,你们不就要在那个礼堂开庆功表彰大会又立功又受奖了吗?不过,我想虽然我死了,死是看得见的东西,可是输赢有时却是看不见的东西,就像一块玉上有暇斑便不是完美的玉,你们这案子,缺那把枪跟那块玉上有个斑点一样也是不完美的。非但不完美,我想在你们的刑侦生涯中,那把枪将是你们终生的缺憾。而且你们谁也别想立功!”
  叶千山大度地一笑说:“如果罚我入地狱能够拯救一下你恶到极至的灵魂,我宁愿下地狱而放弃所有的功名利禄,只求你下一辈子做一个好人。如果你成为好人了,我宁愿下一辈子被轮空一回不当警察了。你知道为了当警察我是什么都可以放弃的,可是为了你来生做个好人,我也可以放弃我一生最爱的职业……”
  陈默点点头说,下一辈子再见吧!然后他穿过师永正和叶千山肩膀的缝隙又看了那个女子一眼,商秋云也看清了陈默,她的眼前瞬时空空渺渺的,许许多多的声音杂织在她的意识之外,她听见有人唤她,她还看见她的林天歌在高处站着,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一切都仿佛虚幻的一般,但她清清楚楚听到了一声脆脆的枪声……
   
尾声

  林天歌被追认为烈士的那一天,江心月悄悄来到了古城。
  她去看望了林天歌的父亲母亲,在林家,房屋的厅堂里摆着林天歌的遗像和骨灰盒,江心月从皮包里拿出林天歌当年的几封亲笔信件,在林天歌的遗像前,她把纸里的那些无声的语言投到了火焰里,灰飞烟灭的时候,她的心总算落定了……
  十年,她整整背负了十年的沉重,没有人知道她的自责和歉疚,而当大要案科科长第一个把案底告诉她时,她为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同时,她又为罪犯竟是和林天歌同桌且就在她身后坐着的陈默,她的心再次被揪紧:怎么会是那个人家说话他总眯着眼笑的,不哼不哈的陈默呢?她感到惶然,困顿,恐怖……
  他为什么呵?他的动机何在?目的又何在呢?
  这是每个人都想问的问题。
  “他一开始并没想犯罪,谁生来都不是先天的罪犯,这里有一个渐变的过程……
  “就像一树的果子,他们汲着同一棵树身上相同的养分,大多成长为好果子,个别的却长成坏果子。果子的坏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坏,它可能是从微小的一个斑点开始坏起,然后从表层蔓延到内里;也可能是有一种菌潜伏在它的内里,遇到外在向坏生长的契机,它便由里向外坏得透彻,坏得没有转变的余地……
  “一个犯罪的人很像一枚由表及里或由里及表腐烂的果子……”
  这是她的同学夏小琦讲给她的话。第二次来古城,她是以记者的身份,古城市公安局拒绝任何记者采访,他们说这是市委市政府的命令。“1145”案揭底儿的时候,古城云集了全国各大新闻媒体众多的记者,没有任何一名记者采访走一个字。
  “‘1145’案有什么好采的?采来采去也是警察犯罪,警察队伍中出现了这样的败类不仅仅是古城市警察的不光彩,也是中国警察的不光彩……”
  江心月忘记讲这话的那个领导的名字了,但她不能苟同这话涵盖的意思,警察与犯罪作斗争简单意义上说就像猫捉老鼠。
  而猫也有好猫坏猫之分,警察队伍中出现了罪犯,就像猫群里出现了一只恶猫,你不能因出现了一只恶猫就以此恶猫作为猫群的整体形象。
  党本身是一个纯洁的母细胞核组织,而党也不能保证每一个党员分子都是纯洁的不变质不玷污的,不断清除分子中坏的裂变才能保证母体的健康和纯洁。
  胡长清官至副省长,可谓共产党的高级官员了,而他走的极不光彩,堂堂副省长挖空心思搜罗了500万元最终把自己送上断头台。还有那个雇佣杀手杀人的政法委书记李长河……等等。
  胡长清之类作为共产党中的坏分子,他也只能代表他个人的形象。
  陈默作为一个小警察,官位无法企及胡长清,人性的境界或许也不及胡长清,但他们从不同的人生阶段和道上走向了坏,连共产党的高级官员犯罪都可以报道,而警察是政党的专政工具,掌握工具的某个坏人都可以报,作为工具的某一个警察成为罪犯又有什么讳莫如深不敢触及的呢?
  就如我们肌体中的某一部位有了病变,我们首要的是勇敢地面对,然后才能下决心遏制和根除。我们不可能根除了这一处,肌体的其他部位就不再出现病变,对每一处病变都采取默默的隐忍和掩盖,不如把他们曝晒在阳光里让所有人能看清那病变的前因和后果,增强辨别、预防和抵御的能力……
  世纪末最后的冬季,江心月第三次来到古城。这一次她不是以记者的身份而是以夏小琦、秦一真他们同学的身份蓄谋而来的。此前她听说,给他们请功的报告被没有色彩地搁置到了某一个角落,有人说:“警察内部人犯罪,没给处分没给撤职就是好的了,有什么脸立功?立什么功?要说立功,那应该给市委书记臧天意!如果不是臧天意提议挖唐河,就永远找不到那枪那弹突……这都是无意,要说立功,应该把功给老天爷……”
  她为这话感到难过呵!
  她找到了夏小琦,找到了秦一真,找到了商秋云,找到了鲁卫东、何力、童非、娄小禾,她在没日没夜变相的采访中,一直抑制着心中的激动。她不敢想象,她的同学们,他们在漫长的八年的时光中,顶着枪膛提着命,没想到最终跟他们作较量的竟是自己的战友……
  危险每一天都潜在着,对手隐在黑暗处,可能就在他们行走的背后,可能就在夜间值班的同寝室,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对手的注目之中,稍微不慎就可能送命。
  那是怎样的八年?或许那远比八年抗战更消磨人,你明知道那个对手在自己的队伍内部,可是你猜不到究竟是谁。
  江心月在每天采访完后静谧的夜里,独自躺在槟榔酒店333房间,让灯微明着,惟有让灯微明着,她的内心才稍稍得到安定,她不敢面对那黑的冬夜,就像不敢面对她的同学们、战友们无法面对的那八年呵……
  一些往事,一些熟悉的身影在黑与微明的边缘上穿行着,匆匆地跨过生命曾经过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她闭上眼和睁着眼,他们都在她的眼前飘动着,那些无奈的,忧郁的,不屈木挠的,发丧的各种各样的眼神都隐在他们各自的处境里注视着她,她躺不住,她睡不着,她坐起身,提起笔,她知道她应该提笔写什么了!这真像是上帝有意的安排……
  以下摘自江心月采访手记:1999年12月19日我想见到叶千山,这个在整个“1145”案件破获过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最早一次听说这个人是我的同学方丽提起的,方丽是在一次电话中说好像还有一个人当年为了秘密侦查陈默,假借犯了经济错误主动要求被挂起来,而他其实就是隐忍着所有人的不屑和白眼一直秘密调查访问查找证据。直到案件破获才真相大白人们才知道,噢,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我的心中油然生起敬意,我想只有警察才肯付出如此代价。这是“1145”案破了,倘若未破,他牺牲的何止是名誉地位,那是青春和生命呀!我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前一直犹豫着是否要违逆古城市公安局之意写此案件,这个时候,我的心中强烈地有了一种使命感,我想犯罪与反犯罪,在我们传统的意识中有着误区。警察犯罪带给与之作斗争的另一些警察的是更严酷的现实考验,他们以生命捍卫了国徽的庄严,他们是我的同学、我的战友,他们随时准备着做下一个倒下的人……
  我见到叶千山的时候,我感觉这是我生命里曾经见到过的人。我心里想象的叶千山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去见他的时候,他刚刚被派到上安县任公安局局长。县里的办公条件极其简陋,县局大院里没有楼房,他的办公室兼住房是大院西北边的平房套间,我进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他办公室的门里面包着铁皮,门的中间横着一根铁插杠,上面挂着一把大锁,窗子全部用钢网护着。我的心里激灵一下,我马上意识到他并未完全走出陈默留下的阴影,毕竟没有拿到那把枪,也许那把抢不知还在什么人的手里飘着……
  我告诉他我是陈默的同学,他不接话,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照片:一张是陈默本人的照片,一张是摹拟画像照片,一张是开庭审判时站在被告席上的陈默,一张是公判大会的,还有一张是陈默被枪决后被推向火化厂的……
  我接过照片看见了那个曾和我同窗两年的警校同学陈默,我长久地立在那里举着那几张照片,思绪在久远的年代里飘飞着。我仿佛并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就是曾经和我同学的那个人吗?他为什么要选择和我们完全不同的路呢?
  他在我们的心中实在是一个谜呀……
  1999年12月24日,夜我在写下这一串年月日的时候才猛然醒悟到今天是这个世纪的最后一个平安夜了。这是林天歌被杀害的纪念日,世间真有这般的机巧呵。我并不是刻意选择这样的日子来古城,也不是刻意要在这样的一个日子写这一篇手记的。我在这个世纪末的最后的时日,为寻找十多年前那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案子埋藏的谜底而奔波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些死去的冤魂,像尘埃再一次被我搅动起来,我把发生过的许许多多的事情都看成是一种宿命,那些我认识的人都是在相同的一年里从不同的氛围里涌在时空的一个段落里。或许人生是一些必然的悲剧,而我们对我们正经历的一切一无所知……
  1982年,我考入古城市人民警察学校,那是公安队伍有史以来第一次面向社会招生,全国有许多大中城市都成立了警校,警察这支队伍在若干年里经建国。
  经文化大革命,人员已趋老化,随着社会的变迁,治安状况的变化需吸收新鲜血液了,我们就是作为新鲜血液被输送进来的。
  警校校舍是一所旧中学改造而成的,我们除了上课还把许多精力用于整治校园环境的劳动,那时的我们挺单纯的,一百个人黑压压的坐在漏风漏雨的大教室里,听从刑侦、治安一线请来的有经验的老师给我们讲授公安业务知识,我们虔诚的心极引领着走进公安大门。坐在同一个教室的这一百号人,没有不热爱警察这个职业的。课余,我们练拳击打沙袋,学射击,摩托车驾驶,操场上总是龙腾虎跃的,空气里弥漫着年轻人对未来的热望。尘土飞扬中,我们每一个人都看不到未来的路和生命的结局。
  我住的宿舍前面有排粗壮的法国梧桐树,我的铺位在紧靠窗子的位置,我常常就坐在这个位置看书,看累了就看外面的风景。我想有一天,我也要写一部书,写写我的警校生活,我那时完全充满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完全不知我的同学们日后竟这样的走进了我的书中……
  我现在才发现,我们入警校的同一年,叶千山被选调到古城市公安局五处……
  也是在同一年,丛明从部队转业到古城市公安局,我们毕业的那年,他要求到防暴队当射击教练……
  我是通过夏小琦找到丛明的。而身在北京的丛明至今仍是独身,且矢志不渝地做着他永远也实现不了的侦探梦……
  上帝仿佛是有意在我们生命必经的路上安排着一场又一场的人生伏笔。
  只不过上帝安排的并非是猫捉耗子的游戏……
  我想警察的使命只有警察自己用他们的生命才能诠释。

  2000年5月18日初稿于北京
  2000年6月6日修稿于北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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