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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一九

  他一直工作到下午两点钟。兴奋把他的身体支持着。可是他终于打了好几个呵欠,因为他是太倦了。
  他整理着工作的成绩;一面,他燃上一支香烟,靠在椅背上,沉重的吸着,一种劳动过后的休息,使他感到十二分的惬意。
  两点半钟的时候,他从他的房门里——不,简直是从他的工厂里——走了出来,可是他并不是从这个工厂里走回家去,却是又重新走向另一个工厂——开始他的另一种工作的地方。
  他是走到党部去的。
  当他又从党部里走出来,天色完全黑暗了。夜景很活动地闪在他的眼前。忙碌的行人与车马,呈现了初夜的忙碌的街道。
  他挨着马路的边沿上走着,一面在他的头脑里,在许多复杂的思想之间,浮着数目字,统计着五卅惨案发生之后的,北京城的报纸销路的激增。
  他沉默地想着:
  “《京报》增加百分之三十,《晨报》增加百分之二十五,《社会日报》增加百分之二十二,《黄报》增加百分之三十五,《白话报》增加百分之三十二,《北京晚报》增加百分之三十五,共计这些报纸销路的增加总数目是——10000……”
  这结论——这最后的数目字,突然地使他惊喜了。当然,他所惊喜的并不是这些报纸——这些象一群哈巴狗似的,驯顺地支配在反动统治的威权之下的报纸的发展,却是因为它们对于五卅惨案的宣传,在宣传中所反映出来的北京民众的意识——说明北京的民众已经在骚动了,已经开始走向革命的火线了,已经统一的站在被压迫民族的联合战线上向帝国主义反抗,准备着一个尖端的预演的斗争。
  “看吧,”他在惊喜之中,又接着严重的想。仿佛他是向着帝国主义送去一个警告:“把机关枪对着我们民众的胸前扫射,的确的,这不是一种好玩的事情呀!”
  他微微的笑了。一种红色的革命的火光,在他的思想里炫耀着。同时,他的眼前便现出了一张漫画——千千万万的工农群众举着镰刀,斧头,红色的旗子,英勇的欢乐的唱着《国际歌》,几个胖胖的帝国主义者跌倒在群众的面前,一只手抱着炮舰,另一只手抱着飞机,颈项上挂着一大包金镑。
  这一张漫画的影子便给他一种胜利的,忍不住的快乐的笑声。他完全愉快地把眼睛望着夜色。星光灿烂地,仿佛是世界上革命的火眼,到处密布着,准备着整个的革命的爆发。
  忽然,一种声音,冲着夜色里面的空气,把空气分裂了一条痕。这声音又接连着第二次的叫喊,
  “汉口惨案!号外!”
  他买了一张。
  他的神经便跟着紧张起来了。同时,他是很镇静地估量着这继续的,被帝国主义屠杀的代价。
  “无疑地,”他肯定的想:“这是第二道导火线,立刻把我们民众的火焰扩大去。”
  在他的疲劳的精神上又添了一种新的兴奋。他的身体上又奔流着新的活力。他不自觉的加强了步伐,走的非常快。
  他走到那里去呢?他必须先走到P大学去,因为这是他今天的工作的一种:指导他的一些学生们。
  只走到那学校附近,好几个学生都站在那里探望着,于是他和他们一同走进去,走进第十一教室,列席他们的社会科学研究社的五卅援助会。
  学生有五十多人。大家站起来欢迎他,有两个人先开始拍掌,跟着便是全体的,一阵热烈的掌声。
  他微笑的点着头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可是这一个援助会的主席便走到他身边来,请他就讲演。
  掌声又在他的周围响着。
  他站起来了。
  “诸位同学们!”他开始说。他讲演的题目是《五卅惨案与世界被压迫民族的革命》。在这个题目中,他分析了帝国主义的殖民地政策,帝国主义的殖民地政策的危机,各帝国主义对于中国的侵略和它们互相间的矛盾,中国民族解放运动与世界殖民地的影响,世界被压迫民族及殖民地的革命与帝国主义国家的利害,最后他说到苏联——苏联与被压迫民族,苏联与帝国主义,苏联的存在与世界被压迫民族的反帝国主义的革命胜利。
  这演讲便一直占有了两个多钟头。他从学生们的脸上,从那些入神的眼睛里,那些不动的倾听的态度上,那些静穆的,毫无声息的,如同一群教徒们在圣象之前一样地接受他的声音,他觉得他的讲演辞的每一个意义,都象一粒种子,深深的播在他们的头脑里,预告着将来的广大的收获。
  他走了,许多学生都站在他后面,向他表示各种的敬意,他也从他们这间得了很大的欢喜,愉快地向夜色里走去。
  “这些学生,”他想:“无疑的,他们都是CY①的预备队。”想着便在他的心头浮着微笑。他知道他们之中有两个人已经加入到CY了,而且在那里面的干部里工作得非常之好。
  ①英语Communist youth的简写,即共主主义青年团团员。
  他一路上都坠在光明的思想里。
  半点钟之后,他走到公寓里了。忽然,他看见他的房间里正亮着电灯,一个高大的人影映射在窗子上。
  “谁呢?”他想:“一定是……”便走过去推开房门。
  果然,王振伍坐在那里。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热烈地,仿佛他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非常亲热的笑着,做出他的一种特色的粗鲁的动作,和他握手。
  “唉,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一面,他的声音宏大而坚实的响着。
  刘希坚向他微笑地。他什么时候都觉得,在这个同志的魁伟躯干之中,是放着一颗赤裸裸的孩提的心,天真,没有一点虚饰。
  “刚刚从P大学讲演……”他回答说。
  王振伍望着他的脸,差不多是一种憨态的望,望了许久。
  “你瘦了,”他忽然说。
  “瘦了?”刘希坚微笑着,“我不觉得。”他接着说:“我只觉得我近来的身体好多了。”
  王振伍有点诧异的又望了他一眼,随后便沉思了一会儿,说:
  “我知道你是很忙的。近来你的工作增了不少。但是,我看不出你忙的样子,只觉得你一天都是很快乐的,很平静而且很安闲的样子。”
  “真的么?”刘希坚感觉着兴味的问:“你这样觉得?”因为在别人的眼光里。他被人观察的结果总是很不相同的,有一个同志还批评他是一块大理石——这意思就是说他在五卅惨案的疯狂里,他仍然很冷静。
  “是的,我这样觉得,我一点也不瞎说,”王振伍回答他。
  他笑了。的确,没有人曾看到他的头脑去。谁都是在他的脸上,举动上,得了他的工作的印象。他觉得这倒是他自己的特色。他认为站在指导地位上的人是不能够常常发狂的,是应该时时刻刻把头脑放在冷静的境界里。所以他自己,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在克制着感情的激动。
  “我承认,”他最后说。
  王振伍便笑着自白了:
  “这本事我学不来。我没有事做的时候是很平静的,可是工作一加紧,我的行动便跟着紧张了。”
  然而这谈话便这样的终止了。刘希坚问他:
  “你今天没有事么?”
  “有的,”他说。“我来这里也是为我的工作之一。”于是他报告了一种新的消息,一种必然的,把五卅事件更加扩大而且更加严重化的汉口屠杀——民众的血肉又在帝国主义的枪弹之下飞溅着。
  “现在,我们是一步步走到紧张中去了。”他接着激昂的说:“而且是越走越紧张的。当然,事件的严重和扩大,是在我们预料之中的。……你的意见怎样呢?”
  刘希坚沉默的听着,因为这问题,很早便盘据在他的思想里,他很早便这样想着:“第一,是唤醒民众,深入而扩大的唤醒他们,把他们吸收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成为革命的队伍。”
  这时,他重新说了这一点意见。“伟大的运动就在我们眼前这是无疑的。目前的任务是,”他说,“我们准备这一运动的实现。”
  他们又继续的谈论着,一直谈论到两个多钟头,王振伍才忽然想起,他还必须到别处去会一个人,便匆忙的拿了草帽。
  “不错,”他一面走出去,一面握手,一面说,“这是一个客观条件,它造成总示威的形势。”
  说着,他走了。
  刘希坚又坐到那张藤椅上。他燃了一支香烟,吸着,沉思着,在他的脑海里便起伏着猛烈的波涛。
  他深深的把他的智力放在这一个问题上,如同一个木匠把斧头放在木头上一样地,他把它劈开了。
  全国民众总示威!
  这是他的结论。
   
二○

  伟大的北京城,骚动了。传大的北京城,叫喊了。伟大的北京城在无数群众的癫狂里实现了空前的,严重的罢工,罢市,罢课。
  “总罢业!”这是一个强烈的电流。
  “总罢业!”立刻,这个电流触动了大地,触动了大地上的民众——烧着他们的心和他们的热情。
  到处,工厂里没有机器的响声,每个烟囱都张着饥饿的嘴。到处,商店的门紧闭着。到处,学校里没有摇铃的声音,所有的教室都是寂寂寞寞的。到处,麇集着一群群的民众。到处,写着,贴着,飞着,喊着这样的标语:
  ——援助五卅惨案!
  ——为五卅惨案的烈士复仇!
  ——反对把中国当做殖民地!
  ——一致收回租界!
  ——驱逐驻华军舰及陆军!
  ——抵制英日货!
  ——拥护弱国的外交!
  ——……
  整个的北京城都充满着如此的紧张,轰动,疯狂。整个的北京城都变样了——街道变样了,人民变样了,空间变样了。仿佛,连时间也变了进行的速度,甚至于停止了,停止在这一个异样的变动里。
  尤其是在热闹的中心街市——前门,大栅栏,东单,东四牌楼,西单,西四牌楼,王府井大街,更显著异样的可惊的状况。无数群众——工人,店员,学生,彼此汇合着,纷乱着。如同这地球上发生了癫狂的流行病,把平常很安静的人们都传染起来了,把这些人们的心头放上一个火球,使他们在烈火的刺激之中而暴动,吐着强烈的愤怒和反抗的火焰。
  许多地方都出现着宣传队。个人的,团体的,散布在十字街头,马路中心,大胡同,路边,在那里大声地,以及嘶声地,慷慨激昂的喊着。
  车马都停止了。
  无论是大街或小路,只要有人讲演的地方,便聚集了很厚的群众,一层层地围绕着。大家仰着脸,听着,现着紧张的神气,如同一个火苗落在汽油缸里,立刻燃上了,爆发而且扩大了。大家在讲演者的声浪之下,澎湃地增加了反抗帝国主义的——那伟大的革命的浪潮。
  常常在听讲的群众里面,响着尖锐的叫声。
  ——宰洋鬼子去!
  ——把洋鬼子赶出东交民巷!
  ——革命去!
  并且,常常在群众里面,响了妇女的哭声。在东四牌楼的马路上,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她是一个电报生的母亲——忽然在紧张的空气里哭喊了,一面落着眼泪,一面悲愤地叫骂着,一面离开了听讲的群众,跑到另一端的马路上去讲演。许多群众便潮水似的围绕着她,她激动着说:“庚子那一年,外国的洋鬼子打进来,他们一共八国,把中国打毁了,把中国历代的宝贝都抢了去,把中国的人民打死了十多万。光北京城的皇城根就躺着百多人的尸首。中国还得赔款给他们。就是赔他们来打我们的路费,吃饭,各种用费。现在呢,他们又来了,又要再来一个‘庚子’!当然,那是对他们有好处的。可是中国呢,中国穷了,赔款到现在还赔不完。现在,外国洋鬼子又想来这一套,又在上海屠杀我们的同胞,如果我们不给他们一个眼色看,他们会以为中国好压迫,越杀越起劲。然而洋鬼子想错了,因为现在的中国人不是好压迫的,你们大家说是不是呢?我们愿意做亡国奴么?外国洋鬼子是不怀好心眼的,他们只想把中国人变成奴隶。他们满嘴讲的是自由平等,他们说现在是平等世界,可是中国的平等呢?骗鬼!我们要靠自己来把中国弄成平等的。洋鬼子是笑里藏刀!他们现在在上海杀死了我们的同胞,我们要万众一心的大家来反对,不然的话,我们四万万同胞都会被他们杀得精光的。你们大家说是不是呢?”
  这个老太婆的演说把许多人都鼓动起来了。立刻便有人将她的话拿到别处去讲。如同一个火花传染着另一个火花,联续的爆发了,把更多的群众变成了一个伟大的燎原。
  同样的在别的地方,也出现着旧式的妇女——她们被讲演者的宣传流动了,被遭难者的血和尸首刺痛了,被同情的波浪冲击了,便带着许多眼泪和愤慨,自由地喊着,用鼎沸的热情来诅骂帝国主义的罪恶。
  这时,到处是——
  空间充满着紧张的空气,
  四围响应着尖锐而愤怒的叫喊,
  纷乱的阳光照耀着骚动的群众,
  伟大的北京城是一个风暴!
  而且这一个风暴正在继续着——高涨,扩大,没有边际。在这个风暴里的人们都是很疯癫的,谁的感情和思想都受了急剧的变动,变动在这一个紧张的漩涡里。并且,无数不认识的人们都联合起来了,站在一条战线上,向着敌人——罪恶的帝国主义——演习着被压迫民族的解放运动的斗争……
  刘希坚也参加在这一个伟大的预演的斗争里。一清早,他就参加了,并且到现在,还照样的继续着。从西城到东城,他作了许多次通俗的讲演。他是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了群众的革命情绪的高涨。他只想立刻把他们——这无数热情的群众——组织起来,使他们不致于涣散,使他们有计划的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进展到阶级的斗争,变成阶级斗争的革命的队伍。
  他今天,显然被伟大而辉耀的欢喜弄得极兴奋了。有一种胜利的微笑在他的心上荡漾着。他不能言喻地感觉着异样的愉快。他抱着布尔塞维克的红色的心情,估量着这一个风暴。
  “无疑的,”他下了结论:“这是一个高潮!”并且这思想象一阵风似的,在他的头脑里盘旋着。
  那灿烂的光明的革命前途,便开始在他的眼前闪动了,他隐约地看见了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斗争和胜利。同时他想起了俄国的十月革命,俄国的大流血和大饥荒,以及目前苏联的社会主义的建设。
  一路上,这个红色的前途都是很闪动的。
  在他的周围,骚动的群众不断的增加着,不断的扩大了群众的骚动。
  当他走到东单牌楼的时候,马路的中心完全被群众站满了。他猛然一看,忽然在无数摆动的人头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脸,他不禁的在心里叫着:
  “哈,白华!”
  他的心头便飞过了一阵欢喜。
  他站住了。站在群众的队伍里,象一切听讲的人们一样,仰着脸,从许多人的头上,头与头的隙缝里,看着而且听着。
  一种嘶裂的声音在空气里发颤的响着:
  “我们要大家团结起来,团结在一块,团结在革命的战壕里,我们才能够抵抗英国日本——以及别的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屠杀。我们只有这样的紧紧的团结,才能够打退我们的敌人。不然的话,我们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替英国日本当奴隶!现在,我们要用全体的力量,来争取外交的胜利!同时我们要取消各种不平等条约!收回租界!撤销治外法权!我们要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平等!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的权利!我们要靠团结的力量来坚持到底,非达到最后的目的不可。我们不要被人家讥笑做‘五分钟热度’!我们要抱着宁死不屈的精神!我们起来奋斗吧!我们不奋斗只有死!”
  突然演讲者的嘶裂而发颤的声音停止了。群众的圈里便响着纷乱的骚音。接着演讲者又继续的说,可是只叫了一句“同胞们”便听不见一点声音,仿佛有一块木头把她的喉咙塞住了,挣扎了许久,仍然没有响出声音来,大家只看见她兴奋地,同时又苦闷地作着手势。两分钟之后,她只好从椅上跳下来了,很乏力的走到群众里面,无数同情的眼睛便跟随着她。可是这一团的群众并不因她而散开。并且,紧接着,就有一个学生跳上去了,又站在群众的面前,大声的热烈的讲演。
  刘希坚的眼睛也紧紧的追随着白华,他并且在群众里面找着她。最后,她被找到了,他便一下握了她的手腕。
  “白华!”他叫了一声。
  白华很吃惊的望了他一眼。接着她笑了。她立刻把他的手紧握着。表示一种意外的欢喜。
  “你什么时候在这里?”她高兴的,仍然哑着声音问。
  “刚刚来,”他据实的回答。
  “那末,”她柔媚的望了他——“你听见我……”
  “是的,”他笑着说:“听了一点。”
  “哦……”她低低的响了一声。
  接着她微笑地看着他,又微笑地沉思了。仿佛她不原意他听见,却又喜悦他曾经听过她的演讲。
  刘希坚便重新用眼光来抚摩她,——从她的头发,脸,颈项,胸部,一直抚摩到她的全身。他仍然从这个抚摩里得到浓郁的美感,一种饱餐的美感的满足。同时,他又在她的红润的脸色,兴奋的精神和乏力的体态上,给了她一个革命的敬意。他对于她今天的实际行动,感到空前的,含着感谢之意的愉快,如同她的讲演是直接的把他打动了一样。
  他在她的沉思里向她说:
  “你反叛了安那其……”
  她立刻看着他,显然她是受吓了,露着诧异的神气,一面问:
  “为什么?为什么?”
  接着她镇静了,她客观地等着他的回答。
  “你今天的行动和你今天的讲演……”他含蓄的说。
  的确,她今天的行为和言论,都不是属于安那其斯特的,因为她的那些同志,那些骄傲的无政府党人,都是罗曼蒂克地干着革命运动,不会跑到群众里面去的。那些革命者,单单有一个乌托邦的新村和新村的乌托邦便足够了,便等于获得了革命的胜利,可以无忧无虑的唱着无政府的新村的歌曲,赞美着一个梦幻的美丽的世界。
  她呢,近来不同了,她已经在一个剧烈的苦闷之中,把她自己从新村的幻想里拉了出来。并且她已经判定了——她自己革命的前途。她已经从幻想的安那其主义而开始动步,一步一步的走向革命的实际。同时她已经在列宁的几个重要的著作里,完全更正了她以前的幼稚和错误。并且她在布尔塞维克的许多小册子里,她认识了,而且肯定的信仰了中国革命的正确的路线。现在,她的思想的统治者已经不是克鲁泡特金了。现在,领导着她,使她顺利地走向革命的大道,使她英勇地预备着以血来斗争,以赤裸裸的生命来争取革命的胜利的,却是领导俄罗斯革命的那个伟人。所以她今天参加这实际的运动,作为她的一页新的历史的开展。
  这时她向着刘希坚微笑地望着,表示她承认了他的话。
  “你不觉得奇怪么?”她隔了一会问。
  刘希坚立刻回答她:
  “不,一点也不。这是很自然的。”
  她感谢的望了他一眼。
  “你以前想到么?”她接着问。
  “我很久以前就想到了。”他忠实地回答:“我并且为这个自信心而经过了许多的苦闷。前几天看见你起草的安那其宣言,还使我不痛快了许多时候,但是,现在,我快乐了,我不会再感到那种苦闷了,当然这还得你继续的努力……”说了便凝视着她的眼睛,如同他在她的眼睛里,寻觅他的苦闷的代价。
  她好久都不作声,只默默的微笑着。
  “可是我一点都不知道。”显然她是故意的说。
  刘希坚只用眼光来答复她。
  随后他们分开了。他们都异乎寻常地用力的握着手。她特别给他一个沉重的眼光,仿佛要把这一个眼光深深的放到他心上使他不能忘记。于是她又向着一群骚动的群众走去。
  他呢,也走了,向着“我们的乐园”——那个共产党的机关走去,因为在那里,三点半钟有一个临时会议。
  在路上,他又不断的看见着新的群众,新的骚动的叫喊,新的北京城的风暴。
  “这是一个高潮!”
  他愉快的想,并且一直的把这愉快带到他的同志们的面前。
   
二一

  夜里三点钟,工作的疲倦把刘希坚带到睡眠中去了。他仿佛饮了迷魂的药水似的躺在床上,一眨间便朦胧去——一切东西都离开他,那个高悬在空中的月亮也从他的眼睛里逃遁了,而且渐小渐小地,象一点细尘似的在一片伟大的乌云中消失了。跟着,那群众的骚动,便在他的头脑中重新的开展起来,他又直接的参加在这一个革命的斗争里……
  ——扑扑扑!机关枪在他的面前扫射。
  ——砰!砰!大炮在他的头上响着。
  于是另一种轰动的声音,把他的周围的世界炸开了。他受了一吓的张起眼睛来。他模糊地看见了美丽的一缕晨光。
  一团声音活动在院子里。
  他起来了,擦擦眼,便拿了一枝香烟吸着,一面开了房门。
  院子里聚集着许多人。学生,伙计,掌柜,女掌柜,成为一团地站在那里。
  他走了过去。
  女掌柜正和她的丈夫争论着:
  “这不是日本货么?这不是日本货么?”她手上拿着一件灰色哔叽的长袍。
  “这是德国货,”那个整天玩鸟儿的掌柜用生气的大声分辩说。
  女掌柜不服气。她扬声的问着学生们:
  “诸位先生,请你们瞧瞧看,”她把哔叽长袍抖了两抖。“这不是日本货么?吓!”
  好几个学生同时说:
  “可不是!这正是日本货。”
  女掌柜便得了胜利的把一个笑脸转向她丈夫:
  “瞧!先生们说的你听见没有?赶快把它烧掉!穿在身上,丢人!”
  显然,这个玩鸟儿的老头子舍不得这件长袍,因为这件长袍很新,花了十二块大洋,在他的许多出客的衣服中算是阔气的一件,他不肯烧。
  “得了,”他想着分解的说:“这是一件旧的。”
  可是他的女人被革命的浪潮打动了,她差不多变成一个红色的革命的分子,她不肯妥协。
  “横直是一样,”她坚持着:“旧的也是日本货呀。”便接着说出她的新名词:“不要做凉血动物!”
  “别骂街,”老头子嗫嚅的说。
  “谁骂街?”她的胆子更壮了。“你懂得凉血动物怎么讲?吓!你再活十年……”
  学生们起了一阵笑声。
  她沉着脸色说:
  “随便你,咱们的掌柜,您如果不想烧,就用剪力剪也行。”
  老头子急坏了。他的光额上沁出许多大颗的汗点,脸色渐渐地发红,而且很苦闷的想了许久。”
  “好的,”他忍耐着心痛说,同时他想出了一个对付的法子——“那你的也应该烧。”
  “我的衣服没有外国货。”她犀利的回答:“我都是从老天成店里裁的,你说老天成还会卖外国货么?”接着指她身上的蓝布衫,向着学生们问:“先生们,您说这是国货不是?”
  掌柜并不等“先生们”的回答,便抢着宣布说:
  “你有好几身洋绸子的,不有一条藏青色哔叽裤,那都是日本货。”
  她急着分辩说:
  “那不是。”
  “你拿给先生们瞧一瞧。”
  女掌柜真的跑去了,她一连蹬着她的小脚跟,走得却非常之快。她的宝贝的女儿便欢喜地跟在她后面。
  “要烧一齐烧,”掌柜喃喃的说。
  于是她拿来了一个黄色的包袱,满满的包着她的财产,因为她每月的“进款”都送到老天成去,那布店把她算做一个老门客,特别给她加一的尺头。
  她的女儿帮着她把包袱解开了。老头子便一伸手就拿了一条新制的哔叽裤。
  “日本货!”他得了报复的喜悦说。
  她呢,差不多把选得好好的衣服,一套一套的都拿上来,打开了,一面象展览一面自白的说:
  “这是国货。”
  老头子便反驳她:
  “日本货!”
  结果他们又取决于“先生们”的意见了。自然,学生们是很乐意于全部焚毁的,因为那包袱里面的衣服实在看不见国货的影子——至少也都是外国货。
  “全是的,”许多声音在响着。
  “只有那两件格子的,是国货。”另外一个人说。
  老头子乐起来了。
  “吓!比我的还多!”他洋洋自得的说。
  女掌柜便好象听见迅雷一样的受了一大吓,她的脸变样了,一片青一片红地转变着,可是她终于激动的,毫不反抗的说:
  “那布店不是好家伙!欺骗人!好的,现在把日本货英国货检起来,咱要烧它一个痛快!”
  学生们便给她一阵响亮的鼓掌。
  她用她的小脚把那些漂亮的衣服踢到一边去,如同她平常踢着一块猪骨头的样子。
  “真的么?”老头子反迟疑的问。
  “可不是真的!”她坚决的,豪气的回答:“谁同你开玩笑?”便喊着她的女孩子:
  “小囡儿,拿洋火去!”
  老头子是忧愁的看着他自己的哔叽袍子,又看着他妻子的许多花花绿绿的衣服。
  “加点煤油,”她接着喊。
  于是,一阵烟,一阵臭气,同时是一阵笑声和掌声,旋转在这个院子里,延长了好久好久。
  这情形,给了刘希坚的许多愉快之感。他没有想到平常只会“要钱”的女掌柜,居然把她的财产,几乎占了她自己全部的财产,在抵制英日货的民众的运动中牺牲了,变成了疾恶帝国主义的一个切近于革命的人物。所以他把一种意外欢喜的笑意,带到他的房间里。
  过了一点钟,当院子里的那些衣服的余烬还冒着青烟,刘希坚便出去了。
  在街上,夏天的太阳张开金色的翅膀,安静地拥抱着整个的喧嚣的城市。那黄瓦下面的红墙上,散着太阳的灿烂的光辉,把许多新的——从来所没有过的东西照耀着。什么人都可以从那里看见到,那粉笔写的,黑炭写的,墨笔写的,以及印刷的,那些充满着鲜红的血的流露——那些标语,漫画,传单,那些比一切美术品都更加有力的,在金色的阳光底下,抓着人们的视觉——
  “抵制英日货!”
  在街上,这口号不仅仅是一个口号了。它已经变成一个信念的车子,闪电一般的在风暴的北京城里急剧地转动。整个北京城的街市都被这一个车轮辗着,留着深刻的印痕了。所有的商店都在这车轮的印痕上贴着“本店不售英日货”以及“坚持到底”和“援助五卅惨案”的纸条。一切商店的门面和气象都改变了,都仿佛是一个爱打扮的女人脱去了她的艳装。从前,那些把英日货——把那标致的工业品当做商标一般的装饰着的商店,现在都把这装饰当做使人厌恶的东西,而且变成招致危险的物件了,尤其是洋货店和绸缎店,在它们把美丽的英日货搬出去之后,俨然象一个准备收盘的店铺了。许多美丽炫眼的东西离开了洋货店和绸缎店,它们有什么可剩呢,它们只象华丽的贵族没落到乡村去一样,变成了布衣的粗装。因此那长久被压迫在英日和其他外国工业品底下的国货——那中华农村社会的土产,便突然地抬头了。它仿佛是被压迫阶级的抬头一样,势不可当地操着全部的胜利,满满的,带着骄傲地占据了整个的商场。同时,商店老板的生意经便完全改变了,因为借物美价廉的外国货作为赚钱的目标,已经不是一种适用的生意经了。他们现在的生意经是聚精会神于国货的收罗,鼓吹,展览。每一个商店都这样的转变了。无论马路两旁的任何商店,都写着比斗子还大的“国货”挂在最使人注意的地方,并且把许多古板的,粗劣的国货横摆在店门口,如同“冰淇淋上市”似的,招徕着更多的新的顾客,假使有一个商店不把很充分的土产陈列着,立刻就有学生来检查,说不定立刻就被五卅惨案援助会把它判断要罚多少钱,并且也没有顾客——什么人都会不顾忌的向它的门口投进去一声臭骂:
  “哼,奸商!”
  同样,人们的衣服也改变了。从前,那些很出风头的外国原料的服装,现在是失了作用了,不但没有人会感觉到阔气,而且还成为万目仇视的目标,谁愿意犯着这样的众怒呢?假使有人穿了不象国货的衣服,一走到街上,便立刻有便衣的纠察队来跟着,在那衣服上洒了许多硝镪药水,使它自自然然的分裂了,破坏了,成了许多大洞和小洞,并且,另外还有许多小孩,他们会悄悄的把一张纸条贴在那外国货的衣服上,贴在背上的便画着一只“亡八”,贴在屁股上的便写着“夜壶”,一面跟在后面嚷着“大家看!好把戏!”引起街上行人的趣味和恶意的嘲笑。
  抵制英日货便这样的疯狂着。而且,象一匹安息了太久的狮子一样,这疯狂正在继续的扩大着。
  从这种严重的环境里一直地向前走着,刘希坚时时都害怕有人来惩罚他,因为他身上的洋服完全是外国货的——说不定就是那万众一心地,正在抵制的英国货呀。
  可是,他以为他是幸免了。因为他一直通过好几条大街和胡同,他都没有发现一个人跟着他,或者有意的走近他身边来。
  他自己安慰的想着——“侥幸”。同时他用一种愉快的眼光来庆祝这庄严的可敬的周围。
  当他走到党部里的时候,他看见了王振伍,便笑着向他说:
  “好危险!穿着这套旧货摊上买来的倒霉洋服!”
  然而王振伍却从他的裤脚上找出了一张白色的纸条。
  他笑了。
  “不错。我们应该把纠察队好好的组织起来……”
  那个同志便送来一个忠实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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