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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名她的名字做黎蒂。 黎蒂,她是孤独地飘泊到北京来的一个飘泊者。因为她看见这红墙黄瓦的都城,还是初次,故在此地没有熟人;她所认识的,全是为她自己冷清清地住在公寓里,感到寂寞,无聊,时间悠长和空间压迫的缘故,用这“黎蒂”名字写信给那些曾听说而不曾见过面的献身于艺术的人——是这样认来的几个朋友。像这些朋友,自然,对于她的身世、家庭,和其余的一切都渺茫极了;他们所明显地知道她的,只是她生得又美丽,又飘逸,又有使人不敢怠慢的庄严和骄傲——除了这些,便是从她闲谈和歌吟里面,辨别出她的声音是属于湖南的腔调了,可是,虽然他们知道她的仅是这些,这些全属于感情外表上的认识,但他们都非常的表现着敬重:因为在她平常说话里,他们觉得她有超越的思想,丰富的学识,和一种足使人叹服的豪放和坦白;因此,那先前对于这个奇怪的飘泊的女友所生的许多不好的推测,以及许多过分的怀疑,都倏然消灭了。并且,当他们几个人在一处说到她的时候,还常常带着怜惜的意思叹息着—— “黎蒂,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这句话,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发生了效力,他们的全部思想几乎只被这一点点的事情占有去了。因此,为了要解除这个纠缠不决的问题,在这些朋友中,曾有几个自认和她有相当友谊的人,极诚恳的问过她: “黎蒂!假使你承认没有错认了我们,我希望你这样:你可以告诉你的一点历史,让敬爱你的朋友更深的了解你么?” “不能!”她总是这样的回答,“我是极力的想忘掉我的过去!”接着她便缄默了。 得了这样的一个失望,朋友们却以为在她过去的生活里有什么不幸的事,都不愿去触动潜隐在她心中的痛苦,便各自静默着,不再多问了,由是,他们以为像这样一个又年青,美丽,又有学识的女子竟已遭遇了不幸的事,觉得宇宙间太惨澹了,叹息着,同时又带些愤怒。虽说其中也有好多人,因为她严守着她过去的一切,曾觉得她的神秘,并且疑惑着,不安着,甚至于把她过去的生活,揣想出许许多多异样的不幸……可是,到结果,也和别的朋友一样,不能确定的带着叹息地懊恼了。 “真奇怪!……但也许是我们还不配去了解她!” 在想着她而懊恼时,他们常常说这样的话去宽慰自己。 其实呢,黎蒂,她也的确是一个不易给人了解的人;因为她从知道曾存在在这个宇宙间时候,她就没有真切的了解过她自己。她只是沉沦在破灭的希望和无名的悲哀里面,但又不绝地做梦,不停地飘泊,痛惜而终于浪费她的青春和生命……总之,为了寻求某一种的生活,忽而欢乐,忽又沉郁,她是这样的女子。 她因为带着这样的一个命运,无形中便练成了异常刚强、果敢、善于悲愤而又富有热情的性格。她常常觉得自己的超越,有的是不凡的抱负,聪明,便微微地笑了;但一想到她所曾经历的人生道上,和所遭遇的种种使她厌恶、悲愤、甚至于灰心的事物,便又惨然沉默了。在她沉默时候,她看出这宇宙是一片茫茫的沙漠,没有春的温暖,秋的凄清,更没有所谓同情和爱;可是在她倔傲地笑着的时候,她又忘却了一切丑陋、愚蠢、无聊、以及人类的卑劣和她自己所有的不幸了,便又迷醉在许许多多像清泉里面的霞彩一般的即逝的美梦…… 因为她的心灵在瞬刻间会变幻出两极端的灰色和灿烂,所以她不能安静于固有的习惯的生活。她是在某一个地方住了两个月或竟是两个星期,便感到陈旧,不满和厌烦了,于是又开始飘泊到另一生疏的地方去——这样不断地增长她的年岁。同样,她对于朋友,虽说也曾发生相当的友谊和诚意,但不久——也像对于地方一样的——便感到感情的疲倦了。……总之,简单地说,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用一个新的字名,寻找几个新的朋友,黎蒂是这样的生活着。 她这次飘泊到北京来,又是这种生活的演进了。 北京,像这个古国的都城,虽然她曾觉得有不少异样的意味,但同时也有很多的事情使她觉得讨厌,可悲,和可笑的;因此,要使她发生浓烈的兴趣和难舍的依恋,却也同其他的地方一样,在她的眼睛里面,不久就会变成讨厌的一件东西了。 至于在北京认识的新朋友,黎蒂对于他们,除了关于她的历史的考察,她依样是坦白、豪爽、倔骄,和他们谈论一切,玩耍一切,并且肆意的说着凡是女子多不肯说的话。有一次,几个朋友来到她那间小小的寓所,大家闲谈着,好像是从电影、公园、马路、至于抢劫、革命、战争,……但也不知怎的,忽然谈到中国现代妇女的身上了。 “女子只配当姨太太!”她说。 朋友们以为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含着讥诮或愤懑,便都静静地,各用一种惊疑的眼光望着她。 “你们不要这样看我,”她泰然地说。“事实确是这样的:现在可说是没有一个女子曾独立过!” “那末,”一个朋友因她的态度很温和,故意的质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当姨太太呢?”又带点戏谑。 “我么?”她正经地回答,“我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她又缄默了。 在她的缄默时候,她照样是不愿有一个人在她的周围;刺激她的感觉。为了这一种无可忍耐的自私,在她低着头追索她的青春、欢乐、希望、以及她的烦恼、伤心、和怜悯她的不幸的命运里面,她突然昂起头去,坚毅有力的说: “朋友,你们走吧,我现在是痛恨我自己也居然是人类!”她的眼里充满着泪光。 虽然不认为是侮辱,并且还能深深地原谅她心中的隐痛,但朋友们终因她的悲欢太无常,觉得空气由活泼变成静寂、变成严肃,此外还为了不愿增加她的痛苦的缘故,便都默默地走出去了。 “真奇怪!”他们在路上全叹息着。 然而,孤独地坐在静悄悄的房子里,不久,黎蒂又慢慢地感到寂寞了。 于是她又热烈地盼望着任何一个朋友来到。 “给我快走吧,你们!” 这是黎蒂常常烦恼地驱逐朋友的话。但说也奇怪。受了这样无端的怠慢,朋友们却都安静的忍受下去,还替她抱着很大的不安,并且彼此暗暗地想,“算是朋友的,是应当使她快活些!”似乎她有一种使人不能遗弃的魔力。 在这样的朋友中间,若说比较来得极其诚恳、忠实、殷勤、依恋,……差不多把整个热烈真纯的心献给黎蒂的,要算是罗菩了。罗菩,他认识黎蒂的第二天,在太阳的光辉还隐约在云端的时候,便把一朵含露的鲜艳的蔷薇,放在一个淡青色精致的纸盒里面,送给她;并且,在花枝上头,他是系着一张招叠的纸条子。 “如果这一朵花儿能使你减少一点寂寞,那我的愿望就是达到了!”纸上面的字是写得非常的秀丽和端正的。从此,他便常常——几乎是每天一清早,便到黎蒂这小小的寓所来;只要黎蒂不向他说:“走吧,你!”他会毫不疲倦地一直坐到夜深,到黎蒂实行就寝时候,这才惘惘地回转去。他对于黎蒂,已是这样的超越过友谊的了。然而黎蒂却没有何等异样。虽然她也曾知道他的好意,但这样的好意在她的眼里看来,是太平常了,只像一只乌鸦从树枝头飞过去一样。因此,她对于罗菩,也像和其余的朋友,在她得意、欢乐、狂放、或倨傲的时候,大家谈谈、笑笑、玩玩,……到了疲乏和厌倦了,便同样的使她怀疑、鄙视,至于很不高兴地说,“愿你和别的人一样,不要在我的周围!”听了这一句难堪的话,在每次,罗菩都很伤心,他想:“我确是和别的人异样呵!”可是他终于低声地说,“好吧!”便掩着脸无力地走开了。 有一夜,因为黎蒂又无端地烦恼起来,罗善又被她驱逐了;但他只走到那小小胡同口,便从他的又凄凉又迷惘的心里,强烈的浮上起不安来了。 “我应当去慰藉她!”他想。这时,他已被某一种的力主宰着,统统忘记了黎蒂给他的无情、冷酷,以及许多使他难堪和伤心的事了。他急忙地转过身去,走向黎蒂住的那房子。 “她为什么总是很烦恼似的?……在短短的路上,他默默地想,脚步却走得更快了。 薄弱的灯光从绿纱上透出来,很刺激似的映到他眼里,他觉得胸部热烈着,身上有点颤抖了;但同时,一种高亢的,激越的,却又很凄惨,很缠绵的箫声,从窗里流荡出来,于是他倾着耳朵悄悄地听着,便痴呆地站住了。 “我不能不可怜你!”他想着;眼泪便落下了。 仿佛经过了很久的时间,他才听见箫声慢慢地低弱去,模糊去,近于停止了;可是,紧接这模糊的箫声,又陡然的奔起了极坚毅极沉痛的叹息,和嘤嘤的哭声了…… “真糟糕!”他叹息了。这时,他觉得要安慰她,是不能再等待了,心头流荡着无限热诚和希望的举起手腕,推开房门,进去了,像一个得胜国家的勇士似的。 房子里充满着又阴森又凄凉的空气。 “那个?”她厌恶的问。 “我……”他嚅嚅地回答,走向她面前去。 黎蒂便从床上奋然坐起,怒目地望着他,严厉的说:“你又来做什么?”声音却嘶哑了。 “我……我只为我的不安!” “请你不要这样!”她还愤怒着。 罗菩失望了,垂着头。 “我是不须乎可怜的!”她又说。 “这算是可怜么?黎蒂!” 黎蒂缄默着。 于是罗菩又接着说: “听我的话吧,黎蒂!要是这样放浪的烦恼下去,你真是太作孽了!” “不要理我!”她冷冷地说。“走吧,你!”便懒懒地躺下去,又吹起洞箫了。 另一个深夜。 在万籁都寂寥得像死了,只有一盏暗淡的半明欲灭的油灯,默默地立在桌头,像有无限悲哀地望着黎蒂喝酒的时候,那房门突然轻轻地启开了,进来的是罗菩。 “又是你!”黎蒂见到他,不耐烦地说。“你又来做什么呢?”手里的一杯酒便喝了下去。 “……”罗菩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地动着。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说。 罗菩便耸一下肩膀,用了很大的力气,颤声地说,“唉!你怎么这样不要命的喝酒?” 她听着,却狂笑起来,非常倔傲地望着她。这样的表现是大出罗菩的意料了!他低声地问: “怎么,你醉了么?” “我醉么?”她的声音又雄勃又清脆。“你记着:在世纪的末一日,也只有醉人才是醒者呵!” 罗菩于是缄默了。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倾了一杯酒。 “不能!”他嚅嚅地说,声音已颤抖了。 黎蒂便侧过头去,用一种轻蔑的眼光望着他。 “不能!”他自语般重复地说。 “为什么呢?”她问,顺着又喝下那杯酒。 罗菩这时候像着了凛冽的寒风似的,全身抖擞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黎蒂,又耸一下肩膀——这仿佛是用来增加他说话的力量。 “我……”他的声音却依然是颤抖极了。“我能够怎样向你说明呢?……呵!但这不是你的不幸!” “够了!”她打断他的话。 “不要这样的矫情吧!”他深深地呼吸一下,接着说:“总之,黎蒂,我不能让你这样任性地糟踏你的生命!” “我还有生命么?”她又狂笑了。 “但是,我不能听你这样说。”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冷冷的。 “请你做一点公德,黎蒂!”他的脸色苍白着,声音更颤抖了。“不要这样说吧。” “那末”,她的态度突现正经了,很安静地说,“你要知道,无数曾和你一样的朋友,我现在统统地把他们忘记了。” “我不管这个!”他坚定地说。 “像这样,你是只顾着爱我了。”她安静地望着他。 但罗菩却低下头去,静默着。 “为什么一个男人定要一个女人呢?”她轻轻地叹息一声,便接下说:“男人,如果他只是一个孤独者,那末,在这个宇宙里,是没有比他更自由、更快乐、更能骄傲的东西了。”她望一下罗菩。 罗菩的全身颤抖着。 吐了一口气,黎蒂又说下去了:“顶好一个男人不要女人!要了女人便糟了,任何事情都不能自由了……” 忽然罗菩打断她的话,说:“可是……”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不成声。 于是黎蒂又接着说:“罗菩!你何苦也学别人那样傻呢?” “不!”他用力回答,“我是只有这样的——”以下的声音又模糊了。 “你定要这个样么?”她放下酒杯,现着尊严,同时又是很惨澹地说:“好吧,让我忠实的告诉你:爱情,呵,爱情!像这样的东西在别的人身上或是值得幸福,值得赞颂,是可贵而且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在我的眼里,却太平常了,我看去只像看一匹黑的猫,或像在某一篇小说里看见一个地名和人名,不过这样罢了!那末,罗菩,你又何苦在枯原上去求水呢?”她的声音也有点嘶哑了,眼里一层层地闪起了泪光。 听着,罗菩便掩着脸,隐隐地哭了起来。 “做一个聪明人吧!”她很诚恳地说。 于是,她又狂笑着,将瓶中所有的白兰地,倾到嘴里去了。 这一夜黎蒂是痛饮得沉醉了。她像死一般的直睡到第二天黄昏时候才清醒。她醒起时,罗菩已走去了,她想到过去的事,不禁地又凄凉又惨澹的叹息道: “天咧!人生为什么总要不断的演着这样的戏剧呢?”于是她便写了一封信给罗菩,信里说:—— 我是明早便离开这古国的都城和在这都城里面的朋友了,但我没有留 恋,只像离开别的地方一样,觉得在不久的时问,又会有一个新的境界, 和几个新的朋友,来消磨我的未满的岁月了!当然,因了我过去的经验, 你也无能单独地成做例外,是照样的和其余的朋友一齐被我统统地忘记丢 了。” 这时候,正是深秋时节,凉风吹进窗棂,送来了萧萧瑟瑟的秋雨消息,于是她丢下笔儿,无力地斜躺在椅上,凄惨地狂吟着—— “槭槭秋林细雨时, 天涯飘泊欲何之?” 热烈地奔流的眼泪,便落满了她的脸上和胸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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