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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范的车送孔达人去北京,潘鸣放回到S市给陶总打了个电话。陶总只说“我知道了”。鸣放想问问怎么回事,想起孔达人喝酒时候说的话,也就没有再问。这回是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文化大革命是“你死我活”,那是他老人家的发明他老人家的错觉,别人不死他老人家活得还要好些。文革前就有这个发明,不是有庐山的机关枪迫击炮及其它吗?彭德怀元帅“文死谏武死战”在一场悲剧中成了全能的英雄。
  第二天鸣放上班时接到老同学的电话,相约小型聚会。鸣放闲来无事,马缨贝贝不在家,正是玩的时候。聚会的是中学同学,一共来了七、八个,学理工的在企业工作,学文科的都在政府部门,还有一位学历史的在社会科学院。这天是在政府当公务员的作东:税务局的“处长”管饭,电业局的“科长”管桑拿浴。“科长”哈哈一笑说道,最近“扫黄打非”风刮的紧,很快要取缔异性按摩,再不去不赶趟了!于是他们在威龙酒楼吃完饭到了老体育场的天马桑拿中心,冲完蒸完搓完洗完叫哈尔滨来的小姐按摩完坐在休息大堂叫扬州来的师傅一边修脚一边开始侃,侃的海阔天空。
  只听“处长”端起咖啡说道,中国人好刮风,啥事都是一阵风。比如“下海”,热了一阵又凉了。如今大家还是奔当官这条路,当官最实惠。经商越来越难,钱是那么好挣的?真能挣大钱的是少数,担多少风险呐!当官不用担风险,旱涝保收。在政府当个局长主任区长,一年的消耗是多少?你别看他工资只有几百,一年下来起码30万2屁股底下一台车,一套或几套房子,工资以外的隐性收入一年也有几万,再加吃喝费差旅费电讯费交际费出国费等等等等,亲朋好友受惠其中更难以计算,30万是谨慎的数字大有余地呢。百姓养一个廉洁的官员就要如此费用,不要说贪官污吏了。下海经商一年挣30万的有多少?挣钱要有机会,更要有本事。当官嘛,机会是不能少的,真本事用不着——所以大伙儿又往当官的路上挤。搞国有企业也是当官,大中型企业的头头不比局长主任区长差。这几年企业完了,那些人一样的肥吃肥喝。
  “科长”不喝咖啡而要喝啤酒,他端着一杯扎啤说道,你这个处长离局长就差一步了!当官是用不着真本事。你们听过顺口溜吗?“不送不跑,一年就倒;光跑不送,呆着不动;又送又跑,官运最好。”是说为官之道,“跑”是跑官,“送”是送礼,这就是当官的本事!
  鸣放接着说道,“跑”和“送”总还是和平竞争,可是东建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于是鸣放说起东建发生的故事。
  省委宣传部的一位“理论家”不要咖啡不要啤酒只要饮料,他啜着健力宝概括了一回理论了一番。他说当今的社会有两大症结,经济上的症结是国有大中型企业面临困境,政治上的症结是腐败。国有企业的困境就像爱滋病一样是免疫功能的破坏,爱滋病人在无菌封闭的空间里没有问题,却不能适应人类自然的生态环境。市场经济是自然的生态环境,国有企业要患各种各样的病,免疫功能破坏了嘛!医学家预言本世纪内可发明治爱滋病的特效药,中国的经济学家也提出各种药方,不知本世纪能否找到国有企业的出路。至于说到腐败,不是爱滋病而是癌症。癌症总是从局部变质开始,具有强烈的扩散辐射作用。腐败愈演愈烈,发展的速度是几何级数。腐败的漫延可以改变一切,好事都能办成坏事,为国为民的政策和措施都能办成谋私利的方式和手段!
  “理论家”的理论让众人啧啧称是,接着“历史学家”的阐述令人称奇。这个长着少白头的学者不要咖啡不要啤酒不要饮料只要老一套的茉莉花茶。他说,我是研究明史的,明朝万历、天启直到崇祯朝有了早期的市场经济。万历朝最长有45年,前期还算好,那时候有张居正、徐阶那样的名相。社会忽然进入了市场时代,金钱的地位忽然变得至尊至上,于是风气绮靡,政治腐败。万历朝追逐时髦很厉害,一个南京人到北京,看见北京人流行窄袖口,于是赶紧去做窄袖口衣服。等他穿了新衣回到南京,看见满街人都是窄袖口!中国历史上真正意义的娼妓是从明朝开始。明以前有的只是官妓,杜牧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也是官妓。明以前的“妓”不是今天的概念,不是市场意义的娼妓。只有金钱足以把任何东西变成商品的时候,娼妓才会出现。文化艺术在金钱的左右之下,比如唐伯虎,他画春宫图卖给南京的商人。商人拿去印刷,类似荣宝斋的木板水印,一次印几千册,抛到市场大发其财。一个时代最大的艺术家如此堕落,也只有明朝。至于官吏的腐败,明一朝也是登峰造极。人们都说清政权腐败卖国,“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其实清朝腐败的程度远不及明朝,清朝对官吏的监督还是有效的。明朝官吏的俸给很低,有个廉洁的官叫邵清,他死后入葬,身上的官服已千补百衲。低俸给的结果是贪污的普遍化,一定范围的贪污被认为是合理的。官吏腐败的特点,就是它的整体性,就是官僚集团一致对外的压榨。这时的儒家文化则是政治腐败的催化剂……
  金杯汽车公司的总装车间副主任是“实干家”,喝完了啤酒喝咖啡,喝完了咖啡喝饮料,他接着“历史学家”的话头说道,我大伯伪满时候在中街开药铺。我大伯说,伪满时候,哪有在大街上明晃晃卖春药的?卖春药的是小贩,挎个小筐在窑子街上,不许到外头卖。现在可好,大药店里全卖春药,摆在门口最显眼地方!什么金枪不倒丸、神效雄狮丸、参茸固鞭丸、温馨女感王、李时珍精宝、日本猛男福寿丹、印度神油、亚洲神露……除了春药还有性具,什么速效快乐器、鱼水欢乐宝、清神电动环、仿真情人鸟……
  一伙同学在天马桑拿中心侃到下半夜两点钟方才散去。
  小范走了,潘鸣放上班只好用一台伏尔加。这台破车十年了,动静像拖拉机一般。孔达人到北京去了四天,回到S市仍是被抓。孔达人是在办公室里被抓的,开来一辆大屁股标致车,一个检查官带了两个法警。检查官上楼先找了陶兴本,出示了拘捕证。孔达人那天西装领带神态从容下了楼,大楼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人们默默地看着东建从未有过的惊人的一幕。这一幕鸣放是听别人讲的。小范从北京回来,说孔达人找到刘作光,不知咋谈的。孔达人情绪很不好,坐在旅馆里喝问酒。第二天一早他把小范打发回S市,又过了一天他自己坐火车回来的。
  孔达人被捕后的第二天,东建党委召开处以上党员干部会。会议由金帅邦主持,陶兴本没参加,纪委书记王嘉谋也没参加。听说王嘉谋回家泡病了。会上由市反贪局局长讲话,大讲政治大讲阶级斗争危言耸听声色俱厉,把几百个处级干部像训小孩子一样训了一通。局长讲完金帅邦讲。金帅邦的口气缓和了许多。金帅邦正讲着忽然小范进来俯在潘鸣放耳边说道:
  “经理,出事儿了!”
  “啥事?”
  正是多事之秋,每天都要出事。
  “嫂子来电话,老人去世了!”
  潘鸣放连忙走出会议室。
  “小范,你先去学校接贝贝,然后回这儿来!”
  小范答应一声走了,潘鸣放下到二楼,他要到陶总那儿看看。
  他敲敲门,没有人应。他轻轻推开门。陶总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像尊菩萨。
  “陶总!”
  陶兴本抬了一下眼睛。
  “坐吧。”
  “我来开会的。”
  “我知道。”
  潘鸣放没有坐而是打开了沙发背后的窗子,这屋子关严了窗子让人觉得憋闷。
  “陶总,东建的事越来越不好办了。”
  “是不好办。”
  “孔经理有没有问题,是他个人的事。现在的整法,不是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吗?这么整倒霉的是东建公司,是东建职工。陶总,部里是啥态度?市委是啥态度?”
  “现在越弄越复杂了——叫他们整去吧!”
  潘鸣放不知再说啥。这间办公室里从来没有如此沉默的时候。这里的威严和这里的蓬蓬勃勃的活力同时消失了。
  “陶总,这样下去咋办?”
  陶兴本不答。
  “陶总,我是小辈,也许不该说——你还是调离东建吧。”
  三年以前,部里曾有意调陶总去北京,任施工局局长。当时这件事传的尽人皆知,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调成。三年前陶总还是华兴的红人呢。
  “小潘,东建和三年前不一样了。我现在是败军之将!”陶兴本手抚桌面叹一口气。“对不起东建三万职工啊!”
  又沉默了一刻。
  “陶总,有一件事:我的岳父去世了。”
  “啥时候?”陶总站起来。
  “今天早上。”
  “老马头不是在本溪吗?”
  “是。我现在就去。”
  “把他的遗体拉回S市来!”
  “拉回S市?”
  “对。我们在S市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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