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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呀!你是钱芳芳吗?都认不出来啦!
  她在街上遇到一个老同学一个老熟人却是同样的表情说同样的话。她在泰山小区的集贸市场遇到中学的老同学,老同学这把年纪打扮的妖里妖气让人恶心。有的女人就是这样,要多丑有多丑不知道自我感觉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从哪儿来的!老同学年轻时候是丑丫头现在是丑老太婆从来不以为丑反以为美。得了吧得了吧得了吧,别再问这问那我还有事呐!文化大革命时候老同学和军代表在废品库里干那事,一身油一身腥的被人从废品库里提搂出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是咋咋呼呼招招摇摇的娘们谁有权谁有势就往谁身上贴。找男人就找可别这么着。谁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文化大革命转眼27年转眼人就老了。要说老那个老熟人真叫老。她在中兴大厦的服装自选商场见到她。老熟人惊叫一声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叫啥?自己回家照照镜子吧!她比钱芳芳小三岁呢。钱芳芳那一年刚参加工作20岁老熟人只有17岁。老熟人叫她“芳姐”把她当作偶像。她是所有男人的偶像也是所有女孩儿的偶像。她年轻时候留给老熟人的印象太深了,一个影迷在街上突然遇到息影多年人愈古稀的格丽泰·嘉宝或者奥黛丽·赫本当然会惊叫起来。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别再问这问那我还有事呐!
  有事吗?没有事。两年没上班,没上班也没干任何事。陶兴本讲话,“你是S市第一大闲人”。他说这话是挖苦是不怀好意,闲人就是废人就是废物就是垃圾。他就是把你当成废人当成废物当成垃圾。连你的丈夫也这样看可见人们都是这样看。你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可是过了两天老同学打来电话。钱芳芳总是不接电话那天鬼使神差拿起了话筒。是老同学的讨厌的声音她咋知道电话号码?
  芳芳呀,你好你好!上次在集贸市场见面也没说上话。芳芳,你知道我在干啥吗?我在搞传销!你不懂传销吗?搞传销就是当某一种商品的推销员,上门服务。我这种商品是医疗保健品,叫摇摆机,你听说过吗?这是台湾的专利产品,用起来很方便,有氧运动,无论啥年龄都能用。能治心血管病胃病肝病肺病糖尿病,能减肥,能让人年轻五到十岁。咳,我说也说不清,我把机器拿到你家你看看好吗?你试用几天。你不想试?试吧试吧试吧。喂,芳芳,下星期我在市委党校讲课,专讲摇摆机,当场示范。你来听听好吗?市委党校就在崇山路,辽大西边。你没时间?我听说你好长时间不上班了。再不咱俩一起搞传销吧!我也是逼的,单位放假一年不开饷了!自己不干点事不就扎脖了吗?芳芳你别着急我的话没说完呐!我告诉你,摇摆机我卖了11台每台挣250元我挣了2900元!你知道咋回事?卖10台以内每台挣250元超过10台每台就挣400元超过30台每台就挣600元!芳芳你是校花院花厂花芳名传千里,你搞传销肯定没问题!哎呀呀你这个人就是死心眼这年月死心眼咋行!芳芳,你考虑考虑,过两天我再找你。好,好,拜拜!
  老同学除了当年的咋呼劲又加上了粘乎劲。和你那个狗屁摇摆机一块儿拜拜吧!她说“校花院花厂花芳名传千里”叫钱芳芳高兴了一刹那不然钱芳芳早把电话挂了。可是第二天晚上老同学又来了电话。白天响过电话钱芳芳一律不接说不定就有老同学打的。
  “妈,找你的。”云云接的。
  “谁?”
  “她说是老同学。”
  “你就说我死了!”
  云云翻翻眼睛去对付她妈的老同学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离死还有一大截呢。校花院花厂花芳名传千里那是上辈子的事。瘦死骆驼比马大我钱芳芳再不济也比你们强!去年冬天打扮一下不是挺像样吗?后来一场大病后来更不行了。再说也没心思打扮,打扮给谁看?有钱吃了喝了。胡适先生早说过,穿是为了别人,吃是为了自己。只有时装模特为了别人同时也为了自己。人老了活着最重要健康最重要。过去从不生病除了生雨雨没住过院可是去年大病一场。化妆打扮没啥好处。头发白就白了染头发说不定铅中毒。做面膜用的是化学药品解决一时不能解决长远更有害。美容手术是胡扯弄歪了鼻子弄瞎了眼睛。那些美容院的广告真可笑,“青春永驻时光倒流”这不是说胡话吗?只能骗女人骗愚蠢的女人。女人占世界的二分之一愚蠢的女人占女人的二分之一。有这么多受骗的人美容院美发厅化妆品公司保健品公司肯定赚了。报纸上电视上多少化妆品广告大笔的广告费都在出厂价里都是从愚蠢的女人和她们背后的精明的男人手里赚来的。
  钱芳芳不愿意见人无论老同学老熟人无论男女。格丽泰·嘉宝息影以后闭门孤居一直活到80岁。嘉宝为自己着想愿意自己的青春永远留在影迷心中。嘉宝为别人着想不愿意让影迷失望。钱芳芳不是嘉宝。她不愿见人是出于厌恶。啊,啊,啊,是厌恶是厌恶是厌恶中国人实在太坏了。你如果没有发现这一点你就还没长大不到14岁胸脯还是平平的还没有月经初潮还不是个女人。就是男人也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女人也是同样的坏。每一个女人都被无数的坏男人和同样多的坏女人包围着,每一个男人都被无数的坏女人和同样多的坏男人包围着。每一个人对于其它人来说都是坏女人或者坏男人。古人的“人性恶”的结论千真万确不能说放之四海而皆准。在国外可能人性好一些。人性恶就是性本恶可是后天的恶也不得了。比如俄国人到中国,打工的作小买卖的作大买卖的,一两年的时间就学坏了。当然他们再学也学不了中国人那么坏。中国人是先天的恶加上后天的恶。她的一个同学几十年的好友(谢天谢地总算有一个好友,可是她去年跟她男人到厦门去了),她儿子在俄国留学,她儿子说莫斯科的凶杀案有一半是中国人杀中国人。莫斯科800万人中国人有多少?也许有两三万不到百分之一呀。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这是哪儿?这地方又熟悉又生疏。这地方完全变了却留有旧日的气息。整条马路变成小商品市场。这路口原来有一家冷食店,现在变成电子游戏厅。路旁的法国梧桐都没了。小时候写过一首诗,也许算得上顺口溜吧:“同泽街,真漂亮。两旁树,排成行。路西有个新北洋,买根冰棍尝一尝。”那家冷食店名字叫“新北洋”,50年代是一家私人小店,后来公私合营了。那个慈祥的店主钱芳芳叫他“老爷爷”的如今早已作古了吧。
  这儿是“大黑门”,“大黑门”到哪儿去了?她小时候“大黑门”的门口总摆着一盆一盆鲜花,有月季,有马蹄莲,有对花篮。有一回爸爸的司机跟她要坏。爸爸的司机小张叔叔是个毛头小伙子。小张叔叔把她骗到“大黑门”里拿出男人的大黑东西。她立刻吓哭了。他并不是想弄她只是想晾一晾。她只有八岁第一次看见男人那东西像刚从土坷里刨出来的长满胡须的山药。好多年她认为那是天底下最丑陋的东西。多少年以后她才感觉到小张叔叔那东西威武而又生气勃勃,以至好多次在梦里和小张叔叔做爱。她也对得起小张叔叔没把这事情告诉爸爸。那时候爸爸会饶过他吗?
  到了,是这儿,她的家,过去的家。这小街过去很安静现在也安静。两层小楼,两个老虎窗,像趴着的大耳朵的沙皮狗。外墙刷了米黄涂料真难看。24年前离开这儿再没来过,再没看过。活了48年离开24年了。她忘了,糊涂了,她今天就是想到这儿看看。她选了个不冷不热的好天气。
  原来有忍冬草花纹的铸铁大门没了,换了两扇包着马口铁皮的难看的门。门开着。钱芳芳推门进去,进到小院里。小院完全变了,葡萄架没了,两棵血桃也没了。多少年了活着也不会结果实了。还有西墙的一侧,过去种草莓,现在摆满了盆花。花冈岩的台阶没有变,一级两级三级四级五级,钱端端在这台阶上磕破了眉骨缝了好几针。台阶顶上门廊下是云云出现的地方。
  “你找谁?”
  出来一个人站在台阶上。是个小伙子。
  “哦,不找……不找谁。”
  “您有事吗?”
  小伙子挺和气。
  “我是……过去住这儿的。我就想看看。”
  “看吧。”
  钱芳芳再四周看看,小伙子则站在台阶上看着她。她觉得不能再看下去,打算道声别,转身出去。
  “您进来看看吗?”
  “不了。”
  “您可以进来。您进来吧!”
  小伙子打开门。钱芳芳笑一笑走上台阶。
  “这房子是我从小住的——我在这儿住了17年。”
  她这样说似乎有了进门的充足理由。
  她随小伙子走进门厅。门厅很大带着楼梯间,按照现在的标准大的没有用处。木地板换过了,刷了鲜红的漆十分刺眼。这些人不会弄把一幢洋房弄得十分土气。楼下的大房间过去是客厅现在还是客厅,沙发是进口真皮的,杏黄色的沙发鲜红的地板,就像云云床头的画,云云说那叫野兽派。那壁炉用装饰板封死了。真可惜!这房子的味道全在壁炉了。那时候也不用壁炉,只是过年的时候点了玩。壁炉点上火屋子里就有了特别的气氛。
  “请坐!”
  她确实走累了,她坐下,就坐一小会儿。
  “这房子是日本人修的吧?”小伙子问道。
  “不,还要早,是俄国人修的,是欧式的。”
  “您是哪年住在这儿?”
  “50年代,60年代。伪满时候,这是一个日本将军的房子。”
  “您家里肯定是老干部了。”
  “是。”
  小伙子倒一杯桔子水放在她面前。
  “您喝吧!”
  “不,我不渴。小伙子,这是你爸爸的房子吗?”
  “对。我爸在交通厅。我在安全局工作。”
  “我走了——谢谢你!”
  钱芳芳站起来。
  “您想上楼看看吗?”
  “不了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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