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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云到铁西去过以后,心里难受了好几天。她再也不愿意到那家人家去,再也不愿意看到那个二哥二嫂,那间房子和那里的一切!太可怕了!她最怕看残疾人,缺胳膊少腿,一只眼睛,或者身上有赘瘤脸上有疤痕。就是病人她也不爱看。人都应该是健康的活泼泼的充满生命力的和美的。上帝为什么要叫人类承受痛苦贫穷肮脏丑陋呢?但是她要帮助他们解救他们。她手里有六万元存款,她要把一半分给生父,另一半分给二哥,自己一分钱不留。他们不能再住那里,租一套房子也要搬走。她还要想办法挣些钱,现在钱最有用,有六、七万元就可以买一套房子,杨万福就可以永远躲开那个可恶的地方!
  那天她和陶兴本说起这件事。
  “爸,二公司的劳保开不出来了!”
  “我知道。”
  “有一个工伤的,高位截瘫,五个月没开劳保金。”
  “你怎么知道?”
  “人家叫我问问你。”
  “他是五年前在本溪热电厂摔到地沟里,姓杨。前年走访特困职工,我到他家去过。哎,他家相当困难!杨万福户口不在S市市,不能解决房子。再说公司没有能力给职工盖房子了。二公司的劳保金,帮它解决吧。我明天就办,你告诉他们放心吧。”
  爸也知道。爸也去过。
  一个星期以后,韦家昌打来电话。
  “云云,一起去长春吧——咱们明后天走,行吗?”
  “你去找活吗?”
  “不,我回家。请你去我家作客。”
  “我不去!”
  “你不想挣钱啦?你们院里啥事也没有。到了长春先办你的事,你愿意回来叫车先送你。你说哪天?”
  “三天以后。”
  “行。大后天八点钟还是在北陵等你!”
  哼,这个韦家昌,他究竟打的啥主意?他知道你想赚这个钱!他知道你一定会去!虽说市场不景气设计价码下来了,做个一万二千平的方案,最少得一万元,说不定能得两万。他总是投你所好,让你意外地欢喜。他喜欢你,这是肯定的。一个男人花这么大精力和你周旋,怎么解释?可是他毫无流露。他很会隐蔽自己。他是高明的猎人,而你则是他追逐的一只小兔子。他叫你渐渐丢弃对他的厌恶,渐渐体会他的周到,他的耐心。你见过不少男人,你在这方面算有经验。可是你没见过他这样的。他从不谈自己,不谈他的家他的太太。他也不谈他的财产,他的辉煌。他是一个成功者。他又是一个从不吹嘘的男人,而吹牛是S市男人的本色。你在S市见到一个不吹牛的男人,就可以认为他超凡脱俗。他有他的优点,认真,仔细,敏锐,有意志力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强。他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是他能体察和理解别人的善心,特别是你的善心。他对你体察入微。他的理解力和判断力是很独特的。他要表现的是爱而不仅仅是占有。她想到了“爱”这个字眼儿,居然可笑地想到了“爱”这个字眼儿!他能够说是爱吗?这是什么样的爱?
  到了约定的日子她早上离开家。头天晚上她告诉妈要去大连搞设计。她又撒了一回谎。她好久不撒谎了,上次撒谎是去年国庆节住在鸣放家里。爸爸不在家在外地不知道在哪里。
  韦家昌站在他的卡迪莱克旁边。老司机接过初云的提包塞进后备箱里。
  “云云,要不要吃点啥?”
  她连“云云”的称呼也听惯了,他再叫“陶小姐”不习惯。
  “我早上不吃。”
  “那就走吧。”
  卡迪莱克晃晃悠悠上了道。
  “云云,给你一个新地址!”
  韦家昌拿出一张卡片。
  “啥地址?”
  “上次给了你二哥的地址,那地方太差了!我给他租了一套房子,给他们搬了家。”
  他又干这种事!他总是背着你然后通知你!
  “韦老板,你咋回事呀?”
  “有啥不对吗?”
  “我讨厌你这样做!”
  “云云,你没到你二哥家看看,你要是去看了你也会这样做。”
  “我去过了!我讨厌你啥事都背着我!”
  “云云,你说的对!咱们说好,以后先和你商量。”
  汽车出了S市向北开。六月初的天气风和日丽,早晨的阳光照出林荫路上一条条树影。远处的树如淡淡的绿云。大田的秧苗长起来一尺多高,水田里农民在忙着插秧。可是正在修北段的环城高速公路和沈长高速公路,汽车要绕到坑洼不平的小路上去。一会儿到了“怪坡”的地方,不久前她和红旗、乔乔来过这里。那怪坡一点没意思,只是山后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又有清冽的泉水流淌其间,倒是情人幽会的好去处。
  初云的心情不错。开到长春要四个小时呢!
  “韦老板,咱们聊点啥?”
  “你说吧。”
  “韦老板,我想问个问题。”
  “以后别这样叫,我不喜欢你这样叫!”
  “叫啥?”
  “就叫家昌!”
  哼,家昌!
  “你问吧!”
  “我想问你……你是怎么发家的?”
  “你咋想起问这个?”
  “这个问题有意思。你这个人表面很老实,一肚子坏水!你干了不少违法的事吧?看你的名字,违——家昌!就是是靠违法发家嘛!”
  “你这个测字的测的好!”
  他开始讲他的经历,从头讲起。他生于1949年比她大19岁。他的父亲是长春市自来水公司的职员,退休在家。母亲是小学教员两年前去世了。他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都在长春。他家是普通人家是小市民是老百姓。他16岁考上长春市的冶金建筑工程学校,那是个中专,学的是工业与民用建筑,学制三年。上了一年学来了文化大革命。在学校没念多少书算是毕了业分配到S市分配到东建一公司。以后十多年当工人当材料员当预算员当技术员还搞过一段宣传最后当了个段长。还娶妻生于在S市安了个家。这十几年的经历使他了解和掌握了土建工程的全过程,积累了经验,是他以后干事的基础。1982年他在一公司计划科搞预算,有一个农民老板,搞服装挣了点钱要投资搞个包工队却没人懂建筑。农民老板聘他当经理每月给他500元。他用业余时间干了个小项目,他挣了一干多元给他的老板挣了三万。他明白了这中间的诀窍,自己搞建筑只要有个执照找到个项目领到一笔预付款雇几个临时工就干几乎是无本生意。不用本钱的老板有两种,一种是皮包公司买空卖空,另一种就是建筑业。皮包公司风险很大,而建筑业只要不出大事故就没有风险。于是他离开东建在于洪区花6000元起了一个执照这是他手中的全部积蓄。他没日没夜地干跑项目跑贷款跑材料跑关系,一个穷技术员没有钱没有靠山没有关系只能从当孙子干起。等他干起来以后他发现这中间还有更大的诀窍。中国的建筑市场是最混乱最不规范的市场,当然还有许多非法市场更混乱更黑暗,像假货市场、走私市场、色情市场、毒品市场。建筑市场乱是乱毕竟是合法市场,在这个合法的市场中,设计管理、招投标管理、资质等级管理、合同管理、技术管理、质量管理一直到建筑成品的验收评定没有一样是规范化的,建筑业的投资主体是国有企业和政府部门,没有哪一个行业有这么多的企业和政府部门参与其中,参与的越多就越混乱。大官管大项目,小官管小项目,找阎王签合同,找小鬼批预算。要建立一环又一环的关系网,这就是市场,这就是游戏规则,任何人想要干就要服从这个市场把握这个规则,否则只有退出比赛就此收场!
  过了铁岭道上的车不多了。初云侧过头看看韦家昌。他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他的目光中没有任何自鸣得意而是含着一丝哀怨。他接着慢条斯理地说:
  “云云,你说我干违法的事。大多数参与比赛的人都要这样干!你爸不这样干,但是花了巨大代价!以国有资产的流失为代,价,每年流失上亿元。你爸是国有大企业,有丰厚的基础。如果是个个体户,一天也坚持不了!”
  “家昌,照你这么说,我爸尽干蠢事了!”
  初云摇下半截车窗,让风吹起她的头发。在阳光中闪烁的风带着白桦林的甜润和黑土地的芳香。
  “你爸是有能力的人,令人尊敬的人。但是你爸不能挽救东建,也许到了今天,谁也不能挽救东建了!云云,刚下海的时候是为了谋生为了赚钱。后来我有了条件,我想,我要办一个S市最大的施工企业,要超过东建!也许你认为我狂妄,但是六年以前我就这样想。去年我买施工机具花了一千多万。钱早就够花了,钱多了有啥用?钱可以使人腐败。当官的腐败,许多个体户赚了钱挥霍无度同样是腐败。钱要用来干事业,年轻人的话叫自我实现。这是我的自我实现。”
  “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听你吹牛!”
  他们提前在樊家屯吃了午饭,12点多一点,卡迪莱克开进了长春市。
  “云云,你来过长春吗?”
  “没。我去过哈尔滨。”
  “哈哈,那是你老家。长春很漂亮,比S市漂亮。”
  “是吗?”
  “云云,咱们先找个旅馆吧。下午要去的那一家,总经理是我长建校的同学,说好了两点到他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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