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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云的成功依赖内心的激情。一切艺术都依赖激情,一千个艺术家有一干种激情,一千种不同的内心体验和一千种不同的表达,但是他们都有激情,否则他们的艺术不能打动人。建筑也是艺术。大多数人把建筑师当作工程师,初云从来认为自己是工程师也是艺术家,是的,是艺术家,设计就是艺术创作。她接到每一个“订单”,总是使自己兴奋起来。在脑子里勾画未来的建筑,就像画家脑子里的构图,作曲家脑子里的主旋律,作家脑子里的人物一样。她会在画草图的时候兴奋不已。她会在完成一张渲染图之后手舞足蹈。她会在梦里想到她的设计她的建筑似乎梦已成真。尽管业主有要求,规划有制约,领导有指示,投资有限度,初云总是要保持自己的风格,她的那点“意思”总是会巧妙地表现出来。“意思”这个词是第一个男友的话,他是她的启蒙老师,他对于艺术的解释让她人迷。他是她见过的最有激情的人。他说,艺术创作总是先有一个意思,然后把它表现出来。决定一件艺术品的高下有两条,一是难度,另一个就是“意思”。“意思”就是王国维先生说的“境界”,就是独到的构思,就是韵味、气象、格调、品行,就是这一切的总和。只有难度的作品不是艺术品而是工艺品,是匠人的制作,是杂技演员的把戏。在小米粒上刻字的难度常人无法做到,但它只是工艺品,是杂耍。只有“意思”也不能成为高级的艺术品,它往往显得单薄,很容易被模仿。伟大的艺术家都有他独到的境界和千锤百炼炉火纯青的技艺,就像拉菲尔的油画,李白的诗,托尔斯泰的小说,赖特的建筑。他们的境界你只可以欣赏,只可以仰望,他们所达到的难度你永远无法企及无法模仿。她想到初恋的男友的话就想到他这个人,他是她艺术的启蒙老师,也是她的感情生活的启蒙老师,最出色的同时又是最糟糕的老师。
  为了保护她的风格她的得意之笔,必须费点心思对付业主,同时对付规划局的官员,对付那种打定主意“外行领导内行”兴之所至夸夸其谈不知所云而又固执己见的领导。她总是先打第一张牌,不厌其祥地解释她的设计,无论是在业主的办公室在规划局在方案审查会在评标会在方案汇报会上。她要给那些人一个先入为主的观念,那些自以为称霸一方踌躇满志气壮如牛自尊心无限膨胀的企业家和官员。她的伶俐她的机敏她的光彩她被人称作性感的动作眼神总是使她成功。也有失败的时候,叫她对牛弹琴无可奈何生气跺脚眼冒金星。官员的出于政治的经济的心理的性格的归根结底出于私利的考虑对你的方案这砍一刀那砍一斧直至推翻你的方案。
  韦家昌这个业主将会怎样?
  初云到韦家昌那儿几天之后,她的设计仍然没有做。她看了一些资料,画了几张铅笔草图。爸爸到美国去了,家里只有妈和她两个人。但是妈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妈突然开始打扮,打扮得焕然一新。她白天去逛中兴大厦、协和商场,买了真丝衬衣、牛仔裤和羊皮大衣,晚上不知道跑到啥地方去了。有两三天晚上都是如此。她有好多年不给自己买衣服舍不得买,好多年晚上不出门。妈这是咋的啦?妈打扮起来还真漂亮。她穿戴整齐,脸上化了妆,就像外交部长夫人去参加外国大使的国庆招待会。她临出门一本正经地说道:
  “云云,我出去一下。你不要管我去哪儿!”
  谁管啦!
  她一个人在家研究别墅。她还没有找到感觉,对设计委托书没吃透。她找出韦家昌的名片,打韦家昌的手机。
  “喂,韦老板吗?”
  “哪一位?”
  “给你打工的。”
  “哦,是陶小姐!”
  “我要和你谈谈——你在哪儿?”
  “我在车上。”
  “你去办公室吗?”
  “我去营口,我在高速公路上。”
  这老板真忙!
  “你啥时候回来?我着急呐!”
  “我下午回S市。下班时候我去设计院接你吧。”
  初云在办公室里等到下班时间,可是大家都走了,韦家昌的倒霉的汽车还没来。跑长途没准儿。她正想该怎么办韦家昌的电话来了。
  “辽南下雪了,我才过辽阳。你再等一会儿,我请你吃晚饭。”
  辽南下了雪S市没下,只好等。不找韦家昌谈没法动笔。必须弄清业主的想法。六点多钟天黑了韦家昌的车才到,这回不是傻“大卡”换了桑塔纳。
  初云下楼韦家昌站在车旁等她。
  “对不起陶小姐,我还有个活动必须马上去。”韦家昌笑吟吟的。
  “你泡人吗?”初云恼了。
  “有个赞助活动,金秘书长非叫去不可。”
  “我管你什么秘书长!”
  初云说着扭头就走,韦家昌把她拉住了。初云甩开手。
  “陶小姐,是王丽莹的演唱会,你也去看看吧!”
  王丽莹?那个轰动一时的“甜甜小妹”?《S市晚报》上有彩色套印的扭捏作态的大照片。还有一个S市出的男歌星叫杨宁,还有中央电视台名气大大的播音员李万祥。
  “谁看她!”初云撇撇嘴。
  “是给残疾人的义演,陶小姐,走吧!”
  初云有点兴趣,看看新鲜吧。她消了气,上了车。汽车开到中山公园旁边的中华剧场,韦家昌放走车领着初云进了剧场。剧场里坐满人,都是年轻人,王丽莹小姐的崇拜者,追星族,闹闹嚷嚷乱作一团。甲票一百二十块呢。台口横额写着“S市残疾人福利会成立十周年义演”,韦家昌被拉来充大头。韦家昌进了大厅就遇到几个熟人,他把票交给初云,叫初云先去坐。招待票是第三排的好位子,不知道韦家昌花多少钱。
  “真是秘书长,不来要挨骂了。”韦家昌回到初云身边。
  “你有钱,就给当官的捧臭屁吧。”
  韦家昌笑一笑,不回答。初云反而觉得骂他骂得太亲近了,咳,她和他两个人,就像是他的女伴似的。她怎么会当韦家昌的女伴?
  演出开始,剧场安静下来。李万祥走上台,他走路的姿势咋这么难看?一拽一拽像个娘们。他的声音没变。他在电视里声音很好听,他在《光明综艺》节目上谦恭可爱像头大熊猫,就是智商低点。李万祥说了一气,无非是关于义演的废话和介绍节目的话。李万祥这样的名播音,干嘛要走穴呢?可是话说回来,不走穴怎么能挣钱怎么能把赫赫的名声转化为现实利益呢?电视播音员都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现代传播媒介使他们占尽风光,谁也不可能有那么高的出镜率。
  开始是不知名的歌手唱。年轻人花了钱就是剧场的主人,喝正彩的,喝倒彩的,起哄的,闹秧的,骂人的,要大膘的,全上来了,剧场比足球场还闹。
  “韦老板,有啥意思?”初云说道。
  “看看,看看。”
  他还挺爱看!
  “闹死了。”初云捂住耳朵。
  “王丽莹还没唱呢。”
  “你们这些当老板的,就喜欢这个吧?”
  王丽莹终于出来了,穿白纱拽地长裙,戴白纱宽边帽子,裙子帽子上缀了小蓝花小黄花,手臂上是黑网套。这打扮是要多甜有多甜要多俗有多俗的。长得还算漂亮,眉眼之间有江南女人的娇艳。
  “亲爱的S市听众,亲爱的S市小伙,你们好!”
  王丽莹的嗲声刚落,喊叫声口哨声如一阵狂飘直冲棚顶。
  王丽莹作个飞吻,扭扭屁股。两个动作如此迅速地连在一块儿。
  “我走过好多地方,啊,真是好多!但是最亲最热最甜的地方是S市,最让我动情的是S市小伙!”
  又是一阵啸声。
  “说实在的,我这个甜甜小妹就是S市小伙捧红的,S市小伙最懂艺术最懂我,我的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属于S市的!”
  她确实是被S市小伙捧红的,你就看剧场这个狂劲儿!
  王丽莹开始唱了:

    甜甜甜的酒窝窝甜甜甜的笑,
    甜甜甜的脸蛋儿长呀长的俏,
    眉毛哟弯弯哟会呀会说话,
    甜甜的小嘴赛呀赛樱桃。
    小妹妹对你甜甜甜地笑,
    叫你心里哟甜呀甜滋滋,
    吃不下呀睡不着呀忘也忘不了……”

  王丽莹唱完一曲接着煽情。
  “我在南方的时候接到很多信,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我不能给那么多听众回信,有那么多爱我的小伙儿!有一封信,真正打动了我的心。这封信写得多么美啊!我读这封信的时候心都醉了!我知道那写信的小伙是全身心的爱着我,在他生命的每一分钟。写信的就是一位S市小伙儿!他是谁呢?他也许就坐在你们当中!”
  观众的情绪越发不可收拾。
  “是我!”
  “是我!”
  “是我!”
  “丽莹我爱你!”
  “甜甜小妹嫁给我吧!”
  初云实在受不了。
  “韦老板,咱们走吧!”
  “不行,等会儿还叫我送花篮。”
  他这个赞助商节目不少!
  “你拿了多少钱?”
  “一万。”
  初云饿了,叫她饿着肚子听这种肉麻的演唱,而且是五千块一张票!
  李万祥又上来,这回是对唱。李万祥还会唱歌?他和这个“甜甜小妹”对唱吗?只听二人唱道:

    在风中,我送过你;
    在雨中,我吻过你。
    在春天,我拥有你;
    在秋季,我离开你。
    有相聚,也有别离,
    人生本是一出戏……
    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

  台上没“啦啦”完,韦老板居然在人声鼎沸中睡着了。
  接着是杨宁唱,杨宁唱的顺耳些。接着王丽莹换一套行头又上来了,她还真卖劲儿!台上唱了一气,台下韦家昌睡了一气。节目完了,初云捅捅花一万块买一觉的老板:
  “喂,该你了!”
  韦家昌揉揉眼笑一笑跑上台去,初云先溜到剧场外面。外面寒风凛冽,初云连忙掩住大衣。右面是联营商厦,对面是新世界酒店,再过去是太原街。这里白天是最热闹的街区,现在悄无人迹。S市这样的大城市至今还没有夜生活的气象,虽则灯光比过去明亮了许多。初云在台阶上走几步,自己低头吃吃一笑。她也不知道笑啥,是演出好笑还是自己好笑。
  “妞儿,你等车吗?”
  初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小伙子站在身后。
  “不。”
  “我送你回家?”
  初云扭过头,不再作声。
  “妞儿,你真漂亮!”
  初云向剧场大门走了几步。着急了可以跑进剧场。可是那小伙子下了台阶钻进一辆汽车开走了。他摇下车窗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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