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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卫东不愿意住家里,不愿意和老头老太太住在一起。他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经26岁,是个小老板了。家里条件不错,三室一厅,是东建当时最好的房子,陶兴本的房子不过如此。朝南的大房间老头老太太住,小房间潘卫东住,中间是起居室兼容厅。潘卫东请了一个安徽无为县的小保姆。S市的安徽保姆不多,播卫东到家务服务公司指名要安徽的,等了两个月才等到。安徽保姆手脚勤快,不嫌脏,会做菜,比北方农村的女孩子好使唤。北方女孩子,袜子、底裤是不肯洗的,做菜呢,也只会炒个白菜片儿,摊个鸡蛋,炖个酸菜白肉片儿。小芹确实会干。为了让老头老太太享福,卫东比别人家多给点,小芹做得更欢了。但是卫东还是不方便,一个长大了的男人嘛!老太太对他百依百顺,老头子却是越来越看不惯,动不动说两句,生点闷气。半夜以后回来,不行;带个女孩子回家,不行;床头挂一张麦当娜的裸照,也不行。卫东每月交500块伙食费,保姆的钱也是他付。他常在外面吃饭,又常往家买这样买那样,他的孝心算尽到了。卫东怕老头,不敢惹老头生气,这本身就是孝心。老头也是的,能叫年轻人像你当年那样吗?你当年放着英国福不享,在英国娶的太太也不要了,高呼爱国主义的口号杀回国内,结果呢,挨了大半辈子整,57年差点当上“右派”(要不然哥哥怎么叫鸣放呢),59年差点当上“右倾”(要不然姐姐怎么叫红旗呢),66年终于当上“英国特务”(我叫卫东也不好使了)。害得那个英国妈60多岁仍然守寡。话说回来,老头不回来,就没有潘鸣放,没有潘红旗,也没有他潘卫东。老头当年的热忱可感,在卫东身上也有遗传。89年他不也是一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派头嘛?一代人和一代人的命运不同,社会发展了,前进了,变得富裕了,也变得宽容了。社会的宽容,政治的宽容,文化的宽容,伦理的宽容,道德的宽容,使人和人的关系大大改变。在老头的那个时代,人们对自己都不能宽容,不敢宽容。卫东幼年,有三年是在乡下。那是1969年,者头被赶下乡,走“五七道路”,即辽宁省遵照伟大领袖5月7日发出的最高指示演绎出来的将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走资派阶级异己分子以致文革中的“保皇派”统统流放的大运动。那年卫东三岁,依稀记得。鸣放和红旗因为上学,寄放在姨家没有下乡。老两口(老头那年47岁,算不得“老头”,老太太才39岁)带幼子下乡的地方不算远,是100公里外的辽中县。洋博士从没下过乡,窘境可想而知。幸亏老头有技术,时间不长就调回东建。老头安分守己从不惹事,哪像卫东闹得欢啊!闹得欢也不过蹲了一年,出来以后照样发财,照样居于人上!
  老头在外面虽然受气,在家却是说一不二。老太太不用说了,几个孩子也怕他。一年以前,卫东从南方回来,一次老太太趁老头不在家,从柜里拿出一封信,放在卫东面前。
  “卫东,你看看!”
  是一封英文信。卫东英文不错,他在凌原劳改营那一年,特别对英文下了一番功夫。信封上的寄信地址是英国的伯明翰。老太太只有初中文化,当然不识英文。
  “是那个洋狐狸精!”老太太咬牙切齿。
  卫东笑了。
  “你还笑!你看信上说啥?”
  卫东立即止住笑。老太太最近患了心脏病,犯过两次,可不能让她气着。老太太说的“洋狐狸精”是那个英国妈。多大岁数了,还叫“狐狸精”!十年前英国妈来过一封信,那时候卫东才知道有这个英国妈。老头离开英国以后,她始终没嫁人。这事在中国都少见,何况在西方,在英国!说实在话,卫东真是同情她呢!按照中国人的说法,人家是老头的结发妻呢!老头和她还生了一个英国儿子呢!后来红旗说,文革前英国妈来了好几封信,说是要回来。老太太觅死觅活,家里闹得不亦乐乎!直到文革开始了,这事才算罢休。可是英国妈的那几封信,抄家时候抄出来了,成了老头作为“英国特务”的罪证。
  “你倒是看看信呀!”
  老太太催他,他只好硬着头皮看信。头一行是“亲爱的爸爸”。
  “不是她写的。”
  “不是她写的,是谁写的?”老太太更着急了。
  “是那个哥哥写的。”
  “他也算你哥!”
  潘卫东往下看。
  “他说要回来。”
  “谁要回来?老狐狸精要回来?”
  这回变成“老狐狸精”了。
  “可能是。”
  “她要来,我和她拚了!”
  “妈,你别着急——是她儿子要回来。”
  “儿子回来,也不行!”
  老太太咋咋乎乎,也就在儿子面前出出气。这个英国哥52年出生的,今年40岁了。后来听老头说,英国哥是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了不得!比首相还挣得多呢!潘家前几年困难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尽尽孝心!
  潘卫东要买一套房子。他买不起太好的房子。湖畔花园的房子好,那是汽车大王何万金住的,足球明星傅玉斌住的,北国笑星赵本山住的。他现在是小家小业小买卖,奢侈不起。他想花十来万买一套公寓房子,再花个两、三万装修一下。他在市里看了几处,选中南关路的一处,环境好,离家三站公共汽车路,不远不近,老头老太太够不着,他却方便。楼前200多米有公共存车房。两室一厅,铝合金中空窗,壁柜厨柜马桶浴缸一应俱全。“小生姓潘,年方二六,尚未娶亲。”如果将来发了大财,如果将来找到如意的太太,比如说像初云这样出色的女孩子,他会再买一套房子,说不定就买湖畔花园。反正现在这笔投资不会亏本,房价一天天看涨,明年说不定翻番。买房子的事,是要和老头说的,趁他高兴的时候说。
  按照潘家不成文的规矩,每个星期六,孩子们都要回来,所以这一天的晚饭最为重要。前几年热闹,那时候姐夫还没有出国,哥哥和嫂子还没有打架。这两年,先是卫东进了局子,等他从南方回来,姐夫又出国了。后来哥哥两口子打架,嫂子也就很少登门,家里的热闹气氛顿时差了。哥哥也忙,时来时不来,只有姐姐是每次必到的。这天是星期六,潘卫东提前回家,手上拎了两条活鳜鱼,两瓶长城干白葡萄酒。他进了门,先把鳜鱼葡萄酒交给小芹。妈和小芹都在厨房里忙晚饭。妈身体不好,也干不了什么,就是跟着瞎张罗。
  “可乐在冰箱!”妈是要为他准备好饮料的。
  潘卫东拿一罐可口可乐喝着走进客厅,可是爸爸的样子叫他大吃一惊:老头穿一身隐条藏青西装,扎一条红白相间领带,脚上是一双老式三接头皮鞋,让小芹擦得锃亮。这是怎么啦?好久没见他这身打扮了。老头平时布衣敞履,1.82米的瘦长个子,细长的手臂(赶不上刘备的双手过膝的帝王之相),驼着背,就像座山雕。今天老头胸脯挺起来,胡子刮得溜光,一头银发耀眼有神。
  “爸,今天咋的啦?啥事儿?”潘卫东笑容可掬上前问候。
  “来了一位客人,刚走。”
  老头的暗哑的嗓音也显得清晰有韵。他年轻时候在英国养成的绅士派头,但凡重要的场合,总要衣冠严整。只是那西装大陈旧了,下边纽扣缺了一半,腰部是叠在樟木箱子里的折痕,因此显得有点滑稽。该给老头置一身行头了。但是在家里,算什么场合呢?用得着如临大敌吗?
  “谁来了?”潘卫东坐下,问。
  “韦家昌。”
  潘卫东没有见过韦家昌,但是久闻其名。鸣放对他熟悉。鸣放曾和韦家昌同在一个工程队,鸣放是助理技术员,韦家昌是副队长。韦家昌60年代中专毕业,也是技术人员,所以老头也认识他。他下海八年,从当项目捐客干起,接着搞包工队,如今是赫赫有名的九建公司经理,财发得大了。他肯定有求于老头。茶几下面有两瓶价钱昂贵的轩尼诗XO,一个大铁桶的雀巢咖啡和一个大铁桶的咖啡伴侣。韦家昌有对付洋老头的洋办法。几年以前,像老头这样古板的人,是绝不肯收礼的。有人送来点什么,总让孩子们想方设法送回去。现在,食品烟酒一类的东西,算不得什么“礼”,老头也不张罗往回送了。
  “你知道韦家昌吗?”老头今天说话带着兴奋。
  “全S市,谁不知道韦家昌!”
  “他昨天晚上打来一个电话,约好今天。”
  潘卫东昨天晚上和一群狐朋狗友(他自己也这样认为)喝酒跳舞卡拉OK桑拿浴诸般潇洒去了,一夜没有回家。
  “南五马路的事故是韦家昌干的,他是来请教的?”潘卫东说。
  “不,不,没提这件事。”
  “那是银河大厦?”
  “他也没提银河大厦。他是来请我出山的。”
  原来如此!老头退休以后,先是被东建公司反聘了两年,以后胆结石病了一场,病好以后便不再上班,一直在家赋闲。
  “爸,韦家昌怎么说?”
  “他叫我当九建的总工程师。”
  前任东建的总工程师,现在要当九建的总工程师!他今年满70岁了!人的成就感,虚荣心,到老了也不能混灭。
  “能行吗?”
  “我也说不行。”老头神态严肃。“老了,身体不行了!他说能干多少干多少,每天去坐一会儿就行。”
  “你答应了?”
  “我说考虑考虑。”
  看老头的神气已经答应。
  “韦家昌明天晚上叫车来接,到香港美食城吃饭,和九建的人见见面。”
  看,这不是答应了!有事干,有钱挣,老头今天的心情不同往日。潘卫东想说买房子的事情。
  “韦家昌话是这样说,如果我去,就要认真干。”老头端坐着,好像一个严肃的场面还没有结束。“九建的项目不仅在S市,还有大连、长春,我都要去看看。卫东,我上班以后,家里的事你要多管管,照顾好你妈。”
  完了,房子甭买了。
  “倒咖啡来!”
  老头要吃下午茶了。今天来了客人,所以下午茶拖到现在没有吃。吃下午茶是老头退休以后恢复的英国作派:每天下午四点钟一杯咖啡或者一杯红茶,两块点心。人在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最顽固。老太太说过一个笑话:50年代老头年轻时候,每天喝五六杯咖啡。那时候没有速溶咖啡,只有买咖啡豆搅了煮咖啡。老头上班带一个小暖壶,装满咖啡,放在办公室里。一次老头出差到大连,一来一去两天,因此换了个大暖壶。老头的行装也有趣,一个旅行包外加一个柳条篮子,篮子里是大暖壶。老头上了软席车,碰巧遇到一个也是留洋回来的熟人。老头大乐,“来,来,请你喝咖、啡!”谁知打开暖壶一倒,竟是一壶开水,弄得好不尴尬。原来装咖啡的暖壶丢在家里,另一个装开水的暖壶提上火车。60年代S市很难买到咖啡了。到了文化大革命,一家五口只发50元生活费,想喝也喝不起,老头比旁人多了一份痛苦。现在有速溶咖啡,用鲜牛奶冲下去,味道不错。只要赶上,卫东也就陪老头一起喝下午茶。
  卫东叫小芹煮了牛奶,冲了咖啡,端上来。一小碟曲奇饼也端上来。老头说,“曲奇”是外来语,英文是biscuit,大概是广东话的译音,弄出这么两个字,实在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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