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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显而易见地在俭朴传统的家庭中观察到继母朱淑贞和非亲生子孟达间的龃龉。这种紧张的状态每挨周末就发生一次。这个冬天,我成了叶家的座上客。我和叶寒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因此,我频频在叶家见到穿着臃肿协孟达。他在每星期六夜饭时如期而至。这是蚱蜢和这个家庭之间所构成的唯一联系纽带。因此晚饭犹如大家心照不宣地维持关系的一种仪式,就餐作为非血缘关系的补偿,仅仅如此而已。
  这个由星期六晚饭维系着的关系显得僵硬和牵强附会。在就餐中,蚱蜢拙劣的表演取代了吃饭的乐趣。朱淑贞的脸上流露着明显抑制着的反感;我和叶寒互使眼色;孟道庸处于中间地段窘迫不安,仿佛蚱蜢的不体面是他的过错。这个食品厂的厂医,为儿子和续妻之间的不合担惊受怕。五十多岁仍秀气腼腆的孟道庸,一生都细声柔气地侍奉着两位小学女教师。每逢孟达吃完走后,朱淑贞就会按捺不住怨声载道,孟道庸耐心温和地劝慰着妻子,一边说:“不要和他计较。身体气坏了不得了。”一边尽快收拾碗筷,仿佛要从做家务中赎罪似的;等到我、叶寒、叶幼幼都出门后,夫妻俩已经在玩玻璃球跳跳棋的游戏里显得恩爱亲昵。孟道庸的跳跳棋棋艺技高一筹,但常常他把棋输给了妻子,朱淑贞早已把不愉快抛到脑后,她好胜心强,并不服输,在游戏中宛如少女似的忘乎所以。
  只要孟达或蚱蜢不出现,这个由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组成的家庭就会显示出应有的融洽(墙上工程师的亡灵并无阻碍,只有在朱淑贞悲戚之时亡灵才走入每个人的心灵)。只要蚱蜢不在,一对老夫妻恩爱无隙;他们兴致勃勃地沉迷于跳棋,静静地观赏14寸黑白电视机播出的古装戏曲片,要么朱淑贞边打毛活边说闲话,孟道庸则看武侠小说,或者戴上老花眼镜,在帐本上核对每日的家庭费用(他和朱淑贞在经济上独立核算)。他们家有一对罩着布罩的旧沙发:一张旧写字台(台面下垫着朱淑贞年轻时和女儿们幼年的黑白照片);一张朱淑贞和工程师结婚时的合卺之床像座古城堡一样笨重,饰有木雕花叶图案,挂着幔帐,现在孟道庸继承了工程师的床上地盘。
  只要蚱蜢不出现,女儿们的笑声就会回荡在这套旧宿舍里。她们的身影在旧家具和各种杂物间舞蹈般地晃动。这个平庸枯燥的家诞生出两个光彩照人的姑娘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姐妹俩——忽略细节上的差异——简直如出一辙:同样绸缎似的长发和迷人身姿,同样易受环境改动骚动的心,对零食的反应敏捷过人;她们的笑声肆无忌惮,对一见钟情执迷不悟,喜怒无常,天生丽质,乃至庸俗在她们身上呈现出令人迷恋的程度。那是和孟道庸和朱淑贞的陈旧平庸迥然有别的平庸——诗意或迷人的平庸。时装和影视明星画片无声地围绕着安置着她们可爱躯体的两张简易木床。
  这犹如一个平庸的乐园。然而他,孟达或蚱蜢、稀世怪兽或异端,以格格不入的姿态闯入而不是降服。他从来就没有讨好女性的本领及念头(在东方红中学,你从来未获取一名女同学的芳心)。蚱蜢不是食品厂厂医,从来就不懂得辨言观色、小心翼翼,不像孟道庸,除了在货币上处心积虑地斟酌算计,朱淑贞的笑容也就是他的笑容。妻子的表情就是他的晴雨表。他顺从、讨好,一生都匍匐在女性意志的腋窝下,就像迷恋生母或童年般软弱地沉溺于平庸观念。孟道庸在三个女性构筑的乐园里如鱼逢水;然而,你除了在襁褓期间曾被女性之手抚爱,汲取过异性胸膛温热如春的气息,异性或女人和你的距离,不亚于天上织女星和你的距离(那个唯一可能爱过他的女性,孟道庸的前妻李冬香,在携带儿子入学的翌年春天死于糖尿病,我仍记得她干瘪的病恹恹的模样)。你决没有和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妹妹套过近乎。在象征性的星期六晚饭前,蚱蜢无
  视于朱淑贞阴沉的脸色,表现得并不安分或应有的安分。他什么事
  都不干,在房间里碍手碍脚地荡来荡去,东瞅西瞧,仿佛不弄坏点
  什么决不罢休。他在厨房、父母居室和姑娘闺房里钻来钻去,或者
  一屁股坐在那套旧沙发上,弄得弹簧吱嘎作响——顷刻之间,又拿起一张旧报纸翻来翻去(随即扔下),哼着不堪入耳跑调的曲子又转到了姑娘们的屋里。他在姑娘们的房中东嗅西闻,并没有听见懒洋洋躺在床上的叶幼幼的嘀咕:“真讨厌,像贼一样。”但是,蚱蜢仍然我行我素——一下子又蹭到卫生间撒尿去了。在孟道庸的传呼开饭的口令未响起之前,他的鼻子早就受到食物诱惑而嗤嗤作响了。
  不至于是故意惹人嫌厌。我熟悉你的一举一动——在学校里就一贯如此。随着岁月流逝,蚱蜢的陋习有增无减。朱淑贞把这一切都归为孟道庸的教子不当,她难免要偶尔忘却做继母的忌讳,像真正的母亲那样尽教诲之责:“阿达,吃得太快会噎住的,没人和你比快。”
  “和人比快?”连吃点饭都要吵,我付钱可以吧。”他的脸色一下子非常难看起来,涨直的脖子像公鸡,声音也像鸡叫似的。
  “你看看你看看,一句话都不让人说了。”一捱孟达丢下碗筷走后,朱淑贞就对丈夫埋怨;“星期六简直是灾难。”
  确实如此。用叶寒的话说是“黑色星期六”。星期六像是一星期中的例外,自从孟达进了叶家,一星期只剩下6天了。星期六和蚱蜢紧紧相连,就被朱淑贞从内心取消排除在外。这一日,一家人首先想到的是孟达。蚱蜢似乎是星期六的化身。一家人将心思各异地凑在饭桌上。昏黄灯光的厨房里,无形中弥漫着母子间的龃龉:一个看着李冬香患过脑膜炎的儿子出丑的继母,一个执拗不驯无视继母的李冬香的儿子,中间地带的食品厂厂医,以及观看怪物一样的两个姑娘组成了一顿别扭的晚饭。还有一个未正式的女婿夹在其中。他是那个正在做狼吞虎咽表演者的昔日同窗,正在爱恋着两个机警姑娘的其中之一。
  只有叶幼幼对家庭里所有的事都漠然置之。孟达对于她只是即兴笑料,她从不为身外事伤脑筋。她跟所有同龄少女那样过早地学会了冷漠。只有她在星期六夜如鱼得水(像个不存在的影子或小老鼠,谁也不知道她何时溜出家门,不知她何时回来)。她用化妆品把自己涂得像个雏妓——准能让周末之夜同样盲目的男孩子去追逐。
  相貌和陋习尚不足构成冤家。我以为你一直在内心上排斥自己进入叶家。你仍然是李冬香的独生子,是被孟道庸遗弃的孤儿。或许是丧母多年,孟达过惯了父子两男性的简单生活,对习俗中继母不良形象耳濡目染,从而对朱淑贞有着盲目偏见。(据叶寒说)他曾徒然地阻挠过孟道庸的续娶之念,“这一直让我妈耿耿于怀,”叶寒说,“她看到阿达就像看到脑膜炎。”
  不能说朱淑贞睚眦必报;她慷慨、善良、情感热烈,我对她含辛茹苦的经历充满敬意。只有一触及到孟达,她立刻显示出旧传统的狭隘偏颇。年近五十的小学教师执拗劲儿一点都不比孟达逊色。早年丧夫的沉痛,使她变得更加偏激。她早已失去了做慈母的耐心。可能仅仅照顾孟道庸的脸面,她才不致于在饭桌上和孟达撕破面皮,而内心却积怨不少。不像你,貌似十足的愣头青,无礼顶憧,面红耳赤,摔下碗筷好像从此不回头了(饭桌上的暴风骤雨过后的刹那间,我隐约担心他不会再进叶家)。
  事实出乎我的预料。他的再度露面向我显示了他形象中的另一面。下一个星期六之夜,他居然毫无沮丧和害羞情状,仿佛根本就没有上周的争吵。但我仍可看出孟达若无其事中的虚张声势——从一露面起他就认输了。他哼哼唧唧,故意加重步伐来增强信心,把手中的那串钥匙摇得令人心烦地响,以过分轻松(有准备地)和两个妹妹打招呼。他的样子非常可笑,像是模仿着一个无赖,比他发起牛脾气时让人看了更难受。他像鸡叫那样难听的嗓子叫了一声“妈”时,正缝补衣服的朱淑贞连头也不抬地说:“哼,还有脸回来。”
  蚱蜢在那一刻向我们展示了他好冲动外的妥协——他朝我和叶寒露出了笑容。他的笑容那么难看,真是丑上加丑,和他原有的面容如此不协调,像是硬贴上去的表情。笑容并没有让他摆脱尴尬——就像他一进来时故作轻松一样——倒使他窘状毕露。在他那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的衬托下,一绺垂挂至额头的头发比任何时候更像苦难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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