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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没有能把他忘记,虽然,她是竭力想这样做的。 他们分手已经整整三年、三年时间,如果要想完完全全认识一个人,或许还远远不够;可是,如果要想忘却一个人,应该说是时间不短了。她却没有能够忘却。 在那个夏天以后,她没有给他写过信,从来没有,一个字也没有。知道他们有过这么一段往事的人不多,因此,及时向她提供他的踪迹的人也不多。三年里,她只知道他早就结了婚,参加过几部科教片的拍摄工作,到遥远的西藏去过一次。她向来是厌恶削头了脑袋打听别人私事的。连他的私事也不例外。 只有一次,她一时冲动起来,差点儿要给他发个电报。那是她独自坐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看电影,正片前面有两个小短片,其中那个《高山牧羊》的摄影师就是他。他的名字在银幕上一闪而过,几乎叫人来不及看清楚。可是她看清了,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不顾后排观众的嘘声,从人们的膝盖间挤轧过去,一溜小跑奔到十字路口那个通宵邮局,要给他发个电报。可是电报纸拿到手里以后,她犹豫了:说什么好?祝贺他?他日夜梦想的是拍彩色宽银幕故事片,得“金鸡奖”,而不是一个两分钟的新闻片。说她仍然爱他?思念他?她不干,打死她也不会干的。那么……她把电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墙角,嘴角悲哀地耷拉下去,慢慢地走出绿色的玻璃旋转门。 这以后,她变得更加敏感和神经质,几乎不进电影院了,生怕银幕上再映出那个闪亮的名字,使她再一次冲动起来,虽然这种巧合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他柏片的机会少得可怜。 倒是她自己的作品和名字,越来越频繁地被印在画页和杂志上。 她举办过个人画展,参加过国际比赛,电视节目里有过专题报道。她的名字和她的作品一样被青年人津津乐道。对这一切,她感到满足和快意,就像她曾经驾驶了一只小船在狭窄的河道里左冲右撞,逆流而上,终于到了一段宽阔和缓的水面一样。私心里,她盼望自己的名字常常在他眼前出现,使他震动,给他回忆,让他后悔。为了这个,她也要没日没夜地、拼命地画,画得越多越好。 是的,三年过去,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他,可是实际上没有能够做到。从见到他妻子怡月的那一个瞬间起,她就清楚地明白,她没有能够做到。不然,她不会这么无端地感到一阵燥热,以至唇焦舌于,汗水淋淋,像在这个炎热的天气里一日气登上了高山一样疲倦,晕眩,手脚发抖。 这是在这个海滨城市新近落成的三十五层大饭店里。她和一群年轻而已经崭露头角的画家,被邀请来创作一些壁画、油画、国画和宴会厅里豪华的屏风画。 她住的房间是在二楼。房间刚刚装饰完毕,她是第一个房客。 室内面积很大,足有二十四平米。中间并排放了两只单人沙发床,床罩是嫩黄色闪光的锦缎,使她想到母校湖边盛开的迎春花。猩红地毯,猩红沙发,墙角一个精致的三角形梳妆台,大幅玻璃镜恰到好处地映出淡花贴塑墙壁和静静垂挂的白色尼龙窗帏。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里,在地毯上,垂着肩膀,奇怪地微笑着,带了一副孩于一样迷惘的、不知所措的神情。 她许多年来盼望着的就是有这样一个漂亮的房间,有一张松软的沙发床,使她在画架前连续工作半天或者一天以后能够舒适地躺一躺。 她曾经把她的计划告诉他,睁大了眼睛,兴奋而又热切地描述她未来的革元住房,希望他愿意永远和她住在那里。 好了,你什么都会得到的。他说。他用他细长的手指轻轻从她面颊上滑过去。你都会得到的,你这个蓝天鹅。 他送过她一只蓝天鹅,玻璃的,透明的。放在阳光里,从天鹅的背腹深处便会闪出一小片桔黄色光晕,并且不断旋转变幻。在她书桌上琳琅满目的工艺品中,她最喜欢的便是这个。 她是在楼下半月形的总服务台旁边看见恰月的。他曾经给她看过怡月的照片,总共两次,一次不到十秒钟,但是她死死地记住了怡月的面容。 “一个很平常、很平常的女人。”他这么说。确实很平常。娇小,甚至有点弱不禁风的身材,皮肤白得没有光泽,一双微微茸拉着随毛的眼睛,眼泡已经开始松弛,开始有细密的皱纹往下延伸。“一瓶打开了一年的香槟酒,不是吗?”她调皮地挪揄了一句。啊,你说得形象极了!他大惊小怪地欢呼起来。再没有比这个比喻更恰当的了!我可爱的小姑娘,你真是个天才。 现在——她酸酸地想——恰月身上连那点香槟酒的谈黄色泽都没有了。她完全变成了一杯水。 怕月身上背的是一套电工用具。她马上想起来,怡月是读过技工学校的。他也读过那个学校,高中毕业以后。他和怡月是同班同学。以后,怡月分到旅游服务公司,他却又考上了电影学院摄影系。在那里,那个喧闹、昂奋、具有现代生活节奏的城市里,她和他认识并且相爱。那时候,怡月已经是他生活日子里众所周知的他的女朋友了。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三年以后,她首先碰到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怡月! 她们在宽敞的门厅里擦臂而过。她回过头去,用一双画家特有的眼睛犀利地扫遍了怡月全身。对方则触电般地停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来。转到一半,突然又停住了,重新转了回去,迈着碎步匆匆地走进电梯间,没有一点声息。 不会认识我的。我没有照片在他手里,怡月怎么会认识我5而巨,在意识深处,她总觉得,他不会跟怡月停仔细细地谈论她。他们之间不是少男少女花前月下的逢场作戏,他们互相需要,互相依附、抚慰、温存,如饥似渴地盼望一次次见面机会。 两根生命之藤死死地、颠三倒四地纠缠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除非有一根死了,枯萎了。这样的感情,这样的心绪,他怎么能轻易告诉给第三个人听? 晚上,她和这群年轻画家们到顶楼的咖啡厅去喝冰水。咖啡厅内部还在装修,没有对外开放。可是他们能得到特殊的优待。因为在预定的合同中,有一幅大型壁画便是为这个咖啡厅而作。 温度宜人的厅堂里有一股漆皮和金属的味道。她在几个加班安装电话的工人中又发现了怡月。真是鬼使神差!她无可奈何地想道。她扭过脸,故意和坐在旁边的殷勤的国画专业研究生大声说笑。这个小伙子有一副忧伤的面容和一派放荡不羁的名士风度。曾经有一个时候,她故意地专门去跟这种类型的小伙子接近,以期望他们在某种气质上把她压下去。她讨厌那些高个儿的、衣着漂亮整洁、眉眼含有某种挑逗性质的年轻人,因为他们常常使她想起他,这会使她喉头哽咽,泪眼模糊,心脏他长得并不年轻,也不漂亮。他的皮肤相当粗糙,汗毛很重,牙齿参差不齐。他一笑起来,脸颊就挤作两个小球。一道深深的笑纹从眼底延伸下来,把小球划为两半。这使人联想到一只会讨人喜欢的猫。“我怎么会喜欢上他的呢?”她奇怪地问自己。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握得她几乎要大声呻吟出来。她觉得她的五个手指大约已经牢牢粘在一起,再也撕不开来了。 “你会把我的手捏碎的。”她幸福地抗议说。 “怎么会呢?我的小姑娘!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我认识那么多的女孩子,我们学校里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可是我偏偏就喜欢你了。从看见你的那个瞬间起,我就觉得我已经把握不住自己。你感觉到我的目光了吗?那次你在台上讲课,你注意到我的凝视没有?” 她语无伦次地回答:“不,不知道……也许……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后来,她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在那个海滨城市里。 他学校里所有的老师同学都知道他有一个女朋友。对此她没有感到特别吃惊。根据她的接触,二十岁以上从工厂考进大学的学生,几乎没有人是一张白纸进校门的。 但是她怎么办?她拿他们两人的爱情怎么办?在那些令人窒息的炎热天气里,她浑身冒汗,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重复这两句问话。她开始感到绝望,感到自己正在陷进一个莫名其妙的险境之中。但是她越来越怯弱地紧靠在他身上,生怕他什么时候把她丢弃,她会孤独无援地死去。 怡月。他拿照片给她看,告诉她,女朋友名字叫怡月。“我已经不再爱她了。她对我也失去了兴趣。春节回家时,亲眼看见她跟一个陌生小伙子一块儿逛马路。哦,我真是气坏了! 她那年真傻。要是现在,她会不动声色地反驳说;“不对吧;你还是爱她的。不然你怎么会嫉妒呢?应该高兴才是。”可是那年她不懂这些,她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为他忿忿然。 “她是个很风流的女人吗?”她问。 “哦,不是。可是她没有吸引力了。像你说的那样,是打开了一年的香槟酒。我不会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你耐心点儿,我就会跟她彻底断绝关系了。我已经写过了信。你耐心点儿等着蓝天鹅。” “行吗——”她拉长了声调,显得像个多疑的老太太。 “当然行!他有把握地回答,“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她也并不爱我呀!” 他细长柔软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滑动,这使她全身神经都引起了反应,感到无可名状的快意。“你的皮肤真光滑像个二十岁的小姑娘的皮肤,这真叫人高兴。”他贴着她的耳朵,梦呓一般地说。 现在她又回到她那个色调和谐的房间里。她关上门,弹簧镇发出轻轻的“咔嗒”一声,于是一切都被隔绝在门外。 可是走廊里的说话声还是清清楚楚钻进来了。是几个女人的声音。一个高昂清脆,一个浑厚悦耳.还有一个有点暗哑,像怀着满腹心思。这里有没有怡月呢; 她不恨怡月,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她竭力要认定是这个女人挡在她和他之间,使他们相爱却不能结合。可是后来她不这么想了。怡月并没有特别地要他怎样,如果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多考虑一点,他和怡月完全可以断开的。但是他能这样做吗?当初她有没有看错了人?当你发觉你所钟爱的对方是个自私、软弱、不肯为别人牺牲一点的人的时候,你心里是否会有一种失望、郁闷、惆怅、恨其不争的感觉? 可是她又觉得他也很可怜。说到底.她还是爱他的.她希望他一切都能如愿,包括他想得“金鸡奖”的理想。 “下次开全国文代会的时候,我们要能在会上相见就好了。”她真挚地对他说。 他只是笑笑,笑完,就算了,什么也没回答。大概他并不特别盼望有那么一天。他只是希望自己成功,却并不看重她的努力。不过,他承认她有灵气。他会一张一张审视她的画稿,然后惊讶地说;“你这可爱的脑袋瓜儿里怎么就能冒出这些奇特的念头!真叫人难以相信……”然后他就会坐下来,若有所思地凝视她的脸,很久很久。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走到小衣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从梳妆台上那面大玻璃镜里望得见自己的睑。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让手指从脸颊上轻轻滑过。皮肤还是那么润泽,紧密,有弹性。三年了!她难道没有一点儿变化吗? 在那年夏天长长的暑假里,他留在学校里写论文。她想他没有回到那个海滨城市,一定是不愿意丢下她一个人生活。她认为他是个很懂得温存和体贴的男人。 他总是出其不意地来敲她房间的门。她有个小小的、凌乱而人情味儿很浓的房间。在那一年,他给她拍了很多照片,作画的、看书的、微笑的、怒容满面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照片几乎一张也没有冲洗出来过。事后想起来,她常常觉得奇怪;当时为什么谁也没有想到要去冲洗它们呢? 她把着他的手教他画画,画一只两只前爪举着照相机的狡猾的猫。他们开了录音机听交响乐,也面对面坐着唱歌,猜谜,像两个快活的孩子一样地大笑。 “我笑起来真像个傻子。”她说。 “你是个最最可爱的傻子!”他绷紧了面孔大声宣布。 “可是,你为什么不邀请我到你的宿舍去呢?” 他微微地愣了一下。 “如果你想去,当然可以。可是你觉得有必要把我们的关系公开吗?我快要毕业了,你是知道的。我想分回去。没有比我们那个电影厂更好的地方了。人人都知道我有女朋友在那儿;他们会照顾我的。你不希望我分到一个满意的地方吗?” “哦,不!”她急急忙忙地说,“我不要去你们宿舍,那么远,男同学宿舍又那么脏。” 他笑了,在她的头发上温柔地吻了一下。 他们骑自行车到郊外的公园去爬山,顶着烈日去游泳,打羽毛球。无论到哪儿,他总是尽量避免人多的地方。他满不在乎的外表下掩藏着警惕的神情,仿佛随时准备在熟人没有发现他们之前逃跑。这一点,她看出来了。她心里很不舒服,有一丝酸酸的苦味。“你不觉得做得过分了吗?”她在心里委屈地叫道,“何必呢?何必这么胆战心惊?何必把自己弄得像一对偷情的傻瓜?” 可是她仍然顺从了他的意愿。顶多还有一年吧?她想,过了这一年就好了。等他毕了业,他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但是一年时间真不能算短。她能活到那一天吗?她常常这么怀疑。她不知道怎么常常想到死。有好几次,当她和他长久地互相凝视的时候,她心里窒息得难受,觉得自己似乎就要死过去了。 “我要是等不到那一天怎么办?”她问。 “那么我更加等不到了。我比你大呀。”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里满是汗水。她大声地、幸福而又迷茫地叹出一口气来。 暑假快结束时,他告诉她,他要跟一个小分队出去选外景主要地点就是那个海滨城市。 “你早就知道了吗?”她吃惊地问。 “放假前就知道了。” “哦!我还以为……” “什么?” 她不说了,觉得心里多少有点失望。 在他回家的一个月里,她突然发现自己连一幅素描都没有画成,“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曾经把事业看得高于一切吗?”她绝望地撕碎了几张速写草图。可是,当她读着他写来的长信的时候,她又觉得非常满足了。不管怎么样,除了画画,她总还是一个女人,她有权利为她所爱的人担忧、焦虑,成夜成夜不得安眠。至于少画几张素描,这没什么,她会补上来的。工作效率与情绪向来就成正比。 后来,他到底回来了,从车站出来,直奔她这儿。 “啊,我想你想得快要发疯了?”他动情地说。他告诉她: “我去找了怡月。我跟她说;我们当初是一场误会,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却什么也不说,这真叫人讨厌。她哪怕哭一场也好!可是她什么也不表示。我不能逼她太狠了,她会闹到学校里来。这个女人,她会做出来的,哦,你不知道我和她待在一间屋里的时候,我心里多么厌烦。我甚至害怕看她一眼……” 她坐在他身后,把他的一绺头发缠绕在指间。“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你想怎么处理你们的关系,我不一定要知道,对吗?” “也好。”他说,“总之,我不想闹得满城风雨。” “我也不想。” “那会对我将来的事业不利。” “我知道。”她停了一停,忽然放下手,慢慢地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我也要让你知道,万一你分到天南海北哪个鬼地方,我是会跟你去的。无论如何,请你相信。” 她终于开了房门走出来。她要想见见怡月,跟她稍稍聊上几句。这真是个奇怪的念头。可是,既然已经想了,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付诸实现。为什么不可以呢? 事实上,要找到怕月并不困难。她就坐在楼道拐弯处那个空荡荡的会客室里,双手交叉着放在膝上,身于在沙发上缩成小小的一堆,睁大了那双微微耷拉着睫毛的眼睛望着门外,仿佛专心致志在等着她来拜访一样。 “我认识你。刚一照面的时候,我就认出你来了。” “真的吗?这怎么会呢?”她拖长了声调掩盖自己的惊讶。 “我是从一本杂志上看到你的照片的。他把这本杂志带回家让我看。他说,这就是你;是那个又漂亮又有才气的姑娘,这个姑娘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甚至愿意为他去死。” “我没有说过这种话。” “说过的。” “没有。” 一也许你忘了呢?他这个人倒不至于说谎,我知道。他认为没有什么必要说谎。”怡月轻蔑地笑起来,“你以为,他会珍惜你们的感情,会一声不响地藏在心里的吧?你真是个天真的女画家。” 她也勉强笑了笑。那笑容是硬挤出来的。 恰月沉默了一下,就说:“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找我的。你想问问他的情况。可是我们已经离婚了,早在一年前就离婚了。” “奥!”她终于没有忍住这一声惊叫。 怡月蜷缩在沙发上,不声不响地盯住她的眼睛看.她也一动不动地和他对视。她觉得世界几乎就要在这目光的对流中悄然轰颓。 “你是个叫人感兴趣的姑娘。”恰月承认说,“你身上是有点与众不同的气度。“就是这点该死的气度!你明白吗?他本来还是爱我的。就因为你!” 她记得,他也对她说过这句话:“就因为你,我变得瞧不起一切女人了。我整整一年没有挨近过怡月,连面对面坐着说话也没有。我厌恶这一切人。” 她那么真诚地相信了他的话。虽然,当时她觉得这话有点不太叫人舒畅。 “我不知道是这样。可是他告诉我··,…” “自私!”怡月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你们俩,你和他,你们都自私。” 说不出话来。她的喉头被什么东西塞得紧紧的,鼻孔也被堵住了,闷得她心跳气短,两手下意识地想扯自己的脖子。 “你们真自私,你和他。你把他的心都挖走了,留给我的是一具外壳、我没法再使他爱我。我怎么能比得过你呢?” “可是·一你要知道,我并没有拿走什么。”她站在那里,觉得脚下的地毯开始移动,四面墙壁也在摇晃。她耳朵嗡嗡直响,头晕,背后冒出涔涔的汗水。她想她大概马上就要倒下去了。事实上她已经有了一种飘飘忽忽、腾空欲飞的幻觉。 怡月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空中飘过来:“真遗憾,你也受了他的骗。” “……”她死死盯住恰月的嘴,几乎闹不清她在说什么。 恰月异样地笑起来:“我们都是受骗者,我们。事实上,他又有了个女朋友,是他们电影厂的群众演员,一个二十岁的小r头。开始我还不知道,我以为他一直想的是你。我说,离了婚你可以去找她,你不是那么喜欢她吗?他说他不,他不要你这样的女人做妻子。他可以跟你交朋友,但是决不要你做妻子。 你太强了,你会把他那点男子汉的自尊心全都挤跑了。他不是愿意给别人当底色的人;总要有个地方让他满足一下至尊至圣的欲望。你不行。谁让你这么有才气呢?” 他们是在第二年的夏天分手的。她记得,那是一些炎热的、总是使人想到腐烂和脓血的日子、她被里在厚厚的棉被里,没头没脑,闹不清在她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失去了往日的优雅和飘逸,像个软弱无力的孩子一样,哀衷地渴望别人抚慰。 “有一天,院长走过我跟前,忽然说:小伙子,你学得不错,毕业论文也不错,我看了。注意别在某些事情上跌跟头呀!我吓得心里怦怦直跳。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了。你要知道,我们这位院长可是个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我真害怕,真是怕。快毕业了,关键时刻,想分到那个电影厂的同学多着呢,憎多粥少,总会有甩下来的、我真害怕。” 她握着自己的一只胳膊。那胳膊是麻的,没有知觉,而且冰冷。奇怪,炎热的夏天,空气都能点燃,胳膊却怎么会是凉的呢? 她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嘴,脸上带了点若有所思的微笑,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想。 “分配志愿表上,有一项是‘爱人’。我填了——恰月。你能够理解我吗?哦,你怎么会笑呢?你别笑!别用那种眼光看我!你别……” 他十分冲动地扑上去,要想抱住她的头。她轻轻从他臂弯里钻出来,仍然是淡淡地笑着。该死!应该是抱住他大哭一场的。她急促地喘气,喉咙发紧,两眼一片模糊,几乎马上就要放声哭出来了。可是笑容还赖在她脸上,像是要凝固,要永远变成雨果笔下的“笑面人”一样。 “真要命!”她终于挣扎着说出这几个字。 “你说什么?”他吃惊地问道。 她摇摇头,忘了自己说的是什么。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Zhak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从此他们是陌生人了,她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他那双眼睛像要着火似的凝望着她,呓语一般地说:“我厌恶那个女人,没法想象我们能在一间屋里生活。她为什么不肯提出来分手呢?她不是有她所爱的人吗?结婚以后我就要离婚的。你看着吧,我很快就要离婚。我不会忘掉你的,怎么也不会忘掉。 她大口大口吸气,终于使自己没有说出什么令人吃惊的话来。“我等你。”这三个字已经挤到唇边了,可是她终于咽了回去。“不,这会把怡月毁了的。”她想。 有一段时间l她不止一次地想到死、她曾经跑到药店里去买安眠药,不过人家不肯卖给她。她一家一家地跑,跑到第四家门口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她忽然觉得厌烦了,觉得这一切都这么可笑,黏糊糊的叫人恶心。 幸好没有死。过后,她庆幸地想。要不然,在那个炎热的夏天,一夜之间尸体便会腐烂发臭。在冰冷在白的皮肤上生出一些绿色发粘的霉斑来,她觉得这是不可想象的。无论如何,她下能容忍这种丑陋现象发生。 “你曾经写给他一首诗——眼睛。” “不。不是我写的。”“对吗?”怡月蜷在沙发上,眯缝起。 “不是我。我不会写诗。那是一个英国诗人霍思曼的。” 她记得那首诗中有这么两句: 我们将不再到林中去了,那些月桂树都已经伐掉。 _她激动地读着这首诗,热泪盈眶。后来她把它抄下来,寄给了他。信中没有附任何字,一个字也没有。她生怕把心里的话写出来之后,她就一贫如洗,什么也没有了。 再后来呢?他回寄给她一首诗,是他自己写的。他以前说g过喜欢写诗,诗写得不长,两页纸不到,而且不知怎么,显“具有点断断续续。可是字里行间情意切切,痛悔、哀伤、怅惘,‘青藤一般缠绕纠结。读完以后,她浑身哆嗦得不能抑止,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把诗末的签名打得一片模糊。 “他也给你寄过一首诗,我知道。——她吃惊地吸了一口气。 “他什么也不瞒我,关于你的一切。他乐于告诉我这些。他、笑,笑完了就间我;怎么样?她比你怎么样?——一片桔红色的火苗从她心底慢慢地升起,慢慢地燃烧,烤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吱吱冒烟。 “你恐怕不知道吧?那首诗,是他跟几个朋友喝过了酒之后凑出来的。他们说,他们是一帮子感情充沛得无处发泄的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能冲动起来;创造奇迹。你一定不知道。你歹还以为他仍然爱你。”;她憋足了吃奶的劲,不让自己当场哭出来。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呢?你在编造!你自己失去了他,就编出这些话来,你要我也恨他。可是我不相信你!” 怡月淡淡地笑了一下。 “相信不相信,都没什么关系了。他反正就要结婚的,跟那个二十岁的小丫头。我们都是女人,明白吗?我不过是……有点儿可怜你、”她们沉默了半天。她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说:“还有吗?” “你还想听吗?”怡月同情地望了望她,“有的。在这一年里,我总在想:什么时候能够碰见她,我要把一切全告诉她。她也是个可笑的、痴心的女人,这个女画家。你不会介意吧?”她等她摇了摇头,才说,“她和他的那帮朋友,全那么趣味相投!业余她静静地站在地毯上,垂着头。她奇怪自己刚才怎么没有瘫下来,怎么居然就挺住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她奇迹般地做到了。 “那么,”她慢慢地问,“你们……怎么离开的呢?你恨他? 讨厌他?” “不。我竭力要想恨他。可是不行,总不行。他这个人就是有这点本事,他能够迷住女人。你明知他虚伪,明知他自私、冷酷、玩世不恭、朝三暮四,可是你就是没法儿恨他。你懂吗?你有没有这种体验?” 啊,我……不知道。也许……”她像孩子般地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他一定跟你说过吧?” “什么呢?” “离婚。一结了婚就跟我离婚。” 她没法否认。 “一定是说过的。他从来就不打算隐瞒他那些卑劣的念头,他认为不需要隐瞒。他告诉很多人,结了婚以后要跟我离婚。我不相信。我总是不相信一个人能够对他的妻子这么不负责任。可是他真的这么干了。结婚两年,他从来从来没有碰过我—‘·一你懂吗?他就是这么冷淡我,折磨我的感情。他做得出来,他想做什么就能做出来。他总是出差,拍外景,一去就是几个月,连信也不写。你想象不到我在家里会是怎样的心情。就因为这十,我得了心脏病,一发起来,心跳得像要爆裂。我输了。到底是输了!” 她恍恍惚惚,不知道是怎么从会客室里走出来,又走向自己房间去的。好像怡月扶了她一段。记不清了。 锁上门,她没有往沙发上坐,却坐在那张有嫩黄色锦缎床罩的沙发床上。这使她觉得好像置身在母校湖边那一片灿烂的迎春花丛中,心情特别宁馨,特别轻松,也特别明净。哦,多少时候没有在那湖边坐过了?那一片碧蓝碧蓝的水…… 蓝天鹅。她想起了放在书桌上的她最最珍爱的那只蓝天鹅。 海蓝色的玻璃制品,透明晶亮。放在阳光里,从天鹅的背腹深处便会闪出一小片桔黄色光晕,并且不断旋转变幻,变幻旋转她寓所的窗下是一小湾浅浅的水。等她完成工作回去,她要打开窗户,把这只蓝天鹅轻轻地扔下去,扔下水湾,让它沉入水底。永远地,永远地,就像她在心中玩味了整整三年的那点爱情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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