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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秀薇下班回来,进门见屈应天在剥新鲜荔枝给泱泱吃。一个剥,一个吃;剥的认真细致,吃的又甜又美,屈应天和泱泱见她回来,还没来得及招呼,秀薇一头扎到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屈应天看着极度伤心的秀薇,体内的五脏六腑似乎挪了位置一般难受。他知道这段日子她受了苦,但他不知道这段日子她心里有多疼。
  那天,是她柔弱的身体保护了她。本来就感冒,夜里出汗太多,醒来头晕眼花浑身轻飘飘的没一点劲,又没吃什么东西,接待科长这么连哄骗带威胁恫吓,意外的刺激、极度的紧张使她一下昏厥。突发的事故扼制了接待科长的兽性,恐惧惊散了他的邪念。医生来到她家时,秀薇已经醒来。他们给她输了液。秀薇强忍着痛苦熬到女儿熟睡,她提着开水和浴盆,插上门在洗漱间里把身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可怎么洗怎么擦也擦洗不掉留在她内心的屈辱和痛苦。她躺在床上没有一丝睡意。她怨,怨自己软弱无能;她气,气屈应天扔下她不管;她恨,恨科长人面兽心。这怨这气这恨最后一起都记到了屈应天身上,要是他在家一切都不会发生。
  一想到屈应天便想到葛楠。她心里又酸又疼。她不信接待科长的话,她相信自己的男人不会做那样的事。可她相信葛楠会做那样的事。那次葛楠来招待所,她一眼看出她要抢她的男人,而且她深感自己无论哪一方面都不是她的对手。一个男人再正派也经不住一个女人整天在他身边勾引哪!俗话说把新鲜的鱼送到猫的嘴时,哪只猫会不吃呢!这个意念一钻进秀薇的脑袋她的心就碎了。屈应天来到床前,轻轻地把秀薇揽到怀里,轻轻地拍孩子睡觉一样拍着秀薇。
  秀薇哭得更是动情。
  “你还回来干什么?外面有吃的有喝的还有女秘书陪着还要家干什么?”秀薇尽情地流过委屈的眼泪之后,一边抽泣一边开了口。
  “夫妻都十来年了,你还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相互信任,只有完全信任才能谈得上爱。”
  “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们?”
  “嘴长在各人的脸上,他要说什么谁也阻止不了,一个人如何不是被谁说成如何便如何,而在他自己本身如何。”
  秀薇在屈应天抚慰下慢慢平静下来。
  秀薇告诉屈应天国庆节前部长和局长都到招待所来看过她。局长先来,说了许多挺让人过意不去的话,他说对不住你,一直想跟你说一说,老是抽不出空,希望你能理解他,他还说要你耐心地等,就这么干,他看出部长并不是真从心里看重史彤生。部长是后来的,看了住处和做饭的地方,让行政处赶紧想法解决住房,还说了一些客气话。人家都说还没见过部长上哪个干事家看望过。
  屈应天听了这些,心里舒坦了许多。人嘛,就是这样,心意到了就行,事情办成什么样是另一回事,做领导的能想到他,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行了,至于干什么都是次要的。
  接待科长的事是夜里女儿睡熟后秀薇一点一点告诉屈应天的。秀薇说抽屉里有一张单子,上面详细记录着接待科长给他们家的一切东西,她要他拿着单子去找接待科长算账。
  令屈应天吃惊的事发生了。他和秀薇的房事突然没有了快感。人说久别赛新婚,欲望和热情都是有的,一切都能如常进行,就是没有快感。屈应天有一些心惊,不知是因为什么。是劳累过度?是做生意做得太投入?是因为妻子受了别人的欺负?他感觉到全身有一部分神经他无法让它兴奋起来,好像已经麻痹,或者已经坏死,到关键时候脑子里总开关失了灵,于是事情便毫无反应地结束。他没有说,不知道秀薇是否觉察,他怕她觉察,越是如此,他越是无能为力。
  第二天屈应天出现在接待科长办公室时,接待科长心跳得眼看就要梗塞,脸一下成了猪肝色。那天他逃出招待所,心里一直吊着块石头,他盼望着医务室的电话,可医务室一直没来电话。他估计没出大事,要有大事医务室肯定要来电话的。可他们看到了什么?她跟他们说了什么?他想知道,又不敢打电话去医务室问,怕被他们发现他的异常,心里却又不安。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开饭前他还是悄悄溜进招待所,他走到秀薇家住房门口,听到泱泱在里面跟她妈说话,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如今屈应天突然找上门来,他怎么能不紧张。
  屈应天把单子往桌子上一摔,说谢谢你的一番苦心。接待科长心里一哆嗦。不等接待科长找到能搪塞的话,屈应天又说,请你算一算,账现在就结清。你挖空心思干的那缺德事,我先不给组织上说,你自己跟你老婆说清楚,让你老婆给我妻子一个回答;如果你不愿意这么做,现在就告诉我。
  接待科长的脊梁骨立即换成了弹簧的,连口称是,还一口一个谢谢。
  屈应天上接待科长办公室的时候,葛楠也推开了史彤生办公室的门。
  “劳苦功高!辛苦辛苦,快坐快坐。”
  “别嘴里一套心里一套,当面说好话背后使脚绊。”
  “葛楠,你这是怎么啦?”
  “我只问你,为什么要造谣说我们在昆明住一个包间?”
  “这,这从何说起?”
  “要我帮助你回忆时间、地点和在场的人吗?”
  史彤生十分尴尬。
  “他们听岔了,我是说……”
  “别再编瞎话了,你好歹也是个处级干部,算个县太爷哪!做这些下贱事,你不怕玷污了这个称呼。别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跟你一样下流。我无所谓,光棍一条,你损害不了我什么;屈应天可是有家室有孩子的人,他碍你什么事啦?他一无职,二无权,他也没有争你的权夺你的利,人家只是实实在在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你,作为他的直接领导,不但不关心他体谅他,反而在背地里损害他,还有一点人味吗?你将心比心想一想,换了你,你行吗?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在什么场合说的话,仍旧在什么场合收回,到时候我会去找部长验证的,要不,你就等着,看着难堪的究竟是谁!”
  没等史彤生回过神来,葛楠砰一下带上门走了。
  屈应天在上公司的路上,特意到书摊上买了一本《夫妻生活指南》。他真纳闷,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
   
十九

  屈应天、葛楠回到公司就做接货的准备。仓库里压着一堆武侠小说,印制质量特差,一看就知道是不法书商搞的。小庄说是小桂进的,而且折扣是七二,一万套至今只批出两千来套,是史处长打电话来硬让付的款,而且都要现金。
  屈应天问小挂是怎么回事,小桂说是史处长叫接的,屈应天就没再问什么。交待批发时平价批发,门市八折优惠零售,要不库房不够用。
  没几天,外地的货就源源而来。取货、入库、批发,公司立即一片火热,屈应天这时才感觉自己的公司算办起来了。小摊天天络绎不绝,流水每天过万。屈应天舒舒坦坦喘了口气。他让葛楠在公司掌管业务,自己带小庄立即抓书的印制。
  屈应天和小庄从印刷厂发稿回来,路过新亚宾馆。屈应天听老崔说外地的书商都住在新亚,老早就想见识见识,一直没空来,反正下午回去也干不成什么事了,干脆去逛逛新亚。
  新亚在京都算中档宾馆,门卫着装齐整,彬彬有礼,门厅宽敞,大理石地面,大理石柱子,蜡打得锃明瓦亮;厅中央放着一堆盆景四周拥簇鲜花;厅内灯光淡雅,总台小姐个个模样出众。屈应天到总台打听书商住的楼层,背后有人拍他的肩膀。扭头认出是昆明订货会相识的四川朋友。
  寒暄过后,屈应天说明来意,四川朋友立即就领他上楼去了。朋友说这宾馆七层八层住的都是书店的,有的长年包着房间。四川朋友领着屈应天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
  走进第三个房间,这里的书把屈应天吸引住了。《历代帝王学》、《古今纵横术》、《三国用人考》等等有十几种,全是政论文化类图书,而且封面设计独具一格,图书用纸装帧精良。屈应天自己就爱不释手。这些书在京都应该有市场。房间的主人是广州人,寡言,不推销自己的书,也不推销自己,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样。屈应天问这些书是出版社出的还是代印的。小伙子说都是自己搞的。屈应天再看书,策划者都是他一人,编著者都是大学教授。屈应天没想到书商里也有文化精英。屈应天当下就订了五百套。小伙子略带微笑,说京都你是第一大客户。
  推开第六个房间门,屈应天见老崔坐在里面。老崔说我早知道你会抛开我的。屈应天说这还不是师傅教的,两人都笑了。没介绍人,屈应天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库房积压的那种武侠小说。屈应天不露声色问这书还有货吗?书商答还有一点儿。屈应天问他多少扣,书商说五五。屈应天问有没有批七二的。书商说这么说我知道你是国营的,别说七二,七五的也有,不过五五以外的我全都返你,我是专门为端铁饭碗的人谋福利的。屈应天算算,微笑中掠过一丝苦意。老崔眼挺尖,他看到了。屈应天也看到了老崔的眼神,心里想是他给搭的线?这一闪念也未能躲过老崔的眼。屈应天跟书商换了名片,没订货。
  屈应天跟小庄只串了十几个房间就六点多了。谢过四川朋友,屈应天与小庄就下楼,老崔也一块儿下了楼。
  走出电梯,屈应天一愣,他好生奇怪,史彤生和秦晴手拉着手进了旁边的电梯,两人只顾亲昵地说悄悄话,没发现屈应天和小庄。
  一走出新亚,老崔赶了上来。老崔说你刚才在楼上好象心里有事,这事似乎跟我有关,而且是一件叫你很不满意的事。屈应天做出坦然的样子说没有什么事。老崔便做出很在意的样子,说你屈应天不够哥们,我老崔不管赚什么钱都光明正大,从来不做昧良心的事,你心里要是有话不说,老崔我就白交了你这朋友。
  话说到这份上,屈应天就不好再瞒下去,就把积压武侠小说的事说了。
  老崔大吃一惊,说没想到你肚里真憋着这么个屁,你把老崔看扁了。不过不要紧,我老崔明天就给你个明白的交代。
   
二十

  葛楠是送屈应天的鱼和肉到的秀薇家。以往是小庄负责这些事,这些日子小庄与屈应天老泡在工厂,葛楠就只好管这事了,再说她也想见见秀薇。
  葛楠一上三楼,迎面碰上接待科长的老婆从秀薇家出来,两眼红红的,见葛楠还故意低下头当作没看见似的。葛楠有些纳闷。
  葛楠要早一步来就会目睹一切。那时接待科长老婆正在秀薇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她那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同时又请秀薇看在她和孩子的面上饶了王八蛋这一回。秀薇一直默默地低着头任接待科长老婆诉说,到她自动结束后她也没说一句话。她很可怜这样的女人,明知男人跟畜牲一般却还要死心塌地跟他生活一辈子。直到接待科长老婆出门口,秀薇才站在门里轻轻地说这种恶心人的脏事以后别再提起。
  葛楠走进房间,秀薇那一眼说不上是什么表情。这些日子秀薇憔悴得如同变了个人。自从她意识到了丈夫的不正常后,她心里既难过又惶恐。她清楚地感受到他对她已不再全身心投入的爱,他只在履行责任。自己真的失去了魅力?还是他身体累出了病?无论从哪一方面想她都怕得双手发抖。她没有勇气问他。他一天到晚都是早晨出去,吃晚饭再见面,有时连晚饭也不回来吃。夫妻之间有了这样的心理差异,生活是无法协调的。
  葛机送来鱼和肉说完该说的话,没有立即离开。秀薇只是浅浅地一笑没说该说的客气话。葛楠却主动地坐到沙发上。两个人都显出一些别扭和尴尬。
  “你身体不好?你的脸色和精神跟我上次见面时大不一样。”葛楠没让这种气氛继续下去。
  “没有什么。”秀薇见人总是先低头,她从来不敢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
  “你是不是也听到那些谣言了?”
  秀薇抬头看了葛楠一眼。她真佩服对面这个同性的胆量,她让她感到望尘莫及。
  “说心里话,我是喜欢他这样的人,我也羡慕你,一辈子有这样的男人陪伴也就心满意足了。他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女人有时总犯糊涂,喜欢听别人的话却不相信自己的人。其实自己的日子得自己过。我看他这次回来心情很不好,这也是他现在尽量不让我跟他一起办事的原因。说真的我跟他一起去办事,对他会有很多帮助。他已经够累的了,你要是再不信任他,他会崩溃的。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信为信由你。另外我告诉你,我很快会结婚的。”
  葛楠一走出房间,秀薇就扑到床上哭了起来。
  前一天葛楠到部长办公室去了一趟,在那里她弄清史彤生根本没有按照她提出的要求收回那些谣言。葛楠在部长那里呆了相当长的时间,跟部长进行了长达一小时又十分钟的交谈,而且部长两次拒接秘书要转进来的电话。
  葛楠的脾气是曲不理直不罢休。
  老崔第二天就证实那批武侠小说是一个叫秦晴的女人在新亚直接找书商进的货。书商当即返给她百分之十七的回扣。葛楠他们一算一万五千多块啊!气得葛楠说不出话。他们在外面一个折扣一个折扣与别人争,把别人给的回扣都降到折扣里,个人不占公家一分钱,可他们倒好,明目张胆吃巨额回扣,胆也太大了。
  葛楠一不做二不休,又到新亚弄清了史彤生随时出入新亚专为他提供房间与女朋友幽会的秘密。
  令人奇怪的是这些葛楠视作为炸弹一般的情况并没有让部长吃惊和感到新鲜。他一直微笑着听葛楠讲,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却又听得十二分的认真,一直到葛楠尽情尽兴地讲完。葛楠十分失望。从部长的表情上看到,他对史彤生的一切似乎早就了如指掌。同时葛楠再一次发现部长很爱听她讲话,甚至可以说特别爱听她讲话。
  葛楠临离开时递给部长一封信。当部长要拆看时,葛楠的脸少见的红了。说等她走了之后再看。
  葛楠的信上只写了一行字:如你真的了解我,我愿照顾你的终身。
   
二十一

  打包、送货、上站,屈应天带着大家没白没黑拚了五天,八万册书顺利发完。
  屈应天已经投入了第二本书的生产。书稿是他用一千块编辑费从出版社挖来的,给作者的稿酬每千字增加二十元。他从书商那里学来了手段,用钱打通各个环节。这边手续办下来了,工厂里校样也出来了,两边不耽误。他自己说生意做精了,人也学坏了。
  屈应天让小庄把第一本书结一结。小庄一算,除了两家以码洋互换外,平均每本赚一块五,得毛利十二万。
  屈应天很高兴。他说大家都辛苦了,我打算给局里写个报告,给大家发些劳务费和奖励。大家都挺乐,做事也挺有劲头。
  屈应天又说饮水不能忘了掘井人,得好好谢谢晨阳书局的徐经理。钱,他肯定不会要,瞅机会京都有畅销书给他发一千本去。葛楠他们也都说应该。
  邮递员送来一大包信,他说你们公司的信越来越多了。屈应天收的请柬也越来越多了。
  小桂从车站取回一批书,是河南一家书店码洋对换的。进库一打开包,发现是查禁的西村寿行的书。
  屈应天正为难时,老崔碰巧来了。老崔说你只当没收到,也只当没看到,我来处理,今天晚上我来拉,绝不让你们吃亏受损失。
  屈应天说这事违法,咱们不能干。老崔觉得好笑,说这些日子你白混了?人家国家什么都可以卖,也没见比咱搞得差,问题是不能卖这法定得对不对!再说你真要按那些土政策办,你能办成什么?他说不准请客,你不请能进来货?他自己就请吃;他说书审批后才能发,等他批了你还发得动吗?他说不准买卖书号,谁听了,你不买书号印书能赚大钱吗?这年头是发了胆大的,饿了胆小的;富了违法的,穷了守法的;发了富了的是英雄好汉,饿了穷了的是狗熊傻蛋。你自觉守规矩,没人给你树牌坊,只能自己受穷。
  屈应天说话是这么讲,这事我们还是不该做,至多不主动上交给河南退回去就够朋友了。
  老崔眼看说不转他,说屈应天经的事还太少,还得吃苦头,搁下这事就没再提。他来找屈应天是另有所求。他也不避人,说如今师傅要求徒弟了,上本书发得不错,这本书出来怎么也得给点汤喝吧,不要多,给一万册倒腾倒腾。
  屈应天一口答应了,说让他三个折扣。老崔说你小子修炼成精了,头一回我赚你三个扣,这回你就给三个扣,好小子,三个就三个,不过得先给我三天,要求不高,三天不行两天也行。屈应天也答应了。说完这事,老崔就乐颠颠地走了。
  屈应天他们收拾完办公室,正要下班,文管会的解科长带着两辆摩托救火一般赶来了。
  屈应天有些摸不着头脑,立马上前客气地打招呼。把解科长他们让进办公室,又是点烟又是泡茶。
  毕竟已交往许久,解科长这回没拿腔捏调,倒是十分知己地说:“屈经理,你最近跟人过不去了吧?”屈应天不解其意。“要不就是你搞得太火了,抢了别人的生意挡了人家的道。”屈应天更觉奇怪:“解科长,出什么事了吧?”解科长忽然收起放开的脸说:“有人举报你们批发查禁的淫秽图书,这可不是小事一桩,别的好说,这忙我可帮不了,走吧,到仓库看看货。”
  屈应天、葛楠和小庄都呆若木鸡。
  屈应天让打开库房,把解科长一行领到那堆书前,立即就有人照了相。
  “解科长,一本没动都在这里。”
  解科长说:“你要是都卖光了倒还好了,查无证据,我们也好交差,没动反倒麻烦了,你没主动上交,而是别人举报的,这说明你有打算,只是没来得及动手脚。”
  葛楠一听知道不好了,堆起满脸的笑:“哎哟,解科长,我们是国家事业单位,又不是个体书商,挣多挣少与我们个人关系也不大,没有必要卖这种书。书下班前刚到,既不是我们订的,对方事先也没打招呼,这不还没来得及向领导汇报嘛!”
  解科长扮出一副为难样:“这回别弄错了,不是我找别扭,是你们给我出难题,明跟你说了吧,这回算你们倒霉,‘扫黄’正要抓典型呢!人家报了,而且是直接给局长报的,局长当然亲自挂帅了,谁敢耽误,小王过数封存,屈经理劳驾把执照拿来。”
  屈应天也一下懵了。
  解科长临走还特意给屈应天一句话:你们的问题还不只是这,买卖书号稿得也挺火。
  屈应天坐到沙发上没一点劲。葛楠看着他那狼狈样心里酸酸的。拚死拚活给单位赚钱,给大家搞福利,没往自己兜里装一分钱,结果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
  会是谁举报的呢?
  葛楠说头一个要怀疑的就是老崔,这事外人就只有他知道;别看他整天跟一家人似的,这些人心里只装一个字:钱!刚才他要这些书没给,他就给你捅了。
  屈应天没说话,只是摇头。
  这时葛楠才发现小桂不在,他卸完货交上单就走了,好像是老崔要书那会儿走的。难道是他,还是他和史……
   
二十二

  屈应天骑在自行车上满腹心事。
  自打那次被小伙子无理撞倒后,屈应天便开始不走大路走小路。
  小巷里人少车也少,屈应天便不由自主想着心里的事。
  么司被停业整顿,罚款一万元。屈应天写检查报告,局里附了意见报到部里。
  部里立即调整了公司的领导。史彤生专职任公司经理兼党支部书记,不再兼任宣传处长;葛楠任公司副经理;免去屈应天公司副经理,回宣传处工作。局里组织临时清查小组全面检查公司前段工作。
  单位里顿时有山雨欲来之势。“听说白条子就十几万哪!”“送礼一送就是千元,都是良心账,怎么查?”“要没好处,谁这么傻!”“卖黄色书刊,胆也太大了。”“一做生意心就黑,自己也管不住自己了。”此时人们自己忘记了第一次领过节费和节日副食的欣喜,他们更想不到往后领不到补贴和副食又会懊丧、咒骂领导。
  昨天下午葛楠专门找了屈应天。葛楠竟没有一点颓丧,反倒精神焕发喜气洋洋。
  葛楠问屈应天对这次人事安排有何感想。屈应天说没想,只是这样把公司交给别人挺遗憾。葛楠说你傻透了,这次可能是坏事要变好事。她说那天宣布部里的决定后,史彤生的脸都气歪了。他立即找了部长,先说他到公司不合适,他不懂书刊发行。部长笑眯眯地说你原本就是公司经理,而且当初你是主动要求兼经理的,这回怎么说不懂业务了呢?史彤生又说要我当经理就不能让葛楠当副经理。部长还是笑眯眯地说,开始你说葛楠不适合参加筹建小组,后来你又说只要掌握好葛楠到公司是块好材料,这回怎么又不要葛楠了呢?你说不熟悉业务,更需要熟悉业务的人帮你,事实证明葛楠干得很不错,为什么不要她呢?史彤生找不到自圆其说的词。他不傻,这叫明重用暗降职,还派我这钉子钉在他眼里。我可是颗八面有刺的钉子哟!我早就跟你说了,领导不会故意欺负老实人的,一切都是时机问题,这就叫领导艺术。整了半天,史彤生砸了自己的脚。
  屈应天对葛楠的一通高论没发生多少兴趣。葛楠也觉得她的话没能激出屈应天的情绪,减轻他心里的郁闷。葛楠想逗他一下,说她还要向他宣布一个消息,让屈应天猜是什么。屈应天说猜不着。葛楠收起嘻笑,郑重地跟屈应天说她已正式向部长求婚。
  屈应天口目齐张,部长的老伴脑溢血是去了三四年了,可部长已经五十九了,他的孩子比她都大,她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屈应天想到这一层心里被蜇了一下。他对她的决定感到很沉重。
  “你这是为什么?”屈应天问得很严肃。葛楠却很轻松调皮,她说:“我的爱已经没有了,我本想独身,可现实告诉我我独身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伤害。既然社会和周围的人都要我有婚姻,那我只好屈从。既然只是婚姻,我就要考虑它的价值,所以我作了这一选择。”屈应天不无遗憾问:“他答应你了吗?”葛楠看破红尘一般十分随便,“还没有,不过凭女人的直觉,我可以断定他非常喜欢我,但不一定爱我。”屈应天问:“这事别人知道吗?”葛楠说:“就你我他三个知道。”屈应天不知想制止还是想劝说葛楠,他说:“你想得太天真了,你不是打心里真爱他,我想他不会接受的。”葛楠却胸有成竹地说:“这一点我想到过,按照他的阅历他的城府他的领导艺术,为了他的地位和名誉,他不会接受我的求婚,可他更知道自己生命的宝贵和岁月的紧迫,他绝不会轻易放弃的,只是个时机问题。”屈应天仍不放弃自己的意见,说:“你会幸福吗?”葛楠说:“不是你说的嘛,不同的人对幸福有不同的理解和要求,幸福是人创造的,我或许会给自己创造一份幸福。”
  屈应天带着遗憾和失落回到家。秀薇却表现出不多见的欣喜。晚饭后,秀薇红着脸把一袋野生枸杞塞到屈应天的包里,让他带到办公室泡水喝,并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屈应天的脸红了。他第一次在妻子面前感到窝囊。他傻笑了一下,十分内疚,模样也十分可笑。夜里他对秀薇说:面对组织,面对单位的全体干部、职工,面对你和泱泱,面对我自己,我问心无愧。要说个人好处,机会有的是,可我们都没有往自己兜里装,把回扣都降到折扣里了。要说占便宜,我是吃了不少公家的饭,喝了不少公家的酒,吃了不少请,还接受了不少礼品。
  秀薇一点一点贴紧屈应天,最后她把屈应天紧紧搂住,这在过去是从没有过的,但屈应天没办法让自己兴奋起来。
  上午,屈应天要到局里向领导和清查组全面汇报公司的情况。让他为难的是史彤生的事。葛楠把材料都给了他。他却拿不定主意这该怎么办。那种你整我我治你的事他实在不感兴趣,整来整去能整到什么呢?
  屈应天突然看到前边巷边有位老太太慢悠悠地如影视片里的慢动作一般歪倒在路边。
  屈应天翻身下车,没顾架住车就上前扶老太太。老太太脸色惨白,睁大眼睛看着屈应天,嘴张着却喘不过气说不出话,一只手的食指不知想指什么。屈应天一下反应过来,可能是心肌梗塞,她在指口袋里的药。
  屈应天急忙摸老太太的口袋,果然里面有一个救心盒。他急忙打开,照着说明找到硝酸甘油片,拿两片硬填到老太太的舌下,又找到亚硝酸异戊酯让她吸入。最后扶老太太躺平,急忙找人。
  只有一个小女孩在旁边,他让她帮助叫老太太的家人。
  不一会儿,一位小伙子疯了一般冲来。一边跑一边喊:“呀,谁撞的?谁撞我妈了?”
  小伙子来到跟前,不看他妈,也不问青红皂白,一把揪住屈应天的胸脯,动手就要打。
  屈应天一下卡住小伙子的手臂:“你要干什么?你妈是犯心肌梗塞,幸好我看见了,你不赶快想法救你妈,你闹什么?”
  “嘿,新鲜,你倒挺会编,她无缘无故犯什么心肌梗塞,你撞了人不救,倒要我想办法。”
  “怎么说是我撞的呢?”
  “你的车子都倒在那边,不是你撞的又是谁撞的呢?”
  屈应天有嘴难辩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我不想跟你争,快想法救人。这是我的工作证,如果有什么能证明是我撞的,我可以负责任。我上午有重要会议,急救药我给她服了,我走了。”
  “嘿,想溜?没门!我告诉你,你赶紧给我叫车,要耽误了,一切后果由你负责。”
  看热闹的人一层一层围上来。屈应天清醒地意识到他跟他是无法说清了。
  “为了老人的生命,我可以叫车,我想事情会搞清楚的。”
  屈应天垫付了进医院抢救的一切费用。
  屈应天焦急地坐在急救室外。
  小伙子悠悠地靠在联椅上吸着烟。
  屈应天想起来应该给单位打个电话,上午他是离不开医院了。
  “干什么?”小伙子警惕性很高。
  “不放心你可以跟着。”
  “喂,局长吗?我上午去不了啦,我骑车上班时撞……不不,我骑车碰到……不不,我上班看到……”屈应天真让小伙子气糊涂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回到急救室门口,屈应天心烦意乱,他无法想象他面对的是一种什么样的麻烦,真是倒了油瓶你别去扶。他又一次感到悲哀。
  小伙子边抽着烟边轻轻地哼着一种什么调,脚还在地上打着拍子。似乎急救室里躺着的不是他母亲,他在等待的不是死神对他母亲生命的生死裁决,而像是得意地成就了什么业绩。屈应天突然发现,这小伙子很像是那次故意撞他的年轻人。短暂的一面,模样已经记不清了,可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那么像那年轻人。急救室的门打开了。
  屈应天和小伙子一齐转过头去。
  急急地走出一位女护士。
  急救室的门又打开了,匆匆进去两位医生。
  急救室的门又打开了,又急步各走出一位医生和护士。
  急救室的门再次打开,医生和护士不知拿了什么又快步奔了进去。
  屈应天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快要梗塞。他浑身无力。他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那些白衣天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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