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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以为跳过了龙门， 忘记了海涛的凶险。 一阵狂风袭来， 依旧是那山、那沟、那清苦水， 他被摊晒在沙岸上。 唐先生的婚礼如期举行。 海关钟塔上响起的清脆悦耳的钟声在朗朗晴空上悠然回荡十下以后，金海大道路口上鼓乐齐鸣，穿戴着络缨高帽、金线服饰、高筒马靴，吹奏着管弦乐，敲打着鼓点的仪仗队，踏着整齐的步伐，排列着井然有序的方阵，威武雄壮地走过来。领队手中的指挥棒上下挥动，十二面军鼓一派惊心动魄的轰响，发出千军万马、排山倒海的喧嚣声，楼群林立的街道荡起一片回应，犹如驰骋的马队席卷军阵一般的激越。紧接着是长号、圆号、萨克斯、长笛、黑管、大贝司齐奏的进行曲，大气磅礴、雄壮威武，好似将军凯旋、得胜还朝一般的气派和欢腾。随着指挥棒的抖动，鼓乐越加鼎沸，陡然狂风大作，天地一片癫狂。兀地一串高音，似拔地一条金蛇，颤悠悠穿入云层，时隐时现，时强时弱，如蟒蛇和云龙搏战，如嘶如号，如吼如呼。一阵云腾浪飞，浪飞云腾，骤然一道亮响，如电击空，如雷贯顶，顷刻云开雾散，一片金雨叮叮咚咚，咚咚叮叮落到散乱有序的鼓点上。接下去便是长号、圆号混合在一起的海吹，时而喧闹，时而杂乱，时而单调，时而和鸣，呈现一派自然祥和的鸟语天地。细细听来，这是用洋嗓子拿腔摆调哼出的山乡野曲，未免有点生涩和别扭。然而，这正是按照雇主意图临时编排演练的《百鸟朝凤》。为了使雇主满意，不得不作了一番气氛上的烘托和补救。 两辆并驾齐驱的敞篷车，架起一幅横额，金光闪烁的“喜喜”字，竟是用金光闪闪的金币穿缀而成，衬在红丝绒底面上，显得华贵而又耀眼。在仪仗队引导下，缓缓行驶。 接着又是两辆猩红色的跑车，掀起车篷，站着两个彪形大汉，守着装满崭新票子和白花花硬币的大箱子。走一段路，便扬起胳膊将大叠票子、大把硬币朝着空中抛撒，便漫天飘飘扬扬飞起一片片花瓣，又叮叮当当落下一串串金雨。车轮过去，路面上便落了一层钞票，看热闹的人如猴子打滚般挤到马路上来，抢票子，夺硬币，甚至发生了吵闹和争斗。 不待路面上财物捡尽，接着便开过来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一色红车，锃光闪亮，森严无比，一字排开，数过去不下五十辆，似一队铁甲雄师，让人望而生畏。 前五辆披绸挂花，鞭炮炸响，好似开道的铁骑，让人不敢靠近。 第六辆，最显眼，是一辆黑色林肯小轿车。车头上挂一个斗大的红绸绣球，又有四道红绸抖开，绕车辐射成四道彩带，好似决斗场上醒目的彩台。车篷掀开，正中巍然挺立着穿黑色西装打白色领结绅士般庄重的唐发根。双手捧着一束鲜花，满头浓发，高额突兀，鹰眼炯炯，面色威严，嘴角掠过一丝得意和满足，不时抬起胳膊朝街上的观众挥挥花束，他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得体地挽着身旁紧偎的新娘的腰肢，有意呈现一副华贵孤傲的仪态。 人们的视线聚焦一般投注到他的身上，投注到他身边的新嫁娘身上。霎时，狂嚣的人群好似喉头突然锁住，又好似狂燎的野火被冷雨浇灭，沸腾的大街上被一片突然降临的困惑和失望宠罩了。 新嫁娘穿着一身雪白的婚纱，满头追插金花，满脸厚搽脂粉，朱唇浓抹，弯眉淡描，装了睫毛，染了眼圈，金环坠耳，重饰垂胸，活脱脱一个妆金抹彩的戏中人。然而，令人扫兴的是，她并非人们猜测和想象中的具有倾国倾城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的绝色女子，也并非千桥百媚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更不是秀色可餐细皮嫩肉的妙龄女郎，却是一位体态臃肿、年近半百、额头已露岁月褶皱的半老徐娘！戴了假发的鬓角，隐隐露出几缕银丝。涂满脂粉的面颊不时被笑纹牵动，有粉末落下来，透出斑驳的旧瓷器似的肉皮。特别难以掩饰的是脖子上堆起赘肉的下巴，被岁月打上抹不掉的印痕。但是，在纷纷扬扬的五彩飞花中，新娘子一副骄矜的神情，脸上透出喜气，俨然一位童话中的冰雪皇后，任凭跟随左右的录像机录下她幸福的姿容。 一个仪表堂堂的英俊青年和一个老态难饰的半老徐娘结婚本身就是一大奇闻，更何况又兴师动众举办如此奢华的婚礼，难免又涂上一层荒诞的色彩。从婚礼的帷幕刚刚拉开，这奇闻便在短短几分钟内迅速通过电话、手机传遍了整个滨海新城。爱看热闹的和不爱看热闹的人都驾车迅速朝这个方位赶来。 金海岸大酒店一派节日气氛。门庭高台上摆满鲜花和花篮。空中飘荡着四只大气球，各悬一幅云锦垂落般的喜联。大楼门庭一字排开六个大红灯笼，金色的“喜喜”字熠熠生辉。酒店广场上铺设了红地毯，顺着汉白玉台阶一直铺陈到大厅里去。宾馆经理带着全体员工，排成八字形队列，恭候在广场上，笑容可掬、礼仪周到地迎候客人。 当管弦乐队缓缓步入广场时，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盛况空前，一改以往高档华贵却又森严壁垒让人望而却步的傲岸。金海岸大酒店不仅赢得了一笔开业以来的大买卖，还赢得一次从未有过的轰动效应。 此时此刻的酒店广场显得太小了，容不下这么多人，更容不下这么多车。 乐队排成一字长蛇，绕着广场一边演奏一边缓缓走动，绕成一个椭圆形的队阵，广场上便腾出一片椭圆形的空地来。 长长的车队也在宾馆保安的指挥下，沿街停列，筑起一道红色的堤坝。只放那辆墨黑的林肯小轿车从人巷车堤中驶入广场，在乐队环绕的场地正中停下来。 《百鸟朝凤》吹奏得震天撼地，动人心魄。 沸沸人声喧闹得如滔滔海洋。 两位漂亮的酒店小姐迎上前去，手捧两束鲜艳的红玫瑰，献给新郎和新娘，搀扶两位新人走下锃光闪亮的喜车。新郎优雅地展开臂弯，新娘骄矜地伸出手去，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踩着红地毯，庄严肃穆地朝喜气盈门的大厅走去。 唐发根高挺胸膛，双目如炬，环视着喧闹的人群，一只手摇动花束，向众人致意，一只手挽着新娘，不时会意浅笑。又好似血染战袍、攻城掠地、席卷千军，终于俘获了敌国王妃的得胜者，在凯旋门前接受万众欢呼，领受众人的仰慕和钦佩，然后步入神圣的殿堂，细细品尝用血浆和人头换来的甘美。此时此刻，他是这片天地的主宰者，过去的一切都被他扔到脑后，踩着脚下的红地毯，一直通向那个金光耀眼、云蒸霞蔚的“龙门”！ 他踩着红地毯，走得坚实而有力。 他挽着新娘子，走得雄健而得意。 他挽着新娘子踏上了汉白玉台阶。他的脚尖刚刚在第三级台阶上站稳，一位浓发披肩、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迎面走来。她通身黑衣，戴着面纱，耳坠上颤颤悠悠的金饰，袒露在雪白胸肌上闪闪发亮的项链，镶嵌在雪白玉指上的宝石钻戒，足可以表明其华贵的身分；在落落大方、楚楚动人的举止中又隐含着一股旁若无人甚至是咄咄逼人的气势。她手捧一束雪白的百合花，在黑衣黑裙的映衬下更加耀眼。她迎着唐发根走来，高跟鞋在一步之隔处突然站定，把那束洁白的花束递了过来。 陶醉在狂热中的唐发根轻轻接过，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声：“谢谢！” 那女人并不搭腔，一双冷峻的目光从面纱后面剑一般投掷到他的脸上，猩红的樱唇紧紧闭合着，发出一串骇人的冷笑。 唐发根顿时毛骨悚然，感到那笑声足以刺穿他的骨髓，不由蹙起眉头问：“小姐，请问，您……” 一言未了，那黑衣女人逼上前来，伸出手去，嚓的一声扯下了他胸前的红绒花，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踩了几下，如同踩一个粪团。 大厅门前和广场上围观的人都被这情景吓傻了。 唐发根也傻了，沉默半晌后，突然压低嗓门问：“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那女人仍不搭话，陡然扬起手臂，朝唐发根冷傲的面颊上左右开弓，啪啪抽了两记响亮的耳光。 唐发根被这突然的一击打晕了一个踉跄差点倒在地上。 新娘子哇地尖叫起来，一句话也没喊出，便被那黑衣女人猝不及防地一掌推开，跌到三尺之外，像一块水豆腐摔在台阶下。 唐发根捂着发烫的脸，一下子跳起来，横在黑衣女人面前，强忍暴怒，喝问：“你到底是谁？” 那黑衣女人脚跟不动，身子不晃，不屑一顾地转过身去，好似一只黑蝴蝶，轻轻闪了闪翅膀。顷刻，便有几条汉子从人丛中拥出，操棍举棒跳到那辆林肯小轿车上，一阵哐哐当当狂砸。车玻璃被砸碎了，车灯被砸烂了，红绸被撕扯了，绸花被揪得粉碎，方才还贵若王公座骑的金鞍宝马，此刻像被撕烂皮肉、剜了眼珠的癞蛤蟆，趴在广场上。 原本奇异荒诞的场面又增添了一层奇异。围观的人群尚未从中看出门道，又被这突发事端搞得越发糊涂。几乎没有人走上去制止，也没有人站出来阻拦，只是呆呆地看，发出阵阵惊诧和愕叹。谁也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无法判断谁是谁非。 唐发根的忍耐毕竟有限。他横身挡住那位黑衣女人，大声吆喝着宾馆经理，手足无措的几位保安人员才如梦初醒般跑过来。 黑衣女人轻挥玉臂，指着唐发根的脑门说：“唐发根，你问我是谁，就看看那只花圈！” 唐发根一转脸，这才看见一只硕大的花圈，缀满纸花，飞着纸幡，安放在被砸烂的林肯小轿车上，一个脸盆大的“奠”字触目惊心！细看那条白色的挽联，写着一行墨黑大字： 屈死鬼何腊月之灵千古 气势汹汹、横眉竖目的唐发根顿时像断了电源的机器人，一身的钢骨铁架丧失了威力。 “你……是腊月？你……还活着？”他发出梦呓般的呼叫，两条打颤的腿关节弯曲着，胆怯地望着黑衣女人，脚步踉跄地后退着。 “腊月早死了！我是腊月的鬼魂，我是替她来索债的！” 黑衣女人拂拂裙裾，发出的声音阴森可怕，果有几分山鬼狐妖的杀气。唐发根如同被魔法击中命门，神经和大脑一下子冻结了，一双死鱼一般呆滞的眼睛望着黑衣女人，半日没有动静。 当那群保安跑过来搀扶他时，他嘴里依旧结结巴巴地嘟囔：“你真的是腊月？你真的还活着？你……需要……我做点什么？” 黑衣女人扬起高傲的面孔，现出颀长雪白的颈项，狠狠压下一口气，冷笑道：“我要向你索命！你愿意吗？” 沉默。如同枪弹击穿脑门，唐发根那颗高傲、尊贵而又围空一切的额头又垂下来。 黑衣女人轻蔑地乜斜一眼，然后踩着红地毯，昂然从他身边擦过，步下台阶，高跟鞋在那位新娘雪白的婚纱上踩出几个清晰的脚印，又踏出一串响亮的脚步声，走出广场，挤出人群，咋的一声拉开路边一辆猩红色的凯迪拉克小轿车车门，旋风一般开走了！ 当唐发根从惊异中解脱出来时，黑衣女人早已不知去向。挤在他身边的宾馆经理、婚礼主持、保安人员、贴身管事以及好事的围观者都将困惑而又茫然的目光凝视着他，好似窥探到这位贵着王子的人物也不过是一个不堪一击的骗子，或者这位富甲天下的人物其实是乞丐装扮出来的小丑那般可怜而又可悲。人们的目光中便隐隐闪现出几分鄙视和奚落。 唐发根却对这一切全然不顾了，他像一头受伤的狂兽突然跳起来，大喊大叫：“腊月，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接着，准备朝广场跑去。 那位刚才被惊吓得半死的新娘挣扎起来，扯住他的衣角，凄厉地发出一声呻吟：“阿龙，这到底是为什么……” 唐发根粗野地推了她一把，钻进那辆被砸得百孔千疮的林肯小轿车。 凯迪拉克小轿车时急时缓地在椰林相峙的滨海大道上驰骋，轻松而又舒缓。好似忙完了公务的老板，在海边兜风，欣赏着拍击海岸礁石的雪浪花，美美享受一番潮润夹杂着腥味的海风的吹拂；又似颇有情致的贵妇人，闲极无聊，信马由缰地驱车散心，观一观满眼好景致，悠闲地享受着远离闹市的新鲜空气。车就这么不急不缓地开着，一座座新颖的别墅打着旋，彩云般飞到车后去了。黑衣女人从反光镜里瞄着紧随其后的林肯小轿车，嘴角不时挂一丝得意而又轻蔑的冷笑。 唐发很不离不弃地追着。他想超车堵住她，凯迪拉克小轿车却在平坦的大道上兜着弯，打着旋，时而开到左侧，时而开到右侧，牢牢占据着路面。尽管唐发根拼命按着喇叭，黑衣女人听若不闻，把车开得玩龙一般。他俩如同两位赛车手在公路上逗乐。 就这么走过好长一道海湾，凯迪拉克小轿车忽然下了大道，沿一条铺满草坪、缀满鲜花的便道开去。七回八折，消失在一片绿荫丛中。等到唐发根追上来时，椰林葱郁、榕树茂密的坡冈上掩伏着一片白色的别墅群。不闻人声，只有鸟雀的啾鸣。碎石铺陈的小径尽处，紧紧闭合着一道图案别致的铁栅栏门。 小径被牵枝垂蔓的花草掩没了，曲曲折折通向一幢幢别墅。别墅又被浓浓树丛掩映着，如霞如雾，窥不透这片花园别墅的真面目。难道她当真还在世上，甚至还是这片花园别墅的主人？他急匆匆停住车，跳出车门，来到紧紧闭合的铁栅栏门前，焦躁地朝寂静的深宅大院里窥探。他看不到那辆猩红色的凯迪拉克小轿车，更看不到那位高傲的黑衣女人。她在一刹那间从他面前消失了，如同出没无常的鬼魂。但此刻他却格外的固执，格外的清醒，确信她是走入这片花园别墅里去了。他甚至确信了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黑衣女人就是这些年来日夜使他魂牵梦索的何腊月！虽说刚才只是短暂的接触，那女人化了妆，又戴了面纱，还改变了一口浓重的乡音，和以前的何腊月判若两人。细细想来，那个头儿那体态确是何腊月。特别是那咄咄逼人的气势，那句理直气壮的喝骂：“我是腊月的鬼魂，我是替她来索债的！”如果不是何腊月，任何人都做不出来，喊不出来，也装扮不出来！ 唐发根在铁栅栏门前徘徊踯躅了好久，痛苦而又焦躁地思虑了好久，终于挥起拳头狠狠砸了几下铁门，用悲怆而又怯懦的声音喊道：“腊月，请开门！腊月，求你了……我是唐发根…’ 他呼叫了几遍，仍没有回音。他不死心，又喊：“腊月，你是腊月！我认出你了。我有话要对你说！” 终于，安置在栅栏门上的扬声器响了，传出一声洪亮冷漠的男人的回话：“先生，你找错人了！这里是海景湾别墅，主人是汤·吉娜小姐！” “什么？汤·吉娜？！不，她叫何腊月，我看见她了！我叫唐发根，一定要见她！” 唐发根双手抓住铁栅栏，像只受伤的怪兽一般把栅栏门摇得山响。然而，任凭他喊破嗓子，别墅深处一片宁静。白色的楼群板着一副副惨白而又冷酷的面孔，又被一重重绿荫涂抹得光怪陆离，森严可怖。 唐发根顿觉心寒意冷，志短气亏。 他像散了骨架的腐尸一般顺着栅栏门蹲下来，蟋缩成一团。头发蓬乱，面色苍白，形同乞丐。他乞求得到一份恩赐、一份怜悯，但不是饭，也不是钱。这份乞讨很昂贵，是支撑他生命和精神的全部。如果得不到这份乞怜，他或许便会崩溃，便会倒塌，从此站不起来。那个趾高气扬、贵若王子的伟丈夫早已脱壳远去了，剩下一个真实的唐发根，重新坠入十八层地狱。一道道阴森恐怖的鬼门关重新在他面前一一映现，他又品尝到从皮肉到灵魂在种种刑具上研磨的滋味。 好大一场桃花雪，沙沙沙下了半宿。 小小的香木河谷地遭受到一场意外的袭扰，任凭呼啸的山风裹挟着铜钱大的雪片，把坡冈沟壑覆盖得严严实实。北山坡那片桃林刚刚绽开的桃花，又收了嘴，合了苞，被积雪捂住了点点新红。仿佛萎缩在褪褓里的婴儿，战战兢兢觑视着眼前这个恐怖的世界。今年新抽的嫩枝条，搁不住积雪的重压，垂坠了，折断了，传来喀喀嚓嚓的响声。 就在这个雪夜里，香木河谷地发生了一起耸人听闻的桃色事件——一对乱世孽种正在桃树林里耳鬓厮磨，做着种种下贱的举动的时候，被当场拿获了。顷刻间，从暖梦中惊起的人们，拥上街头，去看热闹。风搅雪，人搅雪，搅乱了巴掌大的香木河谷地。 好一场怕人的桃花雪啊！ 南湾乡石头街上唯一的那盏路灯，吊在一根歪脖子树桩上，映出一团昏黄的雪雾。灯光下，被反剪着双手捆绑在老桃树上的，正是刚刚和唐发根从大西北返乡的何腊月！此刻，她可怜得像一朵被风雪揉落在地上的桃花瓣。她那纤弱的身躯像一支被折断的树枝，弯曲在老树下。领口的纽扣被揪掉了，袄襟耷拉着，露出苍白的颈项和一片乳胸，几条抠出的血道子格外醒目。满头油亮亮的头发被人扯拽过，蓬乱地披散在额前，半掩着苍白如纸的面庞。她半条腿都埋在雪里，冻得她不住打着寒噤。风卷着雪粒，不住地撩起她的袄襟，洒进她的袖口、衣领，化成水，又结成冰。 “唉，闺女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偏偏不认命，干出这种污浊事，让爹娘也在人前抬不起头哇！” 那些善良的老少爷们在暗中偷偷哀叹。在这片山野谷地里，人们除了对那些谋财害命者切齿痛恨，就是对这等偷夫养汉的不轨男女的咬牙唾骂了。所以，尽管有人又疼又怜又惋惜，却又隐含一种恼恨和痛切，便一片木然，没人上前求情或者劝说。 唐发根和何腊月回到山野谷地的第三天，陪着何腊月找到乡里，理直气壮地和阮喜财打离婚。阮喜财哭着闹着不答应。 阮书记哄着笑着打圆场，一道腔说的都是仁义话：“腊月，你和喜财是合法夫妻，生气闹意见是家务事，张扬出去谁脸上也挂不住。只要你和喜财从今以后好好过日子，以往的事全让大风刮跑了，谁也不敢斜眼看你！” 何腊月一口咬定：“我和喜财是你一手包办的买卖婚姻。这婚俺离定了。你不答应俺就打官司到县上！” 阮书记满脸堆笑劝道：“年轻人不要冲动。别以为到外面闯了两天就长硬了翅膀！你不听我的劝，吃苦在后边！想通了，青砖大院还是你的家，跟喜财回去。想不通，回家喊你爹，让他来见我！” 何腊月铁板钉钉子般说：“跟谁结婚，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做主！”说完，大步咚咚走出了乡政府。 身后传来的，是阮书记低沉的冷笑。 何腊月回到桃树林里，将结果告诉了等待消息的唐发根。他听了，归来时的陶醉和强悍顿时消失了，化成沉重的懊伤和悔恨。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腊月是和喜财办过手续的人，挣不脱这根绳套子，你和腊月逃到天边也解不开这个绳疙瘩！”老叔的告诫和面前的结局同样冷酷。他懊悔不该领着何腊月回来，就那么在大漠荒野走下去，天长日久，永不回头。背负着她，走到白云深处，走到天尽头。永远是浪迹天涯的盲流中的一员，沉迷在山乡妮子火炭一般的情怀里，就是死了也上算。 阴沉的夜，一片浓云慢慢挪着。遮住了爬上山尖的那钩冷月，罩住了半天闪跳的几颗亮星，把苍黛阴沉的山野谷地里包得森严而又恐怖。只有桃树林上那穹巴掌大的一片天，依旧有一方晴，像一泓清亮的塘水，溅上了几颗水花，这儿一颗，那儿一颗。又好似仙人不慎洒落的泪珠子，大大小小，迷离而又含混。 沉默。大山压在脊梁上，犟汉子懂得了这压力的分量。扛不动，又绕不开。陡然刮起的风在四处喧嚣，桃树林被摇曳得哗哗作响。 风越刮越大，尖溜溜的，像刀子。冻得人打寒噤，连桃树枝都吱吱嘎嘎呻吟着。 “……俺不该带你回来。更不该让你去作这个难，丢这份脸！这辈子我要不让你堂堂正正做个人，我就……”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堵住了后面不吉利的话。何腊月将纤巧娇柔的身子温顺地贴伏到流浪汉的胸前。用她那张急火烤烫般的脸蛋，牢牢依偎在山乡汉子怦怦跳动的胸膛上，恨不得跟他化合在一起，谁也难以将他们分开。 就在这时，狂风卷起一阵沙啦啦的桃花雪，埋伏在黑暗中的打手将他们掀翻在地，棍棒齐下毒打了一顿，又用绳索把他们绑起来，押到桃树林外的坡同上。 桃树林坡同下的人越聚越多。策划这场阴谋的人一直没有露脸。 倒是呆傻的阮喜财不忍心看着自己嫩生生的媳妇站在雪地里任众人笑骂，从人堆里挤过去，凑到何腊月面前，眼里闪着泪花，厚着脸皮劝道：“腊月，俺不嫌你。俺替你解绳子，咱一块回家去。” 何腊月嗅到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恶臭，扑棱着满头雪花，用尽力气，猛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阮喜财，你……快给我滚开！” 阮喜财一阵惊吓，脚下一滑，打个踉跄，倒在雪坡上，活像一只癞蛤蟆。围观的人们挤着，看着，爆发出一阵含意复杂的哄笑。在山野谷地，人们对那些垂死的汪洋大盗，或许会生出一丝恻隐和敬畏之心，而在这种管不住婆娘的无能汉子面前，尤其是这位倚仗老子权势占有鲜花嫩草又伺弄不了的阮喜财面前，山民们便肆无忌惮地发出解气的嘲笑。 在嘈杂的人声中，何腊月艰难地仰起头来，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用悲愤的声音说：“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兄弟姐妹们！俺也是人哪！是吃香木河水长大的山里妮子哪！你们就忍心看着俺跟他这种果子过一辈子啊？都说俺爹拿了阮家的钱财，那是被逼的。他爹是书记，手里有权，把俺当牲口买到他家里当牲口使。你们家都有妮子，都有姐妹，摊到你们头上也忍熬不住啊！俺打离婚，他不允，就用孬点子作弄人。俺和唐发根是清清白白的。俺逃到外面，是他救了俺的命。他是个堂堂正正的山里娃，没办一点丢咱山野谷地脸的污浊事！俺随他，俺情愿。这辈子情愿，下辈子也情愿！只求乡里长辈们，兄弟姐妹们，有气往俺头上出，有唾沫往俺一人脸上吐，不要随着阮家作弄人。” 何腊月的话凄凄惨惨，悲悲凉凉，好似一阵小北风，哄笑声顿时消失了。善良的山野谷地人很快将不幸的女人和可憎的呆子区分开来，生发出一丝兔死狐悲的同情和怜悯。 倔强的唐发根深深感动了。他没想到这个纤弱的山乡妹子竟能在险恶面前用单薄的身板替自己抵挡迎面没来的脏水和唾沫。他的肩头猛然抖动了一下，眼角的泪花洒落下来。 他用阳壮的嗓门吼道：“腊月，谁也甭求！站得正不怕影子歪！咱睁着眼看阮大业是砍咱的头，还是剁咱的腿！” 何腊月听到这声知心的话语，仰起的脸垂下了，就像饱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何腊月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山乡礼俗在诱导着她。女人的天分不知不觉间渗透到她的血液之中。在“清白”这一点上，她无师自通。在她渐渐长大之后，她为自己清清白白、不偏不倚按照山乡习俗走过艰难的十七个年头而受到乡邻的赞叹，曾在内心暗暗骄傲过。可是此时此刻，对“清白一这个词，她却有点懵懂不可理解了。她是首先懂得了为祖祖辈辈所推崇的山乡礼俗，然后才懂得了为祖祖辈辈所憎恨的自由幸福的。可是，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是清白还是罪孽呢？是过去的清白，还是现在清白呢？是过去的顺从正确，还是今天的抗争正确呢？何腊月在心中痛苦地责问自己。此时，全部的生命都凝聚在一点上，就是要用紧闭的双唇，用孱弱的身躯去保护她所爱的人。这就是她在苦难中的狂欢。如果得不到这一点慰藉，她整个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正是在这一点上，她得到了满足。然而使她悲痛的是，她心爱的人没有脱身，和她同样被绳索捆绑，与她相陪相守，一同被嘲弄，被唾骂，被凌屏。她开口为他辩解，明知不起作用也要说。一听到他的安慰，她更加心如刀绞。与其让她看着心爱的人遭受羞屏，还不如让她亲手将他杀死！何腊月痛苦地晃着头，绝望地抽泣着。 雪静静飘落着，围观者一片沉默。 大概这种解气的观赏，没有杀掉被俘获者的气焰，那位主谋者忿然出场了。他那一长一短的残腿，踩着雪嘎吱嘎吱走过来。阴沉的眼神把周围扫视一遍，然后威严地、低沉地对趴在雪坡上的呆子吼道：“喜财，你先回家去！” 阮喜财从雪堆里爬起，僵立着，没有挪步。 阮书记光火了，指着何腊月，怒吼：“那好！你就给我打！朝她那张骚脸上打！” 何腊月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缓缓昂起头，从蓬乱的发缕间露出一双怕人的眼睛，质问制造这场阴谋的决策者：“俺犯了啥法？你这样作贱俺！” 阮书记阴森森的目光从何腊月身上掠了过去。他额头上那道光荣疤亮闪闪地发着光，一双算盘珠眼睛瞪得溜圆，恶狠狠地骂：“啥？啥？到了这般地步，你还嘴硬？你非让我说明，还是逼哑巴开口哩？我把这张老脸扔了，也得骂你个不要脸的骚女子！你偷夫养汉，俺阮家可不肯当王八！尿泡尿照照你自己，算个啥东西？现在实话对你说，要打离婚的是喜财。按法治你们的，是我阮大业！” 山野谷地碰到这类事，往往谁吆喝得最凶，谁就是胜利者。谁敢于撕开脸皮耍泼，就是无理也占三分，更不必说站在面前的是阮书记。人群又随声附和地骚动起来。 何腊月却显得出奇的平静。愤懑战胜了恐怖，制服了严寒，她不再颤栗。面对阮大业的嘲骂，她不想为自己开脱，准备迎接种种灾难的降临。她想象得到，触怒了这位山野谷地的弄权者，她面临的是何等悲惨的下场。但她不怕，只要能赎还她的自由，她宁肯和唐发根重新流浪他乡，去过远离故土的艰难日子。但是，她不能让任何人随意伤害她的根哥！ 她突然大声喊道：“俺的事跟唐发根无关，对错全在俺身上！” “啥？啥？你说啥？”阮书记原以为何腊月被制服了，听到这声喊，脸都气歪了。”到这会儿，你还以为唐发根是个好人哪？他压根就是个逃犯！他勾搭你，又多了一重拐骗良家妇女的大罪！” 何腊月冷冷地瞪着他，轻蔑地说：“你手再大，也遮不住天！俺俩的事，你抹得再黑，你也管不了！有哪条王法准许给你家呆子买熄妇？” “啥？啥？你说啥？我管不了？”阮书记像迎头挨了一鞭子，那条残腿打个趔趄，差点扑到何腊月身上。他的威严在山野谷地受到如此挑战，便气急败坏地吼道：“我是谁，你可知道？我儿子是呆子？你……你敢血口喷人？” 说着，他一把拖住阮喜财的手，恶狠狠地骂：“喜财，这个下贱东西，吃咱的，穿咱的，又弯着舌头编排咱！你给我硬起手脖扇她几巴掌，撕烂她的骚脸，扯烂她的臭嘴！” 阮喜财不动窝，也不言语。任凭恶语损骨也不肯上前，脑壳耷拉在棉袄里，既缺乏当男人的骨气，更没有打女人的勇气。 “你打不打？”阮书记在儿子肩头擂了一拳，蹦跶着一条残腿，算盘珠眼睛里闪出既威慑儿子、又足以威慑何腊月的光芒。 阮喜财两只忧伤的眼仁里迸出一点火星，转瞬又熄灭了。曾经在何腊月身上放纵过的呆子，忘不了那窝囊而又寒碜的场面。他似乎还陷在懊恼自己无能的记忆里。他既心疼媳妇，又恨他爹，不该把嫩生生的女人这般折腾。他似乎又急又气，憋了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窝了一肚子火，没法宣泄。 在爹愤怒的威逼下，他像被割断脖子的鸡，扑校了几下胳膊，最后把巴掌狠狠打在自己脸上，哭喊着：“爹，俺……舍不得打她！她是俺媳妇！她怨俺，该！俺没那本事，没那公鸡压蛋的本事……真没那本事……” “你……真要气死我哩！” 阮书记当众丢丑，引起人群一阵嘲笑，便用一长一短的残腿点着地，发出无可奈何的悲鸣，甚至感到有点无地自容。 这时，人群中猛然挤进个弯腰驼背的麻脸婆，也不言语，冲上去对着何腊月呸呸吐了几口唾沫，一手揪住何腊月蓬乱的头发，一手亮开锋利的剪刀，咔嚓咔嚓铰起来，如同镰刀从嫩草上飞过。何腊月挣扎着，发出一阵凄厉的呼号。那女人却不闻不顾。转眼间，像飞落一片黑缎子，何腊月那头油亮的长发散落在雪地上。那女人还在上面愤愤踩了几脚，发出几声难以解恨的冷笑。 “不要脸的妖精！你不是想浪吗？你不是想风流吗？叫众人瞅瞅你的原形！呸——！” 何腊月嘴唇颤抖，大串大串的泪珠洒在脸上。她看着散落在雪地的黑发，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哭。那是她精心养护了多少年月的长发呀？那是闺女姣好的资质，那是女人早晚抚弄的爱物，那是女人寄托幽思、沉湎幻想、放送希望小舟的黑色溪流啊。 何腊月拼命挣扎，像一头狂怒的小鹿，扯拽得带雪的桃树枝桠哗啦啦响成一片。如果此刻她能挣脱绳索，她便会同那女人挤命！ 怎奈，山野谷地的道德绳索牢牢捆绑着她反抗的双手。 那麻脸女人似乎生平第一次有了展示的机会，又扑上去，揪住何腊月的衣襟，嚓嚓又是几剪刀。随着几块布片落地，何腊月丰满的胸乳便裸露了出来。 让男人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忍受折磨而又无力拯救她，似乎比对男人施用刑罚更为残忍。 唐发根这个被痛苦和愧疚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汉子从烈火中蹦跳起来了。 他猛然昂起头来，把一双喷着烈焰的眼睛瞪得溜圆，用狮子被困在回笼里忍熬不住的声音嘶吼道：“姓阮的，你要有种，就冲着我来！要杀要剐全由你！往一个女人身上出气，算原本事！” 他喊出这几句话，目的是引来一场霹雳，让肆虐者把种种蛮野施放到自己身上来。 阮书记一阵沉默，阴冷的目光，刀子一般投过来，好似要剖开他的胸口，掏出他的心肝也不解恨。转瞬，却又冷笑一声，说：“唐发根，你也配说话？我现在是管教儿媳妇，动的是家法！你那身贱骨头，还不配我动手！送你下牢坐大狱，自有王法侍候你！” 唐发根猛然挣扎身子，抖开蓬乱的头发，好似一头发狂的狮子，抖抖鬃毛就会挣断绳索，挺立在崖头上，发出一声凛然不可侵犯的长嘶：“我和腊月本来就是一清二白的！这会任你打，任你骂，任你作贱，总有咱说话讲理的地方！实话对你说了，只要你整不死我，我就将你整治俺爹、整治俺叔、整治腊月、整治山野谷地的丑事一桩桩掂出来！不信，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瞧瞧下牢坐大狱的究竟是谁！” 唐发根狂跳着，用轰雷似的声音怒吼着。他那副肌肉暴突的臂膀牵动着绳索，把老桃树扯拽得吱嘎乱响，枝头的积雪哗啦啦撒落一地。 阮书记震慑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角掠过一种惊惶不安的神色，用微微发抖的声音喊道：“反了！反了！你……真的要反了……”当他喊了半句话时，却又噎住了，吸口气定定神，又用那双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围观的人群，饱含压力地对身边的人说：“把他带走，好生看着！我要治不服这头害群之马，这片山野谷地的书记就白当了！” 狂风卷着雪花，沙啦啦越落越紧了，落在山冈上，落在桃树林里，落在被搅乱了的小小山野谷地的领地上。好一场纷纷扬扬的桃花雪，降下了严寒，落下了灾难，掩盖了罪恶，摧残了新生。 山风摇撼着桃树林，雪片和花瓣一起飞舞，北山坡上一片惨淡的残红。 应了阮书记常说的那句话：“只有我想不到的事，没有我办不到的事。”第二天，何山贵就踩着没脚的冰雪爬山过岭地被召到了南湾乡。当独臂支书在办公室门外跺着脚时，便瞅见阮书记跷着那双残腿，仰靠在沙发上打盹。当他推门进来，脚跟还没站稳时，阮书记便一骨碌欠起身，威严的面孔上堆起一层难看的笑容。没有让烟，没有让茶，也没有让座。乡书记冷冷盯视着呆站在门旁的村支书，硬是把他盯出几分胆怯、几分驯服来。 “老何，你一年多前送给我个黄花闺女，今天我送还你个污浊女子。咱两家的亲戚算是断了！” 那张开口便训人的大嘴里送出这句话时，原本开了炭火充满暖意的屋里陡然刮起一阵寒风，村支书的那条独臂不由抖了一下。 “我早就说过，俺一个草民百姓，咋敢跟书记攀亲……俺不敢贪图这福分。” 乡书记依旧半仰着身子，脸上依旧挂着难看的笑容，用大巴掌一挥，打断村支书的话，教训道：“好了，看在咱都是在党的干部，以往的事我不追究。以后哇，你得好生管教儿女，还有，咱都得好生管教群众。不然，再跑到山外几个，花花世界一混，咱这山野谷地真要反天了！你听着，你听着，你那妮子就让跑野了。野得不像人，野得丢尽山里人的脸！” 村支书早就知道有场灾难在等着他。自打何腊月逃出青砖瓦屋那天起，他就提心吊胆地度过了四百多个黑夜白昼。从那一天起，他就像头戴笼头的驴子，没颜面见人，更没颜面见乡书记。石头屋里养出这么个孽种，自知在人前直不起腰来。他诅咒，疯丫头长着双丢人现眼的野腿，这辈子就甭回来！被野狗撕吃，被盗贼砍杀，找不见骨头才好！即便有一日厚着脸皮摸回来，也得打断她的野腿，再推到万丈深沟里，不认她是何家人！他到青砖瓦屋里去赔礼道歉，宽解为自家妮子而招来不幸的乡书记。祖祖辈辈在山旮旯熬老了骨头的村支书背负着沉重的人情债、罪孽债。而对亲生养大的妮子却深深恨到骨缝里去了。他心里容不得这号人，山旮旯里也容不得这号人。于是，便将乡书记送到家里的彩礼、钱财一一打点清楚，完好无缺地送回青砖大院里。他不欠别人的良心债。 话虽这么说，日子久了，便也心疼。何腊月毕竟是他的亲骨肉，离家时虽哭成泪人，却也是一个大活人。一到阮家就跑了，是死是活全无音讯，难道就没一点根由？难道尽是何腊月的错？自己就是个糊涂蛋，明知阮喜财是个呆子，偏把妮子往坑里推。自己怕的是书记，误的是闺女哪！当爹的窝囊，害得闺女更窝囊。闺女敢跳出火坑往外逃，不是比他当爹的还有几分骨气吗？前思后想，自恼自恨。在老娘和老伴悲悲戚戚哭干了眼泪，长长短短的抱怨声里，他也日日心如刀绞。一转眼，白完了脑勺后面最后一撮黑头发。 后来，从老羊倌的口风中，他知道了何腊月的去向，心里有了几分实在，却又多了几分恐惧。他日夜在心里念叨：“妮子，只要你活着，就在外面熬人，千万千万别回头！山野谷地容不得你，阮家也不会放过你！”念着念着，何腊月便活蹦乱跳地回来了，站在他面前，又是哭又是笑，诉说着流浪他乡的艰难，诉说着在外乡碰到的一个个好人。全家人搂着她笑，又搂着她哭。何腊月给他带回来一份安慰，同时带回来一份灾难。他屹蹴在屋角里抽旱烟，怀揣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嘴缝里吐出一股股赶不散的愁云。当何腊月说出那个和阮喜财打离婚、改嫁唐发根的计划时，他好似五雷轰顶，驴子一般跳趵起来。 他手里捞根棍棒，怒气冲冲煞神一般，终于喊出那句绝情话：“你要真走这一步，俺就先砸断你的腿，再从万丈崖头推下去，全当没生你这个野种！” 何腊月跪在他面前，哭得泪如雨下，话说得也决然：“我走到这一步，按说也是你逼的！当初你就卖了我一回，就不该再认你这个爹。你要再逼俺去陪那呆子熬日月，趁早把俺推下万丈深沟，也落个死得安生！” 他举起的棍棒垂下来，怒睁的双眼紧紧闭合，落下一串老泪。他咬着牙缝说：“你既横了这条心，我也不认你这个妮子！你给我滚！趁早滚！从今往后甭再进这个家门！” 何腊月扑通朝他叩了三个响头，又朝奶奶和娘叩了三个响头，抬脚走出门去，硬铮铮没有回一下头。 何正月哭喊着想追，被爹拦住了。 此刻，他站在阮书记面前，完完全全像个罪人。不仅是得罪了阮家的罪人，也是祸乱了整个山野谷地的罪人。在路上，发生在桃树林里丑恶的一幕，早已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甚至有点无地自容的羞怯，咂吧着融化了冰碴的嘴巴，喃喃地说：“书记，你也甭为……孽种们生气，不值。全当俺没生这妮子，全当没有这茬子事。” “你说啥？你说啥？”阮书记愣着眼盯住他，又挥了挥大巴掌。“你以为丢的是你的脸？不，丢的是山野谷地的脸！丢的是我这个书记的脸！你听我说，你听我说，腊月野到这程度，根子扎在姓唐的贼娃子身上。再放任下去，山野谷地真要翻天了！” 村支书呆站着，不知阮书记的话音要落到哪个鼓点上，便不敢插话，呆呆地听着。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腊月你领回去，好生管教。赶快找个山里人家，嫁出去。让她和那贼娃子断了瓜葛，山野谷地才有平静！” 村支书肩膀又抖了一下。暗想，他也做得够绝情了！俺妮子虽是山旮旯里一棵草，想要时，你拔。不想要了，便扔。草民百姓也太不值钱了！此刻，不是妮子甩呆子，而是变成呆子甩妮子了。阮书记的脸面红亮亮地拾回去了，屎盆子反倒扣在俺头上！浑身腥臭让俺自己去洗，自己去舔。有一股难忍的委屈和怨忿便在村支书的肚里翻腾，想说几句争辩的话，却又说不出来。 当阮书记亲眼看到那个被他挖空心思娶进门又被他绞尽脑汁推出手的浪妮子被人架上驴背，驮出乡政府大院时，那妮子还在昏晕着，没有丝毫反抗能力了。他不放心，又让派出所出两个人，一路押送回去。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忽又紧紧蹙起眉头，恍恍惚惚，那个桀骜不驯、敢于在他面前撤泼的贼娃子又忽地跳到面前，点着他的鼻尖吼喊：“只要你整不死我，就将你在山野谷地的丑事一桩桩掂出来！瞧瞧下牢蹲大狱的究竟是谁！” 如同再强壮的人，也有虚弱的一面。 阮书记一想到这个贼娃子的存在，心里就有点惶惶不安。 对于那个山乡郎中的惨死，他倒无很多顾忌。头些年风一阵雨一阵，屈死的冤鬼太多了。山乡谷地搞那点批批斗斗的过火事，凉水洗屁股，他手一抹拉就能擦干净。真有种，和毛爷爷打官司去！ 倒是那个娇娇嫩嫩的新媳妇香香，啥时候，想起来就会使他魂灵出窍。那闺女身材长得似水柳，黑黑头发鸭蛋脸，红艳艳的小嘴，明晃晃的眼，说起话来比唱歌都好听，谁见了都想多瞅几眼。阮书记也是血肉之躯，为这嫩女子不知熬了多少不眠之夜哩！可这女子偏不识相，动了多少心思也搂不到怀里，却又偏偏嫁给了东山梁子上的唐贵锁。阮书记发了恨，不吃到鲜果决不甘心。那天夜里，狮星刚刚爬上东山坡，一对刚拜过天地的新人还没上炕，沟里就响起两声冷枪。民兵队长在村头吆喝着集合人，村支书敲着铜锣满村吼：“山里窜来了坏人，民兵都得去堵抓！”唐贵锁也是民兵，哪敢不掂着长枪去抓坏人？阮书记制造了这机会，决不会让机会白白溜掉，便趁机人了洞房。黑漆漆的石头屋，热腾腾的石头炕，他如鱼得水，美美满满享受了一番鸳鸯梦。那女子发现了鹰占雀巢的真相，赤条条和他厮斗。十根指尖掐进他的喉管，一副不畏生死的烈状！他仓皇退却，披上衣衫，夺路逃走。当天，那女子不见了。三日后，人们总算找到了挂在掉头崖上的尸首。她卡在石缝里，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心口怦怦跳着，脑门上还索绕着挥赶不散的甜蜜回忆，又为从此断了这场缘分而默默惋惜。他更没有想到，唐贵锁把香香背上了老山脊，用手在泉水边上挖个穴，用石头堆起一座坟。就在香香下葬时分，唐贵锁掰开了她紧攥的巴掌，在手心里发现了一颗黄铜纽扣！唐贵锁发疯一般冲进乡政府，见他身上的旧军衣不多不少缺了一颗！唐贵锁吼喊着：“是他！这禽兽作贱了香香，俺得向他索命！”他被掀翻在地，唐贵锁将他朝死里一顿猛打。这可能是他来到山野谷地第一次当众丢失了脸面，也是权威第一次当众受到伤害。阮书记咬着牙收了他的枪，又让民兵们扛着长枪押他到县里，坐了八个月班房，罪名是“污陷革命干部”，以后又被扣上一顶“坏分子”的铁帽子。一杆鞭子一群羊，让他远离了人群，远离了人间，到老山脊泉水边去厮守那堆冷石，陪伴一具孤魂，研磨苦涩的岁月，耗尽山里人的血性。 阮书记不怕老羊倌。他认准了，这条不明不白丢失的人命案，老羊倌不敢再告，也告不响。他曾不止一次爬上老山脊，去窥察过动静。发现老羊馆变傻了，靠着冷石，如痴如呆，望着风在水面上打漩，目光如刀，把一幅白云蓝天的美景切成碎片。他断定，尽管他不甘心，也无力将死灭的往事聚拢。 然而，使乡书记不安的却是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唐发根！贼娃子当过兵，又见过世面，一旦他洞悉了这一切，便会在山野谷地翻起一阵跟斗云！何况一桩桩事情联系起来，他俩便是难分难解的仇人。如果真任唐发根把跟斗云翻起来，他在山野谷地这把热椅子还坐得下去吗？ 他指使派出所所长，把唐发根紧锁在石头屋里，好生看守。又打发人赶紧到后山垴取证，把那件人命案定下来，扣在他头上。然后，等何山贵打发走何腊月，再加上一条拐骗女人的罪名，两罪并罚，哼，贼娃子等着瞧，瞧瞧下大牢蹲大狱甚至掉脑壳的究竟会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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