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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从N地出发了。我的心兴奋得近于刺痛! 我们这一队军队,在我们这有了四千余年历史的古国里算是第一次出现的。我们这二三十个女兵,也算是第一次在军队中出现的。这样,真个令我感到满足和惭愧了。 听到象哭着,象怒号着的喇叭声,听到象叱咤着,象叫骂着的铜鼓声,我全身的血都沸着了,都沸着了! 看见许多大旗,在风前招展着,就好象在诉说全世界被压迫的人们都起来争自由一样。呵!美丽哟! 今天,几万人中,我想密司吴,算是顶高兴的了。她的手腕太短,举起枪来,全身都在摇动着。但她是多么快乐啊,她眼睛里分明燃着一种慷慨赴难的勇气。她握着我的手不住地在跳着,我觉得她真是可爱极了! “妹妹!你疯了吗?”我含笑抚着她的柔发。 “多么快乐啊!你看!我的枪刀在闪着光呢!呵!呵!呵!” 她大笑起来。 “大姊姊!”密司黄镇定的说,脸上溢着微笑。 我和着她一道笑着,心里快乐极了。 密司黄比较密司吴高了一些,性情很好。把她们两人比较起来,密司吴活泼,密司黄温柔。她们都比我小了一岁,因此她们都叫我做大姊姊。虽然是离乡别井的我,但有了这两个可爱的小妹妹,便完全不曾觉得寂寞了! 我们在路上不断地唱着歌。唱着那条“英他拿逊南儿”的歌。真正和学校里面春日旅行一样的快乐,不过雄壮得多了。 我们这一天跑了约莫六十里路的光景,疲倦得要命,但心里仍然觉得快乐得很。 晚上我们二三十个都在一处睡觉。在营幕里面,望出去,遍天尽是星光。 天天都有子弹从头发上穿过。 我们二三十个女兵在当着救伤队。我的枪虽然带在身上,可是还未尝用过,觉得有点气愤啊。 天气热得很,每人都穿上一套厚军服,确有点熬不住了! 我们同伴有一个太胖的,走不动,她哭起来了。真讨厌,为什么要哭呢,不能耐苦,这是小资产阶级的薄弱的根性啊。 她的名字叫楚兰,她一向跟着人家革命,都不过闹着玩玩。她爱出风头,爱闹恋爱。她和一位大人物很要好,那大人物弄了一只马来给她骑着。怪难看地,他扶着她坐在马身上。一不提防,她便从马身上跌倒下来了。我和我的二位小妹妹,和我们队伍里的人物,都在拍掌大笑。 “他们这样不能够耐苦,他们不配干革命!”我们暗地里这样说。 我们明白了我们的使命,我们永远要表示出我们的勇敢,直至最后的一个呼吸。 傍晚,斜阳象血般的映着大旗,有几只战马在悲嘶着。这儿有许多山,正躺在黄色的日光下做梦。(不!在枪声炮影之下,这些山一定不能够再安稳地做梦了。) 歌声依旧未尝离开我们的嘴唇,微笑依旧在我们的脸上跳跃。 枪声比一切的声音都要伟大,我现在这样觉得。在“拍哗,砰硼”的声中,我的心头格外舒适。我相信我们的出路要由这样的枪声才冲得出来哩。 我们到了W县了。今天我们加倍的快乐,我们把敌人全部地击退了。 胜利的旗帜在各机关,各团体之前飞扬着。 楚兰也眉飞色舞了,她跟着那位大人物到各处去演讲。碰到我们的时候,她便眯着眼笑着。要在平时我会觉得这种笑是可爱的,但在楚兰她简直是不配笑的。 我们都晒得很黑了,但我们却更显得强建。密司黄,密司吴,和我,和我们的队伍,都一样地很强健。 我们的大队却损失不小,这真值得悲伤!他们——这些死者——都是这新时代的前驱,他们都站在全人类之前——那些反动的人们,我们暂时不承认他们是人类——在为全人类创造光明。他们的死,是全人类的莫大的损失。值得悼惜啊,他们!值得崇拜啊,他们! W县是个山县,建筑很古旧,还没有开辟马路哩。我们的大队和这儿的群众在街上跑着时,都觉得太狭隘了。 晚上,电灯亮了,满城充塞了歌声和胜利的口号。 我们希望不久便可以到C城去,把C城全部占据起来。 整晚我没有睡觉。我感到一种生平未尝有过的愉快。用我们自己的刺刀刺开来的出路,和平常的路有点两样。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来的光明,和平常的光明有点两样。我第一次感到这样有代价的愉快啊! 今晚,我们预备在山上过夜。 山上面挂着一轮月亮。不是白色的月亮而是血色的月亮!我们爱这样的月亮。枪声不曾完全停息着。拖了一条影在月色里倒下去的便是死去了的。照诗人的解释,这样的死一定是值得说是很美丽的呀! 我们照常地在开着会。而且比平时开得更加有精彩。 坐在三几株松树之下,一片岩石之上,晚风在扇着,我们觉得很是舒适,忘记着身在战场了。主席是救伤队的队长。他是个很有趣的人物,他说话的口音很不正,但我们都可以听出他是在讲什么。他的身材很矮小,戴着近视眼镜。他是个很负责任,很能够工作的同志。 政治报告之后,继着工作报告,再后是整个工作的批评。结论是我们应该更英勇些。伤兵需要我们的救护,正如有病的小孩需要母亲的爱抚一样哩。 在这样肃静的夜中,从远处的营幕里时不时传来三几声军号。那声音里,唤起了我们的悲壮的情绪。一般人们说,女人们喜欢流泪。至少,在我自己便觉得这话有些不对,我们哪里喜欢流泪,我们喜欢喋血哩! 我们跑了一千多里路了,一千多里路了。我们虽然天天打胜仗,可是我们天天窘起来了。 在烈日下,在风雨中,在饥饿和缺乏睡眠的状况里面,我们一天一天的把我们的意志炼得铁一般坚强起来了。象初出发的时候一样,我们依旧不断的唱着歌。 一部分意志不坚强的小资产阶级分子渐渐地失望起来了。象楚兰一样在鸣不平的人一天一天的多起来了。他们说: “太苦了!太苦了!太苦了!” 真糟糕!他们原来抱着享乐的心理到来参加革命哩! 那些兵士真可爱!(当然有很小很小的部分是不行的。)他们只晓得冲锋,不晓得退缩是怎么一回事!冲锋!冲锋!要有子弹的时候,他们便想冲锋!干便干,不会畏首畏尾,象他们才算是有了普罗列塔利亚特的意识呢! 各地的农民,不断地给我们以帮助。在他们的粗糙的手里,握着欢迎旗;在他们的嘶破的喉咙中,唱着革命歌。他们都知道他们的时代已经在他们的面前了! 城市间的人们,也给以我们很大的帮助。他们都在希望我们快一点帮助他们去,他们都被压逼得太厉害,想换一口气呢! 到了C县了。我们的队伍即刻被人民欢迎着。 我们转战千里的结果,牺牲太大了。我们现时的人数和出发时的人数比较起来,减少了三分之一了。但我们决不退缩,我们都明白,我们的死者,是我们到成功之路去的桥梁。 每天,每天耳边都听到子弹的声音,但我们这救伤队死的却是很少。这真奇怪,难道不怕死的结果,连子弹都害怕我们么? 在一场混战中,我们这队女兵居然有了打仗的机会了。我和密司吴,密司黄都没有死;我们的子弹却的确地穿进了几个敌人的胸膛里去了。我们几个人今天为了这件事简直欢喜得忘记吃饭。 “小妹妹,你的短短的手腕居然亦能够开枪?呵!呵!” “为什么不能够!我的枪术比你还好哩!” “二妹呢!你今天的成绩怎样?” “也不很坏!嘻!嘻!” 我们谈说着,充满着一种有目的的快慰。 楚兰和那位大人物,似乎愈加亲密起来了。浪漫得怕人,在这样危逼的状况下,他们还在闹恋爱哩!他们爱安闲,爱享福。楚兰居然由小姐式变成少奶式了,她一路不是坐轿便是骑马,没有好东西便不吃,没有好衣衫便不穿。有些时,她甚至调脂弄粉起来呢!唉!放弃着伟大的工作不做,她只愿做一个玩物! 由这场战争里面,我深深地感觉到小资产阶级在这伟大的时代之前一定不能够干出一点重要的工作出来,除非他们已是获得普罗列塔利亚的意识。 我们占据了T县和S埠了。T县和S埠都是C省重要的地方,这使我们多么兴奋啊! T县的山水很秀雅,县城里面已筑有马路了。 胜利的歌声在农村间传播着。土豪,劣绅,和一切反动派都照例先行逃避了。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苦战,我们的战旗被血染污了,我们的战马渐渐羸瘦,我们的战士渐渐疲倦了。但,我们仍然不退缩,我们时时刻刻地在预备着作战而死。 我们这队女兵,在一般的人们眼里成为一种神秘。他们都说,我们的人数是多到了不得的,而这次得到T县,完全是女兵的力量。哼!他们实在是在做梦哩。 今天下午,我和两位小妹妹一道到茶楼喝茶去。我们坐下去之后,便有几个妓女来坐在我们面前,兜揽着我们唱着小调。她们向我们献媚,呈献出许多淫荡猥亵之态来。这真难为情了,她们见我们穿着军装,都误会我们是男人呢。 “不,我们不高兴听你们小调!”我们说。 “先生!听一听啦!我们的喉咙并不坏呵!”她们说。 “不,没有意思哩!” “先生!好啦!……”她们一个个地走来坐在我们身上,眼睛尽向我们瞟着。 “别开心,我们都和你们一样是女人哩!” “真的吗?真的吗?哎哟哟!咦!” 许多闲人老来围着我们观看,她们脸上都羞红了,我们也是老大的觉得不好意思。我们马上跑了。 我们真个象男人一样吗?这真有趣极了! 睁开眼睛来,发觉得自己睡在红十字会的病榻上。这种景象,简直令我吓昏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睡在这病榻上呢? 因为被包围的缘故,我们的大队和敌人冲锋到二十次以上,但结果是失败了,失败了。我们的战士差不多都饮弹而没;我们的发亮的枪都被敌人贪婪地拿去了。我们的大旗被撕裂了,我们的战马被他们宰了,以为犒赏军士之用。这些事都是一二天以前的事吧,我实在是朦胧地记不清楚了。 当敌军入城的时候,我才跟着大队一道出走。被敌人赶上的时候,我从城墙上跳到城下去。我以为一切都完了。谁知我却被他们抬到这红十字会里面来就医。 我当然是曾经发昏过,但已经发昏了几天,我实在不能够知道。 我开始感觉到全身疼痛,我的四肢和头部都跌伤了。 是正午时候,窗外日光黄澄澄地照着,隐隐约约间有几叶芭蕉的大叶在风里招展着。蝉声怪嘈杂的在叫着,天气还热呢。 我躺在这样凄冷的病室里面,整个地被浸入孤独的毒浆里。我想起我们的战士,想起我们的大旗,想起我们的口号,想起我的两个小妹妹。我觉得我躺在另一个世界里面了。这世界对于我整个地变成一种嘲弄。于是,我想起我的枪来,然而那已经老早被他们拿去了。啊!他们把我的枪拿去,简直比较把我的生命拿去,还要令我难过。 有了一二个白衣白裙的看护妇时不时到来看我,她们似乎很怜悯我一样。我对她他有一些感激的意思,同时也有些看不起她们。她们的思想太糊涂,她们用一种怜悯的心情来看待我,简直是错误了。我们所需要的谅解与同情,(当然这些也不是我们所需要的重要部分。)我们是绝对不需要人的怜悯的。 夜里头,我的伤口愈加疼痛起来,在惨白色的灯光之下,我想起我的死去了的父亲和母亲,我几乎流下眼泪来。但我终于把它忍住。 我真不知道怎样说出我的快慰,今天密司吴和密司黄都被送到这医院来,和我住在一处了。她们本来没有病,也没有伤;因为没有地方归宿,终于被他们送到这医院里来了。 我和我的两位小妹妹见了面便紧紧地抱在一处,这回却禁不住哭起来了。 “怎样干?” “且住他几天再说,我们都太疲倦了,躺一躺不要紧吧!呵!呵!呵!” “依旧是顽皮!” 说了一回之后,我们依旧唱歌起来了。 我们象初出发的时候一样快乐,我们照旧在笑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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