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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有夜读的习惯,一定是我出去泡茶的工夫歹人给溜进去了,老爷是天下闻名的好官,死得竟这么惨,遭了毒还挨了刀。客栈那种地方根本就不适合老爷住。老爷是朝廷的钦差,住客栈算什么事?老爷不愿铺张,不愿打扰地方;要是跟人家一样,处处有官衙迎送,就不会出事了。 你问老爷读什么书?老爷读的书多了,不过呢,线装书很少,搁枕边的不是俄国人写的旅行记就是丘处机的《西游记》。大人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了。那些俄国人都是地理学家,名字长得要命。丘处机你肯定知道,他是长春真人,帮助成吉思汗打天下,一直打到欧洲。林大人就是沿着那条古王去伊犁的,长春真人赋诗的地方林大人也赋了诗。 离开广州的时候,林大人还有点伤感,到了西安,让咸阳古王的劲风一吹,大人的头就高高扬起来,出嘉峪关,大人简直成了出塞扫胡尘的将军。到呼图壁,哈萨克人送来伊犁马,他们称林大人为巴图鲁,林巴图鲁,就是大漠英雄的意思。我告诉他们,林大人在海上打过洋鬼子。哈萨克人不知王鸦片烟,也不知道英国鬼子。他们说真正的英雄不用通名报侉,凭眼睛就能瞧出来。骑手们蜂拥而来,他们打老远就发现荒漠来了英雄,巴图鲁巴图鲁叫个不停。骑手当中有哈萨克有厄鲁特蒙古,连戍边的索伦旗兵也聚在林大人身边。领队大臣说:他们好多年没有见到林大人这样的英雄了,朝廷派到伊犁将军府的都是官,当几年将军车载马驮满载而归。林大人告诉他:我是朝廷的罪臣,是流放塞外的。领队大臣和士兵大叫:大人是骑马来的不是坐轿来的。他们一定要让林大人骑他们的马,他们的马跟哈萨克人的马一样,都是日行千里的神骏。林大人坐上马鞍,对我说:“骑这样的马还回中原子什么?”没想到林大人会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他刚到伊犁就已经知道悲惨的结局了,真是一语成谶啊! 不错,我是天朝派来的,可我并不是刺客,东王给我的任务是监视林大人。满清不足畏,一群妖孽而已,我们敬畏的是林大人。天王东王说了:满清的官都是妖魔,只有林则徐可以称为大人。天朝的臣民一律称他为大人。 我没有出征,尽管我的武功与谋略不在秦日纲胡以晃之下,东槌也视我为天朝的一员猛将;大将应该统率千军万马纵横疆场,那才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战马的嘶呜超过绝妙的丝竹管弦,飘洒的长鬃超过天堂一般的江南美景;天朝的义旗下聚集的都是神州最有血性的汉子。 我们日夜盼望王举兵造反的日子,可起义的时间一再推迟。起初,对林大人的担忧只在天王东王这些高层人物中间流传,后来就传开了,林大人成了我们天国的阴影。官府已经发觉我们的踪迹,不少首领被捕入狱,再不动手就会前功尽弃。揭竿而起的举动是东王杨秀清千的,他是我们太平天国的顶梁柱子,我们大家需要的就是他的果断与谋略。 既然大家都怕林大人,就派天国的一员猛将去对付他。东王把这个大任分派给我,东王是把我一个人当作十万精兵来用的,我还有什么话说。那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时候,人生苦短,能让人流芳百世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太平军冲出广西向长沙进军,我单枪匹马沿大运河北上到扬州,然后向西,越过河南过黄河入僮关,进入西北荒漠。 东王给我的任务很具体又很含糊,如果林大人真的垮在伊犁,我便火速返回。这是最好的结局,免得动刀动枪,那我就成刺客了,刺客从来不是什么好角色。 我去伊犁的时候,林大人在那里已经呆了十年了。流放伊犁足以摧垮一个人,尤其是南方人。他的政敌显然是想置他于死地。据说去伊犁的官员都是坐轿去的。自乾隆皇帝以后,没有人骑马去伊犁了,连军队换防也是以车当步,到哨卡才换上战马。做做样子。我把这些情况写成密信,经商人之手传递给东王,东工看到这些消息一定会举兵北伐直捣黄龙,我一路打听林大人的消息,据驿站的人讲,林大人是骑着黄骠马去伊犁的,威风凛凛如同薛仁贵再世。不过婺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塞外荒野足以摧垮一个英雄,何况十年时间。岁月无情,即使成吉思汗再世,也对时光的流逝无可奈何。这也是我们天朝的大幸,林大人不起作用,天下的清妖还不是一群土鸡瓦狗。 到了伊犁,人们告诉我,那位疾驰如飞的骑手就是林大人。他的腰板那么结实那么笔直,就像路边粗壮的白杨。这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地,伊犁的草都是结实凶悍的。 林大人并没有垮,结实得跟山一样,我束手无策。伊犁人把他当成神,草原骑手全是他的保镖,我的武功在他们跟前算不了什么;他们一拳可以把马头击碎,我的铁砂掌顶多打碎一块砖。我只能暗中盯梢,只要他不回中原,就不会给天朝造成威胁。 我下决心留下啦,伊犁是个令人兴奋的地方,任何一个挎长剑骑大马的人都会迷恋这里。入乡随俗,我换上俊美的伊犁马,跟哈萨克人蒙古人维吾尔人混在一起,吃手抓羊肉,啃馕饼,喝烈性酒,拼刀子打架,很快落了一身伤疤。骑手们对这些疤痕赞不绝口,用他们的话讲就是儿子娃娃要开一身花。尤其是我腮上的刀痕,弯如明月,勾动多少草原少女的芳心。她们长长的睫毛和黑默默的眼睛就是为男人的血性而生的,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你的妩媚和钢刀/使我热血沸腾/在你深密的睫毛里/我飞翔如鹰。 我快变成一条西部汉子了。有好几次我差点暴露自己的身份,我竟然异想天开给骑手们讲我们的天王天父,讲我们的大军如何英勇。骑手们压根不知道中原发生的巨变,我竭力让他们相信:中原有一群跟他们一样强悍的男人。他们总是把所有的汉人看成一回事,伊犁将军府里的满清妖孽都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人,在他们眼里汉人就是这个样子。当地有句俗语:鞑子把钱花在头上,汉人把钱花在毯上。我差点跟他们打起来,阿旬告诉我:汉人什么都不信,心中没有主,没有主的人是虚弱的。我们太平天国信仰上帝,跟满清势不两立。骑手们对朋友是不起疑心的,我的话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跟他们争什么呢?等我们打进北京,改朝换代,伊犁成为我们太平天国的版图,到那时,我们的大军就会开到这里,代替腐败的满洲八旗,草原人就会看到他们梦寐以求的儿子娃娃巴图鲁,太平军个个都是儿子娃娃巴图鲁。 你不要诬蔑我们神圣的天朝,东王派我去伊犁不是当刺客,是让我看住他。皇帝老儿摘了他的乌纱,流放异城置其于死地,我们监视他一下算什么?他呆在伊犁不走,也许什么事都没有。 我们的大军长驱直入,八旗绿营溃不成军,皇帝才想起伊犁有个林则徐。林大人接到圣旨,立马起程,赴广西剿太平军。东王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路途遥远事出突然,我接不到东王新的命令,只能尾随林大人回内地。该是我自拿主意的时候了,我要当机立断,截住这个劲敌。伊犁十年,非但没有挫去他的锐气,反而让他如虎添翼。林大人所到之处,欢声雷动,难以想象他到前线会是什么情景?他和他的随从都是清一色的伊犁天马,都是一副地王的草原巴图鲁形象。他们端坐马背,马蹄一下又一下杵着大地,发出隐隐的雷声,中原人哪见过这阵式?老百姓议论纷纷,他们说这是皇上有意安排,皇上知道中原迟早要出乱子,便派林大人去伊犁学成吉思汗的招数,也有人说,林大人去伊犁是学天山派昆仑派绝招的,那是武林一绝。天下英雄已经心归林大人了。 当然唆,要当刺客机会多的是,林大人住的是普通客栈么。我翻过墙就到了他的窗前,他大概看书看累了,趴在桌上睡觉,睡得贼死,我进去时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我闭住呼吸,手心都冒汗了,我这一辈子杀过多少人,连眼都不眨一下。我现在面对的是胸中藏有雄兵十万的林大人啊!我能不发抖吗?我是怀着敬畏之情捅那一刀的。我渴望统帅千军万马驰骋疆场,命运却让我成为刺客,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当小人没什么,只要对天朝有利,东槌亲口告诉我:他只怕林则徐一人。我总算替东王解了后顾之忧。干我们这一行,早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啦,扒皮抽筋由你们了。 我跟你一样,正五品。我就不拜你了。不错,我是大内高手是皇上跟前的人。皇上派我来不是保护哪位大人,而是锄好的。皇上昨天重用林大人,今天又要除掉他,这有什么奇怪呢?事情来得突然么,只好用非常手段来解决。林大人威望太高,公开处理他,天下人难以接受。我们这些大内高手就派上用场啦,这样既可以解皇上之忧,又能保林大人体面。他人死了,可他还是大清的钦差,皇上还是赐他名号祭悼他。 干我们这行,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自我接到内务府总管的指令,我就知道这是个绝人活路的苦差,无论成败都得死。皇上不能留我这个活口。当然皇上要给我很高的酬金,我的家人一辈子也用不完。你问我怎么死?在你的辖区作案,当然是你杀我了,关键是怎么个死法。为了不给你添麻烦,我有必要提醒提醒你。林大人是被我害死的,用的是剧毒,顺手的话不会留下痕迹;若是这样,你就秘密处决我。要是留下痕迹,难以掩遮,你就公开审判,把账推到长毛头上。长毛作乱,派刺客谋杀朝廷大员也在情理之中,我只好冒称长毛刺客了。什么?你要等皇上密旨。你刚当官吧,你也大不老练了,你要直接到什么密旨,你的死期也就到了。你害怕了吧。现在是你的关键时刻,这件事办好了,你会得到重用;办不好,就落我这下场。你明白过来了,明白了就好,跟明白人打交王不拖泥带水。 反正我要死了,说出来也没关系。长毛造反,把皇上给打懵了,派去的钦差逃的逃亡的亡,满朝文武束手无策。这时,皇上接到林大人的折子,折子并没有涉及长毛造反,林大人压根就不知道中原的事情,皇上却赞不绝口,说是长毛逆贼的克星到了。大臣们都感到莫名其妙,折子里谈的都是引水浇地的事情。谁也没想到林大人有这手绝活,以戴罪之身,在塞外荒漠修渠引水,劝民农桑。皇上敲着折子问大臣们:戈壁荒漠都让他整活了,几个长毛算什么?皇上痛心疾首,悔不该当初听信谗言,撤了林大人的职,否则英国人早让林大人打趴下了。这倒好,英国人法国人欺负咱们,还把圣经耶稣搬来,教唆洪杨槁拜上帝会造反。大臣们越听越糊涂:林则徐修渠引水跟剿长毛有什么关系?皇上到底是皇上,龙案一拍:说你们蠢你们真是蠢到家啦,水木金火士,大清属什么?属水呀!前明属火,老祖宗以水攻火,灭明朝立大清。洋人打哪儿来的?打海上来,那是水里头最大的,弄得咱大清没办法。大臣们全明白了,原来水是大清的命根子,谁能治水谁就是大清的顶梁柱子。 当年整林大人的那些大臣气得直跺脚,他们本想把林大人旱死在戈壁滩上。流放地有两处,一个在宁古塔,一个在伊犁;大臣们都知王宁古塔在黑龙江边,却不知道伊犁是西域荒漠上的一条河。到了伊犁还不算,还要给河戴上笼头,按在大大小小的渠王里浇灌庄稼。你说皇上能不眼他吗?连整他的人都服他。 按理说林大人该知足了,两次出山当钦差,世所罕见呀。圣旨刚到伊犁,林大人又奏一本,乱子就出在这个折子里。厚厚一摞,洋洋数万言,皇上以为他有什么惊人之举,一宿没睡,挑灯夜读,把脸都读自了。我们这些大内高手远远站着,守护着皇上,无论皇上醒着还是睡着,我们都得站着。最焦心的是皇上生闷气,不知林大人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汤,把皇上弄成这样子,一会儿乐一会儿愁。我们听见皇上咬牙切齿地叫:“林则徐呀林则徐,伊犁的牛羊肉吃多了,奶茶把你灌糊涂啦。”内务府总管提醒皇上:“林则徐醒着呐,他贲把皇上弄糊涂。”皇上一下火了,顺手给这阉鬼两耳光:“朕是皇上,朕能糊涂吗?”总管跪下只磕头,我们都跪下了。我们心里明白林大人是无辜的,嘴里还要大叫:林则徐该死林则徐居心叵测。 谁都看得出:皇上对林大人起疑心啦。朝廷多复杂,多少眼睛盯王皇上那张脸,皇上任何一点情绪波动,都会被大臣们加以渲染,酝酿成惊天动地的风暴,奏折雪片似的飞来,大臣们要议一议林则徐的言论。皇上只好公开那个又长又吓人的折子。折子是从伊犁传来的,跟那里的土地一样辽阔无比,军机大臣们要使出吃奶的劲才能接住那玩艺。 御前会议只宣军机大臣,人多嘴杂容易出乱子,关键是林大人的言论太出格了,谁也想不出他有那么多怪想法。他大概在荒蛮的西域呆太久了,骑马骑上瘾了,他竟然认为大清的军队不能上阵作战,都是因为八旗兵绿营兵驻扎在肥沃秀美的中原,战马不得驰骋于旷野,变成了似驴非马的畜类,士兵出没于酒肆歌楼变成细胳膊细腿的纨垮子弟。夫兵者凶事也,将士无凶悍粗蛮之气,何以临敌?胡人生于荒蛮之地,王族来自统军,天子的神威与军队合为一体,锐不可挡,汉唐两朝的皇帝也只在中原兜圈子。哪能跟大清的皇帝相比?康熙爷乾隆爷曾亲率大军,北抵蒙古,西至伊犁。伊犁是天马的故乡,乾隆爷在伊犁河边的格登山上亲笔写下“皇清万古”。满山遍野的马群尽归我大清所有,乾隆爷说了:伊犁是大清的命根子,那条河里奔腾的全是战马的神力。林大人便邀请当今皇帝亲临伊犁,重温先帝的雄才大略,言下之意,要皇上骑上战马,御驾亲征,剿灭长毛。折子后边还来了一句:皇清所以万古者,天子与神骏宝剑合为一体也。大臣们都叫起来:这不是让皇上当部落首长吗?满大臣性子直,一下子点中要害:他是讽刺咱大清起自关外,关外怎么啦?关外人就不能做皇帝啦? 天下人谁不知道大清是胡人之后,可谁也不敢捅破这层纸,林大人偏偏捅破了。他以前不是这样子,大概是在伊犁呆太久了,整日与胡人为伍,完全胡化了。折子里的话搁在伊犁算不了什么,拿到金銮殿麻烦就大了。 皇上的脸都气青了,大臣们火上浇油:大清的江山都是林则徐搅乱的,抽两口烟解解乏,他就危言耸听招惹洋鬼子,引来洋人的大炮,长毛作乱。他乱上添乱,没有他什么都好好的。 皇上终于下决心要除掉林大人,朝廷里的事全交给曹振镛曹大人。曹大人比林大人聪明多了,恶狼跑进皇宫他也会说是羊来了,就是来一只老虎,他也会当猫打发了。内务府总管要我连夜动身,赶在林大人上任之前把他截杀。我带了钢刀还有毒药。大人你想不想听我下毒的细节?对,你最好不要听。我不辱使命,总算把事情干成了,我的死期也到了。 巫师是没有寿命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岁?岁月的流逝只能换掉我的头发,对我的生命无能为力。我的记忆是从高贵的成吉思汗开始的,那时我还不是巫师,我是花剌子模国王的信使。那是个古老的国家,疆域辽阔,囊括整个中亚细亚,以女人和宝石著称。不花刺和撤马尔干妖娆的女人折倒了多少英武的壮士!我们的国槌就是在漂亮女人和大块宝石中度日的,你可以想见他的牌气有多么暴戾!女人的怀抱从来都是男人的墓莹,它消融的是大丈夫的气概。我至今对女人的妖冶深恶痛绝,我们的国家就是这样毁掉的。国王要跟女人作乐,就得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花言巧语,平民百姓要讨女人欢心,也要学一副油嘴滑舌,花剌子模人从来都是把好话当酒喝当饭吃。在这样的国家当信使有多倒霉!从第一代国王起就立下规矩:凡带来好消息的信使,就赏他一个漂亮女人;凡带来坏消息的信使,就把他送给老虎。国王的宫殿里养着无数美女,可老虎只有一个;一个也就够了,它吃了多少信使啊!天下有多少坏消息,就有多少个信使去喂老虎。我们的国王坚信:这样可以杜绝坏消息。 那些耿直的信使对国槌的暗示无动于衷,他们宁肯葬身虎口也要直言相告,也有不少信使把国家大事丢在路边去攀援女人的酥胸。到了第五代第六代国王,已经没有葬身虎口的信使了,普天之下,谁不喜欢妖烧的女人呢?我们的国家在谎言与欺骗中竟然存在了五百年,在我当信使的时候已经是第十二代国王了,当信使不再有任何危险,而且是个人人羡慕的职业。没有门路的人是得不到的,你可以猜想我们国家的势力有多大!我二十岁时就得到这个美差,我每年总要给国王带来一个好消息,这也意味着我每年都在增添美貌的女人。在我四十岁的时候,府里的美人已经有六七十个了。有时候难免要做些手脚,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消息哄国王高兴,一年就可以多得几个美人。大家都这么干,我也不能例外。 真主的眼睛是睁着的,他注定要惩罚我们这些败类。高贵而强悍的成吉思汗举兵西征,一下子打到塔尔巴哈台山和阿尔泰山,山隘阻挡不了多长时间。打猎的人亲眼看见蒙古人在果子沟开凿山王,那是通往伊犁河谷的咽喉,占据伊犁就可以横扫中亚。如果我把这个消息带给国王,等侍我的将是老虎的血盆大口。花剌子模国的谎言与欺骗中已经存在五百年了,它经受不起任何一句真话,何况飓风般的蒙古铁骑。 我带着战争的消息,徘徊在费尔干纳盆地。任何花言巧语也难以抵挡蒙古人的进攻,成吉思汗是个巨大的存在,真实得令人发抖,国王的老虎与成吉思汗相比就跟兔子一样,不再有任何威力。可国王的信使是渺小的,任何一方都能把我毁灭。 在草原与群山交界的地方,我碰到了撒马尔干最有名的巫师,我只能依靠他的邪木了。他取出一个药丸,他总是给有病的人吃这个,他的药丸闻名天下,他逢人就给,用他的话讲天下人都患了不治之症,需要烈药挽救。他给我药并不让我马上吃,他要我看他的秘方。以前只是传说,在那个令人作呕的传说里,巫师用人的粪便制作药丸,掺上金黄色的蜂蜜,就把人们的视线遮住了。在那个传说里,人们厌烦了繁华富足的生活,厌烦了庄稼和牛羊,连美味佳肴也难以引起他们的胃口,人们便想象五谷以外的第六种粮食,那不是泥土里生长的,那是人身体的排泄物。巫师运用各种邪术来满足人们的想象,各种尝试都失败了,只有这个撤马尔干巫师制作出令人满意的药丸,他给这种药起一个美妙的名字叫回神丸。尽管人人知道他在里边加了粪便,可他的手艺巧夺天工,完全改变了粪便的味王,让人神魂颠倒。国王曾拘捕过他,他供认不讳,解释说那是一味药,是九十九种药料中的一种,而且是最关键的一种。国王犹豫不决的工夫,他竟然走上大殿,往国王嘴里扔了一颗,国工吧卿吧卿嚼咽下去,赞不绝口,把药丸定为贡品。 天下人纷纷效仿,巫师名声大振。他从不对人透露制作药九的秘诀,却非要我看不可,因为我是花刺子模信使。我的消息可以把国王从梦中惊醒,也意味着花刺子模国将从五百年漫长的谎言与欺骗中苏醒。我告诉巫师:这样做只能徒徒让我葬身虎口。巫师说:只要花刺于模国从谎言与欺骗中苏醒,就可以跟蒙古军血战一场,或许毁灭,或许新生,我告诉巫师:既然打不过蒙古人,还不如投降他们,那也是一条生路。巫师哈哈大笑:屈膝投降比吃屎还要恶心。我告诉巫师:花刺子摸人五谷吃腻了,六谷也不想吃了,投降丝毫伤害不了他们,吃过屎的人怎么能在乎自尊与高贵呢?巫师说:当天下人吃了五谷想六谷的时候,真主就会惩罚他们;成吉思汗就是执行真主意志的勇士,他的长矛让人的心脏开花,张开另一个嘴巴。在那个嘴巴里,没有谎言没有欺骗没有任何污秽,它只流淌血,血是真主的圣品,人们无法保持血的纯净,真主就要收回去,把它放进泥土。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战争的消息带给国王,花刺子模国毁灭的时候,起码有一句真实的消息。 其帝,从国王到百姓谁也不在乎这个消息,花刺子模国唯一清醒的就是那只等待坏消息的老虎。它在国王的宫殿里等候了五百年,一代接一代,那么执着那么虔诚,它终于等来了跟它一样威风凛凛的成吉思汗。巫师知道我是怕死的汉子,他给我的药丸没有加蜜,没有加任何药料,是彻头彻尾的粪便,老虎扑向我时只要我咬开药丸就能得救。 巫师解除了我的后顾之忧,我还担心什么呢?连国王都感到吃惊,国槌即位以来还没见过老虎吃人呢?成吉思汗给他带来了一次娱乐的机会。人们云集在王宫广场,连乞丐和小贩都赶来了。国王走出宫殿,站在台阶上与万民同乐。只有我的家人在流泪,在怨恨我。我再次报告蒙古军进攻的消息,引起全场哄笑,大家以为我害怕才如此危言耸听,恐惧和颤栗全加在我一个人头上才合乎他们的心理。他们对成吉思汗不感兴趣,他们翘首以待等老虎出洞。 群情昂奋到了极点,国王下令开门,老虎从洞里蹿出来,好像一团明亮的大火,晕眩了所有人的眼睛。我只能作出一个反应,就是咬开药丸。老虎属于王者,它不屑于吃污物,甚至不屑于看广场上贪婪而虚伪的花刺子模人,它更不屑于看我这个可怜可卑的信使,五百年的岁月,等来一场绝望,老虎头撞石墙,气绝身亡。花刺子模人没有看到期望以久的好戏,打口哨跺脚扔西瓜皮。 我吃下去的是彻头彻尾的粪便,我没有理由不恶心,我的肚子和胃竟然没动静。两个时辰以后,腹中发出咕咕声,我饿得要命,吃了一大盆手抓羊肉才喘过气来。我的胃口竟然这么好!粪便是一味药。当人们活腻的时候,它可以开胃。 蒙古军涌出伊犁河谷,花刺子模不堪一击,不花刺撒马尔干沦为废墟,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当骠悍的蒙古骑手挥刀砍我时,我大张嘴已,五脏六肺呵出的全是冲天的臭气,蒙古兵惊恐万丈,打马就跑。全城人都掉了脑袋,就我的脑袋还在肩膀上。那颗药丸救了我,它救的是一条被污染的生命,连凶悍的蒙古兵都无可奈何,岁月的流逝算什么?我成了介乎阴阳两界的巫师。 五百年之后我又回到撤马尔汗,回到不花刺和伊犁。故地重游,决不是偶然,在伊犁我果然见到我要见的人,他就是大清国的囚徒林则徐。我告诉他。王光皇帝流放你到伊犁是与我投缘的。林大人死不承认,斥责我冒犯天国,圣明的道光皇帝怎么能跟昏庸的花刺子模国王相比呢?不堪一击的花刺子模国又怎么能跟文明高贵的天朝大国相提并论?我告诉他:道光皇帝跟我们花刺子模国王一个脾气,喜欢好消息,不喜欢坏消息;道光皇帝只所以流放你,就因为你给他带来了坏消息:英国人的大炮固然无法避免,可鸦片烟比屎好吃多了,它至少可以给人以梦幻,它的药力比五百年前的回神丸强多了。关键是皇帝的脾气,皇帝以为奖励带来好消息的人,就能鼓励好消息的到来,惩罚带来坏消息的人,就能根绝坏消息。 林大人对我的忠告置若罔闻,他在专心致志地治理伊犁河,把河水引上岸,浇灌肥沃的田野,伊犁河谷就这样变成了中亚的粮仓。维吾尔人跳下马背,拿起坎土慢开始种庄稼。林大人的志向绝不限于伊犁河谷,他要拯救整个中华帝国,帝国需要更多的水来浇灌。英国人的大炮还会响起来,鸦片烟比粪便更恶心,他还有更多的挣言要告诉皇帝。我的规劝是没用的,他比古代忠诚的信使更有敬业精神,他要再次充当信使的角色,给皇帝送去危言耸听的消息。大清国已经好几百年没有一句真话了。任何一句凉嗖嗖的大实话都会使这个庞大的帝国打喷嚏。皇帝最信任的辅臣曹振镝,甚至劝导皇帝对三年一举的试举不必看文字好坏,只要看字体的圆润与否来决定状元的取舍。你可以想象他的奏章会带来什么结果?一次不算还奏了两次,等待他的除了死亡还能有什么呢? 我怎么能相信巫师的话呢?流放生涯丝毫没有削减我对大清的忠诚,我时刻等待王圣上的召唤。这是一个多事之秋,外寇内贼防不胜防。 长毛作乱,皇上首先想到了我。圣旨到来之前,我就开始谋划如何训练草原收人,他们是天下最优秀的骑兵;安史之乱,唐朝借五千回纥兵收复长安。我以戴罪之身启奏圣上,虽比不上诸葛孔明的《出师表》,其中的真知灼见也一定会打动圣上。奏折刚递上去,就接到圣旨,宣我赴广西剿长毛。林则徐伊犁十年,宝刀不老啊。我也来不及训练天山牧人了,偌大无朝,何愁无兵。即使中原人全吸了鸦片烟,山野之中也能招到骁勇之士。 那个可笑的巫师向我提出忠告,他劝我不要离开西域,他认为我回中原会失望的,他竟然给我一把铁锥,让我见人就扎,如果扎不出血就赶快返回伊犁。他把我当成花刺子模信使了。我多少有些欣慰。我毕竟说了实话,能在遥远的西域碰到半个知己,也算三生有幸。 离开骠悍的西域,进入贫瘠的陕甘地界,沿途所见尽是面黄肌瘦的汉子,他们的血汗全流进妓院烟馆。有好几次我试着攥紧铁锥对准麻木沉迷的行人,我下不了手哇。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没有一个血性汉子,不要说用铁锥,凭一双肉眼也能看出七八成。尽管如此,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我提心吊胆,渴望能找到一个可以让我尝试的人,哪怕让我摸出铁锥朝他比划一下都行。 我在中原的大街小巷里跌跌撞撞,巡夜的更夫把我当成乞丐。我心里一惊:我不就是一个乞丐吗?我讨要的东西跟一个饿汉有何区别?我是天下最饥饿的人!大清国最清贫的人就算我林则徐了。我竟然贫困到如此地步,连摸铁锥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想起巫师的忠告。他说离开伊犁你什么都干不成。出嘉峪关的时候,我胯下的汗血马咴咴叫王向回跑去,汗血马到内地就流不出血了,我改乘驿马。 长毛已经攻克长沙,向南京挺进,整个江甫将沦入贼寇之手。人们谈起长毛个个眉飞色舞跟谈三国故事一样,把贼寇当成了冲天的英雄。平心而论,长毛是中原最后一批血性汉于,所以他们才敢揭竿而起另立江山。跟强悍的敌人较量是件很荣幸的事情。我抛开随从,带着贴身书童和关印、日夜兼程向前线开拔,希望能早日统兵与长毛血战。 我的心刚热起来,那个西域巫师幽灵一般出现了,给我致命一击。他预言长毛必败,我也相信贼寇打不了江山,但我万万没想到长毛会如此惨败。巫师的鬼魂已经游荡五百年了,他亲眼目睹多少王朝的兴衰?他把长毛的进军与郑成功相比,当年郑成功挥师北伐,势如破竹直取南京,六朝金粉之地一下子瓦解了二十万郑军,秦淮河上的花船把他们打得大败。如果洪杨真有帝玉之命,就该绕过南京,倾力北伐,光凭他们重兵围攻南京的架势就可以看出,他们对北方不感兴趣。他们将以南京为都,以偏师北伐;江南美色全聚集在石头城里,跟昔日的花刺子模国一样,南京的女子以妖艳称雄天下,长毛的骨头会锈在秦淮河里发臭发酸,你林大人的铁锥休想在他们身上扎出血,中原扎不到的,南京也扎不到。 巫师走了,我孤零零愣在房子里,我一点兴趣没有了,跟不堪一击的敌人周旋有什么意思?他们还比不上英国鬼子,英国人的兵舰大炮多厉害!英国人让别人抽鸦片,他们尝都不尝,他很健康很强壮,一点事都没有;高明的人都这样,让狗吃屎自己绝对不吃,连闻都不闻。跟英国人周旋,也许是我一生最辉煌最有价值的事情。剩下的就是伊犁了。我在那里骑过马,修过水渠,我发现胡人的强悍可以用来代替腐败的八旗兵和绿营兵。大清强大的时候,皇上都要到伊犁去纵马驰骋,帝王的胆气就是在马背上锤炼出来的。长毛攻克南京必将衰竭,北伐也仅仅是偏师,圣上不必惊慌,也没必要从伊犁搬兵,调蒙古王爷的马队就行了,长毛再凶也抵不住草原铁骑的冲击。这是我最后的声音了,我连府台大人的官衙都不想进。整个中原死气沉沉如同鬼域,连喝下去的茶水都这么噎人,快要把我的肠子扯断了。我就不信中原没有一条血性汉子,我林则徐算不算呢?我终于明白:这把铁锥是留给自己用的。但愿它不要让我失望,我已经绝望到家了。生命是绝望人最后的财富,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死算不了什么,既不稀奇也不新鲜。我攥紧铁锥狠劲一摄,就把心脏凿开了,血水喷射、减弱。汩汩流淌、仿佛遥远而汹涌的伊犁河覆上我的头顶,我沉下去一直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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