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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远行


作者:何继青

1

  副部长余宏荫是在省委熊副书记召集的会议上被告知洪子寒报病危的。
  那时候副部长余宏荫正边听其他部门负责人发言,边反复权衡自己的发言怎么讲合适。会议的议题是人事安排。人事安排成了如今最敏感同时又最引人注目的焦点,当代中国人已经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与当官这条道相比,其他选择皆属羊肠小道。羊肠小道的艰辛风险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付出太多而收效甚微。至于官场太苦太累想开了没什么意思之类的话,大凡是官场失意者的违心之言,或者官道得意者的虚假托词。还在会议之前,副部长余宏荫就知道洪子寒是这次会议的难点所在。
  三年前,机关大院里派了一批正处、副处干部到下面县乡两级任职,现在一年期满,这批正处、副处干部统统要返回机关大院来做官了,于是位置便成了问题的要害。如今连国有企业的职.工上岗都困难,哪里还有闲着的官位?何况是这座南方繁华大都市的机关大院!洪子寒是以正处职务下去的,洪子寒的情况与三年前下去的这批干部有着很大的不同,这还不完全因为洪子寒去的是边远地区最贫困的县,洪子寒下去当县委书记的起因背景均十分复杂,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清的。按理洪子寒这次回来怎么也该安排个副厅。争夺副厅的位置自然又要更为激烈尖锐、错综复杂。这次,明摆着的只有一个副厅空缺,而竞争这个位置的强有力人物至少有五到七名,其中洪子寒和古传利是实力最强最为突出醒目的两个人。论理,这个位置给洪子寒相对合适,即使是排队轮班也该洪子寒了,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古传利那里,古传利在机关就是正处,到下面任的是市委书记,给个副厅当属正常。可是把话说回来,与洪子寒相比古传利已经比较轻松地得到了不少的好处,还在很年轻的时候由于某位领导人偶尔讲了句话,便从普通办事员一步跨上了副处长的位置,利用副处长的位置他几乎结识了省里所有领导的秘书。他到下面一个富裕的县级市当了一年市委书记,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国外访问参观、与外商洽谈合作项目。从情理上讲,把不多的利益分一点给别人也属应该,尤其是给洪子寒。这是余宏荫的想法,古传利不会这么想,古传利属于那种收了西瓜也不放过芝麻的人,况且在古传利看来天下的芝麻西瓜应该归他收获、况且古传利一定认为自己还从来没得到过西瓜。副部长余宏荫倒没有因此对古传利产生不好的看法,在余宏荫看来古传利只是看问题的角度跟一般人不大一样罢了,正是由于与众不同的视角,才使得古传利具有强烈的荣誉感和自尊心。荣誉感和自尊心是一个人拼搏进取的动力。极大的唤醒和艺术的运用人的这种动力是领导者工作的一部分。从理论上讲,既收西瓜又捡芝麻是科学的。为什么收了西瓜就可以忽略芝麻?这是古传利的观点。余宏荫不反对:余宏荫不反对古传利的这个观点并不意味就同意把这次唯一的副厅位置给古传利,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他更倾向于这一次先把位置给洪子寒。毕竟洪子寒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可是现实远不像心灵深处某个角落里的情感那样黑白分明。古传利属于经不起失落甚至经不起冷落的男人,一旦他感到了被冷落或者失落,那么他的全部智慧和拼搏精神都会从另一个方面使领导者甚而整个局面难以平静。恰恰如今的领导者皆把平稳安宁放在第一位。古传利不能容忍洪子寒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这次若是把副厅的位置给了洪子寒,可以肯定古传利不会轻易罢手,他若是活动起‘来其破坏性无人可比。相反,若是这次把位置给古传利,洪子寒不会闹,更不会兴风作浪,部里及至机关大院将一如既往的平静安定。
  利害与良知使余宏荫为难极了,与其说余宏荫下不了决心不如说下不了狠心。几天前,当边远山区那个全省最贫困县的老百姓们,含着泪不由分说地坚决把洪子寒送回他们这座城市送进医院,副部长余宏荫便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良心的反省,难以名状的歉疚之情缠住了他。长久以来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伤害过洪子寒,是在这几天里他突然发现他其实不止一次伤害过洪子寒,至少不自觉地加入过伤害洪子寒的人群。洪子寒被百姓送回来那天他去了医院。那时候洪子寒一双疲惫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含笑望着他,声弱力乏却神情爽朗地断断续续和他谈了些下面县里的趣事。余宏苗面对洪子寒含笑的神态,眼睛慢慢潮湿了。余宏荫是个极少流泪的男人,他说不清楚面对洪子寒的那一刻怎么了,他没敢久坐,怕真地控制不住自己。余宏荫不是一个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男人,那夭当他起身走出病房,走在漫长寂静的医院长廊里,几乎决定要把副厅的位置给洪子寒了。后来,他坐进了黑色轿车,穿过大半座繁华热闹的城市,回到庄严权威的办公大楼前,他从黑色轿车里走出来,走进副部长办公室,坐回那张属于他的真皮高背软椅中,便不自觉地怀疑起刚才几乎要作出的决定,思维重又回到了副部长习惯的思维轨道上。把位置给洪子寒,毕竟只是考虑了一个人的问题,更进一步看,这样决定感情因素占了太大的比重。作为副部长,他没有权力单从感情出发考虑工作,尤其不能从个人感情角度出发来安排人事职务,他首先要维护的应该是整体的安定团结,看问题要从更高的层面俯视。然而所有这些平常脱口而出的道理从那天开始似乎都变得不再有力,总有另一个更强大的声音与之辩论。以往不是这样的,这一次怎么了?
  会议如期召开,余宏荫直到走进会议室仍然没有作出最后的决断。
  余宏荫坐在于庄严之中酝酿着尖锐激冲突的会议室里听到洪子寒报病危的最初时刻,巨大的震动以突然的力量狠狠打击到他的心灵最深处,大脑在巨大的震惊之后,随之出现一片空白。仿佛经过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余宏荫才不怎么相信地打量了一遍秘书,那目光似乎充满了迷惑不解。秘书神情严肃不容怀疑,正略弯着腰站在他身后等待指示;他复又把目光从秘书脸上移开,环顾着依然庄严依然神圣的会议室。会议在继续尖锐激烈地进行着。他无声的带几分自嘲的笑了一下,他觉出了滑稽,很沉重又很轻飘的滑稽。一个人就要死了,一群人还在认真严肃地讨论着给不给他一把椅子坐,要不要让他坐在那把椅子上带领许多生命力旺盛的人去跨世纪。不错,这一批讨论提升的干部都属于跨世纪干部。洪子寒此刻在想什么?面对死亡,一个生命将会想到些什么?余宏荫不知道。一个人在即将离开人世之际是否还会对世界有很多欲望么?
  余宏荫毫不犹豫地向主持会议的熊副书记作了个手势。这个毫不犹豫的手势被余宏荫记忆了许多年,在以后的许多年中他不止一次分析过这个毫不犹豫的手势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熊副书记略有惊异地打断另一位部长正在进行的发言,望着站在余宏荫身后的秘书点点余宏荫:有什么事?
  余宏荫道:洪子寒同志报病危了。我想先作个简单发言,马上去医院。
  熊副书记说:你先去医院吧,发言可以再找机会。
  余宏荫坚持道;我想还是说完再走。
  熊副书记考虑片刻点了头。
  余宏荫环视一下会议室,用一种很坚决的声音说道:我建议这次的副厅位置先安排洪子寒同志。尽管这样做意义已经不太大了,似乎也不那么合适,但我想这会给一颗灵魂和许多颗良心以慰藉。这种慰藉是很实在的,况且安排洪子寒实际上已经不影响别人了。余宏荫吐完最后一个字,才意识到他这样发言不仅仅是合不合适的问题了,简直离此类会议的标准发言太遥远。会场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这是一种比较古怪的沉默,很难有人能够说清楚这种沉默是怎么发生的、蕴含着什么样的内容。
  后来有人打破沉默,道;这样决定是不是匆忙了一些?也不够严肃吧?
  于是有人响应:我们完全可以把古传利和洪子寒两位同志的情况再进一步比较一下嘛。人事安排还是慎重为妥。
  余宏荫愤怒了,洪子寒都快死了,活着的人们还耍苛求他什么?难道一个生命的死亡都不能唤起良心的发现和宽容?!
  熊副书记把话接了过去:洪子寒是个不错的同志。这样吧,老余你先到医院去,替我看望一下洪子寒同志,也代我向家属表示慰问。至于安排的问题以后再谈,现在重要的是救人,一定要全力以赴抢救。你告诉医院领导这是我的意见。
  余宏荫起身离开会议室走出办公楼,坐在了向医院驶去的黑色轿车上。
  第一个红灯出现在余宏荫面前,余宏荫知道随后还会有一系列红灯在等待他。轿车骤然减速,无奈地开始了爬爬停停的行程。都市的红灯总是在人们最着急的关头出现,还要漫不经心地读秒,仿佛有意要磨损人们的神经。余宏荫烦躁地轻轻敲打起座椅扶手来,他很想和司机商量可不可以闯红灯,闯红灯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余宏荫现在很愿意体会一次。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司机。司机是个老实人,说他们的车没警灯,闯了红灯惹麻烦不说反而误时间。余宏荫无奈,只好闭上双眼,仰靠在轿车椅背上,任凭红灯绿灯指挥他的轿车爬爬停停。在爬爬停停的轿车上,映耀着闪烁不停的红绿灯,余宏荫第一次有机会从一个人生命的终点回顾这个人命运中潜伏着的某些暗示。暗示往往是序幕也是结局。
  如今洪子寒除了女儿之外没有别的亲属,洪子寒的父亲和母亲在洪子寒的女儿洪秀读小学四年级那年相继去世,如今洪秀已经读初一了。同是洪秀读小学四年级那年,洪子寒的妻子和他离婚成了他的前妻。洪子寒的前妻王玲湘是个高大丰满的女人,余宏荫曾经不止一次想过王玲湘怎么会如此这样高大丰满,不是都说湘女娇小娟秀吗?王玲湘是湖南人,尽管长得高大丰满,但不失湖南人的精明务实。
  关于王玲湘和洪子寒离婚,机关大多数人均认为王玲湘占理洪子寒理亏。洪子寒和王玲湘家庭矛盾的起因,始于洪子寒给省委书记的那封信。是正月里某个无雨却湿冷的冬夜,洪子寒给省委书记写了封信。洪子寒在信中提出:“现在想做官想要权的人太多,想大事想做事的人太少;浮在上面指手划脚的人太多,沉到底层做具体工作的人太少;向上向下伸手的人太多,真正奉献智慧才华的人太少;顾小家的人太多,顾大业的人太少。面对现状,他愿意到本省最贫困的县去工作,愿意到那里去干一番事业,把自己的智慧才华奉献给那一片还很贫困还很落后的土地。同时,他提出要去就干正职,副职不干。
  那年洪子寒是副处级。
  书记看了洪子寒的信。书记同是在一个无雨却湿冷的冬夜给洪子寒打了电话。书记说:你的信我看了,我暂不批意见,先印发机关请同志们都看一看,大家来讨论,你看怎么样?当然,这是你给我的私人信件,如果你不同意公开印发机关,我尊重你的意见。洪子寒回答:同意。
  洪子寒给书记的信一经印发,往日平静如水的机关立刻沸腾起来,纷纷扬扬的各种说法大有铺天盖地之势。人们对洪子寒的信大体分两种态度,一些人认为洪子寒指出的现象和问题不无道理,但过于理想过于天真,在现实生活中难以做到;一些人则评价这件事既然根本做不到而被提出来,显然不是什么受理想支配或者过于天真的举动,完全是想要扬名的一种谋略。古传利是后一种观点的版权所有者,古传利毫不怀疑他对洪子寒这一举动入木三分的评价。那段日子,古传利告诉余宏荫,洪子寒事先给他看过这封信,他当时即意识到这是一种谋略、是一个塞满了私欲的举动,如果不是受名利驱使是不会想到这一层的。他劝过洪子寒不发为好,洪子寒还是发了。洪子寒所以一意孤行,绝不是如他信中所言。余宏荫没有制止古传利传播这个说法,作为主持工作的副部长,没有制止也是一种态度。这也是余宏荫几天来深深内疚的一个原因。现在,内疚不再是理智的心理行为,而成了灵魂的鞭打和折磨。余宏荫至今记得当时古传利态度激烈情绪愤然,在所能走到的场合基本上称得上是洪子寒不遗余力的批判者。那些天,时光在机关干部的感觉中过得很快很充实,每天都有新鲜话讲,每天都有新闻议论,人们可以不必顾及其他地在议论中泻泄比较真实的自我。
  余宏荫几乎是唯一的例外,他对洪子寒这封信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明确态度,他认真倾听着每一个人的议论评价,却从不加入,直到省委书记有了态度他才有态度。当然,这并不说明余宏荫对此没有自己的看法。余宏荫赞赏洪子寒的事业心,余宏荫尤其赞赏的恰恰是洪子寒充满理想精神的人生观。在他们这座城市,理想和浪漫已经被实用实惠取代,即使嫖妓也被冠以吃“快餐”或者“坐直通车”之类的实用性代名词,而毫无中国自古就有的那种悠闲散淡的情调。古时进妓院还要先温一壶酒,再弹一支曲,就着那酒那曲悠然赋诗作画,最后才入港做那事。如今的人做那事,见面即行事,事毕付钱走人。情与性被分解得如此干净彻底,人情的商品化、人心的实用性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生活的天空由此越来越趋向灰色越来越狭窄。余宏荫不喜欢灰色,他非常留恋蔚蓝辽阔的天空,但他深知如今的天空是难以摆脱灰色污染和现代建筑的挤压了。灰色正在成为一个时代的潮流,新的楼群在迅速地把都市剩下的天空无情地切割。余宏荫会在某个车宁人静的夜晚,独自坐在家里的书桌前,面对那盏浅蓝色台灯,悄悄为洪子寒的理想和浪漫所感动。但也就仅此而已。对古传利和机关干部们激烈的、愤愤然的、自以为入木三分的议论,余宏前没有力量站出来制止,他只能耐心地等待着书记的意见批下来。其实,机关干部们也都在等着书记的意见,只不过他们还做不到在无言中等待,也有一些人是希望自己的激烈、愤然和入木三分的意见能影响书记最终的决定。古传利便认定书记不能不考虑几乎一边倒的普遍观点,他自信他有这样的影响力:就是制造一种普遍流传的舆论,从而影响决策者的思维。余宏荫沉默,一方面因了他内心的倾向,另一方面他也没那么天真,凭着多年的政治经验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下面的意见和情绪丝毫不会对书记的最终决定产生太大影响,书记之所以关注或者说发起了这件事,根本在于这件事具有可利用的价值。余宏荫在那段等待的日子里企图对书记的最终意见试作判断,他想考验一下自已的政治敏感和对书记的认识程度。一旦站到了超脱而居高临下的视点,他发现这里其实不存在是与非的界线,不管是洪子寒的理想、浪漫、激情还是古传利的激烈、愤然、入木三分均是靶场上夜间射击的靶标,就看枪手选择哪一个靶子作目标,然后让它灯光闪烁音乐乍起。书记将如何选择决定于书记在这一时期最需要什么。洪子寒提供的是一种理想主义的东西,古传利则指出了足以对一个人名利思想进行批判的切人口。在洪子寒身上能够大作赞歌式的弘扬性文章,在古传利那里有着批判向党要官要权的天地。书记需要什么?余宏荫苦思数日,没有得出结果。事情的魅力正是在于最终的结果迟迟不出,各种人物各种关系均在千变万化之中,一这段时期各种可能都存在,梦想也许在一夜间成为现实,真实也可能在一夜间成了笑谈,所以人人都觉得那段日子充实而迷人。
  洪子寒的那段日子和其他所有人截然相反。是在事情过去很久后,大多数人几乎把这件事淡忘了,洪子寒向余宏荫吐露过他在那段日子里的心境。是在洪子寒任书记的那个县里,余宏荫和洪子寒走在了一起。若在机关,他俩绝无可能作这样的交谈,但那一片还很原始的天地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变得自然纯朴起来。那是一个不太炎热的夏季。傍晚,他和洪子寒在县委小招待所吃过晚饭,一起踱出县委大院,走出县城,来到一片田野间。他们沿着田埂毫无目的地随意走去。刚刚被阵雨淋过的夕阳,从他俩眼前湿漉漉地滑向山那边,山脚下几缕炊烟悠然成几支银色细线,农家黄昏的柴草清香浓浓淡淡地四下里飘散开来。
  余宏荫首先挑开了话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算了,别总放在心上。
  洪子寒苦笑一下:你知道我不是个心窄的人,但那段日子我终身难忘。
  余宏荫想把话说得趣味些:有位作家说岁月无敌,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洪子寒摇摇头: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经历过那段日子,你也会刻骨铭心的。
  余宏荫终于沉默了,走在那个傍晚的田野上,余宏荫发现自己错误地选择了一个本不该挑开的话题。
  洪子寒没有意识到余宏荫的尴尬,他沉浸到往昔的思绪中慢慢述说起来,仿佛在与他自己对话:那一年,父亲在春天去的,母亲到秋天也走了,先后望着两位老人被推进炉膛化作轻烟飘上天空,我只能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冬季的最后一天,妻子也离开了,我牵着女儿的手望着她走出家门的时候,四周的空空荡荡几乎把我压垮了。就是在那一年里,我上班走进办公室,没有人和我说话,没有人和我商量工作,往日的同事们像打量怪物般打量我,这还是有胸怀有修养的。所有的指责虽然都在背后进行,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我生活在某些人的指责、中伤之中。我成了利欲熏心的小人、贼人,我即便被没顶的口水淹死,似乎都难平民愤。没有人能想象我的那段日子,当我准时走进办公室直到按时离开,那如坐针毡如芒在背的八个小时,需要什么样的力量来支撑?余部长,讲句心里话,那段日子我渴望有人能和我说点什么,哪怕只是讨论争论呢?但是没有,没有一个人来跟我说点什么!孤独有时候真可以置人于死地。
  在洪子寒的死讯渐渐逼近的时候,余宏荫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但是没有,没有一个人来跟我说点什么!”这个声音真切得令人难以怀疑它是幻觉。余宏荫惊愕地睁开微闭的眼睛。眼前是红灯。
  红灯下涌动着都市的车水马龙。他真正焦虑了,照这个速度何时能赶到医院?洪子寒的生命还能坚持多久实在是个未知数。
2

  古传利回来已经三天了,古传利回来一方面为新的任命进行必要的走动,一方面为儿子上初中的事情。儿子的升学考试成绩离进重点中学差一分,一分之差就把儿子划到了三流中学。三流初中与一流初中是绝对不平等的,能够进入一流初中,便意。味着一流高中、名牌大学的履历将成为你人生的一部分。一旦被派到三流初中,除了偶尔冒出来的个别顶尖学生,大多数学生的前途也就这么定了。这个下午古传利坐车驶向重点中学的时候,仅仅了解到洪子寒回来住院了,至于洪子寒报病危他是万万想不到的。洪子寒回来住院这件事,在他想来,无非是终于坚持不住贫困县的日子,回来调整一下。当然,为新的任命进行必要的活动无疑也是重要内容之一。
  古传利和重点中学校长在若干年前有过一面之交,来找校长前他让某位与校长有点关系的人物给校长打了个电话,车进学校大门那会儿他还是感觉良好充满信心的。很久以后,当他回顾这次遭遇,才意识到是一年的市委书记经历使得他感觉良好信心十足。虽然只是个县级市,但市委书记在如今是个极其容易培养人良好感觉的位置。父母官的说法到当代终于名符其实了,书记是一家之主,百姓是这方土地上的子民。便是带着这样一种感觉,古传利在学校操场上见到了校长。古传利微笑着向校长自我介绍,校长却视若不见。古传利当即红透了脸,他何曾受过如此轻慢!多年的修炼在这一刻起了作用,当然儿子的未来也是很重要的一种提醒,古传利及时退去脸上的尴尬,跟在校长身后边走边把名片递上去。一直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校长方给了他一句话,要他在门外等着。还好校长没关门,如果校长随手关上了门,古传利没有把握他不会在一瞬间踢开那扇门。紧接着就来了许多各种派头的人,都是为儿子女儿来的,来了就要给赞助,张口就上十万。校长一律冰着脸,丢一张自愿捐款的表格给父母们。古传利明白了,校长一定没认真听他自我介绍把他当成某个部门的一般干部了,一般干部只要不直接管校长,当然不如老板捐钱来得实惠。殊不知一个市委书记若想捐个十万八万,不过是随便一句的事情,连捐钱的名目都不必操心,自有手下谋划。后来省府副秘书长来了,校长马上走出办公室小跑着迎上前去,而热情可爱的笑容早在办公室里已经堆满了整个面孔。在经过古传利面前时仍然没有看古传利一眼,好像根本不记得是他叫古传利在门口等着,仿佛古传利这个人根本不曾出现过。那一刻,古传利羞辱到了极点,在极度的羞辱中他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古传利才回过神来,不觉忿忿的想到,这个校长也过于势利了,即使势利也可以往远处看嘛!说不准过两天就能给他点颜色看看,叫他追悔一生也是举手之劳之事。昨天,古传利从省委熊副书记的秘书那儿打听到,这次的副厅位置在教育厅。在古传利看来,这次能够与他竟争的对手也只有洪子寒,而洪子寒住院将使他在这次的竞争中减分。如果不出现意外,三五天之后他将以省教育厅副厅长的身份再次出现在这位校长面前。原来,古传利没有想过在上任之后马上为子女为私事动权,可世事所迫,他无力扭转乾坤,何况还是对付这类人呢!想到三五天之后即将以副厅长身份出现在校长面前的情形,古传利心理平衡了,坦然从校长身边走过迈向等在校门前的他的车。
  古传利回到家先为自己斟了半杯蓝带马爹利。妻子问加不加冰。古传利说加冰大淡,洋酒与中国酒的不同在于洋酒要品,喝中国酒是灌,细品洋酒其中那股浓厚的醇香确有源远流长的意思。妻子说你平时喝都是冰多酒少。古传利说任何事情都有个特殊情况。妻子奇怪地打量着古传利,古传利笑一笑转身进了书房。
  古传利在书桌前坐下来,面对手里端着的酒杯,正准备把洪子寒住院的真正目的再梳理推论一遍,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是一位在医院工作的旧友打来的,旧友急促地告诉他洪子寒报了病危。刹那间,古传利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怔怔地望着抓在手里的电话,好一会讲不出一句话,大脑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始终处于一片空白状态。放下电话,再望那杯朱红色的酒,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空虚深重地笼罩了他。他对洪子寒住院有过许多种推想猜测.唯独没有想到病这个字眼,至于病危更是从来就没有进入过他的思维范畴。但是完全没有想到,根本不可思议的事情却真实的发生了。洪子寒即将消失,从他面前、从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永远消失,他的生活中将从此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他坐上副厅位置在一瞬间变得顺理成章。他再去那所重点中学,校长会满脸堆笑地迎到校门口,至于向学校捐款可以作为笑谈说给校长听,让校长花上几个不眠之夜品品其中滋味。过去中国人讲光宗耀祖,如今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中国人讲为了子孙。然而当所有这一切随着洪子寒的病危变成了现实,原来准备的走动、活动统统不再必要,他感到了空前的虚幻,感到了世事莫测之中表现出来的没有意义。阳光悄然西斜了,中年男人才会产生痛楚很深地刺进了他的心灵。他推开桌上的酒杯,决定马上去医院。
  走出家门,古传利才想到应该通知罗旭,叫罗旭一起去。他说不清楚怎么就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只是就这样想到了。
  罗旭应该还不知道洪子寒报病危,可能连洪子寒住院都未必知道,罗旭一旦知道洪子寒报病危会怎么样?痛苦还是解脱?留恋或者顿悟?古传利想象不出,古传利从来没有准确地判断把握过罗旭,罗旭总是出乎他的预料之外。古传利凭着直感坚定地认为在这样的情形下请罗旭去看洪子寒,对洪子寒将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安慰。古传利没叫司机,也没拦出租车,在这个黄昏临近之际,他渴望踏着如血的残霞走一走。
  古传利和洪子寒一起认识的罗旭。是若干年前了,古传利和洪子寒去参加名流沙龙,那时候“沙龙”一类活动刚刚时兴,他们俩均不是什么名流,那个晚上能够参加完全由于偶然。他们俩走进那间装修得非常欧化的厅堂,古传利的眼光很快便被其中的一位女性抓住了,他无意中扫了一下洪子寒,发现英雄所见略同,洪子寒显然也被那位女性所吸引。那是个不很年轻的女人,大概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了。她没像各路名流那样站在醒目之处,亦无侃侃而谈让男士们围拢在身边,她独自坐在一个清冷的角落,宁静而恬淡。那个角落光线暗淡几乎弥漫着黑管演奏出来的忧郁,唯有远处一支射灯的柠黄色光线很细地轻轻从她脸上划过,于是那宁静恬淡和弥漫的忧郁中便亮起了一个成熟女性独具的明媚。古传利把目光转向洪子寒,洪子寒正望着他。
  你上去认识一下?古传利对于女性,在最初阶段每每表现出与生俱来的拘谨。
  你这个建议很有价值。不过为什么不我们俩人一起去呢?我需要公平竞争的原则对我的魅力作必要的保护,我不愿意在任何事情上抢朋友之先。洪子寒惯有的锋芒和浪漫气息还在开始之前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的外形不适合跟陌生人打交道,你应该了解这一点。先走一步不等于胜券在握,不是说好拳手往往后出拳吗。你现在还没有负疚的资格。古传利推了洪子寒一把。
  “黄雀在后”未必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哟。洪子寒丢下这句笑谈,穿过睽睽众目径直走过去。
  那次名流沙龙之后的一个晚上,洪子寒和那位女性出现在古传利面前。洪子寒要作介绍被古传利拦住了,古传利对罗旭说我和洪子寒同时认识你的,不过他比我先知道你的名字,除此之外对你他不会比我知道得更多。洪子寒开心地大笑起来,笑罢了指着古传利连声表示现实主义真厉害。那个晚上大家分手的时侯洪子寒对古传利耳语:对于女性尤其是成熟美丽的女性,还是浪漫主义者获胜的可能性更大。
  结果不幸而被洪子寒言中,罗旭果然与洪子寒产生了许多人知晓又没有谁讲得清的关系。借人是一种沉重的人际关系,对于有追求的男人这种沉重又十倍数十倍地沉重于普通人。古传利曾在一段时间里反复用这句话宽慰自己,欲使自己从难以言喻的酸楚中解脱出来。古传利酸楚还不完全因为罗旭,天下女人很多,优秀的女人也很多,古传利的难受之根在于他不能忍受任何人强于自己。可是他失败了,既难以宽慰自己那颗受到伤害的心,也做不到从郁闷的情绪中解脱。对于罗旭他不仅恨不起来,反而愈加感到她对于他的某种难以言表的吸引力,对洪子寒却再也无法如过去那般亲密无间了。副部长余宏荫有一次问古传利,洪子寒和罗旭是否有关系。古传利原本想说没什么关系只不过一般朋友,但话出口却成了“具体的不大好讲,到底关系深到什么程度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如今的许多议论往往不是空穴来风。”古传利注意到余宏荫的脸色就有些变,余宏荫对洪子寒一旦不满意,其严重性不言而喻。洪子寒的命运在余宏荫手里握着。虽然余宏荫没有明确表态,古传利也知道他的话起了作用。对于男女两人间的关系要么处理要么沉默,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但是沉默不等于没有传言,不处理不等于没有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传言和影响往往比处理更利害。以往极其严重的事情、以往极其敏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现在对洪子寒还有伤害么?古传利感到了内心的疚痛,他忽然惊骇的想:洪子寒这么快这么急地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是否也有他推出的一掌之力?
  罗旭住在“海天阁”二十一层。古传利走进电梯,电梯门无声地合拢,门楣上电子显示器缓慢地一层一个数字地跳动。古传利打量着晶绿色的电子数字显示竟有点紧张,罗旭是四年前买下“海天阁”二十一层这套三房一厅的,四年中他这是第三次到罗旭的住处来。古传利第一次来罗旭这里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想象和激情。古传利不是那种缺少激情没有想象力的男人,古传利心中盈满的激情和想象力不是大多数当代中国男人能够相比的,只不过掩饰得也比大多数中国男人好一点罢了。那次,当古传利决定到罗旭的单身住处来的那一刻,激情和想象已经如喷泉般从心底涌射出来,他似乎看见了罗旭优雅的微笑,以及罗旭带着微笑款款向他走近的身姿。罗旭的身姿无疑是动人情怀的,尤其当她走近时所表现出来的地道的女人味,实在可以让万物陶醉让岁月铭记。可以说古传利在十足的自信和幸福中走进了罗旭的住宅。罗旭平静地接待了古传利,罗旭给古传利泡茶,把为客人准备的香烟摆在古传利面前,然后很认真地问有什么事?古传利说一定要有事才能来吗?罗旭笑笑,并不依着古传利这个思路往下接话。古传利又说你为什么不请我参观一下你的书房和卧室?罗旭就说我从来不请别人参观我的书房和卧室。古传利说我看看可以吗?罗旭倒也没为难,很随便地点了点头。古传利在三个房间转了一圈出来对罗旭说,你的书房和卧室都有一种令人激情澎湃的气息。罗旭不在意地回了句是吗?古传利无奈地坐在了沙发上,罗旭的平静使他盈满的欲望找不到突破口。那次,古传利离开罗旭住处时,加深了对洪子寒的怨恨,这种怨恨没有道理却很强大。他把罗旭用平静的外表传达给他的冷漠,看作是洪子寒成功的杰作。对洪子寒的怨恨并不妨碍他对于罗旭的沉迷。罗旭的女人味始终缠绕着他,在某个白天他会痴痴地望着不怎么蓝的天空想象罗旭优雅的笑容和款款朝他走来的风韵。古传利不喜欢那种能喝酒能闹善于公关的女人,在古传利看来那种女人已失去了女性最本质的东西。古传利对罗旭深刻的迷恋在于罗旭纯粹的女人味。古传利认为洪子寒与罗旭在一起对罗旭是一种浪费,洪子寒难以体会罗旭作为一个纯粹女人的丰富内涵,他认定洪子寒永远难以真正进入到罗旭女性的内涵之中。古传利第二次来罗旭这里正是洪子寒最灰暗的日子。由于仕途不得志,人们很容易就淡忘或者根本不曾记起过洪子寒的存在,洪子寒的思想与追求、洪子寒每日所做的一切,以至洪子寒偶尔努力发出的声音均被人们极其自然的忽略了。当然,也有不少人劝洪子寒下海挣钱,如今大海成了不得志者、穷途末路者、走投无路者的逃难所,金钱则成了这群人灵魂的安慰。洪子寒只是淡然一笑。古传利知道这一笑的内容,古传利不会劝洪子寒下海挣钱,他们俩不仅对这座城市的下海者作过分析,还关注过那些人的结局。十多年之后回头看,第一批下海者成大气候的数不出几个,而倒霉失意坐牢的却大有人在。这样的一片海,洪子寒岂能下去?洪子寒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况且洪子寒的那段日子虽然暗淡,却远没到山穷水尽。正因为如此,洪子寒才活得很累很苦。女人不会喜欢灰蒙蒙的男人,女人也不会追求灰蒙蒙的日子,女人需要明媚和辉煌。罗旭不会例外。那次古传利是在这样一种心境之下摁响了罗旭的门铃。古传利的运气一直比较好,春风几乎很少不与他同行。他那次去找罗旭的前三天,刚刚被任命为处长。处长虽然不算什么官,但它是人生的一个台阶。男人站在台阶之上与台阶之下有着本质区别。令古传利遗憾的是,那次当他离开罗旭住处时几乎立誓永不跨进罗旭的门坎。因为在他进来之后的三十分钟时间里,罗旭去卧室接了一个长达二十分钟的电话。他隐约听出那个电话是洪子寒打来的。
  现在,古传利又一次走进了通往罗旭住处的电梯。
  这一带是比较豪华的商品房,集写字楼住宅区为一体,在其中这幢“海天阁”买房作住宅的大都是单身女性,这些女性基本上是歌星、影星、女老板女经理和大企业有第三种收入的高级雇员。罗旭大体可以归到最后一种女人,但是古传利不知道罗旭第三种收入的源头在哪里,也从来没听到关于这一点的传言。电梯无声地停下来,晶绿色的数字静止在二十一层上,一双无形的手把电梯门悄悄拉开。
  古传利站在写着21-B字样的门口,他想像不出罗旭听到洪子寒病危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古传利隐约听说洪子寒和罗旭的关系出现过裂痕,现在的状况是未知数。一位名人曾说过.世上最难把握的是女人。古传利想定了,不管罗旭对洪子寒的态度如何,他一定要请罗旭去最后看看洪子寒。古传利能够估计到洪子寒此刻最想见的应该是女儿和罗旭。女儿是洪子寒血脉的延续,罗旭是洪子寒最终的欲望。古传利抬起手,按响了21-B的门铃。
3

  中文机略嫌急促地叫了几声,罗旭漫不经心地扫一眼,目光不那么经意地凝在古传利这个名字上。她不记得什么时候给过古传利自己的BP机号码,古传利还是第一次呼她,她想不出古传利呼她会有什么事。罗旭对古传利印象不好,说不出任何理由,就是本能地讨厌古传利。接触稍多一些,她才发现古传利令她讨厌的地方主要在于官场气太浓,古传利有本事把任何场合都弄成官场,哪怕只.有三个朋友在一起,古传利也能分出高低。初时他们聚会常是三个人一起,罗旭不理解洪子寒为什么总与古传利弄在一起。她认真问过洪子寒。洪子寒只说他俩同在一个单位。很久以后,罗旭才察觉出洪子寒和古传利之间存在着很深的裂痕。她曾问洪子寒与古传利之间那道深沟是怎么形成的,既然有裂痕为什么还要在一起。洪子寒不置可否,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印刻在洪子寒脸上很久没有散去的苦笑,成了洪子寒留给罗旭不灭的印象。自那时起罗旭最不能忘记的就是洪子寒的苦笑。在罗旭的记忆中,洪子寒很少苦笑,洪子寒属于聪明而不复杂的人,苦笑是一种非常复杂并且多少有点尴尬的表情。罗旭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想起洪子寒,记住的就是那抹苦笑,这使她生出了一丝不吉利的感觉。她不大相信如今流行的种种神秘教派,但是不吉利的感觉每每纠缠她,在她心里投下一片若隐若现、若有似无的阴影。这一层阴影使得罗旭再看中文机上显示的古传利的名字和移动电话号码时,就看出了冥冥中的急切。
  在他们这座城市,如今形成了一种不是规矩的规矩,男人们在这个时候呼女人除了请吃饭不会有别的事情。男士约女性吃晚饭几乎成了男女之事的开端,真正的内容在饭后。为什么一定要以吃作为开端?人们的想像力何以枯萎到了如此地步?罗旭在几分钟前还相信古传利不是男人中的例外,这个时候呼她无外乎是请吃饭一类事情,这一刻她不这样认为了,说不清楚的预感迅速强烈。
  罗旭没有马上复机,任预感不断强烈起来。公司的人们陆续下班了,从窗口望出去外面的黄昏景致在朦胧中透出强烈的辉煌,一天中始终呈着灰色调的天空、楼宇、乃至稀疏的树木,到底滑进了热烈的金黄色假象中。罗旭喜欢傍晚的金黄色,傍晚是回家的时刻,金黄色每每唤起她对温暖的记忆。在认识洪子寒之前之后她都经历过另外的男人,她知道在别人眼里她属于缺不了男人和钱的那种女人,男人和钱能够把女人搅得热热闹闹,在公众场合她给别人的印象似乎永远是冷色调。其实当一人独处时她对暖色有着特别的依恋。而回家是她的终极向往,长久以来她始终觉得自己实际上生活在极度的冷漠之中,只有她自己了解一人独处的她才是真实的。洪子寒的出现使她获得过心灵的亲近,可这一亲近很快变得非常遥远,遥远的亲近成了她新的痛苦的源头。为了摆脱痛苦,她单独和公司老总出去吃晚饭,成双成对地出入娱乐场所,甚至到郊区去度周末。然而她仍不能摆脱,洪子寒和洪子寒与她之间那种遥远的亲近会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加倍地浸入她的心灵深处。为此,她强迫自己逃避洪子寒,甚至强迫自己铭记洪子寒的种种可恶之处。严格的说,这一年的暮春季节她从洪子寒那里回来之后,自己对自己认真地说过,到了必须在情感上告别洪子寒的时候。离开那座小县城时,洪子寒没带司机,自己推了辆自行车送她到长途汽车站。他们一路走过县城泥泞的街道,两人均已无话,默默地听着脚下积水四溅的声音。后来她坐上了那辆充满苦难的长途汽车。汽车启动了,她没望窗外,她凭感觉肯定洪子寒站在车下没走。汽车加了速度,驶出县城,把洪子寒连同小县城的一切留在了她陌生的那一片山水间。当时她认定这就是她和洪子寒的结局了,她所不能理解的是和洪子寒的结局为什么是那样。
  中文机又一次鸣叫起来,古传利在第二次呼她。罗旭的预感越发清晰起来:古传利意外而急切的呼她应该与洪子寒有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和洪子寒在小县城的分手便不是最后的结局。想到这一层罗旭紧张了,把目光重新挪到古传利留下的电话号码上,急促慌乱地拿起电话。
  古传利第一遍告诉罗旭洪子寒报病危罗旭完全不能相信,古传利重复了一遍,罗旭不能不相信了。接下去古传利还说了些什么她一概没弄清楚,她的意识和情绪顿时混乱不堪。放下电话罗旭立刻跑出办公室来到大街上拦出租车。晚霞将尽未尽,夜幕却已经抢先降临了,各色灯火伴着夕阳余晖暖融融亮起来,引诱着人们很自然地想起许多即将开始的浪漫故事,有几扇窗口黑着便显出了格外的凄凉。出租车一辆辆驶过竟没空车,罗旭整整等了二十分钟仍然没有拦到车。她有些后悔没同意古传利来接她一起去医院,古传利在电话里好像说过要来接她一块去医院,她考虑等古传利要了车再过来接她太慢,直接坐出租车去省时间。又等了短暂而漫长的几分钟,罗旭不再对出租车抱希望了,出租车经常这样,不需要时空车一辆接一辆,有急事又半天等不到一辆。罗旭决定走着去医院,她不断地安慰自己,也许真是一切都在命中注定,洪子寒如果希望见她自然能等到她赶去,如果不希望见她去了也没有意义。她现在有点信命了。
  街道两边的灯火闪闪烁烁地亮开来,正是下班时间,来来往往的人们行色匆匆。到处都是被堵塞的车流,司机们烦躁地摁着车笛。罗旭茫然望着人流车流,所有的时间均遥远朦胧。认识洪子寒以来的一些细节却格外的清晰明亮起来。
  洪子寒对她说准备给省委书记写封信。那是三年前初冬季节的一个上午,她和洪子寒坐在森林公园草地上,背靠背,微微扬起面孔望着相反两个方向的天空。上午柔和的阳光悄无声响地把他俩切割成明暗两面,罗旭脚下拖着变形的身影,洪子寒的面前唯有阳光和青草。罗旭有一句没一句地随口问准备给省委书记写什么信。洪子寒兴奋地一跃而起,竟带着少年般的奋发意气站到罗旭对面,摆出一副演讲或者辩论的姿态。罗旭更加觉得洪子寒不过在做游戏,只是做得与公园里其他男女不同罢了。罗旭朝身后指指,要洪子寒回到原来的位置,罗旭说背靠背对话更有趣味。洪子寒重又坐回到原来位置上,背靠着罗旭的背,热切而充满激情地背诵了给省委书记那封信的腹稿。等到洪子寒背诵完,罗旭不仅意识到洪子寒不是在做游戏,而且觉得洪子寒是认认真真地疯了!罗旭慢慢扭过头来,她只看见洪子寒的一轮侧影,于是便在洪子寒耳畔轻声说你很浪漫,尽管是些梦幻般想法,我还是喜欢。我喜欢你的执着和浪漫,只是你千万别把精神浪漫当作生活真实,别把对感情的执着误解为某种追求。洪子寒开心地笑了,他毫无忧虑地笑着问罗旭。如果省委书记同意我在信中的观点和要求你会跟我到边远的贫困山区去么?罗旭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那你得先和你妻子商量好。洪子寒竟然理直气壮地说离婚太麻烦会牵涉很多精力。又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罗旭解释她是个现实的女人,女人对男人常常很理想但对生活却非常现实。说完又回到了自己的阴影里。她仰望着自己的天空告诉洪子寒,人生最麻烦的事远不是离婚,给省委书记那封信的腹稿还是不要落到纸上明智。洪子寒转过身来,从后面抱住罗旭,问了句,我若真离了婚你会跟我一起去么?
  这个夜色初降的时刻,罗旭走在灯火辉煌的都市街道上已经记不起三年前那个初冬的上午是怎么回答洪子寒的了,她永远不能忘记的是那个冬天她犯了一生中最不可原谅的错误。现在想来,是不是由于她的那个错误,把洪子寒一下推到了生命的终点?
  罗旭万没想到洪子寒真会把腹稿落到纸上直接寄给省委书记,更没想到省委书记征求他的意见他竟同意公开,当然罗旭也不会想到省委书记会运用这封信引出一场大争议大讨论,但是洪子寒在实际生活中最终将陷于尴尬、被动、难堪她是估计到了。那个冬天她没有去看过洪子寒,只是打了两个电话。她做不到不和大多数人一样与洪子寒拉开距离,同时她不想给洪子寒再添桃色新闻增加另二种麻烦。当然她也非常害怕,政治确实有着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女人面对感情能够做到毫无惧色地一条黑道走到天涯海角,但哪怕在无形的政治气候下,女人通常是弱者。最让罗旭意外的是洪子寒真地离了婚。那会儿她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和总经理谈事。总经理经常会为某件事出现在她的办公室。电话铃响时,总经理皱了皱眉。她拿起电话。洪子寒在电话那头对她说:我离婚了。我和王玲湘刚刚走出街道办事处。就站在街道办事处对面的公用电话亭给你打电话。她拿着电话傻了,一句话说不出来。她没想到洪子寒真会离婚,更没想到洪子寒离婚会发生在那个动荡的冬天,最为要命的是洪子寒走出街道办事处马上给她打了这个电话。她曾经答应过洪子寒只要洪子寒离婚她马上嫁给他,她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许诺。问题在于情况发生了变化,洪子寒目前的处境不适合和她结婚,不单为她,也是为洪子寒着想。总经理打量着她颜色渐白的面孔,问出了什么事,需不需要他帮忙。她向总经理摆了摆手,她听见洪子寒在那一头接着说,嫁给我吗?我现在自由了,如果省委书记批准我的要求,我们一起到边地去开始新的生活!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怎么了?你不舒眼?洪子寒朗朗的声音混杂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声一起涌过来,潮水般包围了她,她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她矛盾到了极点。她继续无言,她想哭,无奈总经理站在面前一丝不松地紧紧盯着她,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就要涌出来的泪水。洪子寒在那头继续提高了声音喊道:离婚证就在我手里拿着,崭新的一尘不染。她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很久,那是一段漫长到足以把人的心灵磨成糟粕的时光。洪子寒在她无边无际的沉默中终于说,你别为难了,我在和你开玩笑呢,然后挂断了电话。她乱七八糟地度过了那段日子,当她开始真正懂得洪子寒、真正懂得她失去了人生中一次非常难得的宝贵机遇时,洪子寒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去了遥远的边地。悔恨对于情感和灵魂的摧毁在三年之后终于再一次发生了,它把死者作为鞭绳狠狠抽向生者。罗旭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巨痛,痛感一直刺进了她灵魂的最深处。
  连着五六家鲜花店在路边一字排开,鲜花小姐们把比各色花卉甜腻得多的笑容纷纷抛向路经的行人,罗旭茫然地在一家花店前停下来。面对水淋淋的各色鲜花,罗旭有些茫然,她不清楚送什么花给洪子寒合适。人们对在什么情况下给什么人送什么花有着严格的讲究。罗旭从没给任何人送过花,对不时收到男士们送的花也很少在意。现在她面对着数十种鲜花痴痴地想,洪子寒喜欢什么花呢?她记不起洪子寒喜欢什么花,在她的印象中洪子寒喜欢草和树,草是不开花的草、树也是不开花的树。罗旭正待离开花店,迎面碰上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目光。
  你好……你是?她迟疑着不敢确认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
  你不应该是健忘的女人呀,怎么就不认识了?不会是我变化太大吧。王玲湘泼辣辣地横在罗旭面前,大着声音说。
  罗旭这才恍然是王玲湘。与王玲湘的冷了相遇使罗旭本能地一扫茫然恍惚,马上镇静起来,她目光冷冷地正视着王玲湘,这个女人也该向洪子寒仟侮,这个女人在最不该离开洪子寒的时候离开了洪子寒!意识到这一点,罗旭不那么自信了,与王玲湘相比,她对洪子寒的打击才是致命的。罗旭和王玲湘见过两次,前一次是王玲湘找她,那次基本上是王玲湘言辞锋利地责问,她紧张多少还有点儿害怕的沉默,从始至终她讲了不到三句话。后一次是她约的王玲湘。王玲湘见面就说有什么事你干脆点儿,我这几天正忙着。她一时语塞,原先准备好的满腹解释之类的词语顷刻间变成白茫茫一片,她委屈得真想哭,那段日子为了洪子寒当然也为王玲湘她远离了洪子寒,她知道洪子寒那时候非常需要她,她更明白在洪子寒最需要的时候有意远离将狠狠伤害一颗男人的心,她在那时候便预感到侮恨从此将长久的伴随她了。现在洪子寒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即将离所有的人远去,她将为此永远悔恨,那么王玲湘呢?
  罗旭淡淡地问王玲湘:你也买花?
  王玲湘瞥瞥不屑的眼神:我从来不买花。你呢?哪个男人不给你送花反倒要你买了送给她?
  罗旭问道:你不知道洪子寒回来?
  王玲湘说:他回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结婚了?
  罗旭的心抖了一下:洪子寒报病危了。
  王玲湘拿眼睛深深剜了罗旭一刀,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冲罗旭说了句:你这个女人真够狠的!
  望着王玲湘远去的背影罗旭站在花店前怔了好一会,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狠,但沉重的十字架是背上了,洪子寒是她至今唯一真爱过的男人,也是她狠狠伤害过的男人。
  罗旭沿着繁闹的大街继续向医院走去,她没有买鲜花,她什么也没有买。
4

  洪子寒看见自己正在死去。
  一九八五年,洪子寒曾看到首都某大报登载过这样一条短新闻:美国一家杂志对十几位在一瞬间死亡过的人作了调查,这十几位曾经死亡过几秒或者十几秒钟后来又活转来的人,描绘了大致相同的死亡经历:最初他们胸感到自己迅速飘浮起来,悬挂在某个高度上,在那个高度上,他们清晰无比地俯看着自己如何死去,其情景真实细致。因为被调查者皆属于突然死亡,诸如车祸之类,所以他们所遭遇的死亡均比较修烈残酷,然而他们的观看却缓解了死亡瞬间的惨烈残酷,他们看见自己先是头或者身体另外的某个部位慢镜头一般撞向汽车,接着身体的其他部位也随之撞上去,然后就听见了自己惨痛的大叫。他们把这一刻的情形称之为,是自己的灵魂在观看自己的躯体。这些死亡者在观看了自己如何死亡之后,接下来便统统滑进了巨大的黑洞。于是就有许多中国人也说,一个人在死亡时确实可以看见自己是如何死亡的,谁谁就是死了又活过来的,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自己的死亡经过。在一九八五年洪子寒不相信这条新闻,更不相信这种极其真实的说法,但九十年代的几个春天和秋天过去之后,他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怀疑自己的不信了,因为那时候他记起了古传利许多年前讲过的一句:当你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信时,你就必须寻找一种东西来让自己相信了。在那段日子他确实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信,于是人能够在死亡的瞬间看见自己如何死去便开始被他逐渐相信。不过那段日子并不太长,精神寓所的建立和倒塌同样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很快他就为自己竟相信报屁股的赚钱新闻感到可笑。此刻,他长久以来不信的情景出现了,并且确实无比清晰。
  他首先觉得自己轻盈地飘浮起来。如同一叶洁白纯净的羽毛那般?或者像一张被各种颜色涂抹得肮脏不堪的旧报纸?他飘浮在半空里,悠然俯视着留在病床上的他,他看见另一个自己缓慢而明显地开始改变原先的光色,几分钟前还火一般发烫的身体逐渐冷却,躯体包裹的那颗心脏跳动越来越沉重迟缓,肌肤迅速地发灰变暗,他看见那另一个自己迅速离他远去。同是在这一刻,他还清晰无比看见许多医生护士团团围绕在另一个自己的身边,他们在努力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试图用各自的学问阻挡住他远去的脚步。接着他看见自己的头上身上被打开了更多的洞口,有鲜红的血液涓涓流出来,又有许多清泉般透明的液体流进去。他就这么无比清晰地看着自己经历死亡。他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死去,他并不认为这个场面有多么惊心动魄,也没有感觉到这种境界有多大的魅力,倒是再次想起了此刻他特别希望见到的那些人怎么还没出现。罗旭没有来,女儿也没有来,会不会古传利和副部长余宏荫反而先来?余宏荫在这时候来属情理之中,古传利来就比较意外了。不过他的感觉告诉他古传利正在向他走近。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肉体还是来自灵魂,只是生出了这样一种感觉。不过,不论是情理中应该来的余宏荫副部长,还是在预料之外可能来的古传利都是他此刻希望见到的人。
  观看死亡的场面似乎结束了,洪子寒不再看见另外一个自己,当然也没有如报纸上所描绘的那样坠入巨大的黑洞之中,只是在这之前有过滑向黑色隧道的感觉。黑色隧道和巨大黑洞有着本质不同。大概是医生护士们的功劳,他越向死亡境界的脚步到底被阻挡住了,他再次留在了生的地界里。意识与知觉重新回到了他的躯体上,他觉得医生护士们正在慢慢散开去,那方他熟悉的窗户重又闪现在他朦胧模糊的视线里,他似乎看见了窗外的树枝和树枝上的那枚绿叶。那枚绿叶真是迷人啊!居然能够绿出那么多诗意来。那是棵什么树呢?玉兰?他不认识树,他是个植物盲。他不理解从前他为什么没有发现树和绿叶的迷人之处。树下应该有条小路,小路同样有着诱人的魅力。他想起身下床,走出去,去踩踩那条树下的小路,他几乎能体会到走在小路上的愉悦。但他爬不起身了,他只能凭借着朦胧而又清晰的意识去拥抱那棵树,去踩踏树下的小路,再沿着小路走向远方,去思辩去争论去实现他渴望拥有的一切!于是,他意识中的目光便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感觉中正向他赶来古传利那里。
  那是三年前的古传利。
  冬季里一个灰蒙蒙的黄昏,他在菜场买菜,迎面碰上古传利。当时两人手里都拿着准备装菜的包,包还空着,他俩四周同样空荡荡的,菜场在那个灰蒙蒙的黄昏不知为何异常安静,顾客稀少得有点儿奇怪,菜贩子们无聊地打着吨,在菜摊后面或坐或蹲,酷似一尊尊泥塑。洪子寒客气地迎向古传利,他希望与古传利和解,他与古传利之间实在并不存在根本的矛盾,他想告诉古传利他在骨子里属于委屈求全的人,他完全没有必要长久地把他当作对手,更没有必要把他视作敌人。他决定主动跟古传利谈谈,哪怕只一两句话呢!
  古传利倒是先说了句看似可有可无的话:你也买菜?
  洪子寒明白古传利这句话背后的锋芒,克制着说:我挺喜欢迎菜市场的。
  古传利道:我以前怎么没碰见你买菜?
  洪子寒委屈地编了句瞎话:平时想逛没时间,今天正好家里有客人。
  那天他家里没有客人,更令他感到屈辱的是,古传利并不领他这份情。古传利官着脸,居高临下地转身离去。
  对于三年前这一幕的记忆使洪子寒十分憎恨自己,他不明白那时候他怎么会活得如此弯腰曲膝!他没有必要处处让古传利三分,古传利也没有权力事事强他三分!他是在为谁克制自己原本强烈的欲望?他不是个没有激情的人,他更不是没有思想的人,可他竟然自觉自愿地把激情和思想统统掩埋了。为了什么?
  他和古传利都不是南方人,南方特别多情的雨季和特别温暖的阳光曾经带给他俩共同的希望。那是八十年代第一个春天和夏天的事情了。他们刚调来南方,合住在机关大院的一间小屋里。小屋有两张床两张桌子,床相对而摆,两张桌子背对着,他们俩人都喜欢这个格局,甚至对小屋产生了一种男人的沉迷。古传利称之为优秀男人才会有的沉迷。那时候南方一些思想活跃和走投无路的人们已开始寻找致富之路,发财类的字眼代替革命类的字眼成为使用频率迅速加大的词汇,金钱和舶来的新潮电器仿佛在一夜间成了权贵的某种象征。他和古传利在小屋里一方面冷眼静观外面的世界,一方面热情纵论激烈变迁的世事人心。古传利对中国这一代人当中最早发现金钱魅力的开拓者不以为然,古传利在八十年代第一个春天即讲出了一句名言:本世纪最后二十年的中国仍是权力之争时期,操纵下世纪初二十年的必然是政治之手。那时候洪子寒和古传利大有志同道合之意,视金钱如流水,来来去去不过带了些两岸的泥污来带了些两岸的杂草走。许多个夜晚,古传利和洪子寒各捧一杯清茶,从欧洲文艺复兴到美国南北战争,从二战结束后战败国的迅猛崛起到亚洲四小龙创造的奇迹,谈古说今,论证同一个命题:本世纪末二十年和下世纪初二十年,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仍将是政治权力之争斗,一个科学和经济成为历史演变内核时代尚不可能很快到来。小屋的彻夜纵论伴他们度过了南方好几个雨季的阳光季节,那些季节他俩均认为自己具有前瞻远见的能力,要千成一番事业的雄心时时激动着他们。
  只这在蓦然之间,洪子寒心里的泪水就渐渐涌了上来,像南方的雨季般一片片打湿他,他伫立在自己的泪雨中,任凭无声的心雨尽情沐浴。他没想到在这个年纪上就躺倒了,身后几乎还是一片空白。作为一个人,他几乎还没做什么;作为一个男人,他几乎没领略过欲望的风光。
  欲望之光该是怎样一番风景?洪子寒顽强地渴望起来,在他顽强的渴望中,罗旭飘然出现了,含笑向他走来。他毫不迟疑地迎上去大胆坚决地朝罗旭展开双臂。他听到了罗旭娇羞急促的喘息,听见了自己狂乱的心跳。明明只是一小段距离,却漫长得总也走不到尽头,他焦急又惊慌。罗旭脉脉含情的目光更加长了他脚下的路程。洪子寒察觉到了自己的迫不及待,他甚至响亮地喊出了罗旭的名字:终于,罗旭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拥抱住罗旭,把面孔把吻深深埋进罗旭的秀发和脖颈之中。渐渐地,他感到了罗旭肌肤充满青春活力的弹性,那是一种足以令男人陶醉的弹性;接着他感到罗旭睑庞烫得像团火,温馨的火光驱散了长久包围着他的寒冷。他仿佛喝下整整一瓶烈酒,在淋漓尽致的醉意中生命空前地昂扬起来,他丝毫不为自己空前的昂扬惊叹,他非常自然地欣赏着自己昂扬的生命之旗。不错,那确实是一面生命之旗,一扫往日的悲惨哀弱,它傲视天地,一往无前。往日里,它只是半条无精打彩的可怜虫,终日躲在黑暗的角落,无所作为地度年月。现在它横空出世,坚挺地托起一轮太阳犹如催开了一朵灿烂的腊月雪梅。他把那朵灿烂的腊月雪梅嵌进了罗旭生命的深处。后来,他听见自己贴着罗旭的耳畔说:我们结婚吧,按照规定,我们还可以生个儿子!罗旭突然甩过头,笑道;你不怕你的对手们借此大做文章了?你不顾及你的自尊了?你不再记恨我在你最需要那岁月里的沉默了?他大笑道: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是在想其实当初也没有必要顾及那么多!
  是的,回头看去,曾经惊心动魄的争斗、曾经回肠荡气的意志、曾经能够撼动灵魂的智慧,如今统统显得微不足道了,恰似流行歌里唱的:一切都只在举杯笑谈中,留下的唯有人生最本质的欲望和人间最纯粹的情感。比如,那间留在他记忆深处的小屋,那是他和古传利生命中共同的亮点。再比如,他在当县委书记的三年中修建的那条通往省城的二级公路,全县老百姓记住他的就是他为老百姓修建的那条通往省城的路。
  他是去了那个县才知道和他生活在同一时代的竟还有那样贫困落后的地方。从省城到县城,长途汽车整整跑了两天两夜,而那座县城甚至不如发达地区的一个村。县城到各乡镇;基本上没有像样的汽车路,用司机的话讲,新车在他们县去各乡镇转一圈回来差不多就报废了。他在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上发誓,在任期间一定要为县里修一条路,修一条通往省城的上等级公路。参加会议的干部为他这话鼓了掌,掌声响了好长一段时间。散了会下来,县长对他说,他们这个县是一水二地七分山,地势恶得很,历任父母官不是不想修路,是修路太难了,难于上青天。县长告诉他,会上三级干部为他的誓言一鼓掌,他就下不来台只能从台上摔下来摔得头碰血流了。他说他早已经摔得遍体鳞伤也就无所谓头破血流,路是一定要修的。那条路是他上任县委书记做的第一件事,如今成了他在县委书记任上做的唯-一件事。为了这条路,他撤了三个局长两个乡长的职;为了这条路,县里财政紧到了吃饭都困难的地步,更不说喝酒;为了这条路他知道要得罪很多人,被不少人骂。但是在那条路通车的那天,许多老百姓走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山道来看那条路、看那条路上跑起来像飞一样的汽车。后来,他病倒了,老百姓们抬着拥着跟着追着喊着把他送上那条路,他看见老百姓把江河般的泪洒在了他身后的那条路上。
  洪子寒的意识随着那条遥远的山区公路奇迹般清晰起来,飘浮感彻底消失了,他完全从半空中回到了急救病床上,甚至还从围在身边忙碌的白色人群中隐隐分辨出了姓韩的年轻护士。他记起了韩护士是个善解人意的年轻姑娘,住进医院几天来,只有韩护士能看懂他的眼神理解他的手势。现在,他希望韩护士能发现他如南方雨季般的心泪,那么他便能用眼神向韩护士传达他想要一支笔一张纸的愿望。他想好了,等余宏荫副部长来了,他要写两个字给余副部长,这两个字是“公路”。公路通车那天是余副部长专程去县里剪的彩,余副部长会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古传利来到他的床边,他要给古传利写两个字:小屋。他相信古传利也能看懂这两个字。他还要给罗旭写两个字“儿子”,他坚信罗旭一定能理解这两个字所包涵的全部内容。洪子寒被自己这些想法深深感动了,他已经看见古传利凝望“小屋”两个字的情形,古传利会拉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然后滔滔不绝地对他高谈阔论。不错,古传利的口才确实不凡,可以称得上语言天赋。他看见罗旭把“儿子”两个字贴在胸口如同把他们的儿子紧紧贴在胸口。罗旭不仅是个优秀的女人,也会是一个好母亲。洪子寒满腔心泪更加汹涌地逼上来,他把含满泪水的目光艰难地挪向韩护士。
5

  副部长余宏荫的车终于驶进了省人民医院。不等秘书先下车开门,余宏荫已经推门下车,却一眼看见正在花坛旁边散步的省委书记。
  省委书记没有发现余宏荫无意中碰过来的目光,书记穿一件休闲服,倒背着双手随意又神凝思沉的漫步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余宏荫在确认书记并没有看见自己之后反倒犹豫起来,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应该先跟书记打个招呼,还是干脆回避书记先去病危中的洪子寒那儿。如果跟书记打招呼,就不可能也不可以不和书记聊上一会儿再告辞去看洪子寒,但是如果不跟书记打招呼,万一在回避的一瞬间让书记看见,那他就成了小人。
  书记于半年前从书记的位置上令许多人深感意外地退了下来,如今一个人在位与不在位有着很大的区别,现在人们称他老书记。在书记前面冠个老字,既客气又明白无误。余宏荫还记得古传利若干年前曾对老书记有个评价,古传利认为老书记属于极有政治头脑的那一类干部,老书记最终能坐上省委书记的椅子是凭能力和政绩,不像那些靠某种背景或者碰运气的仕途幸运儿,但是老书记的仕途注定不可能走得更远走向更高,要害也在于他极其敏锐深刻的政治头脑以及他那常常令人惊叹的政治谋略。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从根本上讲既不需要敏锐深刻,也不需要大智大谋,这是一个杂乱平庸的时代。古传利对于老书记的这番评价使得余宏荫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心惊胆战。洪子寒也听古传利发表这类似的言论,对余宏荫说无须心惊胆战,他认为一个人能把别人听起来深感可怕的话说出口,这个人便没有什么可怕了。可怕的是含而不露,谋略在胸,出手在后,即中国人所讲的“城府”。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古传利对于老书记的评价,老书记在年龄将到未到线时从省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而许多人一直在传说老书记要调任进京。
  失去了权力的昔日权贵门庭冷落已是正常现象了,再没有多少人会对此说三道四,即使说也是白说。余宏荫自然明白这条当代真理,问题在于余宏荫几十年一贯的做人准则使他不愿意背上“小人”的心理负担。余宏荫在片刻的犹豫之后,还是选择了让秘书先去急救病房,传达省委熊副书记关于尽一切可能抢救洪子寒的指示,自己朝老书记走过去。
  直到余宏荫站在老书记面前,老书记才走出被晚霞染透了的凝神沉思。老书记略微怔了一怔,随即十分热情地把手伸给余宏荫,嚅动着嘴唇半天方才说出一句话:你是在职在位的人当中第一个来看我的。然后便和了余宏荫慢步而行,随意走去。这一刻,夕阳已逝,晚霞成了最后一抹暗红,而紫墨水般的夜色漫天铺展开来,于是最后这一抹暗红便产生了一种非常残酷的美丽。
  余宏荫本想问问老书记的病情,因为有了老书记刚才嚅动着嘴唇吐出的那句话,他无法询问了,只能讲了句似是而非的话:老书记您好些了吧?
  老书记摆摆手:没什么要紧,人老了总要出些问题的,无非是心血管之类的毛病吧。说罢,老书记转了话题,道:今天看到你,加重了我在心里存了许久的愧意啊。原本你这个副部长早该转正了,你的政治素质、工作能力、敬业精神以及人品我是了解的,但世上的事情是复杂的,也许正因为我对你太了解才把你耽误了?
  余宏荫还是第一次听老书记谈对自己使用安排的内幕,长久以来他一直想知道而又无法知道究竟为什么他一直是个副部长,现在老书记终于要揭开这一层充满神秘感的帷幕了,他想不到这层神秘之幕的揭开来得如此意外,在意外之余又显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随便和轻而易举。按理余宏荫手里也操纵过许多人的命运,就在得知洪子寒报病危之前,还在为如何摆布洪子寒和古传利两个人煞费苦心,他应该深请人事安排中的种种学问,对于老书记将要仟悔的内容他不应该再心动神乱,可事情恰恰相反,越是操纵着别人的命运、越是深谙其中学问的人,对操纵自己命运的那只手越充满神秘感、越具有无形的内心恐惧。这又是一条规律。
  老书记完全没有注意余宏荫的心理状态,他近乎入迷地望着前面正在迅速消逝的最后那一抹晚霞。夕阳的陨落和最后那抹晚霞的消逝,均是一个瞬间的事情,而老书记痴迷的眼神,使余宏荫怀疑他是否企图抓住白天与黑夜交替这个瞬间的过程。老书记轻轻长叹了一声,道:你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句话吗?
  余宏荫顿时恍然,原以为极其复杂深刻的事情竟源自如此简单的一句中国老话,可是把这句中国老话仔细考证,又发现它确实十分精道。不是吗,在得知洪子寒病危之前的一刻,他不同样在顾虑古传利会“哭”吗!一个哭字在这里包括了多少内涵?平静、稳定、如意吉祥、一帆风顺等等均会被一个“哭”字所破坏,“哭”可以将许多人的好梦闹醒!一个人“哭”能叫一屋子甚至更多的人不得安宁。余宏荫不觉生出了可悲又有点可笑的感觉,他侧目望着老书记,老书记显出了地道的老人形态,肚皮是绝不含糊地腆了出来,步态不仅迟重而且有了一种落地生根之感,头发是白尽了,从前往后背着。老书记在退位前给人的印象是满头黑发,有人说老书记听了退位之命一夜间白了满头黑发,其实那是误传,从老书记的发根看得出他的头发早就白了,在位时不过精心染黑了而已。一旦从位上退下来,便不再需要其他颜色装饰,头发因而也得以还其本色。认真想来老书记早在许多年前已是个老人了,正是这个老人的一次次谋划,影响了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和生活。洪子寒是其中突出的一个。余宏荫突然生出了想和老书记谈谈洪子寒的欲望。
  老书记,您还记得洪子寒这个人吗?余宏荫试探地问道。老书记沉默了,眯起眼睛似望见了非常久远的地方,半晌才说: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是个很不错的同志啊,活得很有些志趣。回想起来,我对洪子寒同志也是有愧的。
  您是指那封信的事?仿佛为了补偿一点什么给洪子寒,余宏荫提出了一个十分艰难的话题。
  老书记冷丁收回目光,刀子般盯在余宏荫脸上,许久才弱着声音说:你其实极为智慧,忠厚不过是智慧的外衣。你这个问题在三年前就有了,直到今天才提出来是因为要等我从位上退下来。
  余宏荫脊背上有了汗,他现在理解了被人看透确实可怕,而敢于把自己袒露给别人确实需要勇气。于是便进一步理解了洪子寒的那个冬天。在那个南方无雪的冬天,洪子寒将自己彻底裸露了,裸露给所有的人!人的裸露是最需要勇气的,而穿衣服并不需要太大的决心和坚强的意志。
  老书记缓和了目光,拍拍余宏荫的肩膀:你别紧张,我们还是来谈谈洪子寒和他写给我的那封信吧。我以前不知道洪子寒这个人,是由于那封信我才知道机关里有这么个副处级干部。那封信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既不能作理论性文章供人研读供有关部门参考,也不能作文学作品发表出来陶冶人的情操启发人们对生活的思考,但那封信有它可以作正反两方面教育的东西。一方面,它可以被看作是向党要官要名的个人野心大暴露;另一方面,可以成为不畏非议、敢想敢言敢做敢为、勇于到艰苦地区去创一番事业的典型。根据当时的情况,你认为对那封信该怎么用?
  余宏荫熟悉老书记的谈话方式,老书记的这类提问并不需要人回答,老书记提问只是一种过渡,过渡在这里可以起到强化强调的作用,不显生硬,能给人平等亲切的印象。所以余宏荫只是认真听着,等待老书记继续往下讲。
  果然,老书记在片刻的停顿之后继续说道:谁也不能否认我们这个时代相当明显的物化倾向,任何社会、任何时代,人的物化和人文精神的物化均是非常可怕的。纵观古今,一个社会的失败、一个时代的结束逃不出全社会彻头彻尾的物化!物化和物质文明不是同一概念。精神情感的物化是人类文明最可怕的毒素!面对这样一种现实,如果我们把这封信作为向党要官要权的典型来批判,不仅丝毫起不到改变社会物化倾向的作用,相反倒会让上面认为就我们这里这个问题严重;反过来,我们利用它的另一面,大力宣扬理想主义精神,提倡浪漫气质,鼓励人们去走一条不要过于实惠、过于急功近利的路子,这样做哪怕收不到任何实质性效果,至少对上对下可以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同时,应该说这也是洪子寒同志的本意。我们怎么可以违背一个好同志的本意对理想进行批判?当然我也清楚,不管把这封信作哪方面用,只要公开那封信,洪子寒的日子会不好过。这个情况我当时不是没有想到,只是处在我当时那样的位置上需要那么办。于寒同志现在怎么样?还好吧?
  余宏荫没有马上回答老书记对洪子寒的问及,者书记到底还是超越了他当时的判断与想象,老书记比他深刻得多,于是也比他残酷得多。政治确实是一门艺术,艺术永远是残酷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高干病区的绿色草地变得墨黑,沉沉的一片悄静。有几盏灯在树丛中亮着,流淌出几束含混不清的光芒。花道上已经消失了散步的人影,余宏荫和老书记成了最后的散步者。
  余宏荫对老书记说:您该回房间休息了吧?
  老书记道:你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余宏荫考虑了一下终于说:洪子寒住院了,就住在这家医院。
  老书记一怔:子寒同志也住院了?他哪里不好?
  余宏荫本想隐去洪子寒报病危的真实情况,可又想洪子寒人都快不行了,况且老书记也已成了退位之人,大家一起走到了人生的这一步还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余宏荫如实道:下午洪子寒报了病危。
  老书记停下脚步,欲说又止,好一会才慢慢吐出一句:子寒同志四十刚出头吧?你先去吧,我随后就来。老书记说完独自朝前走去。前面没有了晚霞夕阳,那里是夜的深处。老书记的步履在这一刻有了沧桑老态,每一步均走得迟缓凝重;腰和背是明显的弯曲了,那上面肩着岁月还有留在岁月里的遗憾。成功和辉煌是不会在肩上扛着的,成功和辉煌铺在脚下了,成了踩过之后丢在身后的碎石子,或者腆在肚子上的脂肪。那么在老书记肩上负着的是否还有疚愧?应该有的。疚愧是由一个个生命凝聚起来的,如果说人生中尚存一样最有质量的东西,那便应该是疚愧。
  余宏荫站在原地,望着老书记越离越远的弯曲的脊背,直望到那弯曲的脊背以及脊背上肩着的一切完全消失在夜幕深处,才转过身往急救室匆匆走去。
6

  古传利站在马路边上,望着如蚁的人流来来往往,心里塞满了纷乱恍惚的思绪,洪子寒怎么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呢?人群中间真的从此就不再有洪子寒这个人存在了么?他强烈地感到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仿佛只是幻觉在操纵着他,他觉得一切在忽然间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了,一个人的诞生和一个人的死亡竟是如此轻而易举。轻而易举到好像就是随便哪个人嘴里说出来的一句话。人生很淡也很脆弱,浓稠绵长的只剩下了留恋之情。罗旭此刻一定正急匆匆地走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副部长余宏荫此刻或者已经到了医院,或者也正在赶去医院的途中,他们是赶去为洪子寒送行还是去挽留洪子寒?无疑他们在以往的岁月中也有对不起洪子寒之处,此刻他们是否也因为洪子寒即将离开人世而引发了深藏在内心某个角落里的愧疚?应该有的,洪子寒英年早逝,绝不是哪一个人的力量、哪一种因素造成的,而良心发现对大多数人而言也属必然,是人终会有良心发现的一天,这一天常常在生者面对死者时来到。这个想法使古传利发现了自己的自私。他在潜意识中渴望为自己找些同伴,说的刻薄点是同谋。长久以来古传利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君子,在今天这个下午他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君子。
  古传利走出罗旭那幢住宅楼的时候准备马上赶去医院的,他心里有话要对洪子寒说,如果赶不上把心里的话当洪子寒面说出来,他会后悔一生,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些。当他走到大街上,又犹豫了,在洪子寒报病危时赶去说点什么会不会很虚伪?他心里好受了洪子寒会怎么样?洪子寒站在人生的终点想到了什么?他是否在洪子寒的思维之中?也许他干脆就被此刻的洪子寒忽略了。都说人在临近死亡时头脑最清醒情感最真实。于左思右虑中古传利走进了一家麦当劳连锁店,要了份“稻香鸡”和一杯热饮。从前他有吃晚饭时想点什么的习惯,自从到下面当了市委爷记,这个习惯被不知不觉改变了。当市委书记的一年中,他的晚餐几乎顿顿是在热热闹闹中进行的,他没想到在洪子寒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为自己找到了一次独自进晚餐的机会,终于能够与自己的记忆、与自己的思想共处几十分钟。
  回想起来,古传利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解释他如何就把洪子寒视作了对手,把洪子寒生命中的成功和失败之举均看作是对他的挑战或者是一种证明。他们曾经是那么密切的挚友,他们的志向是共同的,应该说他们属于同路人,他们并没有经历利害相关、生死存亡的大波大澜,然而他俩确实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成了水火难容的对手。仔细分析,他对于洪子寒的敌意根本上是起始于洪子寒给省委书记的那封信,同时他在冥冥中感到洪子寒的死因主要应该起始于那封信,起始于三年前那个无雪的冬天。
  是那个初冬季节里一个灰蒙蒙的下午,洪子寒给他打了个电话,约他晚上聊天。在小屋的日子里,晚上聊天曾是他和洪子寒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那个初冬季节他们早已有了各自的家庭孩子,晚上聊天早成了相当陌生的事情。他疑惑戒备地问了句,有事?洪子寒显得比较兴奋,说有个想法要和他谈谈。他并不在意洪子寒是否注意到了他的疑惑和戒备,他只是觉得洪子寒有点忘乎所以。洪子寒何以忘乎所以?他认为这倒是值得他注意的动向。因而,那个晚上当他向办公室走去的时候,实际上已经为洪子寒准备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到办公室洪子寒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在洪子寒对面坐下来,洪子寒把泡好的一杯茶往他面前推推。他一手扶杯子,同时找了句如今想来十分做作且暗藏机锋的话:什么好茶?搞得如此隆重?
  洪子寒倒是挺认真的回道:这茶叶倒没什么名气,但颜色还很绿。茶叶到冬天能保持这样的绿色就难得,听朋友讲茶叶最不容易的就是保鲜。
  他当然明白洪子寒今晚约他来办公室绝不会是研究茶道,但仍以一派做学问的神态说:据史学家们考证,中国属于世界上最早的产茶大国,英国在百多年前茶叶还靠从中国进口,到了现代,英国却成了茶叶大国,茶叶加工技术比我们先进得多,每年茶叶出口量是我们的几十倍。据报纸上说,英国茶叶加工技术中最重要的一条正是保鲜保色。
  洪子寒接过话道:如今在星级宾馆,一壶英国红茶的价钱是一壶中国红茶价钱的十多倍。这是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我们祖先创造的许多辉煌到了近代已荡然无存。
  他品了一口那杯茶,道:果然有点意思。在初冬季节能喝上一杯鲜绿的热茶,确实是一种享受。放下茶杯,他仍然认真的议论道:茶叶之所以能够被称为三大饮料之一,而且在三大饮料中独具其久远广泛的魅力,就在于它的味道难以用一个字、一个词来概括。比如苦、香、甜、辣,茶的味道需要一层层品,越品越有深度。英国哲学家评论茶是具有思想的饮料。
  洪子寒正待顺着茶的话题继续谈下去,抬起目光正碰到他透彻而尖锐的双眸,略微怔了一下,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没有跟着大笑,他任由洪子寒的笑声一扫办公室在夜晚的静谧空旷。笑完了,洪子寒问:我们俩莫名其妙又一本正经地论茶谈茶是怎么形成的?
  他说:这得问你。
  洪子寒推开茶杯拿出信递给他:言归正传,你先看看这封信。
  他极其认真地把信看完,然后不动声色地递还给洪子寒,他努力使自己保持着惯常的平静,其时他的内心世界实际上已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他甚至觉得连保持平静和沉默也变得异常吃力起来。吃过晚饭在来办公室的路上,他对晚上谈话的内容作过多种分析,却绝对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封给省委书记的信。信的内容以及这封信一旦送到省委书记手上可能引发的震动,他在这个晚上大致估计到了十之八九,他需要马上思索的是,洪子寒为什么要先把这封信给他看,他必须对此作出判断。对洪子寒他自认为了解又不了解,他俩一起南下闯世界,在小屋的日子里共同的抱负曾使他俩无所不谈,不能说不了解。可是眼下不同了,他俩早已不是南下闯世界的孤身客,各自的家庭使他们变得成熟而深刻,更致命的是他们已经越过变革时代的种种迷雾,关注到如今权力与金钱两元结构社会的要害处,即权力这个支点的主导性质。半年前,他抓住了一个机会,从而被任命为处长。洪子寒仍是副处级办事员,虽不在同一个处但同在机关,这便意味着两人的地位发生了巨大变化,以往他们之间的关系将不可阻挡的被改变,一个时期结束了,另一个时期正在开始。面对现状,洪子寒给省委书记写这样一封信动机和目的在他看来显而易见。问题的要害在于洪子寒为什么要事先给他看。他急速思索着。
  洪子寒显然离古传利的思维轨道远了点,洪子寒满怀的期待与焦灼一览无余,洪子寒敲敲桌上的信:你怎么了?
  使古传利深感疚悔的是在那个晚上他竟然完全没有在意到洪子寒的心境,他俩的心灵蓦然被拉向两个世界。他依然沉默,洪子寒那时的神态他不陌生,对洪子寒性情中的浪漫气质与理想色彩他非常熟悉,他曾为洪子寒归纳为诗人气质。洪子寒一直乐意接受诗人气质的总结,而且真在一段时期里写过诗。这封信可以理解为充满诗意之作,却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借字导演出来的小品。诗与小品之间并不存在鸿沟!他想把这个发现告诉洪子寒。
  洪子寒没等古传利从容地把关于诗和小品的发现说出口,就急切地再次问道:你觉得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吗?复杂你也尽可以直言嘛。
  他故意用似玩笑又非玩笑的口吻道:那我直言?你有野心!
  洪子寒接过话:你的话不错,要我说是雄心。
  他一笑,道;诗与小品之间没有鸿沟,雄心与野心之间也不存在界河。
  洪子寒收起信;你到底什么态度?我不明白这件事要你一个态度真的那么困难吗?其实不管你什么态度,我都要把信交给省委书记的,不管将来结果是什么样,我绝不会责怪你!
  洪子寒讲出了这段话,古传利认为终于弄清楚了洪子寒让他看信的意图。洪子寒首先是想在他这里得到某种证实,以便确认此举是否明智;其实,洪子寒是不留痕迹地向他打个招呼,寻得他的支持,尤其这封信一旦被公开之后他的支持。同时也是对他一次测验,该怎么做洪子寒早有了决心。谈话发展到这一步,他对于洪子寒不再是疑惑和戒备了,他预感到他和洪子寒之间将发生一场战争,这场战争的挑起者当然是洪子寒。这样一个局面应了中国一句老话;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世事如此,人心亦如此。把问题考虑到这一层,怎样与洪子寒对话便不再费琢磨了。他凭着对世情的了解,确信这封信只要公开,洪子寒成也是败,败更是败。中国是个人情大国,心治历来重于理治,人治自古重于法治,因而诞生了诸如“鸿毛重于泰山”、“哀兵必胜”一类的精神。洪子寒的这封信,不管出于何种动机、最终达到什么目的,皆有背于中国人情中的一个礼字。比如,洪子寒的这封信无疑自投罗网做了出头鸟,鸟出头之所以不对在于失礼于人。再比如,洪子寒信中言辞所指无疑于棒打一大片,不管真理握在谁的手里,棒打一大片肯定行不通。还比如,信中无遮无拦的风骨傲气,正是中国文化最不能容忍的狂妄。一个礼字,两千年来早已盈满了中国的人心人情人生之规,绝不是哪一个人可以相背、一朝一夕能够丢弃的。若是朋友,他本应劝洪子寒这封信应该三思而后交,归总起来说,不交为上,交为下策,即使交也要交得策略做得艺术,但是既然洪子寒把他作了对手,他只能引洪子寒走向失败直至毁灭了。何况洪子寒在这个晚上并不需要他的不同意见。
  古传利多少带点儿挑战味道语气说:你有勇气写,未必有勇气交;写需要思想,交需要牺牲精神。
  洪子寒轻松地回道:不交,这事就真成了小品,我的雄心也就只能是野心而已。非常感谢你的激励,我刚才说了交是不会动摇的。
  他接着说:如果把信交上去仅给省委书记一个人看,越是卓有见地的思想越具有拍马奉迎的味道,至多不过扮演了一个幕僚的角色而已。如果交上去让更多的人看,思想之光才能产生火把的意义。
  洪子寒仔细地把他打量了一遍。他当时觉得洪子寒的目光寒冷如剑。洪子寒说:你企图把我激上一块没有退路的悬崖,你别在意我的用词,我确实选择了一块没有退路的悬崖,爬上去是我自愿的,与你无关。
  后来的事情正如他在那个夜晚所预料,洪子寒虽成犹败!尽管省委书记支持和肯定了洪子寒的那封信,不仅如此,还在一段时期内掀起了宣传小高潮,把他推上了某种典型的位置,但是洪子寒失去了最广泛的支持,给人们打下了权欲和野心的印象。省委书记终有退位的上日,事实上省委书记如今确已退位,而遗留在人们中间的最广泛的印象将长久存在,后来的继位者们会带着对他的这种印象走上掌握他命运的岗位。何况,省委书记出于众所周知的需要,给了他一个正职,把他派到了全省最贫穷边远的县里,而且一干数年不动。如果说给洪子寒的那个正职是一枚长满利刺的苦果,那么等待着他的那座贫困和落后的县城就是一堆燃烧着的美丽的火焰。
  古传利不敢继续往深处追忆了,他几乎是逃跑般地从记忆与思想中挣脱出来,在与自己的记忆和思想的短暂共处中,他看见一颗灵魂在被淹没。外面早已是夜色满天了,繁闹明亮的灯火仿佛成了一种提醒,古传利一片苍白地望着吞没了夕阳残霞的夜色,越来越失去为洪子寒最后送行的勇气,良心在这时候起了作用,支撑着他站起来,走出麦当劳餐厅,走向正在挽留洪子寒的医院。
7

  罗旭终于走到了医院正门前,她两腿发软浑身充满了筋疲力尽的感觉。从她的住处到医院并不太远,无论是她和洪子寒一起散步还是独自散步,走的距离常常比这段路程远得多。她历来喜欢走路,坐车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走路除了能保持身材,还能看看外面世界的风景,让情绪和身体一起自由自在漫不经心地放松。自从走进这座南方城市,她的天地就成了宿舍和办公室,几间变来变去却永远难以逃避的屋子。她的青春大多装进了那几间房子,唯有漫步在大街上才能使她获得如同陶醉于田野的愉悦。今天她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她恍惚在完成一段艰难的泥泞行程,情感和躯体都被飞溅的泥浆弄得一片灰暗。
  她跨进了医院大门,一步步向洪子寒走近,她与洪子寒之间的距离一分钟一分钟地减少,就要和洪子寒相见了,洪子寒的意识清醒吗?她没有把握洪子寒能不能认出她。如果洪子寒的意识清醒,会不会仍然拒绝她,拒绝她的忏悔,让她把遗憾和怨恨带走?罗旭惶恐起来,情感与灵魂在突然间分裂了,她渴望马上见到洪子寒,又害怕见到洪子寒,她不敢想象将要到来的与洪子寒相见的情形。她急切地希望立刻扑到洪子寒面前,挽留住洪子寒的生命,又害怕与洪子寒相见,害怕洪子寒在临终前仍然不能原谅她,更怕洪子寒已经离她而去,把往昔的日子只留在她一个人的记忆里。她知道她独自一人没有力量把那份无处倾诉的忏悔背到生命的终点。在没有见到洪子寒之前,所有这一切都是未知数。未知其实才是希望。
  罗旭穿过那片巨大的花坛,走过那条两旁站着凤尾林的水泥路,终于没有停留地踏上了医院主楼的台阶。
  主楼的四部电梯有两部停开,运行的两部电梯前围满了穿病号服的各种病人,病人们一律抬头盯着电梯门媚上的数字显示,所有的表情皆空洞无物。数字半天不跳,长久地停留在某一层上。没有人言声,病人们依然表情空洞目光无物地望着门楣上死去一般的数字,麻木地等待着。
  罗旭不想等了,转身朝楼梯走去。这里的楼梯宽且高,相比如今大量又窄又矮的楼梯真能令人生出旷野的辽阔感。罗旭迈上第一级楼梯的时候,想到洪子寒的急救病房在九楼,便真实的觉出了高不可攀的遥远。不错,自从三年前那个冬季,在一念之差的支配下她远离过洪子寒之后,再走向洪子寒时,每一次都变得十分遥远。
  就在洪子寒病倒之前的这个春天,她还专程去了一趟洪子寒任书记的那个县。去之前,她没有告诉洪子寒,想给洪子寒一份意外,同时也怕洪子寒知道了不同意她去。是一个春雨潇潇的早晨,她独自一人坐上了长途公共汽车。那时候天空里飘洒着细细的雨丝,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地面坑坑洼洼的,有几处积水倒映出忧郁的淡紫色苍穹。大约不是逢年过节的缘故,或者因为这是一处专发驶往边远山区长途汽车的车站,四周寂静得窒息了一般,偶尔一两个身影踩着雨水匆匆走过,那动静便有些惊天动地的气势。雨把天地都打湿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无声地流泪,车驶出车站时罗旭的眼光模糊了,她说不清为什么会那样,她只想立刻见到洪子寒、只想洪子寒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那么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们中间冷丁出现的那个冬天以及那个冬天带给他们的寒冷和残酷统统都烟消云散了。从她这座城市到洪子寒任书记的那个贫困县,真是一段遥远得无边无际的旅程,车在层层叠叠的大山中间爬了两天两夜,两天两夜使她有了隔世之感。汽车在一个同样阴郁沉闷的早晨开进了边地那座破旧的县城,当她摇摇晃晃地从汽车上下来,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就为了这段遥远得漫无边际的旅程,洪子寒也该原谅她在那个冬天的沉默了,况且哪个女人不曾有过一念之差?
  县委和县政府同在一座院子,院子极大,还有成片的参天古木,虽只有几栋陈旧的平房,倒因绿树掩映却也别有意境。罗旭找到那座大院的时候,心跳陡然加快,两天两夜的苦难旅程在一瞬间变得极具价值,满身的疲劳一扫而光,脚步轻快而急促。她走进院门口的值班室,一个老头正在里面烧开水泡茶。老头并不理会她喜悦而激情的脚步,半天才漫不经心地回转身来。她客气地叫了老人一声大爷。老人并不应声,只是用一双藏得很深的眼睛打量着她。她就微微地笑了,她觉得老人的无声和那双深陷的眼睛有着山里老汉典型的特征,善良而慈祥。直到很久以后,罗旭都不理解她那时候何以会产生那样的感觉,可是在那个早晨她确确实实地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她问老人洪子寒在不在。老人摇摇头。她说不在?老人仍然摇摇头。她有些糊涂,却糊涂得很开心。她想这里的百姓是否只知道洪书记而不知道洪子寒?于是提高了声音对老人说她从省城来,找县委洪书记。老人拿出准备在桌上的一本槁纸,写了一行字递给罗旭。罗旭拿过稿纸,见老人写着:“有事请写在纸上”。她明白了,老人原来聋哑,她顺手在纸上写下“我从省城来,找县委洪书记”。老人用笔告诉她洪书记下乡了,大概两三天后回来。罗旭最初想追到乡下去,后来县委办公室的人告诉她,洪书记去的那个乡离县城很远,路也难走,再说县里派不出车,公共汽车又不通。罗旭只能打消赶到乡下去见洪子寒的浪漫念头,随后她想在县城等洪子寒也行,干脆把洪子寒的宿舍打扫整理一遍,想来洪子寒的单身宿舍也应该脏乱得可以。县委办公室的人听了罗旭的想法,说正好你就住洪书记那里,也不用找招待所了。于是把罗旭带到了传达室老人那里,问老人要洪子寒宿舍的钥匙。老人坚持不给,直到办公室人说洪书记打电话回来交待的,老人才把钥匙交给罗旭。
  洪子寒是三天后回来的,不知为什么,见到洪子寒她竟委屈得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别过身去半天没理洪子寒。洪子寒起先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洪子寒大概平静了,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她在那之后很久很久都一直在想,那杯茶本该她为洪子寒倒的,她应该主动上前拥抱住洪子寒,为洪子寒擦去满脸的汗水,为洪子寒洗尽一身尘土,给洪子寒温柔和热情,用她那在期待了很久很久之后的热吻表达她心中积满的全部话语。尤其在今天这个夜晚、当她迈上一级级楼梯走近病危中的洪子寒,尤其在洪子寒就要离她远去、永远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为她们那次相见后悔到了极点。原本她已经越过了遥远的距离,原本她已经走过了坎坷泥泞的几个日日夜夜,她与洪子寒终于能够相对而站近在飓尺,可她却别过身去泪流不止。洪子寒端着茶站在她身后,茶叶的清香伴着热气袅袅飘起来,在她与他周围形成了的云雾。她背对洪子寒动了一下,她原想推开那杯茶扑进洪子寒怀里的,可是一抬手却在无意间碰掉了洪子寒端在手里的茶杯。杯子从洪子寒手里摔落下去,在一声惊响之后,茶泼湿了她和他脚下那片地,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茶叶一片片枯死般躺得满地。
  她和洪子寒都在刹那间惊呆了,她简直不知道那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冲动和激情就这么消失了,她和洪子寒都平静得有点古怪。洪子寒大概想找句玩笑调解一下凝固的空气,却说了极呆的话。洪子寒说县城里知道她来的人,都以为她是来和他们的书记结婚的,他们甚至开始商量如何为他们的书记热闹热闹。山里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往往就是热闹。唯有大院门房的老人告诉他不是娶她做妻子,老人说要不是办公室的同志说是他打电话交待的,他绝不会把钥匙给她让她进他的屋子。罗旭问为什么。洪子寒告诉罗旭,老人说,她和他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她便有些仇恨老人,才觉得老人那双深藏的眼睛阴毒阴毒的,具有典型的山里刁民的狡猾。那个夜晚洪子寒把她送去了县委招待所。在县委招待所,她蒙在被子里哭了大半夜,直到天将亮未亮时,才听着窗外的风声迷迷糊糊地走进恶梦。
  “八楼”两个血红色的大字出现在罗旭眼前。罗旭怔了一下,她终于爬上了八楼,她想好了,这一次见到洪子寒,不管洪子寒怎么想,也不管洪子寒明天会怎么样,她一定要对洪子寒说她爱他,她再也不会做让自己后悔让他难过的事了。这样想着,罗旭从八楼朝九楼爬去,当她爬上九楼的楼梯口,看见医生护士们正神色紧张地在急救室门前进进出出。罗旭的心就一惊:难道医生护士们已经在做最后的挽留了?是她和洪子寒命中注定无缘,还是洪子寒仍然不能原谅她?罗旭不顾一切地朝急救室冲过去,一个年轻护士认真地拦住了罗旭。罗旭想向这个生着一双秋水般宁静眼睛的年轻护士解释,年轻护士并不理会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平静如镜,毫无余地把她挡在了门外。
8

  洪子寒依然没有看见任何一张他所熟悉的面孔,连小韩护士也不见了.正是在这时候,他才含混不清地意识到悟性来得迟了点。可他还是不甘心,生命中的那个欲念似乎远比意识中的清醒强大得多,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更有许多话要说,要对副部长余宏荫说、对古传利说,特别要把在心里压抑了很久的话告诉罗旭,还有女儿呢?他要给女儿的不仅仅是语言,还有亲情。洪子寒从生命最深处喷射出来的欲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确而顽强,他在被自己深深感到的同时,终于不能不承认现在是他最后的时光了。
  所有应该来的人依然没有来。
  洪子寒有点奇怪他竟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最后的时光,他用尽生命仅存的一点力量抓住最后的时光凝望着那方窗户。那方窗户曾经充满阳光,也洒下过水银般的月色。窗外有一枚绿叶,那枚绿叶现在被夜色彻底吞没了,绿叶下的那条小路只能永远存留在希望的脚下,可是小韩护士为什么消失了?小韩护士守护在这间小屋的时候,总爱轻轻依着窗台仁立窗前,让阳光和那枚绿叶都成为背景,如水似梦的在身后静静流淌,便是借着这水光梦景,小韩护士用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注视着他。自从他住进医院以来,大多数时光就这么躺在小韩护土和那方窗户的注视中。洪子寒不知道小韩护士现在为什么没有像往常那样凭窗而立,也不知道小韩护士此刻在忙些什么,或者小韩护士就在屋里的某个位置,不过他无力转动自己的脑袋、甚至无力转动目光寻找小韩护士,只能别无选择的长久凝望那方窗户罢了。
  副部长余宏荫没有来,使洪子寒极其遗憾。在他的意识里觉得还能支撑着自已向余宏荫表述点什么的时候,他曾决定要明确地告诉余宏荫今后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再不每天做别人安排的事情,更不会为了那封信中承诺的以及没有承诺的苛刻自己。想当县委书记如何?把要当县委书记的想法写在给省委书记的信里又如何?他没有理由将这件事当作十字架永远背在身上。
  古传利也没有来,古传利不来,他生命中的“小屋”两个字写给谁看?除了古传利没有人能读懂“小屋”所包含的一切。古传利懂,古传利从“小屋”能悟到人的一生中有些最宝贵的东西永远只会深藏在“小屋”里,而“小屋”往往被它的主人遗忘。古传利来了,他一定要和古传利一起寻找遗失在那间“小屋”里的时光。时光也许是永远找不回来了,但是时光可以被记忆。
  罗旭为什么不来?洪子寒找不出罗旭不来的原因,尽管罗旭不来有一百条理由,他始终认定罗旭应该必来无疑的。洪子寒不属于自信的人,不过他相信他对罗旭的感觉。他和罗旭已经失去了许多宝贵的时光,难道他们还要失去最后的时光吗?罗旭曾经沉默地离开过他,他同样无言地拒绝过罗旭,如今想来当初使他们遵循、使他们屈从的诸多规范是何等可笑,何等的微不足道。他和罗旭实际上是为别人活了许多年,或者只是为着别人的脸色和眼光活了许多年,如果到了最后一刻还只为别人存在而不给自己留下一点什么,那不仅活得无趣无味,实在是真正的可悲了。
  但是罗旭没有来!
  那么女儿洪秀呢?
  意识再一次飘浮起来,模糊得不再如水,而是浓稠地显现出一片初入人世的浑白。思绪出现了可怕的断裂,往事眨眼间飞逝消失,未来却不再存在。洪子寒甚至没有能够把留恋之手伸给女儿,或者女儿也没有能赶来挽留住他,那是洪子寒落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一滴血脉。洪子寒的眼皮终于沉沉地落下来,遮住他视线中那方最后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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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何继青  1957年生于南京,1974年下乡当知青,1976年入伍。1984年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现为广州军区专业创作员。主要作品有电视剧《和平年代》(与人合作)、长篇小说《生命乐园》、中短篇小说集《遥远的黎明》、《哭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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