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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余忠老汉醒过来后,文富要扶着他,他似乎很生气地甩脱了文富的手,抬起头来,大步地往前走了。一路上,遇到熟人和他打招呼,他也热情地回答着。别人也好心地对他告诉了上午文忠发生的情况。他听了,只淡淡地笑一笑,说:“这杂种是活该!”别人为文忠开脱说:“这事不能怪文忠,是姓刘的杀鸡给猴看,打好人,骇蛮子!”余忠老汉说:“知理不怪人,怪人不知理!会怪怪自己,不会怪才怪别人!还是要怪这小子没长脑壳和心肝!”别人听完,都以为这个爱面子的老汉,回家一定要对文忠大发一顿脾气,不觉为文忠捏了一把汗。
  可是,他们都猜错了。余忠老汉回到家,忽然换了一个人样,进门就问田淑珍:“文忠呢?”
  田淑珍说:“听了那背时广播,就回家躺倒了,像做贼被人抓住了一样。”
  余忠老汉听了,连想也没想一下,就吩咐说:“去提一只鸡回来,杀了,今晚上多弄几个菜!”
  田淑珍愣了,说:“不是年不是节,又没稀客来,杀啥鸡?!”
  余忠老汉说:“娃儿们受委屈了,慰劳慰劳!”
  田淑珍听了,她既爱儿子,又舍不得杀鸡,就说:“自己的娃儿,又不是外人,我多给他们炒几个菜就行了。”
  余忠老汉有些生气了,沉了脸说:“叫你杀就杀,多啥话?”停了停又说:“选只肥的!哪里鸡比人还重要!”
  田淑珍听了,这才不说啥,进屋抓出一把谷子,站在阶沿上,“咯咯”地唤起鸡来。
  余忠老汉拿着烟袋,推开文忠的门,果真见文忠像一只打伤的鸟,在床上仰面躺着,目光痴呆地望着账顶。看见余忠老汉进来,身子只微动了一下,也没有说话,仿佛没看见一样。
  余忠老汉也不说话,坐在床沿上,按习惯又裹起一支旱烟,然后点燃,一边吸,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烟头上一明一灭的火光。过了许久,才取出烟袋,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看了看文忠,说:“没出息!躺着干啥?就这样一点事,就把你打趴了?又不是小孩子,小孩子还晓得跌倒了再爬起来呢!”
  文富这进也走进屋来看望文忠,听了父亲的话,说:“爸,哥心里不好受,就让他躺一会吧!”
  余忠老汉不满地瞥了文富一眼,说:“躺了就好受了?”说完,放慢了语气,开导起儿子来:“人哪能一辈子都走顺顺当当的路?你爹这辈子,啥样的路没有走过,啊?年轻的时候,跟你们一样,精壮马大一条汉子,立着是一座山,躺倒是一道梁,远近闻名的一把庄稼好手,可就是命不好,冬天一件破棉袄,热天一条刷巴裤,几里路外就看得见穷气,老大的年纪了才和你妈结婚。你们小时候的日子就莫说了,一包的细秧秧,过的啥日子,想起都心酸。就是你们大些了的时候,你爹我啥名堂设搞过?我在自留地里种菜卖,两分地的菠菜就为你们几兄妹置了一身过年的新衣服,让你们高高兴兴地过一个快乐年。你妈生豆芽,我背到城里卖,在别人的屋檐下,困一觉瞌睡天还没亮。我和你妈养鸡、养鸭,都说我把鸭子调教得跟你们一样听话。也真是的,只要我在堰埂上对它们唤一声‘来呀来呀’,它们就像有灵性似的,一只一只地走上坎来,‘嘎嘎’地跟我打招呼,摆龙门阵,只是我听不懂它们说的是些啥!我养猪,专养母猪下仔卖。别人养的小猪厨白痢,可我们家的小猪,就是争气不厨。不是猪争气,是你爹会搞呀!我把大蒜捣碎了,兑上雄黄、白酒,喂给母猪吃,产下的小仔猪就不厨白痢了。我把几分自留地当金包卵,像侍候先人老子一样小心,结果比集体地里的麦子要多收好几成。院子边两棵核桃树,一棵袖子树,每年的核桃打了,我用簸箕顶到房顶上晒,然后把梯子锁进房屋里。任你们几兄妹望得口水流,就是搞不成。抽子树上的袖子才拳头大,我就用竹丝编成网罩,把它们一个个罩起来。一是怕风吹落,二是怕你们偷摘。有次文富去摘了两个,被我打得不敢落屋……”
  余忠老汉说到这里,喉咙里哽咽了一下,眼睛渐渐潮湿了,停了停才接着说:“我这样做,也不是心狠,小气,是因为日子太难过。我们要像母鸡带小鸡一样,都把你们抱到翅膀底下。我这样辛辛苦苦,你们说犯着哪个了?自留地务得好一些,家庭副业兴旺一些,是我自己的能干呀!可是一搞运动,爹就成了典型,要割我的尾巴,批发家致富思想。文富记不得文忠可是该记得老子挨斗争、戴高帽子的事吧?那是啥滋味,比你今天这事还丢人得多,是不是?那时,我也觉得冤,也不想活人了!可退后一步想,这人活在世界上,哪能没有坡坡坎坎?戏里不是演过吗?韩信还从别人胯下钻过的呢!关云长还败走过麦城呢!这一想,脑瓜子就开窍了,再艰难的路,牙一咬,不是就挺过来了!”说着,磕掉早已熄灭的烟灰,重新点上火,又“巴嗒巴嗒”地吸起旱烟来。
  文忠和文富被余忠老汉桩桩件件的往事,给说得心里酸溜溜起来。弟兄二人想起父亲说的一切,想起自己遭遇的事,心里果真开朗了许多。
  余忠老汉把半锅烟抽尽,在脚上磕了烟灰,又对文忠说道:“起来吧,莫像霜打蔫的黄瓜,让人笑话!”
  文忠果然坐了起来。
  恰在这时,田淑珍在外面叫:“你们爷儿父子躲紧一些嘛,还不快出来帮我弄饭!”
  文忠、文富听了,立即走出了屋子。
  晚上,田淑珍和卢冬碧果然弄出好几样菜肴,她们把菜一样一样端在桌子上,余家立即显出了一种办喜事的气氛。
  余忠老汉拿过三只酒杯,满满倒了三杯酒,一杯留在自己面前,另两杯亲自端给文富、文忠,说:“来,我们三爷子都喝一杯!”
  文忠下午听了父亲的话,心里虽然亮开了一些,可仍还觉得憋闷,就瓮声瓮气地回答:“你们喝吧,我不喝!”
  余忠老汉说:“咋不喝?别人都说一杯解干愁呢!我现在看明白了,没人看得起我们庄稼人,可我们不能自己轻贱自己。俗话说,瞎婆娘抱秃娃娃,别人不爱自己爱!”
  田淑珍也说:“喝吧,莫老想不开!它广播匣子咋呼就咋呼吧,也没少你身上一两肉。你爸常说,没有爬不过的坡,过不去的坎,这话对着呢!”
  文忠听了,这才端起酒杯,将一杯酒喝了,几滴没喝进嘴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余忠老汉又将两只鸡腿,分别夹进文忠、文富碗里。文忠、文富见了,要把鸡腿夹出来,余忠老汉说:“吃吧,吃吧,专门犒劳你们!”
  田淑珍说:“要得,你们就吃了吧?!”
  可是文忠、文富到底没吃,把鸡腿夹了出来,一只给了余忠老汉,一只给了田淑珍大娘。田淑珍大娘看见孙女小梅两只眼不断盯着她,便把文富夹过来的鸡腿又夹进小梅碗里。小梅刚拿起要啃,文忠狠狠瞪了她一眼,小梅迟疑地放下了。文忠就又把它夹进母亲碗里,并盯着小梅说:“你这娃儿,一点也不晓得规矩!”田淑珍说:“小孩子家,回大肚皮小,让她吃吧!”又要把鸡腿夹给小梅,却被小梅懂事地挡住了。田淑珍大娘又朝桌上看看,最后把鸡腿夹进了余天志老头的碗里。
  这时,外面黄狗突然叫起来,同时,传来了陈民政的吆喝声:“咬啥,黄尔,都认熟了,还咬!”黄狗果然不叫了。没一会儿,大门被陈民政推开了,陈民政、小吴和亲热地摇着尾巴的黄狗,一起走了过来。陈民政看见桌上的气氛,右手按着胃,一张被病痛折磨成愁苦的脸,却故意露出轻松的笑容,玩笑地说:“老余大哥,你们家今晚上打牙祭呀?看来我和小吴运气不错!”
  小吴也说:“是呀,年三十晚上的脚洗得干净,尽逢好事!”
  余忠老汉见了,站了起来,笑着说:“是呀,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快来坐下!”说着,吩咐田淑珍去拿杯筷。这时,小吴才说:“余叔,你们吃吧,我们吃过了!”
  余忠老汉说:“吃过了有啥要紧?你们乡干部的老三两干饭,我还不知道?过条阳沟还要吃三碗呢!”
  小吴说:“余叔倒是说的实话,可我们真吃过了!”
  陈民政想了想说:“小吴,恭敬不如从命,既然主家有情,我们也不客气了!”说着,一手压胃,一手拉小吴,入席坐下了。
  余忠老汉说:“这就对了,客啥气嘛!来,吃菜吃菜,先在肚里垫点底,我们再喝酒!”
  可是,陈民政却拿过酒瓶,给余忠老汉、文忠、文富分别倒了酒,然后站起来,端着酒杯说:“不行!我要先和你们喝了这一杯,才吃得下菜!”
  余忠老汉、文忠、文富都不知陈民政这话是啥意思,一时愣了。过了一会,余忠老汉问:“老陈兄弟,有啥话你就对老哥于月亮坝里耍刀——明砍,别装在心里。”
  陈民政听了,果然放下了酒杯,神色庄重而真诚地说开了:“老余大哥,文忠大侄子,我和小吴连夜赶来,是受周书记的委托,专门向你们赔不是来了!”说着,他双手抱拳,向余忠老汉和文忠打了一个拱。
  霎时,桌上的人都像傻了一般,望着陈民政和小吴。他们知道他俩在这时来,肯定有事,却不知道是这事,谁也没有思想准备。所以,大家都一时怀疑听错了话,怔怔地看着他俩。
  过了一阵,余忠老汉不相信地问:“老陈兄弟,你……这是说的啥话?”
  小吴没等陈民政答话,接过了话题说:“是真的,余叔!周书记下午从县上开会回来,听说了这事,非常生气。他觉得太对不起你们家,让你们受委屈了!他怕你们想不开,本来想亲自登门赔礼的,可今晚要开党委会,专门研究栽桑种麻中出现的问题,不能来,就叫我和陈叔来了!”
  陈民政接着说:“刘乡长上午的做法,连我们也觉得太过火了,可我们拿他没法。栽桑种麻是一项新生事物,群众一时不理解是完全正常的。周书记摸准了大家的心思,主要是担心种出来后卖不脱。那东西吃不能吃,穿不能穿,卖不脱咋办?周书记准备让乡政府和大家签订合同,大家负责种,乡政府负责收,有多少就收多少,这样就解除了群众的后顾之忧。老余大哥,你说这办法行不行?”
  余忠老汉一听,正说到自己心坎上了,于是高兴地连连说:“咋不行?这办法巴实!说是洋人要我们的青麻,这事我们吃不准,因为我们还没见过洋人是啥样。乡政府和我们签合同,我们就放心了。早这样让大家吃一颗定心丸子,就不会怕这怕那了!”
  小吴说:“是呀!周书记今晚就把这办法提交党委研究,通过了,就马上下村订合同!”
  陈民政见大家只听他们说话,连饭也忘了吃,连忙又端起酒杯,对余忠老汉父子三人说:“你们看,光顾说话,连正事也忘记了!来,文忠大侄子,端起杯子,这杯酒,我就代表周书记,向你们赔罪了!”
  余忠老汉的眉毛抖动起来,激动地端起了酒杯。刚要喝,小吴忽然说:“陈叔,你的胃炎!”
  听了这话,余忠老汉放下了酒杯,说:“对,老陈兄弟,你还是莫喝了!”
  陈民政说:“没啥,我用酒精消消毒。”
  小吴说:“刚才出门时,陈婶再三对我说,让你莫喝酒,说你的胃这几天痛得非常厉害!”
  余忠老汉听了,又说:“老陈兄弟,那就更要注意!”
  陈民政还是端着酒杯,说:“我是来赔礼的,无论如何也得喝一杯,表示我的心意,老余大哥,文忠大侄子,我先饮为敬了!”说着,一仰脖将一杯酒喝了,却痛苦得皱紧了眉头。
  余忠老汉和文富见了,也感动地将一杯酒喝了。文忠却坐着没动,也没端杯子,陈民政见了,笑着说:“大侄子,还在生气呀?”
  文忠还是门声不响,余忠老汉瞥了他一眼,责备似地说:“陈叔叫你喝呢!你娃儿这点见识也莫得,黑起一副脸,幸好陈叔不是外人,不然,还会认为你生他的气呢!”
  文忠听了,才说:“我不是生陈叔的气!我是生姓刘的气。龟儿子当面喊哥哥,背后摸家伙,阴倒毒呢!现在我才明白,他是在故意肇我的皮!”
  余忠老汉说:“事情过都过了,莫老记在心上。自己也要想想有哪些不对!”
  陈民政见了,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端起说:“我单独和大侄子喝一杯!大侄子心里的苦楚我知道。俗话说,人有两件事是奇耻大辱,一是被人挖祖坟,二是当面被人肇皮。不过,你爸说得对,事情过去了,莫老记在心上,喝了这杯酒,把那些事都忘了!”
  小吴一把按住了陈民政端酒杯的手,说:“陈叔,你真的别喝了!这杯酒我帮你喝,来文忠哥,我帮陈叔喝!”
  余忠老汉见了,忙说:“小吴不喝酒,这酒也不要你帮,文忠你喝了,老陈兄弟你喝汤!”
  文忠听了,这才端起酒杯说:“对,陈叔,我听你的劝,这杯酒我喝了!”说完,举起杯和陈民政的一瓢羹汤碰了一下,喝了。
  陈民政的胃大约又痛了起来,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一连舀了几勺鸡汤喝下去,好一些了,这才捂着胃慢慢站起来,对余忠老汉说:“老余大哥,我和小吴有几句悄悄话对你说!”说着,离开了桌子。
  余忠老汉有点不明白,问:“啥话?”
  陈民政说:“你过来吧!”
  余忠老汉听了,果然和陈民政一块往里屋走去。小吴姑娘呆了一会,也跟了过去。
  陈民政、余忠老汉和小吴三人,一走进里屋,陈民政就从身上摸出两百元钱来,一把塞在余忠老汉手里。不待他说话,自己就说:“老余大哥,我们知道你们家的日子,这两百元,是我和小吴,支持你们家买麻苗的!”
  余忠老汉突然愣住了,一会,他将钱又给陈民政塞回去,颤抖着说:“老陈兄弟,这,这咋行?”
  小吴说:“余叔,你就收下吧[我和陈叔在路上就商量好了,知道你们家种的桑、栽的麻多,要的苗子钱大,一时会凑不齐。我们工资也不高,一人就这一百元,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你莫客气了!”
  余忠老汉听了,眼眶渐渐湿润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们工资不高,老陈兄弟又有病,我咋能收你们的钱,这不是倒过来了吗?”
  陈民政说:“咋不能收,老余大哥?看得起我们,就莫推三卸四了!”说着,又将钱塞给余忠老汉。
  余忠老汉还是不收,抓住陈民政的手,非要把钱还他们不可。陈民政急了,和小吴转身往外走,又被余忠老汉拦住。陈民政只好推心置腹地说:“老余大哥,我给你说句心里话,栽桑种麻真是一条要发财的好门路,我们不骗你。我们还是指望着你带头呢!只要你带头完成了任务,我和小吴两个包村干部,就是半个月不吃不喝,心里也高兴!”
  余忠老汉听了,一下看出了他们的真诚,同时,也知道了他们的难处。他心里既感动,又难过,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一会,才激动地说:“好,老陈兄弟,小吴姑娘,这钱我收下,权当借你们的!莫说周书记抬举我,派你们来赔不是,就是冲你们这份仁义,栽桑种麻这个头,我余忠带定了!”说完,他转身走出里屋,对桌上的人大声宣布道:“明天把地里的豆子都拔了!就是金包卵,也全部拨了,把地耕过来!”
  桌上的人全望着他,还不知道事情是咋样来的。
  第二天,余忠老汉果然率领全家人,将规划的栽桑种麻地块的庄稼,全部拔除了,接着就将地翻耕了过来。余家湾村的村民见这个种田大户带了头,也不再犹豫了,纷纷行动了起来。紧接着,乡政府又下村和农户签订了收购合同,群众吃下了定心汤圆,积极性更高涨了。没几天工夫,余家湾村完成了栽桑种麻任务,走在了全乡的前头。后来,在全乡的栽桑种麻表彰会上,余忠老汉、齐寡妇等二十多人,获得了表彰。陈民政和小吴工作扎实,完成任务最好,也获得了优秀包村干部称号,周华书记亲自将奖状授予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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