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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文富头缠绷带,手里提着两瓶酒,脚步像坠了两块铅,往一条胡同里走去。胡同曲里拐弯,光线幽暗,他仿佛是走在一条通往刑场或地狱的入口,每走一步,都让他感到痛苦和屈辱。走到一盏路灯下,他站住了,路灯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盯着影子,心里又问起了反复问过的同一话题:“天啦,我这真的就去向他们赔礼吗?我为啥要这样下贱?我究竟干了些啥呢?”他一遍遍问着自己,可总找不出答案。其实,这个问题,他和玉秀整整思索了一个白天。一会儿否定了这个念头。凭啥要去赔礼?要去进贡?自己凭力气,凭诚实,挣点辛苦的小钱,该纳的税纳了,该缴的费缴了,这些恶人凭啥还要敲诈自己?活了二十多年,虽然穷,可他还从来没去这样低声下气乞求过别人呀!人穷志不穷,要是爱面子的父亲知道了这事,该咋样看?不!宁肯不再卖这个菜,也不去受这份窝囊气!穷得硬扎,饿得新鲜,乡下还有这句古话呢!可是,一会儿又推翻了前面的想法。想起前几天每天赚回的钱,想起那份兴奋劲,想起自己曾经强烈产生过的希望和憧憬,特别是想起家里栽桑种麻急需的钱,他的决心、意志就动摇了。是呀,赌一口气不做这份生意倒是容易的,可是,家里需要的钱咋办?父亲生日的开销咋办?钱呀钱,没钱难倒英雄汉!钱是人的胆,都怪自己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没钱还顾啥面子?认了吧!向他们赔个礼,认个错,进点贡,不求别的,求今后在市场上图个平安,赚点钱回去。除了这条路,没别的路了。这么想着,决心似乎下定了。他生怕自己又会马上动摇,急忙喊来玉秀,对她说了心里的想法。玉秀低头沉思了一会,又抬头看了看他头和身上的伤痕,说:“那,我去吧!”
  文富立即想起上午两个流氓对玉秀的侮辱,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这些坏蛋,啥都干得出来,还是我去!”
  玉秀停了一会,忽然又说:“不然,休息几天,等伤好了再去吧。”
  文富又摇了摇头,说:“家里正等着钱呢,我们多卖一天,就多赚一点。”
  玉秀听了,不再说啥了。文富知道玉秀也赞成了他去赔礼、进贡的想法,就忍着伤痛,和玉秀一起又来到菜市场,一方面拉回自己的板车,一方面打听这伙流氓的住处。帮助他们照看板车的菜贩,知道他们的打算后,又说:“去吧!人在矮檐下,咋敢不低头?”听了这话,他们似乎更坚定了信心。
  可是,文富觉得,此时他的信心正在一点一点崩溃,又犹豫仿惶起来。他实在闹不明白这是咋个一回事?千辛万苦地走出来,老老实实地挣点钱,一不伤天害理,二不违法犯法,一个堂堂的大男子,被人无缘无故打了,反倒要去向人赔笑脸,这是啥世道?他感到委屈极,直想哭,甚至想立即转身跑回去。可是,他仍呆呆地站着没动,他知道,如果这一退却,就真的别想在这市场上做生意了!他马上又想到钱,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一声,接着,仿佛是要摆脱这纷乱的思绪,他重重地摇摇头。然后,鼓起勇气,又向前移动了脚步。
  “是呀,人在矮檐下,咋敢不低头!”他在心里重复起这句话来。
  远远地,文富望见了自己要去的那扇破木门——这是一片老宅区,城建部门早已纳人了改造规划,只是缺少资金才没有实施——他听见了从门里传出的大声的吆喝。文富估摸是一伙人在打牌,心里就忿忿地骂道:“龟孙子些,也不怕吵闹了别人!”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吱呀”一声,破木门打开了半扇,从里面走出一个汉子。借着从屋里透出的灯光一看,文富认出了正是白天戴墨镜的家伙。只见他傍着门,就冲着巷道撒起尿来。长长的水柱几乎冲着了对面门板,传出“哗哗”的响声。紧接着,文富听见对面的木门响了一声,又接着开了半扇,一个女人将头伸了出来,可撒尿的家伙仍像猪狗一样,继续旁若无人地撒着。对面的女人似乎是无可奈何,“砰”地一声关上门,啥话也没说。这家伙撒完尿,又转身进门了。一股徐徐吹来的秋风,给文富带来了那家伙撒出的尿骚味,文富急忙掩了鼻,在心里又骂了一句:“吉生!”接着又想起了刚才女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才知道人们真拿这伙人没办法,心里不觉又增加了几分恐惧。
  他终于像是有人用鞭子赶着一样,走到了被他视为鬼门关的破木门前,硬着头皮推开了虚掩的门。
  果然,除了刚才看见的那个戴墨镜的家伙外,白天欺负他们的那个蓄短发的流氓和另两个人,正蹲在凳子上,用扑克牌赌博。四个人嘴角都叼着烟,烟雾一缕一缕地从他们鼻孔喷出来,袅袅上升,最后缠绕在日光灯周围,使灯光透露出了几分忧郁不安。听见木门的响动,四个家伙兀地一惊,急忙回过了头。当看清是文富时,脸上立刻露出了一种忿怒的凶相。戴墨镜的家伙乜斜了文富一眼,丢下牌,嘲讽地问:“咋了?啊?”
  文富已经知道了他姓李,另一个姓牟,一个是虎,一个是狼。他立即换上笑脸,卑谦地回答:“我来给你们赔不是。”
  “哈哈!”姓牟的“狼”笑了起来,另两个家伙不解地看着他,笑过后,姓牟的问道:“咋个赔?啊?!”
  文富忙把手中的两瓶酒放到桌子上,说:“这是点小意思……”
  “妈的!”文富的话还没完,姓牟的“狼”瞥了桌上的酒一眼——这是两瓶当地酒厂产的普通酒,立即凶恶地打断了文富的话,说:“你他妈的就拿这号东西来给我们大哥赔礼?我们大哥就这样不值钱?”
  文富的脸忽地红了,一直红到脖根,立即嗫嚅着说:“我们才卖几天菜,实在没赚到多少钱。大小是份情,等今后赚了钱,我们再……”他本想说,就是这两瓶酒,也花了他们一天的劳动呢!
  可是,他们没容他解释。姓牟的又说:“哪个相信你今后?你他妈的想骗我们,没门!”接着,又对两个望着他的同伙说:“这就是上午打我们大哥的人!”
  这两个家伙一听,立即露出了穷凶极恶相,把烟蒂从嘴里一喷,捋起了衣袖,朝文富走近了两步,说:“好哇,你杂种找上门来了!”说完,又回头对姓李的“虎”说:“大哥,不要这小子赔礼,让我们把他摆平算了!”
  文富听了这话,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他们真要再次毒打他么?他抬起眼,看了看屋里的人。除了姓李的“虎”因墨镜遮住了眼神以外,其余三个人眼睛里都闪着凶狠的光芒。那两个对“虎”说话的家伙,还敞开了衣服,露出了胸前黑茸茸的胸毛。文富越看越觉得他们像地狱里的凶煞,不由得身上的皮肤一下收紧了,头皮也发起麻来。心想。今晚他们真要对自己下毒手,就全完了!双拳难敌四手,他再有力气,也难以打过他们,何况,他已经受了伤,身上到处都还疼痛着呢!他紧张地望了他们一阵,又突然横下心来。既然别人要打,自己害怕也没用。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人横竖是一死,死也要死得有骨气!想到这里,他忽然不怕了,往后退了几步,将身子靠着了墙壁,并暗暗攥紧了拳头,等着他们上来。他已拿定了主意,他们人多,他只抓其中一人,要死一块死。
  可是,姓李的“虎”却对几个同伙挥挥手,说:“算了,我们伸手打了赔礼人,显得我们小气,让江湖上的朋友笑话!”说完,又回头对文富说:“我们不打你,不过有一个条件。我的摩托车被市场二公安扣了,我不能白丢摩托车。要么,你拿五千块钱赔我摩托车,要么,今晚你到市场治安室里,把我的摩托车弄出来。往后嘛,你就放心地做你的生意,我们决不干涉你了,咋样?”
  文富听了,突然打起哆嗦来,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窟里,周身冷彻骨髓。连自己也说不明白,只感到一种模糊的、隐约的,比遭受毒打更难受的灾难,在向他压过来。他没有钱,别说五千,就是五百、五十也没有。他也更不愿去做贼,那可是一种最大的耻辱呀!他怔怔地望着戴墨镜的“虎”,不知啥时候头上惊出了冷汗。
  “咋样?”姓牟的“狼”叫了起来。
  文富一惊,抬手拣了擦头上的汗,说:“我没,没钱!”
  “那就去把摩托车弄出来呀!”另两个家伙助纣为虐地盯着文富说。
  文富本想说下去,可嘴唇颤抖一阵,没说出来,却说:“我、我怕……”
  “怕个屁!”姓李的“虎”说开了:“老子们陪你去!老子们把门打开了,你进去推出来就是!”
  文富还是没有勇气答应去,嗫嚅道:“我、我……”
  另外三个家伙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一齐厉声吼道:“去不去?”
  文富抬起羔羊一般的双眼,几乎是乞求地望着他们,还是没有回答。这时,姓李的走到文富面前了,狞笑了两声。文富看见那满嘴被烟薰黑的牙齿,以及满脸颤抖的横向和往耳根斜上去的刀疤,真感到是一只吃人的虎。他围着文富走了两圈,猛然抬起文富的下巴,突然凶恶地说:“不把我摩托弄出来,你小子别想活着回去!说,去不去?”
  文富又一次感到了冷彻骨髓的寒气袭过了全身,他的身子痉挛似地颤抖了一下,最后身不由己地回答说:“我,去、去……”
  “这就对了!”姓李的“虎”放下了文富的下巴,说:“你在那儿坐着,等我们再玩一阵,一齐去!”说完,这伙人退回到凳子上,又重新玩起了赌博。
  文富退到屋角里坐下。他先是对着灯光发了一会儿愣,接着深深地低下了头。现在,他才懊悔起不该来向他们赔礼,这是自投罗网呀!可现在失海也没用了,他已被逼上了绝路。他想逃走,可是他又没这份勇气,因为他知道他们是不会让他走的,他们真是啥都能干出来。他只有跟着他们一起去做贼!贼,一个多可怕的字眼呀!从小在心目中,就知道贼是最丢人、最可恨的,但现在自己就要去做一个最可恨的人了!要是乡亲们知道了,会怎样看他呀?他们一定要对他吐唾沫,指着鼻子骂他:“好哇,你这个余文富,平时老实巴交的,想不到还是个贼!”会说:“真是见钱眼开,为了几个钱,余文富也去做贼了!”即使他们知道了事情是怎样回事,也会说:“没出息、没骨气的东西!穷死不做贼,说到底,还是想发财……”可是,他们哪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呀!他又想起玉秀,此时肯定在眼巴巴等着他回去呢!她想不到自己会去做贼,一定想不到。如果她知道,她会咋想?她还会爱自己吗?不!不!她肯定会瞧不起自己了!我不能失去玉秀!不能……他在心里叫了起来,身子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接着,文富突然一下站了起来。
  四个家伙听见响声,猛地盯着他,凶这里恶煞地问:“干啥,啊?”
  文富头上又冒出了汗水,哆嗦着回答:“我、我……”
  姓李的“虎”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打断文富的哆嗦,厉声说:“我啥?老实点,坐好!”
  其余三个帮凶也一齐吼道:“听见没有?坐好!”
  文富又回到了现实中,无力地坐下了。他知道,自己是无法逃脱他们的控制了。他垂下头,两行委屈的泪珠从眼角涌了出来。他决定现在啥也不去想了,只默默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又过了两个时辰,文富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他估摸已到半“夜了。这时,几个流氓才收了扑克牌,站起来对文富说:“走吧!”
  文富好像听到了死刑执行的命令,好半天才站起来,双腿直打哆嗦。姓牟的家伙看出了他内心的恐慌,猛地在他后面推了一把,把他推出了门外,并且低声对他吼道:“有老子们在,你怕个毯!”
  出了屋子,文富立即感到了一股强劲和清新的风从河边吹过来,在这个小城市上空呼啸着。风使河水泛起涟漪,灯光和城市的倒影被拉扯得弯弯曲曲,摇摇晃晃。风也使街面上的灰尘和纸屑疯狂地在空中舞蹈着。远处传来了沉闷的,隆隆的雷声。文富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中一团团碎云,相互追逐着,飘移着,一会就聚在一起,遮住了月光和星辉。街道上暗淡的路灯,在空中的尘埃和昏暗的烟雾笼罩下,变成了一种淡灰色,投在街面上,犹如一张蛛网似的朦朦胧胧。
  街上很静,文富被他们夹在中间。尽管他知道此时人们都己进入了沉睡当中,可是,他还是像担心有人在窥探他的可耻的行踪一样,不断地左顾右盼着。走到市场前面的街道时,两旁卖小吃的夜摊还张着大伞,烧着炉火,没有收摊——这些夜摊小吃正克尽职守地准备为那些通宵达旦在舞厅和刚刚兴起的夜总会玩乐的人服务呢!走到这里,一阵诱人的食物香气立即扑入文富的肺腑,他的肠胃马上作出反应,“咕咕”地叫唤起来——他还没吃晚饭呢!可是,他仍然不敢朝他们看,低着头迅速从中间走了过去。但夜摊的摊主们却诧异地盯着他们,默默地退到一边,仿佛只要一说话,就会遭到横祸似的。
  走过了小吃一条街,他们就来到农贸市场。市场里一片昏暗,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两只野狗正在伸着长长的舌头,舔着白天肉贩卖肉的案板,听见远处的脚步声传来,忙夹起尾巴逃走了。离治安室那个比岗亭大不了多少的房子越近,文富的内心就越恐惧和慌乱。等到了治安室那扇独门前,文富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耗尽,双腿打着哆嗦,几乎要瘫软下去。这时,那个姓李的“虎”在他后面提了一把,把他提正了。黑暗中,他虽感觉不到他们凶狠的目光,可却真真切切地知道,他要是不完成这个任务,他们绝不会轻易地放过他。
  一阵隆隆的雷声又传了过来,巨大的旋风在空旷的市场里回旋。一张不知是菜叶还是废纸的东西,忽然打在文富脸上,文富猛地一惊,又出了一层冷汗。雷声和风声停息过后,这一处偌大的市场出奇地冷静了。寂静中,文富十分清晰地听见强迫他做贼的几个坏蛋的粗重的呼吸声。这呼吸声乍听起来也是那么凶猛,不像是人类发出的。野兽一般的呼吸,无边的昏暗,可怕的寂静,使文富感到进入了一个鬼魅的世界里。他恐惧、紧张得要命,可他没法,就像被魔王拴住的一个小鬼。
  在他恐慌、不安的时候,那四个家伙不知用啥东西,已经打开那扇独门上的暗锁,并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李虎将文富提到门前,轻声却是十分凶恶地附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声:“进去!”说完,还没等文富明白过来,他们就把文富推进了门里。
  此时,文富真正是一个贼了!或者说,他就有一千个不愿作贼的心理,也必须作了。他恐惧得要命,每根毛发都直立起来。他不敢大声呼吸,努力瞪大瞳孔看着屋里的一切。过了很久,从远处传来的昏暗朦胧的灯光,帮助他看清了屋里的陈设。屋子里没别的东西,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李虎的摩托车就靠在桌子旁。文富的心立即像要爆裂出来,猛烈地撞击着胸膛。他战战兢兢地走到了摩托前,手扶住了车把。这时,他的心跳更加猛烈,奇怪的是那种极度的恐慌没有了。他认真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幸好,除了远方隐隐的雷声和屋外呼呼的风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又好似积聚力量。然后,他猛地用力,想将摩托一下推出去,然后迅速逃走。可是,他没想到,摩托车被联防队员用铁链锁锁在了桌腿上。他刚用力一推,就拉动办公桌发出了很大声响。紧接着,一声严厉的喝问从里面值班人员寝室传了出来:“谁?!”
  这声喝问,仿佛一声霹雳在文富身边震响。这时,他如果撒腿逃跑,完全可以逃脱惩罚。可是,他一下傻了,吓得魂不附体地立在摩托车旁边。还没等他稍稍明白一点,“刷”地一下室内灯光亮了。接着,只穿着裤衩的两个值班的联防队员,提着警具冲了出来。这时,文富才双腿一瘫,瘫痪在地。联防队员过来,不费一点力气,就用手铐铐住了文富。文富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两个联防队员。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紧张和恐惧得说不出话了,他也不是不想挣扎一下,也同样是没有一点力气挣扎了。
  而此时,强迫文富来偷摩托车的几个家伙,早已一声唿哨,跑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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