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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起来,文富痛苦、压抑的心情并没有好转。夜晚一直没睡好,像一个神经衰弱的病人一样,脑海里总有一团东西纠缠不清。一会儿,想起过去和玉秀的来往,想起在城里两次到玉秀家去,想起玉秀那份亲热的温存和缠绵的话语……他禁不住脸热心跳,浑身燥热难耐。一会儿,眼前又浮现出父亲下午咄咄逼人的目光和怒不可遏的神情,以及那些不讲道理,没有通融余地的话。欢娱又很快从他身上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绝望的、难受的情绪。他一会儿觉得父亲可恨,恨他蛮不讲理,恨他专制霸道。一会儿又恨自己,恨自己软弱无能,没有出息。这样纠缠不清地熬到天亮,起床来,只觉得眼睛发胀,头脑昏昏沉沉,心里仍然憋闷得难受。越憋闷,越感到委屈,越想和人吵一架。因此,吃早饭时,当家里那条叫“花脸”的黑狗,围着他亲昵地摇尾巴时,他猛地一脚踢去,把“花脸”踢出老远,“嗷嗷”地痛叫着,不知是哪儿惹着了这个平时和气、善良的主人。
  吃过早饭,文富第一次没心思出去干活了。他闷着头,黑着脸,谁和他说话也不答应。先在屋里闷坐一会,然后便到自己小屋里,倒在床上就睡。尽管睡不着,可也懒得起来。
  偏偏在这个时候,隔房嫂子叶冬碧,来向文富提亲了。
  文富并不知道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来了,他还在房里躲着生闷气。这时母亲上来,一边“咚咚”地摇门,一边大声催促:“文富,你躲在屋里干啥子?还不快出来,有人来了!”
  文富不知是谁来了,他虽然心里有气,可如果是客人来了,他就不应该再赌嘴黑脸。过了一会,他尽量装得自然一些,开门走了出去。
  下到楼底堂屋里,见隔房嫂子叶冬碧,端端正正地坐在屋里凉椅上。见他下来,立即笑眉笑眼地开玩笑说:“我说二兄弟,大白天躲到屋里做啥子呀,怕是害相思病哟!”
  文富苦笑一下,作古正经地问:“二嫂有啥事?”
  田淑珍大娘不等叶冬碧回答,立即喜孜孜地对他说:“你二嫂来给你说媒呢!”
  “就是呀!”叶冬碧接过田淑珍大娘的话,像表功一样说:“哪时都想给二兄弟找一个,可打起灯笼火把都找遍了,也没合适的,这下可找到一个,是我娘屋里的表侄女。要说我这个表侄女呀,论德行,又贤惠又温柔;讲做作,屋里外面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论人品,也是百里挑一,人市上比得过;也喝过初中墨水,和你般配得过!我来说一声,如果答应,我就约个时间,你们先见见面?”说完,就看着文富,等着文富回答。
  文富这时可慌了神,他本想一口拒绝,可又怕伤了这个隔房嫂子的一片好心,便找了一个借口说:“是你的侄女,今后结了婚,我们多不好称呼?”
  “那怕啥?”叶冬碧在这件事上倒显得很开明:“巫士出门各叫各嘛!”
  文富再找不到理由推辞了,便只好直通通地拒绝:“我看不合适!你重新给她介绍一个吧。”
  “为啥子?”田淑珍大娘和叶冬碧都同时瞪大眼睛。
  “你老弟莫不是不好意思哟?”叶冬碧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啥子不好意思的?这阵不好意思,今后结了婚,脸却比城墙还厚!”
  文富没心思和她开玩笑,站起身,冷冷地说:“我不答应!”说完,又径直上楼去了。
  “这是咋个的了?”叶冬碧不理解地对田淑珍大娘说:“好不容易给他找到一个,他倒翘起尾巴来了!”
  田淑珍大娘自然明白其中原因,忙对侄媳妇说:“他这两天,不晓得为啥事,就像吃了火药一样。你别多心,我们答应这门亲事!”
  叶冬碧走后,田淑珍大娘立即跑上楼来,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文富道:“你呀,是不是弄昏了?让鬼摸了脑壳?放着姑娘亲不答应,硬要跟一个二婚嫂,二婚嫂有哪点好?”
  文富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冲母亲吼道:“我就要和二婚嫂结婚!二婚嫂处处都好!”
  田淑珍大娘从没见儿子发这么大的火,在她眼里,文富一直是一只听话的小绵羊。此时倒被文富粗暴的态度吓着了,忙拿出令牌说:“好好,我不和你说,等你老子回来跟你说!”
  文义收工回家,听说了叶冬碧为文富提亲的消息,急忙上楼来对文富说:“二哥,你怎样处理这事,自己要拿定主意!”
  文富对文义,不像对父母那样粗暴,他敞开自己的心扉说:“管她哪个,我都不会答应。我只要玉秀!”
  “对!”文义像是自己的事一样,激动得一把抓住文富的手,鼓励他说:“只要自己不动摇,爸爸妈妈总会转变的!”
  文富忧虑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好给玉秀回话!别人望半天,难道我就去说声父母不同意?”
  “为啥要说不同意?”文义出主意说:“你就说全家人都答应,让她放心!她离婚又不是今天说了,明天就能办到的事情,在这期间,说不定爸爸妈妈就想通了!”
  文富听了,觉得文义说得有理。他感激地望着文义,觉得这个弟弟实在有些不好理解。当初玉秀背弃他时,全家人的胳膊都向内拐,显得义愤填膺,去找孙学礼算账,唯独他无动于衷,似乎这事是发生在外人家里,还劝他们不要去孙家。可现在,当玉秀要和他重新和好,父母和大哥都反对时,又只有他帮助他,鼓励他,为他说话,出主意,想办法。这是咋回事呢?文富虽然不能理解文义的做法,可他却感到弟弟是对的。别的不说,就是在城里,没有他说的那番话打动自己,他也不会去看玉秀了。这样,也就没有了今天。此时,文富也完全相信了弟弟。因此,在内心感激文义的同时,他对争取自己的幸福,也就坚定了信心。虽然他知道,等会父亲回来,听说了叶冬碧提亲的事,肯定不会轻饶他的。但他已横下了一条心,要吵就和父亲吵上一架。有道是: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又看父亲有啥办法?
  可是,没容这父子俩把干戈动起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更严重的打击,把文富婚姻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矛盾,排挤到一边去了。
  正在文富与文义说着话的当儿,余忠老汉像火烧眉毛一般,慌慌张张跑回来,冲进楼上的小屋,急赤着脸说:“这就怪了!昨天喷的药,好像没把虫杀死,田里又发现不少新咬断的秧心!”
  文义听了,根本不相信有这回事,说:“有这号事?莫是往天咬的,你看错了哦?”
  余忠老汉生气地说:“老子连这点出息都莫得?往天咬的,已经干了嘛,这阵那些,才在卷筒筒,分明是才咬断的嘛!”
  文义还是持怀疑态度,说:“我不信,去看看再说!”说完,便下楼来,往稻田奔去了。
  这一来,连文富也没心思再生气了!这个消息太重大了,三十亩稻子,一家人全年的生计,如果真的虫没治住,那咋个办?想着,他也坐不住了,焦急不安地跑到稻田里,察看起究竟来。
  果然,在稻窝中间,他们发现了不少才咬断的稻心,这时正在阳光下卷着细嫩的叶片。
  “这是咋回事呢?”文义急忙跑回屋,翻开书本对照说:“没错嘛!药是这些药,也是按比例兑的水,咋会杀不死虫呢?”
  余忠老汉怀疑地说:“书上会不会印错呢?”
  文义说:“书上有时也会错,可哪里会这样豌豆滚到磨眼里——遇缘呢!”
  “那就是你小子二冲麻了,整出拐来了!”情急之中,余忠老汉对儿子的本事心存怀疑起来。
  此时,文义觉得和焦急中的父亲已讲不清道理了,想了想便说:“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书上错了,我也说不清!我马上赶到乡上去,问问王技术员,就水清石头现了!”说着,也不顾日头正毒,就往外面跑。
  余忠老汉想叫他吃过午饭再去,想想拦不住他,只好追出来,将一顶草帽盖在文义头上。
  文义走到机耕道上,忽然又跑回来,到屋里提出一瓶乐果乳油和一瓶稻瘟静乳油,这才往乡上去。
  一家人在忐忑、焦虑的心情中,等候着文义归来。
  黄昏时候,文义才耷拉着脑袋,像极度疲乏似的,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回来了。
  “咋回事?”余忠老汉和文忠、文富都迫不及待地围着他问。
  文义半晌无语。突然,他将手中的两瓶农药,猛地掼在院坝的地上。玻璃瓶发出一声脆响,散发着一股异味的黄澄澄的药液,立即像小孩尿床似的,慢慢地向周围洇湿过去。
  “他妈的!”文义红着眼,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跑进厨房,舀起一瓢冷水,“咕噜噜”地一口气灌到肚里。
  大家被他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惊呆了。半天,余忠老汉才回过神,不满地冲他吼起来:“你疯了,这些农药哪儿惹着你了?”
  “这些药全是假的!假的!根本治不了虫!”文义挥舞着双手,大声地叫喊起来。
  顿时,余忠老汉、文忠、文富都被这晴空霹雳似的消息给震得本然了。一个个呆呆地站着,张着嘴,像是给固定住了的雕像。
  半天,文富讷讷地说:“假的?这咋个可能呢?全是国营商店买的呀!”
  文义冲文富瞪着眼说:“国营商店就不兴卖假的?现在好多商店都承包了,只图赚钱,哪管农民利益!”
  文富丧气地一下坐在地上,哭丧着脸说:“完了,两个衣柜丢在水里连泡也不鼓一个!”
  余忠老汉从木然中醒过来,急忙奔进屋,提出用剩的半瓶乐果乳油,绝望地说:“假的!假的!老子试试是不是假的!狗日的,把老子害得好苦!”说着,就把瓶口送进嘴里,仰头要喝。这儿文义、文富、文忠急了,一齐扑过去,抱的抱手,抢的抢瓶,把余忠老汉的半瓶农药给抢了过来。
  余忠老汉还不甘心地冲儿子说:“抢啥子?是假的又毒不死人,就是毒死了,又有啥子?!”
  文义耐心地对余忠老汉说:“爸,真是假的,不哄你。王技术员说,这两种农药的含药量,都非常非常低,根本治不住虫。”
  余忠老汉看看儿子,又看看地下四溢的黄糊糊的药液和碎玻璃瓶片,脸上的肌肉先是微微颤动着,渐渐地皱纹凝固了,眼珠也黯淡无光地在眼眶里停止了转动。接着,他像身子发软一样,双膝打着颤、哆嗦着,哆嗦着,整个身子就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爸!爸!”儿子们呼唤着,急忙扶起他,忙不迭地问:“咋回事?”
  余忠老汉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两滴浑浊的泪珠顺着皱纹滚落到文富手背上。
  “爸!”文义急忙安慰道:“你别着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
  余忠老汉没说话,只是痛苦地摇摇头,表现出一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绝望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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