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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忠老汉睡了一个难得的懒觉起来后,就急急忙忙地到后面的空院里,将板车拉出来。文富见了,忙问:“爸,拉板车干啥?”
  余忠老汉说:“把衣柜拉去卖呀!”
  文富说:“拉到哪里去卖呀?木器市场已经没有了。”
  余忠老汉这才记起,泄气地丢下板车,骂了起来:“这些当官的,嘴巴一张,就把我们害苦了!”
  过了一会,文富忽然说:“爸,反正也是没事,我们不如把两个衣柜抬到公路边卖。万一碰着人买了,也早点买农药回去。”
  余忠老汉一听,又像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一样,眼神渐渐活泛起来了,说:“这办法要得,饿老鹊守死鱼鳅,有时还作兴碰到一条呢!”末了又说:“都说你娃儿脑壳笨,看不出,乌龟有肉在肚里头呢!”
  文富听了父亲夸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同时又得到了鼓舞,急忙去推板车,更加充满憧憬地说:“货卖要家,说不定还要卖好价钱呢!”
  “就是,天无绝人之路!”余忠老汉也说。
  父子俩互相鼓舞着,立即信心倍增。文富建议父亲去吃饭,他先去把东西搬到车上,余忠老汉说:“搬啥?这样近,两爷子闲手就抬去了。”又说:“吃饭忙啥?把东西抬到公路边去了,我们再轮换着去吃。多挨一会就饿着了?”那神情,就好像有人等着买,怕去迟了会误了买卖一样。
  文富只得依着父亲,父子俩动手就把两件家具,抬到了“西门旅社”后面的公路边。文富又拾了一片干石灰块,在衣柜前面的水泥地上,歪歪斜斜地写上了“衣柜出卖”几个字。
  余忠老汉非常佩服儿子的聪明、高兴地看着儿子写完字,就心疼地说:“你去吃饭吧,我在这儿守着。”
  文富回答:“爸,你先去吃!”
  余忠老汉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说:“你去吃了,给我拣两个馒头来!”
  文富见父亲执意不肯,只好先去路边的小食店,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两只馒头。然后,又向店主讨了一张旧报纸,给父亲包了三只馒头回来。
  草草吃过早饭,父子俩就满怀希望地坐在公路边,等候着买主。这时,正是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朝气蓬勃的太阳,也像鼓舞他们一样,把信心十足的灿烂的光线,柔和地投射在他们崭新的、泛着油漆香味的家具上,使他们这两件不起眼的家具,一下子金光闪闪,熠熠生辉起来。他们愉快地望着公路。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正在逐渐增多。行人们有的匆匆而过,看也没看他们的家具一眼,有的略一驻足,投过来好奇的一瞥,然后也漠不关心地走开了。
  余忠老汉多希望有人走过来,仔细看看他们辛辛苦苦打制的东西呀。即使不买,评头品足一番,也是好的呀!可是,人们像压根不知道他们和这两件家具的存在一样,连一个过来搭讪的人也没有。余忠老汉心里不服气地说:“我就不相信没人识货!”
  过了很久,余忠老汉的心愿果然实现了。一个看似庄稼人的中年汉子了,过来围着大衣柜看了又看。余忠老汉立即像遇着救星一样,笑眉笑眼地站起来,忙不迭地对那人说:“看看吧,老弟!全是柏木的,五分板料,几代人都用不烂呢!”
  那人用手指叩了叩木板,听了听响声,然后说:“材料倒是不错!不过,不怕老哥子多心,怕不好卖呀!”
  “为啥?”余忠老汉立即惊讶地问。
  “跟你说明嘛,城里人可能嫌样式老了,看不起;而一般的庄稼人,如果不是家里特别富裕,又不会买这些洋盘货的!”那人说完,连价也不问,就抬腿走了。
  “呸!”余忠老汉盯着他的背影,生气地说:“叫你赶场,你才点黄!货卖要家,你说不卖就不好卖哟?”
  老汉和文富又坐下来等候顾客,可仍然没人来问价。太阳已悄悄地移到了头顶上,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开始稀少了。公路的水泥地面上产生的热浪,也开始向他们不断扑来。文富担心家具在太阳的曝晒下,木板会开裂,便对焦急不安的父亲说:“爸,上午卖不出去了,我们把它搬回去,下午再来吧!”
  余忠老汉看了看公路上不多的几个匆匆赶路的行人,一下子更灰心丧气起来。可他看见了对面公路的屋檐下,正有一块阴处,便说:“搬回去做啥?把它们搬到那边屋檐下的阴处去。”
  文富知道父亲的心思,还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中午。可经过一大上午,文富的信心已经不足了,就对父亲说:“爸,还是搬回去,免得在外面守候。”
  余忠老汉听了文富这话,有些生气了,说:“你不守我守!死马当着活马医,万一有人来买呢!”
  文富见父亲这样,只好和他一起动手,把两件家具搬到了屋檐下的阴凉处。但文富并没离开父亲,他知道父亲心里着急,守着父亲,也是给他的一种安慰。
  父子俩这时靠着墙根,默默地守候起来。
  中午的阳光和燥热的气候,令人倦慵,坐了一会,余忠老汉忽然打起瞌睡来。在一种似睡非睡的迷糊中,老汉觉得他正站在自己的稻田里,周围冒着热气,而无数的绿色虫子,正在争先恐后地啃噬着他的秧苗,到处是一片“沙沙沙”的噬吱声。他的秧苗在虫口的肆虐下,一片一片地倒下了。他心疼极了,气得两眼通红,手忙脚乱地去捕捉那些小虫子。可那些小虫子十分狡猾,一眨眼就钻到秧苗中间去了。他气得用树枝,奋力地扑打秧苗。修忽之间,那些肉滚滚的小虫子,一下子变成了蝗虫,对他蜂拥地扑来,他举着树枝,和那些密密麻麻成群的蝗虫搏斗,可是,蝗虫越来越多。他于是点起一把火,火光四处蔓延,蝗虫吓走了,可他的秧苗也烧得一片焦糊,他自己的身上也烤得发疼……他大叫一声,醒来,才发觉太阳移过来,晒在了他身上。
  文富见父亲醒来惊惶的样子,立即问:“爸,你咋了?”
  余忠老汉擦了一把汗说:“我梦见家里的秧苗,被虫吃光了。”
  文富听了,沉吟了一会,然后安慰父亲说:“爸,你别着急。下午,我们相因一些,也要把它们卖出去!”
  下午,太阳减弱了一些热量以后,父子俩又把两件家具从屋檐下的阴凉处,搬到公路边。这次,余忠老汉已顾不得啥了,他站在家具前面,用了乞求般的声音不断喊道:“卖衣柜,柏木的,相因卖!”
  可是,他的几分苍老、凄凉的叫卖声,并没招徕到顾客。
  是的,真应了上午中年汉子的话。他们的两件家具,对一般庄稼人,大奢侈;对城里人,太落后,货卖要家,而他们需要的要家,实在是太少了!
  正在他们感到绝望的时候,却没有料到,此时有一个人朝他们走来。
  这人就是玉秀。
  昨天晚上,文富走后,玉秀一夜没睡。文富那健壮的身体,憨厚的面孔,甚至说话时几分木讷的表情,都一直在她眼前晃动。进而,过去文富每次到他们家说的话,干的活,还有那个窝棚之夜,以及余家大小人对她的热情和喜爱,都一一涌上她的心头。她和石太刚结婚本不是自愿的。结婚以后,石太刚并没把她放在心上——他只顾出去拉关系,揽工程,自己酒店出饭馆进,山喝海吃,而只把她当作了一个发泄性欲的工具。并且,玉秀还隐约听说了他在外面偷鸡摸狗的事。没过多久,石太刚就犯事了,而这一犯案,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了结的事。此时玉秀那本来就没有对余家断绝感情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对文富的思念之火。只是,她知道余家不能容忍她当初的行为,都在心里记恨着她,她又不知道文富是不是已经订婚,所以,她只好把强烈的思念压在心底,在夜深人静时,和着偷偷涌出眼角的泪水,翻看着和文富订婚的照片,感叹一番自己的苦命。
  没想到,天随人意,正当她苦苦思念而迁就于自己的命运时,文富突然从天而降,并且主动去看望她了。当她从文富口中得知,他还是孤身一人时,玉秀的心田仿佛一下子注入了甘霖,萎缩、干枯的爱情之苗,突然活了,蓬勃生长了!她当时就想向文富和盘托出自己的痛苦、相思和打算,可好几次话到嘴边,都被自己强行咽了回去——她实在不好开这个口呀!她知道余家都是爱面子的人,他们会相信自己的话吗?再说,即使他们相信了,自己又能咋个办?不错,昨天晚上文富走后,她曾经冒出过和石太刚离婚,再和文富结婚的念头。可是,这一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她在心里问着自己:“这可能吗?他不会嫌弃自己吧?不,他们肯定会嫌弃自己的!自己可是嫁过人的二婚嫂呀!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好男不娶二婚嫂!二婚嫂,一个在乡间丢人的字眼,这家爱面子的人哪会接受二婚嫂这几个字呀!”这么一想,玉秀心冷了。她仿佛看见了余家人一张张冷漠、鄙视的面孔,尤其是余忠老汉那副雷都打不透的黑煞脸。她决定不再朝这方面想了,又一次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就是没法把文富的影子从眼前抹去。不但没法抹去,那张憨厚、木讷的面孔反而在她眼前越堆越厚,好像在四处包围着她一样。她想起昨天晚上对他说的买衬衣的事,当时也不知怎么就脱口说出了。她说不清自己是爱他还是怜悯他。她知道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人,不会撒谎,所以,上午她就去商场精心挑选了一件衬衣,等待文富来取。买好衬衣以后,她心里又矛盾了。她既希望他来,又害怕他来。中午,文富没来,她的内心,渐渐生出了不安、期待以及失望的情绪,同时,又好像有了某种解脱、安慰。她怀疑一定是这个老实人回去对他父亲说了这事,那个余家固执、封建的老汉,才不让他来的。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一刀两断,从此不再思念这个冤家。可是,随着太阳慢慢西移,玉秀莫名其妙地坐立不安起来。她想,要是文富从此不见面了呢……想到这里,好像冥冥之中有只大手推动着她,使她不甘心命运的摆布,糊里糊涂地迎着西斜的阳光,朝“西门旅社”走去了。
  她一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啥会这样。
  她刚走到旅社门边,就听到斜后面的公路上,有个老头在喊叫着“卖衣柜”。这声音是那么熟悉,而卖衣柜的事又是昨晚文富告诉了她的。玉秀立即踅过去,站住了。
  果然,她看见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和那两件夕阳下闪着光的家具。玉秀突然鼻头一酸,一种又苦又涩的感觉,立即涌上心头。这本是为他们结婚而做的家具呀!在这些普普通通的家具上,也不知凝聚了他们一家人多少辛勤的汗水,寄托了他们对自己和文富多少美好的希望和祝福啊!这本应该成为她和文富幸福生活象征的家具,现在为主人家生计所迫,就要卖到他人手里,而且,看样子,还很不好出售。而他们一家,是多么想急于卖出,而买回救急的农药呀!
  玉秀在那里看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把两件家具买下来。她又说不清楚自己为啥子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只觉得这家人太善良、太不幸了,而自己有责任帮助他们——他们曾经对自己那样好,对自己寄托那么多的希望,而自己又曾经有负于他们。从昨晚一夜思想斗争以后,她对和文富破镜重圆已不抱啥希望了。然而此时,她却强烈地产生了报恩与还债的念头。是的,应该把这两件家具买下来,帮助他们度过眼前的困难。再说,这两件家具原是为她和文富做的,今生今世和文富虽做不成夫妻了,可留下一点纪念,睹物思情,也不负他们相好了一场。想到这里,玉秀更坚定了信心,她也顾不得去找文富了,急忙跑回去,取出自己苦苦攒下的两百元钱,匆匆往“西门旅社”走去。
  可是,刚走不远,玉秀又突然犹豫了。她这样去,余家老人会接受吗?或者说,老人会不会因她善意的举动而受到刺激?对爱面子的余忠老汉来讲,一定会的。说不定,他还会把她的行为,当着对他的奚落,一而赌气拒绝卖给她呢!
  玉秀作难了,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夕阳把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微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头发。一辆辆从身旁驶过的汽车,从尾部排出的废气和车轮带出的灰尘,不断向她扑来。行人匆匆,露出忙碌的神色。玉秀一时感到十分孤单,想了好一会,才想好了一个主意。她为这个主意高兴了,急忙转身,跑到一个建筑工地上,找到石太刚的一个小师弟,对他说:“找你帮个忙!”
  小师弟嬉皮笑脸地说:“师兄不在了,师嫂是不是找我帮那号忙?”
  玉秀毕竟不是过去做姑娘时的玉秀了,她沉下脸说:“你要帮那号忙,不怕你师哥今后变鬼找你!”
  小师弟不笑了,认真地说:“啥忙?”
  玉秀说:“‘西门旅社’的公路边,有个老头卖一大一小两个衣柜,我看材料不错,想给家里买回去,你去帮我买一下。”
  小师弟说:“这号事,你自己去买不就行了。”
  玉秀说:“不瞒你说,卖衣柜的也是我一个亲戚!我去反而不好讲价。你去,也不要说是我买,就说你要买。他要多少钱,你就给多少钱。”说着,就把两百元钱递给小师弟。
  “这倒差不多!”小师弟接过钱说。“亲戚面前是不好做买卖。”说着,就走了。可走着走着,忽然又回头问:“哎,两个衣柜,我咋个给你拿回来?”
  玉秀想了想说:“你就暂时不要拿回来。就说,你今天不空,明天才拿。叫他们还是放到旅馆里,只是给老板打声招呼就行。”
  小师弟有些不放心:“万一他们把钱收了,又把东西拉走了咋办?”
  玉秀肯定地说:“不会的,他们都是老实人,你把钱放心地给他们。”
  小师弟这才乐颠乐颠地跑去了。
  就这样,在余忠老汉焦急得几乎要哭了的时候,这个小伙子赶来,二话没说,就照老汉的价钱,买下了两件家具。余忠老汉以为是在梦中,拍着自己的脑袋,不断说着:“我说货卖要家,货卖要家,就是嘛!”说着,他抓住小伙子的手,激动得几乎要向他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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