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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长篇小说《余忠老汉的儿女们》 一、情节梗概和作品的主题 《余忠老汉的儿女们》是一部反映农村现实生活的长篇小说。 当代农村题材长篇小说的一些名篇,如《三里湾》、《创业史》、《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古船》等等,多以家庭为结构来配置人物,并由内而外串联成一张更大的人际关系网络;与此相似,《余忠老汉的儿女们》着力描写了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命运遭际,它以余忠老汉为主干,以余家兄弟为分枝,形成一个延伸的枝形结构,并依此来组织情节,铺叙故事,展示了一幅当代农村生活的广阔画卷。 余忠老汉是一个种了一辈子田的农民,土地承包后,他家的田越种越多,到了1988年,竟包下了30多个人的地;成了远近闻名的种田大户,成了县、乡树立的标兵和报纸、广播宣传的先进典型。可是,随着情节的展开,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却是一幅幅令人心里倍感“苍凉”的画面。在一家之主的余忠老汉身上,集中了中国农民的忠厚诚朴、谦忍待人、节俭勤劳的性格特点,可是这种忍让厚道却似乎正好成了欺侮、掠夺的天然落点,卖了一万七千多斤“合同定购粮”,七扣八扣,到手的竟然仅仅二百多块钱。各种税费按田摊派,种得越多,摊得越多。连农民见也没见过的什么“程控电话”的建设费用也不由分说的强加在他们头上,就像他小儿子文义算的账:一亩稻谷的收入才二百来块钱,化肥、农药就要花去十多元,再加上税收、提留,一亩水稻就要摊上一百五十多元,剩下的不过五十多元钱,而且农民自己所投入的劳动力还没有计成本,现实摆在种田人面前的道路太艰难了。所以,余忠就身不由己地陷进了“种得越多,负担越重;负担越重,就不得不尽量地多种”的怪圈中,农民从来以种田为生,视土如金,现在却痛感“种庄稼是越来越不合算了。”老汉对一家人的前景充满了忧虑和失望,“去年望到今年富,今年还穿衩衩裤。”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到什么时候?余家父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样的处境中,命运还将无情地给予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村支书假托民意,挟嫌报复,将无人照管的五保户强行送到余家,要余家负担老人的生养病死,给他加上了一个更沉重的担子…… 二儿子文富同玉秀姑娘的婚姻中途夭折,玉秀迫于父命嫁给了有钱的包工头,给余家罩上了一片阴影…… 迫切需要化肥时却买不到化肥,大儿子文忠反而枉背上了哄抢化肥的罪名…… 为治稻田虫害,余忠老汉用卖掉儿子结婚家具的钱,从国营商店买来农药,竟是假冒伪劣产品…… 乡里执行县里的指令性计划,强迫农民拔掉成熟的豆苗,改种桑麻,结果却是蚕多桑叶少,只有任凭蚕子死光;青麻种出无人收购,供销合同成了废纸,一切损失最终落在农民头上…… 对于青麻事件,县上的解释有两条,一是县财政困难,二是外国搞经济制裁。言下之意是要农民吞下苦果,政府不承担责任。这个说法,老实厚道的余忠老汉可以接受,但说服不了像余文义这种有知识、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文义企望依凭法律,和政府打官司,但是在行政权力的阻遏下,却没有人站出来为农民主持公道,法院连案子也不予受理。幸亏后来省委检查组到了县上,省委高书记也知道了此事,在他的出面干涉下,问题才终于得到了解决。 在小说的结尾处,文义在南方闯荡一番之后,回到家乡,着手创办乡镇企业,决心去开拓一条新的生活道路。 作品所描写的各种人物的生活经历与众多的事件无疑具有普遍的真实性,它以有力的笔触揭示了当下农村生活中各种尖锐、复杂的现实矛盾和农民艰难的生存状况,表现出对农民命运的真切关注,对农村变革和发展的深入思考,称得上是一部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的警世之作。 小说的主题既是作者对生活的理解,也是读者对形象的感受,两者之间可能一致,也可能存在或多或少的差异。总的来说,无论是作者的表现还是读者的感受,在对文学作品的理解上越来越趋于丰富多样,从对生活的某个侧面日益扩展到多侧面、全方位的认识。 文学作品除了它所反映的社会现实和历史内容之外,特别是长篇小说,必然也要表现人的经验世界,描述人生的体验。无论作品反映什么,都不只是社会生活的表象,而要在现象之后揭示人生的意蕴。小说总是通过对人的个性和命运的刻画,通过对人的行为和心灵的解剖,达到对人生世界的展示。因此,在作品中无论描写什么,都是人生化的表现,渗透着人生的意识,传达出人生的意义。 当一个一个的灾难和祸殃降临到余家这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我们与主人公都会发出“这到底是为什么?”的追问。当这些灾难并非是由于主人公的过失,出于主人公自身的原因而降临,我们便只能将其归之于命运。命运是无来由的,毫无道理可言的,因而是荒谬的。从作为自给系统的文本观之,就会得出这个结论。其一,作品主人公被充满敌意的、刁钻古怪的盲目力量所包围,总是处在随时发生意外突变的环境中。其二,在小说的人物系统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与余忠父子处在矛盾中,余家就如同这个系统中的一个孤岛。其三,整个人物系统全都受制于这个系统外的否定性的力量。不管是余家父子,还是乡干部陈民政,乃至整人害人的村支书毛开国,无一不是命运无端捉弄的对象,无一不陷于无奈窘迫的境地。从文本内在关系来看,即使是省委书记扭转局势,锁定胜局,仍然不过是命运无常的表现。与贺享雍所写的短篇小说一样,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同样表现了一种苍凉沉郁的人生况味。但是另一方面,面对命运的重压和无情打击,主人公以其对于苦难承受的惊人韧性,表现出一种虽然无奈而又不放弃有为的生命力,最终显示出人对命运的拒绝和抗争。所以小说揭示的人生意蕴是复杂而深邃的,既表现了苍凉悲苦的命运感,又描绘了一幅渗透着生命意识的人生景观。 二、长篇小说的人物塑造 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最主要的艺术任务是塑造人物。作品要感人,首先是人物要感人。一部长篇小说的成功往往取决于能否刻画出栩栩如生、富于个性的人物形象。 把握人物的性格特点,理解形象的精神特质,同样是文学批评的首要任务,也是本文这一部分的重点。以下就让我们对长篇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具体地来作一些分析。 1.余忠老汉 即使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农,他的性格也显得过于善良和谦忍,显然作者着力要塑造一个堪称典范的道德形象。一方面我们从作品中可以十分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人物的道德表现带着显著的理想化色彩,同时在这种理想色彩与人物所处的环境和遭遇之间,又呈现出强烈的反差。难怪有评论者会认为,作者对其笔下的人物缺少一种批判的眼光,没有在纯朴善良与逆来顺受之间划清界线。也就是说,面对别人加之于他的伤害和凌辱,读者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在以德报怨呢,还是在委曲求全、忍气吞声。 这个矛盾特别集中地显露在供养五保户老人的事件中。余家父子开塘养鱼,村支书毛开国企图掺和进来,表面上说是共同投资,其实是想不劳而获。遭到余家老三文义的拒绝之后,便怀恨在心,利用其职权操纵所谓“民意”,将五保户老人余天志硬性交给余忠一家供养,无论吃穿病痛,皆由余家独立承担。当毛开国派人把天志老人背来时,家里人一致反对,认为这分明是村支书挟嫌报复,欺人太甚。然而此时,余忠老汉制止了儿子们的举动,指着天志老人,给他们上了一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传统道德课。 人啦,良心都哪儿去了?你们看一看,他成啥了?搭张火纸在脸上, 都可以哭了!我们也是庄稼人,心子都是肉做的呀,人家还买母行孝呢! 何况他还是你们一个爷爷辈呢! 表面看来,他的这番话是对儿子们讲的,其实是针对毛开国以及自私的村民们来的,从更深的层面来看,这也是向不公正的命运发出的呼喊。 (天志老人)他过去是啥样的人?精精壮壮一条汉子,挑三百斤毛谷 子走二里,肩都不换一下。那个时候,哪个不夸他?谁家有个修房造屋垒 猪圈,打个招呼就来了,哪家没找他帮过忙?种了一辈子庄稼,现在动不 得了,落到了这个地步…… 他以老人悲惨的处境追问:好人为什么没有好命,恶运为何降临?他既是在为老人鸣不平,也是在诉说自己的满腔悲愤。 可是谁能反对命运呢?面对命运的打击,无以抗争的余忠老汉只有用“良心”来作为自己精神上的支撑,以道德上的自我,以高扬道德秩序,来对付命运的无常。在无情的命运面前,良心从来就是人的自我安慰,道德乃是最后一道精神屏障。 这就表明,余忠老汉所显示的善良、慈爱的道德姿态其实是一种防御策略。他的性格,其实是无意识的策略需要所形成的人生态度。当他把用以解决危机的策略理想化,于是顺从、退让就变成了善良、厚道的美德。 在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做法实际上具有明显的强迫性质,一是外在环境的强迫,一是内心深处的自我强迫。他是被迫去做的而不是自动想要去做的。像余忠老汉这样长期在艰难环境中生存的农民,往往形成应付压力和冲突的谦恭、忍让、顺从、温良的策略办法,以此来减轻他们内心的焦虑,并且防止更大的进一步的伤害。为了化解冲突,获取安全感,他们甚至可以不惜压制内心的情感和思想,为了树立自己理想化的道德形象,甚至可以不顾自己的利益和由此带来的经济上的损失。从实际情形来看,供养五保户老人这样的负担根本是难以承受的。当然我们不要忘记,在他们的幻想中,道德确乎具有高于命运的力量;而且按照传统的观念,“孝道”从来就被认为具有改变命数、换取好运的神奇作用。 为了印证上述看法,我们再举一个例子。文富的未婚妻玉秀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姑娘,但是其父嫌贫爱富,竟中途变卦,强迫她嫁给品行不端的包工头石太刚,婚姻的不幸加之对文富的歉疚,使她陷入十分痛苦的境地。后来,文富在三弟文义的耐心启发、开导之下,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和玉秀重新沟通了感情,并且下决心通过法律的途径去争取自己的幸福。在这一场婚姻悲剧中,年轻人之间所表现出来的对感情的忠实,对人的理解和信任令人感动,然而余忠老汉又是如何来对待玉秀的呢?令文义、文富无法理解的是,父亲的态度竟然是决不原谅,决不宽恕。 这难道就是他那个质朴得可以接受很多欺骗,宽厚得可以承受很多不 该承受的负担,容纳很多不该容纳的坏人坏事,仁慈得见了比自己更不幸 的人就恨不得脱了裤子给别人穿的单纯的父亲吗?可是现在,”为了维护 自己脸上和家庭的一点点可怜的面子,他竟然对一个钟情于自己儿子的善 良、温柔、不幸的女人,难以容纳。竟然可以置亲生儿子的幸福于不顾, 固执得近于愚顽,并且说出了许多伤害别人的、如俗话所说:“牛都踩不 烂”的话,这又是多么可怕的、复杂的人性啊! 这表明,余忠老汉的善良、仁慈和宽厚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有选择、有条件的。 下面再来看看与“生养”对称的情节:“死葬”。 乡干部陈民政死后,余忠老汉让三个儿子跟他一起去为死者送葬。儿子们心头不愿意,老汉就教育他们说:“他这辈子虽然没办成啥大事,可也算是把心交给了我们老百姓,我们不能做无情无义的人!” 描写祭奠的仪式场面只有很少的一点篇幅,却意外地具有一种催人泪下的效果。 父子四人一齐弯下腰,为陈民政磕起头来。 正磕头,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啜泣。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是送葬的村民, 不知啥时候,在他们身后跪成了一片,一边跟着他们磕头,一边抽泣。父 子四人一见,鼻子一酸,也情不自禁地洒起了泪水。慢慢地,这抽泣蔓延 开来,不一时,竟变成了“嘤嘤”的恸哭声。这让人心碎的哭声久久地飘 扬在坟头上空,安慰着陈民政的灵魂。 这个场面之所以催人泪下,动人心魄,乃是情感的充分蓄积和情节汇聚酝酿所形成的结果,是陈民政的悲剧命运和余忠老汉一家(以及乡里农民)一连串的不幸遭遇对读者心灵的强大冲击。 陈民政何许人也?在余忠老汉的眼中,他是一个把心交给老百姓的人。他身患重病,家徒四壁,长年在田间地头,四处奔走。结果是一辈子没有给农民办成什么事,反而坑了农民,招来怨恨,到头来抱憾而终,死不瞑目。他也是一个受到命运无端捉弄的人,在农民的不幸和他的悲剧之间形成了反讽式的缠绕。于是陈民政之死在情节上造成了一个转折。因为在此之前,为了要写出接二连三的灾祸,就得让余忠老汉挺过一个又一个的难关。主人公没有丝毫的喘息之机,而读者则必须跟随情节的推进,不断地去关注事件本身——它的发生、变化和结果,阅读过程一直处于紧张、压抑的状态之中。陈民政之死既是进程的一个转折,又是一个暂时的中断——就像激荡涌流的山溪,注满一池深潭,终至决口,宣泄而出。 因此从更深的层面来看,余忠老汉带着儿子们来给陈民政磕头,祭礼,不仅仅表明他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作品也不仅仅是以此场面来表现他对别人的同情,来描写他的善良,而且还有着深藏的内涵。送葬的祭礼,作为乡土社会中依然存留的古老仪式,不过是一种隐秘的文本,而在仪式中活着的却是现实的生灵。通过这个仪式,人们完成生与死的交接,实现生者与死者的对话。表达生者的诉求,聆听死者在天之灵的允诺。 也即是说,余忠老汉祭奠死去的陈民政,不单寄托了他对亡灵的悼念和悲悯,同时也是在表达自己的愿望。他在对死者的哀悼中,也在为自己不幸的命运而恸哭。“嘤嘤”的哭声传达出来的是无助的悲苦。我们看见,在陈民政的新坟和农民的头上,依然笼罩着挥不去的命运的阴影。 “生养”和“死葬”既是小说中的两个重要情节,也是刻画余忠老汉形象的关键之处。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笔下的这个人物确实具有相当的深度,他不仅写出了这个老农民性格的复杂性和心理的潜意识层面,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更具普遍性的人性真实。 2.乡干部陈民政 前文已有述及,陈民政在小说中似乎只是一个“配角”,着墨很少,却极具神韵,给人留下十分难忘的印象。若以感人、动情的立刻感觉来评判作品对人物的塑造,可以认为,陈民政称得上是《余忠老汉的儿女们》中刻画得最为成功的人物。这个形象为什么能够达到如此感人的程度,产生出极具震撼力的艺术效果,我以为可以从三个方面加以说明。 第一,作品把人物放置于一种无奈而企望有为、但又终究无为的矛盾情境中,既表现了人性的尊严和不屈的精神,又写出了人的局限、生命的脆弱和无力。 陈民政是一个在农村工作了几十年的基层干部,如果把他也算作一个“官”的话,那他可以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末等官”了。作为一个天天和农民打交道的驻村干部,他最了解农民的疾苦,真心实意地希望农民兄弟过上好的日子。另一方面,作为上级指示的具体执行者,他又必须推行上级的一切主张。“末等官”的地位使他没有自主的权力,只有贯彻和执行的使命。对上面的错误决策、工作上的失误乃至官僚主义的瞎指挥,从道理上讲,他没有承担的责任。但是计划失败,事情没办好,他又不能不对农民心怀歉疚。他的处境使他直接面对农民,对农民的不幸遭遇感同身受,格外加剧了他内心的痛苦。可以说,他一辈子都是在这种两难、无奈的处境中度过的,他的人生轨迹就像是绕着一个怪圈兜圈子:他愈是同情农民,就愈是希望把工作做好;可是他愈是卖力,事情反而弄得愈加糟糕。作品以一个反讽的视角来观察世界,在行动者、行为和苦难的后果这三者的循环关系中揭示了人物命运的悲剧性质。这三者的关系正是表现为: 一个人物只有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受苦时,才是悲剧人物;一个行 为只有把痛苦加在这个行动者身上,才是悲剧行为;一种苦难只有来自这 位受难者本人的行为时才是悲剧苦难。 ——引自周发祥著《西方文论与中国文学》第49页 因此我们看到,陈民政这个形象既反映出特定历史时期农村现实中复杂而深刻的矛盾,表现出很强的时代感和历史感,同时又写出了一种深沉的人生况味,尤其难得的是写出一种命运感。在《余忠老汉的儿女们》中,众多的人物共同构筑了作品的命运主题,而陈民政却是将这一场命运悲剧演绎得最为精彩的角色。 所谓命运感,是指一种阅读心理体验,它不是认同于宿命的力量,不是在命运面前的无可奈何,而是在荒诞无情的命运中引发出对于生命悲剧的自觉意识和思考,在对命运的感悟中获得精神的净化。 平常我们所谓的“人物命运”,其实只是“人物经历”的一种习惯说法,要写出人生的命运感,通过主人公的不幸遭遇,写出命运悲剧的那一份独特的意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二,陈民政这个形象的成功塑造与作者切身的生活体验和长时间在艺术上的积累密切相关。 贺享雍一直生活在农村,并且担任过农村基层干部的工作,对陈民政这类人的处境非常熟悉,对他们的内心世界感同身受、息息相通。在贺享雍的自传材料中,有这样一段话,不妨抄在这里: 1989年5月,在组织的关怀下,我由端泥饭碗的乡文化干事,提拔为家 乡的乡党委副书记,这是我当“官”生涯的开始。我和我的同事们一面对 老百姓干些催粮催款,刮宫引产,无可奈何又不得不干的活儿,一面又给 父老乡亲干些实事,在乡亲们的怨恨中不断增厚对那片土地的血肉联系。 没有亲身经历,讲不出这样的话,同样,没有深切的体验,也写不出陈民政这样的人物。 其次,如前所述,在《余忠老汉的儿女们》动笔以前,贺享雍在其短篇小说创作中,已经写出一系列的“末等官”,陈民政这个人物可以说是上述形象的综合,是艺术上不断积聚的结晶。贺享雍在刻画这个人物时,看似写得毫不用力,着墨很少,并不刻意而为,其实是厚积薄发、长期孕育的结果,这一点,是可以给我们以启示的。 3.余家老大文忠 余忠老汉的大儿子文忠是一个老实而又软弱的人。与精明强悍的三弟文义相比,他显得又愚笨、又胆小;与性格相似的二弟文富相比,他又多了几分自以为是,少了几分自知之明。他总是不幸运,处处触霉头,真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脱不了丢脸、受辱的份儿。这些都与他两面矛盾的性格有关,既自尊、又自卑,既胆小怕事,又死要面子。因为自卑,他在当官的面前不自觉地就会产生敬畏,甚至巴结的心理;因为自尊,以致他时时处处想显示男子汉的气魄,让人瞧得起自己。 作品中多次写到文忠的这种“两面派”的做法,兹举一例,以见其一斑。 乡里施行“一青二白”工程(“青”指种麻,“白”是养蚕),规定农民必须限时拔掉地里的豆苗,以便栽桑种麻。文忠虽然心疼庄稼,但在刘乡长当众逼迫下,只得忍气吞声,动手拔苗。然而,等到刘乡长刚刚走过地头,他就开始气愤地骂起来:“拔!我给你拔个球!龟儿子些,吃人饭;屙狗屎,尽干些不是人干的事!”这是文忠惯常的要面子,谁知却让刘乡长听到了,于是被强行带到乡政府,除了做出检讨不说,还录音播放,使他的自尊心受到打击。要不是父亲开导,他简直活不下去了。 作为一个深受环境挤压的小人物,比起文义,他的性格中却有着更多的人性真实,表现出道德上的尊严。作品在表面喜剧式的嘲讽中,其实带着契河夫的苦涩和鲁迅的凝重,并且在全书命运主题的意蕴中,添上了一层性格悲剧的成份,使得小说的“命运交响”更显丰富。 4.余家老三余文义 在所有的人物中,唯一只有他能够摆脱命运的网络,而不受其羁扼制约。他慧根深植,心如明镜,一上来看清了局势。他遇事敢做敢为,有胆有识,无往而不利。是他帮助二哥文富重新寻回失落的爱情;也是他巧妙周旋,将小妹文英从绝望的情欲渊薮中救出;他可以打赢完全打不赢的官司,为乡里乡亲讨回公道;也能在险恶的南方之旅的壮游中凯旋,不仅学道有成,收获了创办乡镇企业的资金,而且带回了一个贤慧美丽的姑娘。这就是余文义的故事,一篇现代乡土的英雄罗曼司。 但是,作为浪漫传奇的英雄主角,文义的形象定位却与小说通篇的写实笔法不相融洽,不仅显出风格上的混淆,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命运主题的悲剧性质。 如果我们把余文义看作一个当代农村的“新人”形象,那么,其实他也是一个梁生宝式的现代性英雄的后继者。四十年的时间差和某些社会条件的不同并不足以隔断二者之间的联系,因为他们的共通性是建立在传统和现代矛盾这一更大的尺度上的。 本来,本文的故事应该更多地在村社家庭的内部展开,在“父与子”的冲突中演绎和发展,但是由于小说淡化和减弱了“父亲”与“儿子”在诸如生活方式、道德以及情感等方面的矛盾,因此造成了人物性格的理想化和主人公形象的移位。在某种意义上,这可以说是50年中农村题材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通病。 饶有兴味的是,小说的结尾到底是以文义的“创业”起始来作为全书的收束,与其说这是作者有意为之,不如说是小说程式化力量的不自觉表现。可以说,凡是涉及“父与子”、传统与现代性的主题,这种程式化就是不可避免的。好比是在游戏中,你既可享有充分的自由,但是规则却必须遵守。这种规则正是由如像《创业史》这样的当代经典所开创,由包括《余忠老汉的儿女们》这样的作品所参与的程式所决定的。 当年,梁三老汉曾对儿子生宝说: 你好好平世事去!你爷说:世事拿铁铲也铲不平。我信你爷的话,听 命运一辈子。我把这话传给你,你不信我的话,你干。巴!爹给你看家, 扫院、喂猪…… 如今,余忠老汉也对儿子文义说: 说你是一条虫呢,可你东闯闯,西闯闯,总能闯出点道道来!说你是 一条龙呢,却又不像我脱的壳。我一辈子老实,只知死哨泥巴!……爹年 纪大了,也说不上大道理,你折腾去吧,爹不拦你! 在生活的路口上,父亲终归要为儿子送行,并且在临行前说出那不断重复的告别词,由此完成象征着两代交接的仪式,宣告老主人公的退场,迎接一位新主人公的就位,在又一轮循环中表现出人生在世的重大转折。作为“父亲”与“儿子”共同参与的这一仪式,确乎已经在小说叙事中程式化了。 三、长篇小说表现手法的得失 《余忠老汉的儿女们》的基本情节是叙述余忠老汉一家所不断遭受的灾难和打击,由于这些灾难的降临无不具有其突兀和意外的性质,因而就以一个又一个的悬念不断激起读者对主人公命运的紧张关注。同时,小说大量采用场景表现的艺术手法,把一系列的矛盾和冲突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由此造成鲜明、生动的直观印象和直接的感染力,使作品具有了较强的可读性。 如果只是以情节去吸引读者的注意,人物就成为推动情节的工具。正是由于在写作中作者较好地把握住了情节与人物的关系,所以尽管作品事件繁多,情节芜杂,但是真正的菁华还在于它所塑造的人物,而不仅仅是对那些事实的叙述。这主要是在于,在同一事件中,在同一场景里,作者注意写出了人物不同的反应,不同的性格特点,使人物能够居于更加突出的地位。 这里,我们以陈民政之死来具体分析一个情节、场景和人物之间的关系,看看作者是如何处理这种关系,怎样达到其理想的效果的。 前文述及,陈民政这个人物并非小说中的主角,所花笔墨不多,所占篇幅亦少,且用笔松散、零碎,为什么却收到了一以当十的效果? 简单说来就是:戏剧化。无论情节、场景还是人物的内在情感都被充分地戏剧化了,并使三者达到了统一。 当主人公的生活愿望和要求受到了不依赖他们的外部力量所造成的失败和毁灭的威胁时,这样的境遇就引发了戏剧性,这是一个层面。同时这种境遇在人物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感受:强烈的紧张、痛苦和绝情,这就是更深一层的戏剧性。陈民政(以及余忠、余文忠)这个形象之所以感人至深,就在于表层和深层、外部冲突和内在情感的能量聚合、碰撞所产生的戏剧性激情。 所谓戏剧性情节,是指包含着内在矛盾和冲突,而又不断发生变化和转折的修辞逻辑。围绕“~青二白”工程引发的情节形成了这样的轨道: 栽桑种麻眼看成功在即,结果却是意外地遭到失败。此为一转。 陈民政一心为民,辛劳成疾,但是“好心没好报”,得到的,是农民的指责和怨恨。此为二转。 陈民政含恨而死,“死不瞑目”,农民由对他的怨恨一变而为哀悼和怀念。这又是一转。 起伏跌宕,一波三折,这就生出了戏味,戏剧性的韵味。 所谓戏剧性场景,即指类似于舞台场面一样的演出,仿佛是读者直接观看动作,倾听谈话,没有特定的视点,或是让视点隐蔽起来——在这种情形下,叙事者的视点、人物的视点、读者的视点三者往往混而为一。比如从农民大闹乡政府,到齐寡妇指斥陈民政;从陈民政吐血致死,到出殡祭奠,这些场景就是通过余忠老汉的眼睛去看的。这一组连续的场景经过戏剧化的酝酿,把许多争端和矛盾集中起来,最后显示出冲突的结果,并且通过动作和语言把人物的心理也充分地戏剧化了。 由此,戏剧性的场景使平板的叙述表面立体化、直观化,仿佛是把“舞台”灯光直接聚射到人物身上,照亮了他们的一举一动,从而产生出最强烈的效果。 在《余忠老汉的儿女们》中,画面叙事很少,整篇从开头到结尾,几乎全是场景的连缀,全是挑选出来供读者直接观看的一个一个的片断,由不同人物演出来的一系列发生具体时间和地点的特定的场合。可以说,小说的成功正是得之于此,它的缺陷恰恰也是失之于此。 我们知道,一般来说,在一个场面中,人物总是被置于前景,场景不能容纳过多的人物,大的场面,跨越时空的区域,只能用画面表现,或是概括性的描述,或是给出视角、有选择的扫描。所以场景的空间范围总是狭窄的、有限的。 除了空间受限以外,在场景中,行动的持续和延展与真实时间具有同步性,所以尽管生动逼真,但却总是演得慢慢吞吞的,它既不可能表现真正的瞬间性,也不可能表现真正的长时段,因此在时间上同样受到限制。 由于小说大量使用场景,因而只能由画面提供的关于人物所处的自然、社会和人文环境、人物生活的当下情境以及关于他们历史的简明印象,相应就会显得模糊、淡薄,这也就是作品表现的生活气息不够强烈,缺少浓郁的地域色彩的一个原因。 此外,场景太多、缺少概括、记叙、解说等等方式,势必加大情节的密度,扩充作品的篇幅,造成疏密失调,节奏上缺少张弛的缺陷。这些,我们在阅读时是可以感觉到的。 总之,场景叙事的长处是场面生动、形象逼真;短处是描述啰嗦,浪费笔墨。使用某种手法过了头,或是处理不足,都会使作品受到损害,要紧的是在涉及小说的所有方面做到节省;不知节制,滥用场景,动辄就进入场景,进入戏剧表现,反而使场景浪费,耗散了力量和效果。 在小说中,有些东西需要让读者直接观看,有些东西却只能由叙事者告诉读者,看来戏剧与小说将是永远难以分离,一个小说家,如同金庸《神雕侠侣》中的老顽童周伯通,他不得不把双手互搏的游戏一直玩下去,他既不能彻底抛开作为媒介的叙事者,又满心巴望让人物成为有独立意志的生命,理解了这个关节,小说家就算认清了他的处境。 我寄望于贺享雍,愿他在今后的笔耕生涯中,写作不止,修道不己,不断臻于更新的境界。 1998年10月 (作者系著名文学评论家、四川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副主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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