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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深浅


何存中

  三十五岁的山秀在县毛巾厂当工人。小巧玲珑的山秀好身段好腰肢。毛巾厂红火的时候,山秀有班上,工资高;丈夫同她在一个厂里工作,丈夫当保卫股长,收入也不错,两人每个月加起来一千多块。虽说女儿上初中,婆家娘家两家都有负担,但不紧张,过得来。大山里头出来的山秀,心不高,不求大富大贵,有平常日子就行了。那时候山秀心情好,每天早晨到摊上吃了早点,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穿着厂里发的工作服去上班。山秀的工作服总是洗得白白的一尘不染。山秀把厂里发的山鹰飞的厂徽戴在奶子上显眼。姐妹们会了面见她那样做就笑山秀,笑山秀舍得戴。山秀认真地说,这是厂里订的制度,不戴不准进厂门。姐妹们说,你哄鬼呀?进不了门,你老公不是守厂门的吗?别人不准进,敢不要你进吗?山秀说,哪开得后门的?那东西见我没戴厂徽,当着众人的面,用指头戳我的奶子说,什么人?不准进,你的厂徽呢?姐妹们就都笑了起来,说,你那个活宝!山秀知道说漏了嘴,脸红了。姐妹们离开了,就一齐羡慕山秀夫妻好和睦。
  白衣白帽清清爽爽的一个灵巧人儿,在林荫路上朝坐落在河边的县毛巾厂里走,那婀婀娜娜的背影儿不知勾去了多少后生的魂儿。那些早起跑步的后生,那些转车赶路的后生,见了山秀的背影儿就拼命地朝前赶,赶到前面看山秀的脸面。这时候的山秀不急不恼,让那些后生看。赶到前面的那些后生看到了山秀那张上了皱纹徐娘半老的脸,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山秀就朝他们温暖大度地笑一笑。那些后生还是感动了。
  山秀不是平常的人。山秀是练了多年戏功的人。
  山秀未到县毛巾厂之前,是县楚剧团唱小旦的。小旦属旦角行当。不是场子里的人,不晓得吃开口饭的讲究。吃开口饭的,同是一个旦角行当,要分很多种类来,练各门的绝活,那饭才吃得牢靠。单是一个旦角行当,就分老旦、花旦、刀马旦、窑旦、然后才是小旦。剧团里数小旦的地位最低。一般刚进剧团的小娃子,师傅就先让她饰小旦,演跟小姐端茶倒水听使唤的丫环,演熟了路子,才练其他的功夫,饰其他的角色。小旦讲究小巧玲珑,声如莺啼,眼睛两边睃,是小姐与公子幽会穿针引线的机智人物。比如唱《站花墙》,墙外的公子把木鱼敲过来,作为演小旦的,你就要对小姐说,小姐呀!你看那花园里的花也开了鸟也叫了春来了哩!把小姐引过来与公子会面。所以吃开口饭的有句说语,叫做唱小旦的要悦人。悦人两个字,大有讲究。山秀演小旦能说人,那动作那声音那眼睛拧得住人的魂,要台下看戏的男人们坐不住屁股。山秀进县楚剧团十几年,没演过其他行当,唱打念做,手眼身步法,练的全是小旦这一门悦人的功夫。
  山秀演小旦,靠的是先天的条件。山秀家住在县城北部的山区,那里全是数不清的山,太阳一年四季只有晌午烧中饭时才晒到屋顶。那里是革命时期打游击的好地方。山秀的家里穷,娘生的全是女儿。她娘一连生了七个女儿,她最小,也数她最水灵,垸子里的人说她是七仙女下凡。山秀六岁时上学发蒙的时候,头上的黄毛还梳不顺,像个刚出壳蹦蹦跳的小山鸡儿,她的那双眼睛就青山绿水地放亮儿。垸中的男人们就说,这个女儿蓄得。蓄得两个字,意味深长叫人好想。又说,这将来是哄得死人的东西。这些话驮书包上学的山秀全听到了,但那时山秀小,不晓得这些男人们的话是什么意思。山秀回家后把这些话学给她娘听,问她娘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娘把她揽在怀里,梳顺了她的黄毛,对她说,这话对娘一个人说,莫对别人说;对别个说不得的。山秀点点头。山秀点点头后,朝她娘眨着小眼睛,她连她娘的话也没听懂,操一把鼻涕,一整个糊涂的小人儿。
  山秀十二岁的那年,县剧团到山里招学员,招一个唱样板戏的女生角儿。样板戏演了些年头了,开始招的一批演员年纪大了,没人接角。县有关领导就指示县剧团到大山里头去招生。那个县领导是山里的人,说大山里头山青水秀埋没的都是良家的好女儿。县剧团的女老师云仙带队在山里的公社住了下来,招了半个多月,没有碰上一个合格的。那天清早起来,云仙听到有两个放牛的仔子在对面山头上对山歌。男伢子先唱,喏海喏火喏,太阳出来满山坡,山坡上面露水多,我跟乖妹比赤脚,乖妹快活我快活!这是大山里头一首古老的情歌,那个对歌的男仔子嗓子倒不怎么样。这时候山头那边一个女讶于应了起来,喏海喏火喏,太阳出来满山坡,山坡上面露水多,谁家杂种打赤脚,你妹快活我快活!那快活扬了起来,满山都是那女伢子响响的回声。剧团的女老师云仙兰花指一竖,指着山头,对人说,快去把那放牛的女伢子给我找下来。我要找的就是她!那应取的女伢子就是山秀。那天早晨改变了山秀的命运。山秀被招进了县楚剧团。
  大山里头的山秀,别的不行,独一条,憨秀。她憨秀起来,一副天地不省的样子,叫人又痛又爱。山秀招进了县剧团学员班后,学员班的男女伙伴们爱拿她这个山丫头开玩笑。清早起来练站桩,一排的学员在风里站了,站断了时辰。站在她后面的女伙伴,就问她,山秀,你怎么两个耳朵?她扭过头来,大声问她身后的女伙伴,你哪不是两个耳朵唦?站桩的队伍就笑散了架。学员班的老师云仙追究起来,受罚的自然少不了她。罚她再站半个时辰的桩。她站着站着,就哭,哭得眼泪鼻涕一脸,抽抽泣泣地说,她哪不是两个耳朵破?我哪说错了沙?弄得罚她站桩的云仙哭笑不得,拿她这个憨丫头没办法。剧团学员班的那些男伢子特拐,最爱不动声色地捉弄山秀。云仙带男女学员,在排练大厅练眼睛,练眼睛要瞪大瞪圆,不许眨,拿燃着的香在眼睛前晃也不许眨,叫做盯狗望子。这是最要精气神的事。也是一排男女的站了,站在大镜子前练。老师云仙转过背儿料理其他的事去了,站在山秀前头的男伢子功夫,就拿一只手在大镜子前直晃直晃,晃个好半天,晃得山秀好奇了,然后拿到自个儿眼睛前照,津津有味的样子,引山秀上当。山秀果然上当了。山秀问,你照什么呀?那个男伢子功夫拿着巴掌说,我的巴掌对着镜子晃久了,能照到脸。山秀就把功夫的巴掌拿过来,照她的脸。山秀用功夫的巴掌照不着自己的脸,就问功夫,我么照不到?功夫一本正经地说,我刚才么照得到?山秀就掰着功夫的手指头探究竟。排练大厅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云仙过来又罚她,还叫了一个陪伴的,就是那个男伢子功夫。别个都吃早饭去了,她和功夫,在排练大厅的镜子前练眼睛。云仙极认真掇碗饭边吃边站在旁边监督他们两个。功夫练累了,小声埋怨山秀,你么个苕样?山秀大声说,你个苕祥!云仙走过来,问山秀,你说什么?山秀指着功夫说,他说我个苕样。功夫说,我没说。云仙气不过。踢了功夫一脚,说,你没说也说了。云仙虽然老了,但是练了功夫的,脚手不轻。功夫因痛了,眼泪流了出来。山秀见了把她的手绢从荷包里掏出来对功夫说,拿去擦下子。功夫不理她。山秀在镜子里对功夫说,你个苕样!云仙忍不住笑了,当头凿了山秀一栗包,说,你这个憨丫头,我看你今后怎样过日子?后来功夫把山秀缠到了手,二人成了夫妻。功夫别的不行,会翻几个跟头,再就是恋爱。剧团别的女孩子不理他,他就在山秀身上下工夫,什么事他跟山秀做,山秀就依了他。事后剧团的姐妹问山秀,你怎嫁了功夫?山秀一本正经地问她的那班姐妹,我怎么嫁不得功夫?一个女人总不是要嫁个人的。功夫好脚好手,什么零件都不缺呀是个男人。把她的那班老姐妹笑出了眼泪。山秀她们练好了功,样板戏就不演了,剧团开始演传统戏。云仙对人说山秀演丫头是天生的,憨秀全让她占尽了,望着机灵,其实别个把她卖了,她还要帮人家把钱一五一十数清楚,怕错了价。老师在上面说她,她在下面不服,小声说,你乱说,我没跟人数过钱。云仙说是说,云仙疼爱山秀极了,什么人都不嫡传,嫡传山秀一个,她把山秀认做干女儿,不让山秀离她左右,让山秀一门心思地跟她学丫头的戏。
  那时候山秀叫云仙叫干娘。剧团的领导说剧团里面不准搞资产阶级那一套。山秀就叫云仙叫娘。山秀说,叫干娘不行叫娘总可以吧?剧团的领导拿山秀没办法。云仙是解放初县剧团刚成立时,从汉口新戏场里请来的教戏的师傅,那时候剧团里刚成立没人教戏,县领导没得那么多的讲究,会教戏就行,至于云仙其他的事,概不过问。知内情的人说云仙是从青楼里卖到戏园子里唱戏的,因为年轻时那事做多了,没得了生育。云仙着破了红尘,一生没嫁人。云仙戏唱得好,不过县里的人没人看过她唱戏,只看过她教戏。云仙到县剧团后,就收了手,不再登台抛头露面。云仙子姐妹多,一共十个,她是大姐。云仙十个干姐妹解放后部分布在鄂东诸县剧团里教戏。人说云仙的干姐妹都是从青楼里卖出来唱戏的。这十个女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娘老子,是由于家里穷急了养不活从小被人贩子用极少的几个钱买来的。这些云仙从不透露,人们也从不问她,心照不宣。云仙到县剧团教戏时有洁癖从来不跟人同房同床睡觉,不管剧团到哪里演出,条件如何,她必定一人单睡,不准任何人挨她。她的东西不准任何人动,谁要是动用了她的东西,她必定把那东西丢到茅厕里,再去买新的。但山秀叫她叫娘后,她就让山秀挨她睡,让山秀用她的东西。人说山秀的仙气是云仙传给她的,这一点不错。云仙身上的仙气不是道中的人,绝对看不出来。云仙平常青衣青裤的在街面上走,守着自己的魂儿,不多说一句话,你不注意她,也就是平常的老太婆一个,你若注意了她,她的仙气儿,就慑你的魂魄。山秀身上也有她干娘云仙的仙气儿,那仙气儿绝不是高不可攀的。那仙气儿是一种常人被生活炼过了千遍万遍然后展给人的返朴归真大智若愚的气韵。当年功夫缠山秀时,剧团的人都笑功夫癞蛤蟆想吃天鹅的肉,以为是做不到的事。但后来做到了。究其原因是云仙帮了功夫的忙。功夫缠山秀关键的时候,山秀缠得没有了主张,就叫干娘云仙帮她拿。功夫下起功夫来连山秀的裤衩都抢着洗,叫山秀感动得直想哭。山秀一个劲地对云仙说,娘,娘,这叫我如何是好?你给我拿个主意。我听你的话。你说怎办就怎办:云仙叹口气地对山秀说,傻丫头,你要我拿什么办法?你就嫁给这个痴情郎吧!他没啥过人本领,但他痴情呀。为女人活在世上,求什么呀?有一个痴情的男人终身守着你就是你福气。云仙说完这句话,眼睛里就有了泪。山秀抱住云仙摇,说,娘,你莫哭你莫哭,我听你的话,嫁他就是。
  山秀手里捏着两块钱到菜场去买菜。山秀没提篮子,也没握手袋儿,那两块钱被她捏成鸽子蛋大的一团,搭在手心里。这两块钱是功夫昨天夜里开麻木赚的钱。毛巾厂停工了,没得工资发,工人放了长假,说是什么时候通知什么时候上班。工人们各自回家奔生路。功夫却不能放假。功夫在厂当的是保卫股长,守着厂的大门不让人偷国家财产。关于工资,厂长说困难啦跟你存着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发给你。功夫白天在厂里守大门,晚上就开麻木赚点菜钱。开始还可以,一个晚上运气好能赚十块八块的,一家三口的菜钱也就有了。晚上下一点,功夫收车回来,山秀还给他温个两盅儿,让他的脸微红了,山秀洗净了身子同他上床,功夫也就哼哼哧哧的心满意足了,睡到第二天早晨等山秀摇醒他,山秀把洗脸水打到床面前,把牙膏挤在牙刷上,让他洗漱了,他便穿上厂里发的内保服上班。厂里发的内保服是正规的警察服装,黑皮鞋,大盖帽,很威风,只不过肩章写着经警。功夫在剧团里练了武把式,身架子好,穿上警服,很像样子。功夫穿上警服后就对着穿衣镜子笑,说他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功夫晚上出去开麻木,是不能穿警服的,穿了警服谁还敢搭他的麻木?他穿的是一身油渍的工作服,越穷越好,越糟踏自己的形象越好,给人安全,唤起搭麻木人的同情心,好多赚几块钱。现在麻木生意不行了。县城里开起的土公司,小小的县城一下子投进了两百辆的土,满街跑的都是那东西。麻木不准上主要街道,只能在胡同里窜。昨天晚上功夫只赚了两块钱。回来时一脸的黑煞气,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山秀知道不能惹他,一晚上没有说话。清早起来,上学的女儿连喊了他几声爸,他都懒得理,也不买山伺候辛他,早早地起床闷闷地穿他的警服到厂里上他的班。这一天山秀只能拿这两块钱上菜场。可恼的是山秀住的是富人区。这里叫做南城开发区。开发区在这里做了一大片商品房。当初山秀和功夫在剧团多年有了些积蓄,就在这里花了三万五买了一套两室半一厅的房子,图的是清静,远离剧团时的名利场。夫妻两人都不在剧团了,这样做好。哪晓得这片商品房住的都是先富起来的个体户。先富起来了,一般都穷不了,穷不了的先富起来的个体户家的婆娘一般都换了新的小的,新的小的们都不再做事了,在家里养着,白白嫩嫩的学娇莺啼,满意着丈夫的欢喜。山秀人缘好,楼上楼下对门对户的住着,都熟了。从剧团出来的山秀,天生丽质,铅华洗尽了更见了雅,穿什么什么就好看。她们就学山秀。学又学不像,她们总在学。清早她们见山秀提篮子下楼,她们从窗子里看见了,就喊,秀姐买莱呀等我。山秀就同她们一道到菜场上去买菜。她们有的是钱,大鱼大肉地买。山秀就以买青菜为主,偶尔买些荤腥。她们就说,秀姐呀你为什么这样的节约?山秀就淡淡地笑说,我们全家都不爱吃荤。她们问为什么呀?山秀说减肥呀!说得她们信以为真。现在山秀不敢提篮子了,手心里摸着丈夫夜里赚的两块钱到菜场去。果然那些邻居就没有发现。山秀嘘了一口气。
  山秀走在上菜场的路上,早上的空气很新鲜,街上的行人少。山秀记起有很多时日没有去看老太了。山秀娘家的两个大人两年前都死了,都不到六十岁。山秀看着文化广场上的老人们一个个七八十岁还健健旺旺的,早上起来男老头打太极拳,女老太练扇子舞,音乐一阵阵的,腿和胳膊一阵阵的。山秀心里就一阵阵地感动,也一阵阵地酸,心想我那山里头的娘老子为什么就没得寿呢?山秀的两个大人死了后,山里的姐姐们都成家立户了,各人忙各人的日子,一年难得到县城里来一趟。山秀就把云仙当自己的亲娘了,三天五天就要到剧团去看一下云仙老太,帮她做点事,娘俩说说话,娘俩的感情就如丝如绸的发亮。山秀从十二岁那年进城,世事不省,举目无亲,是云仙一手一脚把她教育成人,到如今这个样子真是不容易。山秀一想起这些来,就觉得云仙对她这辈子的恩她是还不清的了。
  山秀想有许多时日没去看老太太了,心里就不好受。毛巾厂效益一天比一天差,一年前就发不出工资。一年前厂长就给工人发毛巾,两个月发一次,按出厂价给工人。山秀和功夫夫妻两个都在毛巾厂,两个月就要发两箱子毛巾回来。这倒不怕,毛巾也是钱。山秀剧团的姐妹有好几个分到了商场,大小当了个头拿了点权。山秀也不怕丑,每月厂里发了毛巾,她就叫功夫用自行车拖着,功夫在前掌龙头,她在后面推,拖到商场按低于出厂价让姐妹们帮她销。在商场掌权的姐妹们财大气粗不在乎赚山秀夫妻这几个小钱,要按出厂价收,山秀在姐妹面前气硬,认真了说要是按出厂价收,她就不卖了拖回去自己用。姐妹们就笑,说那么用得完?山秀说,那怕么事?毛主席说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我就干子孙孙地用。姐妹们与山秀同在剧团合伙吃了许多年的茶饭,晓得山秀的性格,笑着说,算了,那就让你送钱我们赚。数了毛巾,照低于出厂价付钱给山秀。山秀卖了毛巾,有了钱,山秀就到剧团去看老太。山秀到剧团看老太的时候,每次都不会空手去,每次都要买点街面上的新鲜东西提了去。什么新鲜果子出世了她就买什么。她买了鲜,让小贩们给她精精致致地用尼龙袋儿装好,提着来到老太住的地方看老太。山秀想着去看老太,走着走着,真的就到了老太住的地方。老太住在古色古香的儒学巷里,还是青石板白石板的路,两边是木格子的窗户,高大的青砖贯斗老房子,屋面长满了瓦松,是春天了,屋面上的瓦松们有着呢。山秀仰头望着那些瓦松,心里又涌上了感动,心想这些瓦松们好狠呀!吸些尘土喝点露水,竟活了几千几百年,不死,春天了就活过来就绿叶儿哩!县城里就剩下这一片老房子了。要是不有个儒学巷,要是国家不保护文物,这一片老房子怕早就拆了盖了高楼,那人就不晓得有历史了。老太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巷子走尽了,就有一个老戏台。戏台上立着斗拱飞檐的老屋,一进两重,像庙。老太就住在里头的一间屋子里。隔壁就是儒学,从巷子朝外头看,可以看得到儒学高耸的红墙。山秀看着窗子开着,她就要看见她思念的老太了。山秀想到这里,就有想哭的感觉。路边有条狗在啃人丢的骨头,吭吭哧哧地响。把山秀啃醒了。山秀见自己空着两只手,摇头傻笑了。山秀哇山秀,你这是到哪里去?你空着两只手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你这不是惹老太伤心嘛?山秀鼻子一酸,转身朝回走。
  山秀酸酸地想,现在毛巾厂算是折腾垮了,开始还有毛巾发,现在连毛巾也没得发的了。山秀想她一生倒楣的事怕是全让她撞上了。十二岁从大山里头出来,跟老太学演小旦,吃了不少的苦,刚演熟了,也演红了,心想总算有了出头之日,结了婚有了家和孩子,这辈子算安稳了吧!剧团却忽然要改革了,老戏没有人看。剧团的领导就把楚剧团改成了文工团,把一个团分做两个演出队,下乡演出,演什么呢?让女孩子们脱光穿三角裤衩儿,让男孩子们头上扎上红布条儿穿紧身裤,上台演现代歌舞。她们三十多岁在台上正经八两演了二十多年楚剧的人,适应不了那一套。剧团领导就请示县领导动员她们改行。县领导来剧团做她们的工作,那时候县里的企业还红火,县领导说你们年纪大了改行是迟早的事,只要你们愿意改行县里的企业随你们选你们愿到哪个厂去都行。那时候县毛巾厂最红火,产品都打到国际市场上去了,许多县领导的家属都往里钻。山秀就报名要到县毛巾厂去。县领导答应了她的要求。县领导就替她办了手续。她就到了县毛巾厂当了一个工人。她练了功的,手巧心灵,织毛巾的活很快就学会了,成了熟练工。厂领导要让她当一个车间的主任。那时候产品俏,经常有班加,奖金又高,有的时候一个月工资加奖金她一人就拿一千多块,乐得她合不拢嘴,索性把在剧团当电工的男人功夫也办到了毛巾厂。毛巾厂里不缺电工,厂领导就安排功夫当保卫股长。当保卫股长那时也是肥缺儿,发全套的服装还带三个人是个官。那时候山秀就想她的祖坟冒青烟了,以后的日子还用人去愁吗?哪知好景又不长,厂里由于管理不善,厂领导一味冒进盲目扩大项目,被人一下子骗去了五百万。厂里经济状况一蹶不振,就换厂长。新厂长当了两年,厂里一天比一天垮,而他家却竖起了三层五联的小洋楼。厂长又换了。新任厂长倒是个好人,却焦头烂额无力回天。开始能给工人发毛巾当工资,后来毛巾发完没得发的了。留一个厂的机构在厂里,给工人放长假,让工人在家里耐心地等复工的通知。山秀攥着手心的两块钱,踏着儒学巷的青石板白石板朝转走。太阳从东边升了起来,洒在她的影子上,山秀低头看着想着心里就格外地不好受。学演戏的时候,老太教她唱喜剧想高兴的事唱悲剧想伤心的事。山秀想今日里要是唱悲戏最好。要是唱悲戏,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它一场。不演戏她就不能哭。青天白日的,又没死个人,哭什么?山秀擦了一把眼睛,想着笑了起来,人家县城里现在死了人,也是不大哭的,不像你大山里头的乡风。山秀在县城里住了二十多年,家里经济好的时候,她觉得她好像是个城里的人,家里经济不好的时候,她总觉得她只个影子住在城里,她是客样的,她的魂还在大山里头生她养她的山沟沟里。什么时候我才活出一个城里人来呢?山秀又叹了一口气。
  山秀往南门走的时候,街旁边有一个拖板车的后生叫喊,买荔枝,买荔枝!山秀看那筐子里,青枝绿叶连着一个个红球儿,水灵灵的样子,心就一动,山秀只听说过荔枝,往年县城里没人卖过这东西。现在可好,天南海北的东西都有卖的,只怕你没得钱。看见了荔枝,山秀又想起了住在戏台上的老太。老太出门不多,一定不晓得县城里有这东西卖。她要是买了这东西去看老太,老太那不高兴死了才怪。老太一生就爱雅东西。
  山秀攥着手心里的两块钱,问那后生好多钱一斤?后生说,一张钱一斤。山秀说,一块一斤是吧?后生一笑,说,大姐,大一张是一百块呀!山秀说,一百块钱一斤鬼要你的!后生说,所以就小一张十块一斤唦!山秀手心里就捏出了汗。后生说,大姐想买,便宜一点。山秀心里乱极了。山秀演戏的出身,心里乱脸上忍得住。山秀对那个后生说,鬼要你便宜!又不是吃这东西当顿。这东西那年我到海南去演出吃得多。后生说,大姐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做细伢穿破裆裤的时候看过你唱的戏。我晓得你是红角儿见过大世面见过雅东西不在乎这东西。山秀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就要掉下来。心想我一个山里的姑娘就是在县城演了几年的戏过了几年的日子,哪里见过什么大世面?哪里见过这东西?山秀一只手攥着手心的两块钱,弯下腰去一只手在筐子里捡了一串荔枝,数数连枝带叶一共八颗,放在秤盘里,让后生称。后生称了,对山秀说,刚好三两,三八两块四角。山秀说,我只有两块钱的散钱。后生说,总共只有两块四角钱的生意,一下子让四角,我蚀了本。山秀说,要不你拧一颗下去。后生望着山秀笑,说,大姐,我看你数了的,刚好八颗,八颗发财的数儿。我要是拧一颗下来了,那不就七颗,多不好。算了,我愿意在你面前蚀一回本。你拿去。山秀把攥在手心里的两块钱拿出来扯平整了,递给后生。后生接了钱,把钱拿在手中看,对山秀说,大姐,你这两块钱是在哪里捡的,尽是水。山秀气了,问后生,是钱唦?后生说,我又没说不是钱。山秀说,你要不要?后生说,我又没说不要。大姐你心情不好,肯定与你老板吵了架的。山秀说,你做你的生意,哪来的这些话?你用个尼龙袋子把我买的装好。后生说,八颗荔枝还要装唦?山秀说,当然要装。后生笑着说,那就装。做你的生意划不来又去了一角。后生扯个尼龙袋子把山秀买的八颗荔枝装了。尼龙袋儿是绿的,透明,那串荔枝青枝绿叶就像是活的。山秀看了心情好了一点儿。山秀接了,提着,扭头就走。那后生对山秀说,大姐,走好。什么时候再看你演的戏?山秀听了这话泪就下来了。心想今天原本就不该买这荔枝。她觉得她的五脏六腑被这个后生看干净了。无钱的味儿真不好受。要是山秀有钱,这后生敢把你山秀不当人吗?有钱我山秀晓得大方的。买它十斤八斤的,他保险不敢说这些三七听二八听的风凉话。山秀又一想,也真是奇怪了,他怎么晓得我就无钱呢?太阳从东边升起来,照在商场的蓝色玻璃上,映人的影子、山秀看到玻璃里映出的她来,不施粉脂,穿着一双浅口布鞋儿,急急地走。你还看不出?山秀哇,你像个有钱人吗?不像个有钱人你怨谁?你怨人家有用吗?怨你自己呀!山秀。
  山秀提着荔枝朝儒学巷里走,去看老太。这时候几个买菜的妇女从她身边过。山秀突然想起自己又犯傻,两块钱买了这八颗荔枝,那今天吃什么菜?自己和丈夫好说,女儿上初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女儿本身又瘦,像个豆芽菜儿,人家十五六岁的女儿,团头大脸的胸脯挺老高了,自己女儿的胸脯像块搓衣板。就怪那个卖荔枝的后生鬼叫鬼叫的。山秀想急了。想急了山秀就对自己说,你这女人就爱悔,有什么可悔的?不就是一天的莱吗?一天吃了山珍海味你那女儿也壮不起来的。咸菜咽一天,日子不就过去了?今天晚上功夫的生意不兴好些?明天再买点荤补你那宝贝女儿。多时没有去看老太了,今天碰上鲜荔枝,买了八颗送给老太,老太肯定高兴。山秀想到这里,心情就舒畅了,觉得今天的荔枝买得到底不冤。
  山秀提着鲜荔枝上了古戏台长满青苔的石阶,青苔好绿,绿得人想蹲下去摸一把。山秀在县城里住久了,就爱青苔,青苔的菌丝儿死不了,春天随雨设在水泥路上,过不了几天,你就看到像没了绿颜色,人的脚不踏它就长绿了,绿成了一地。山秀敲门,门打开了。老太站在门里笑,说,我听见脚步声就晓得是你来了。山秀扬着手里的荔枝对老太说,你看我给带什么来了?山秀与云仙老太感情浓得两人见面了,女儿不叫娘叫娘,娘不叫女儿叫女儿。老太眼睛一亮,说,我的个天,这不是荔枝吗?你是哪里弄来的?山秀说,我在街上看到有卖的,就给你买来了。老太非常感动,说,我快五十年没吃这东西了。山秀就把荔枝从尼龙袋子里提出来。老太双手捧着,放在瓷盘子里,剥一颗放进嘴里,品得满脸都是慈祥的笑容。老太问山秀,这多时日你怎么没来?山秀说,厂里忙。老太说,怕不是忙吧?山秀说,是忙。老太对山秀说,抬头看我,我看看你的眼睛。在剧团的时候山秀要是撒谎了,云仙老太就叫山秀抬头来让她看她的眼睛,一看就全知道。山秀的眼睛藏不住一丝儿假。山秀知道她的眼睛瞒不住老太,不敢抬头,低头说,不是忙,厂里停了工。说着眼里就溢满了泪水。老太说,你挺不住你挺什么?我给你把门关上,你放声哭一场。硬挺会伤身体的。哭怕什么?哪个托人生不哭几场的。人生没光哭的,也没光笑的。哭得响笑得响才是个角儿。山秀坐在老太的床上眼泪就一个劲地放。
  老太见山秀哭得气顺了,就撩起桌上一盘子枯蚕豆,对山秀说,吃几粒儿。山秀抬头望着老太,说,你怎么吃这?你咬得动?老太一笑,说,我现在练这功啦。怎么咬不动?我咬给你看。老太丢一颗枯蚕豆到嘴里,一个脆响,嚼了。老太又丢一颗到嘴里,又是一个脆响,嚼了。老太对山秀笑着说,我七十五岁了。吃得了枯蚕豆,还有什么日子我过不去的?山秀望着老太笑了。老太说,这就对了,做我的女儿眼泪水不能太便宜,太便宜了长不了寿。眼泪比血还金贵。你在我面前做女儿几十年了,听说过也看过,这县城的人斗过我,也捧过我,我流过不少次的血你看我流过泪吗?我对你说,二回到我这里来不许哭,要哭你就甭到我这里来。山秀说,你刚才不是叫我哭?老太说,刚才是刚才。山秀说,你的话我记住了。我要回去了。老太从身上摸出她的手包儿,拿出十块钱,对山秀说,我没买什么给孙女儿,这十块钱你拿着。山秀说,剧团半年没发你退休金了,我怎么能要你的钱?老太对山秀说,我的急你着什么?我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你拿不拿着?你不拿着我就跟你急!山秀的眼泪又下来了。老太说,又哭是不是?山秀不敢哭,捏了钱眼睛红红地走出门。
  山秀捏着老太给的十块钱,到南门菜场割了半斤瘦肉,猪肉六块钱一斤,用了三块,买了四个鸡蛋,鸡蛋三角六分钱一个,用了一块四角四,买了两把青菜,两把青菜两斤,三角钱一斤,本来要六角,山秀只有五角六分散钱,卖菜的老大爷就收了她的散钱。山秀一共用了五块钱,再没有买其他的某。山秀心想功夫就是今天晚上生意再不好,明天一天的莱钱也没问题。算起来一个多月没吃肉了,青菜吃得女儿脸黄,功夫的眼睛也落个坑下去了,只是她经瘦,瘦也不显瘦。今天给女儿和丈夫补一补。自己少吃点,让功夫也少吃点,让女儿多吃点,滋润滋润她那张瘦脸儿。山秀想到这里觉得很愉快,雨后初晴,天和地也辽阔得多,城里竖起的高楼一幢幢的醒眼睛。
  山秀回家后,捅开煤炉子,开始烧肉煎蛋。山秀先烧肉,把肉烧出油来后,就把肉用锅铲放在锅的四周,在锅底儿就油煎蛋。不大一会儿就满屋的香味儿。功夫迟不打早不打就是这时候从厂里打电话给她的。山秀家没安电话。功夫是打到四楼一个个体老板家。四楼的老板不在家做长途生意去了。他的小娘儿在四楼窗户朝下减,山秀,电话!山秀以为是长途,丢下锅铲就上楼去接。关系好是好,毕竟是人家的电话,去迟了不好。电话那头的功夫对山秀说,今天厂里开会你不晓得唦?山秀说,又没下通知,我么晓得?功夫说,哪个说没下通知?厂长在县电视台新闻节目之前接连通知了三天,县电视台接广告收的资,一个字五块,一百零五个字,光通知费就花了五百二十五块。你未必有看电视?心情不好,女儿回家天天晚上又要做作业。山秀是没有看电视。功夫见山秀不做声,说,你晚上又没做什么,么不看电视?功夫这句话里带刺儿,山秀呛得吸了口凉气。山秀说,看电视发不发钱?功夫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没功夫跟你说气话儿,快到厂里来开会,不来要罚钱的。厂长说今天不来开会的每人罚五十块。没工资发,还要罚钱。山秀搁下话筒,就朝楼下跑。跑到楼下时,满屋子的青烟。炉子上锅里的肉和蛋烧成了糊炭。山秀急忙抢,但一切都迟了。山秀把那烧糊了的肉和蛋,用锅铲铲了。一个多月没吃肉,今天好不容易说跟女儿加个餐,肉和蛋都烧糊了。山秀怨自己糊涂,怎么不把肉和蛋铲起来再去接电话呢?肉和蛋烧糊了不说,连锅也烧破了。真是穷人的命薄。山秀坐下来,把镜子放在桌子上,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她。镜子里的她泪流满面了。她擦一把,说,娘叫你不哭你为什么又哭?山秀说,我不哭。说不哭眼泪又出来了。
  山秀把屋里的烟驱净了,换了个锅把青菜炒了。山秀什么味口都没有,不想吃,就留个条给女儿:小秀,放学后你自个儿吃。妈到厂里开会去了。
  山秀戴着山鹰飞的厂徽来到坐落在河边的毛巾厂的时候,毛巾厂的姐妹们陆续来了陆续走。来了的姐妹和走了的姐妹们都不戴厂徽。只有山秀像往常样把厂徽端正地戴在奶子上。山秀想厂里既然开会,怕是要复工的。复工了就有工资发,有工上有工资发比什么都好。山秀循规蹈矩惯了,到厂里就戴厂徽。
  功夫黑着脸带着一大帮子人站在厂的大门口。都穿着内保服,崭新的一套套,肩上的经警两个字在太阳底下好显眼。厂里未停工时,保卫股只有四个人。现在停工了,为了保卫国家财产,加强了保卫力量增加到了八个,八个人都配备了全副武装,分两班日夜把守。山秀走到厂门口的时候,功夫拦住了她,说,不准进!山秀以为功夫同她开玩笑,因为刚才功夫在电话里发了她的脾气,往常功夫发了她的脾气,觉得理亏了就找机会同她开个玩笑,山秀也就同他开一开,夫妻俩一笑百了。山秀露出雪白的牙齿问功夫,为什么不准进?功夫仍黑着脸说,戴了厂徽的不准进。山秀看出功夫不像是开玩笑,气来了,质问功夫,往常不是不戴厂徽的不让进吗?功夫对山秀说,你出什么洋相?别人都不戴你戴什么?山秀愣在那里,她没有想到她戴厂徽反而错了。功夫伸手就要搞山秀胸前的厂徽。山秀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功夫说,你敢?功夫你现在像人了是不是?你像人了不把我山秀放在眼里是不是?你穿了一套老虎皮了是不是?我跟你说我生是厂里的人死是厂里的鬼,别个戴不戴厂徽我不管我是要戴的!我戴厂徽有什么错?我找厂长评评理!功夫见山秀要找厂长评理,慌了手脚低了声音哀求山秀,秀,秀,别乱来别乱来,厂长心情不好。门口站的内保上来了几个帮功夫劝山秀,说,大姐,你不知道,厂里欠湖南一个厂的钱,今天早晨天未亮管生产的副厂长被湖南法院来的专车偷偷地从被窝里扯出来捉去了。厂长把自己的办公桌子擂穿了。山秀就指着功夫的鼻子说,功夫,这时候我懒得跟你说,回去后我俩再把账算清楚。
  功夫手里捏着一摞纸,那是厂里工人的花名册。功夫带着山秀和后面来的一群姐妹朝厂食堂走。食堂门口,财务段长提着个蛇皮袋子站在那发午餐。功夫在花名册上用笔勾一个,财务股长就发两个面包一根火腿肠儿给勾的那个人。财务股长微笑着对山秀她们说,各位辛苦了,厂里的食堂早就停伙了,大家老远来开会,厂长叫我给大家每人发点东西当中饭。东西不多拿不出手,是厂长的一份心意。财务股长的话说得山秀姐妹们心里暖烘烘的,很感动。会在食堂里开。食堂很大,厂里停工停长了,很长时间没有开伙,显得有些阴气。工人们住得散各谋各的生计,尽管是电视通知一下子也到不齐,前前后后三个五个的一来。这一点厂长早预计到了,所以就把他的话用个录音机录好了。叫功夫守着,工人来了后随来随放。录音机放在食堂的桌子上。功夫带着山秀她们三五个姐妹到食堂里,在饭桌四周的条凳上坐着听厂长讲话。厂长在机子里心情不好,沉痛地说:各位姐妹各位兄弟,我首先向大家检讨!我对不住大家。现在厂里快要破产了。这几年折腾来折腾去谁也没责任,临到我挑这个责任。我想我的难处大家都晓得不需我多说。现在我受县委的委托,向大家宣布,凡在我厂上班的正式职工,从通知之日起两个月的时间内每人必须交一千五百元的集资款,拯救工厂危亡。厂是大家的,大家是厂的,希望大家在规定的时间内交齐集资款到厂里上班。不交集资款的,我只有转达县领导意见,暂时自谋生路。录音机里一片噪音后,没有声音。过了会儿,机子里突然传出了歌声,没有前奏,唱,你究竟有多少好妹妹?功夫蹦起来一下子把机子关了。厂长的会开完了,食堂里一片死静。有个女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说,不发工资还要我们集资,我们哪里来的钱?山秀眼睛红红的,不敢在食堂里多呆,赶紧低头跑了出来。功夫跟着山秀出来了。山秀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太阳很白,无风,河里一片银色。功夫指着山秀胸前戴的厂徽说,你还戴不戴?山秀气愤地对功夫说,不戴么样?你能养活我吗?功夫的脸气白了,盯着山秀说,我养不活你,世上有钱的男人多的是,你找别人去!山秀没想到功夫说出这话来。山秀愣了一会儿,愣明白了,说,好哇,功夫,我总算看清了你!功夫就知道这句话说坏了事。
  天黑了的时候,功夫穿着警服骑着车子从厂里下班回来,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女儿上晚自习去了,不见山秀。功夫揭开锅,锅里冰冷,什么东西都没有。功夫同山秀结婚多年,晓得山秀的厉害。山秀平日是不轻易发脾气的,若是他做过了分,她的犟劲上来了,她是不会轻饶他的。功夫从厨房里转出来,转到卧室里,发现中午厂里发的两个面包,山秀没吃,放在写字台上,只是火腿肠不见了。功夫转到女儿的房里,发现火腿肠的红皮剥在桌上。功夫知道山秀把火腿肠给女儿吃了。山秀生了他的气,没有做饭,但山秀把两个面包留给了他。功夫回到卧室里,拿起写字台上的那两个面包,眼睛湿了。山秀还是想着你呀功夫疼爱着你呀功夫。恩爱夫妻间那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情感,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功夫知道山秀到哪里去了。
  功夫把两个面包啃了,喝了碗开水,灌饱了肚子。功夫脱了警服,换上晚上出去的破衣服。功夫对着镜子摸着自己的脸苦笑了说,功夫,白天过去了黑夜来临了,你去做鬼吧!功夫一身破衣服来到楼下,把停在楼下的麻木发动了。功夫哪里都不去,把麻木径直朝儒学巷里开。一阵阵的黑烟子,青石板白石板上颤着麻木的轮迹儿,窄窄的儒学巷子里都是颤抖的声音。听见麻木的声音,山秀对老太说,那东西来了。老太说,他来接你回家了。麻木的声音越来越近。山秀站起来,背抵着门,说,我恨他,我不要地进来。老太说,恨有什么用?恨能当饭吃吗?你让他进来,有话当面说。
  老太把门打开敞着。功夫熄了麻木,踏着青苔上了古色古香的戏台,来到老太住的屋子里。屋子里没亮灯,暮色衰微。功夫进屋子后,屋子里光线暗,半天没看清屋子里的人。老太坐在黑暗里,问,哪个进来了?功夫说,娘,是我。功夫随山秀叫老太叫娘。老太问山秀,他是谁?山秀冷笑一声说,娘,他,你不认识吗?他就是你的学生,往日剧团会翻几个跟头的功夫呀!他嗓子像个鸭公,饰什么都不行,就会翻几个跟头。唱武戏跑龙套,他一个掉猫几个小翻出山门很像回事儿。那时候他做梦想剧本要是不要唱词儿光翻跟头该多好,那就全是他的戏。老太说,啊,我记起来了,有这个人。功夫一见那阵势,就知道今天有戏唱。娘俩告好了曲儿,不会轻饶他的。
  老太对功夫说,你来做什么?功夫马上一个单膝朝老太跪下去,双手抱拳,脸扭向一边,说,儿臣特来负荆请罪!老太坐在椅子上问功夫,你向谁负荆请罪?功夫说,我向您!老太淡淡一笑,说,你向我负什么荆清什么罪?功夫说,当年我在剧团里就只会翻几个跟头,姑娘们都瞧不起我,要不是您作主,女儿她娘就不会嫁给我的。老太一笑说,啊,有这件事吗?功夫说,老太的大恩大德,功夫终身不忘!老太对山秀说,扶他起来。山秀鼻子哼一声,我才不扶他!老太对山秀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让男人久跪。久跪的男人会伤元气的。你以为他这是向我跪吗?冤家!你还要他怎样?老太的话说得山秀动了感情。山秀对功夫说,还不起来吗?你舍得做,做到了堂哇!
  老太掂起桌上碟子里的一颗枯蚕豆,去了皮,放在嘴里嚼。老太闭着眼睛说,你们都成家立户了,为什么还来烦我这个老太婆?手巴手背都是肉,我说谁好?我为什么要像演戏样的劝你们!我老太一生的戏演少了吗!你们日子过不下去就来找我。你们不知道我现在需要欢乐啊?你们怎么不把欢乐带给我呢?山秀红着眼睛不做声。功夫说,娘,我们以后一定把欢乐带给您。老太正色了,对功夫说,你以为我不说你是吗?你听好,老太今天要说你几句。夫妻之间不是所有的话都能说,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恩爱夫妻什么话都能说,一句话不能说。不就是苦吗?不就是穷吗?不就是要你们穷苦的日子奔成幸福的日子吗?你们扶着搀着朝前奔就是,为什么要说昧良心的话!山秀爱不爱你!你心里清楚。山秀要是不爱你,当初嫁你吗?你是不是以为你现在比山秀强些?功夫眼红了,说,娘,我哪敢那样想?我是怪自己无用啦!我白天穿警服是人,黑夜里我穿这身破衣服开麻木儿,做鬼,还不是为了赚点钱养家糊口。厂里要集资我们拿不出钱来,我心里不好受一时糊涂才说出那句气话来的。老太说,你们才活几天,享得起捐受不住罪。我告诉你们,不要以为人生的日子是太阳,总是圆的。人生的日子就像那月亮,有缺的时候有圆的时候,缺是为了更好的圆。你们去了,我要嚼几颗蚕豆休息了。
  山秀和功夫下了古戏台,走到儒学巷里。山秀坐到麻木里面,功夫在前面开。山秀望着前面开麻木的丈夫,穿着身油渍渍的破衣服,心里很不好受。麻木开到儒学巷的巷口儿,山秀颤声对丈夫说,你把麻木停下来。功夫说,我把你送回家。山秀说,我要你送什么?我自己走回去。你趁早去拉几趟客,明天全家还等着你今夜的钱买菜呢!功夫把麻木停下来了。山秀下了车。山秀把她身上套的线领褂脱下来,递给功夫,说,夜长,春寒如柞刺咧,你要多带件衣裳。
  山秀夫妻两个在毛巾厂里,两个人要集资三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山秀想无论如何要出去找点事做,赚点钱,不能全靠功夫一个人了。第二天吃了早饭,功夫换警服到厂里上班去了。天阴沉沉的,一副要雨未雨的样子。山秀来到了南城开发区的梦也舞厅。梦也舞厅是山秀剧团的一个小兄弟下海开的。梦也开始不叫梦也,叫野鸳鸯。因为这个名字生意很火。那小兄弟说,现在就是要明目张胆,把事说穿,才过瘾。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那生意怎么样做?后来县扫黄办准备罚野鸳鸯三千块钱,县扫黄办里那个小兄弟有人,那人给小兄弟透了风。那小兄弟连夜找了县政府办县委办的几个笔杆子,给他改舞厅的名字。两办的笔杆子们见多识广,没费多少工夫就把野鸳鸯改成了梦也。梦也比野鸳鸯好多了,雅俗共赏者少皆宜。人生难无梦?人生真如梦也。
  梦也舞厅设在开发区办公大楼的三楼。山秀上去时,剧团的那个下海的小兄弟正在同舞厅的几个外地妹说笑。那几个妹子是从湖南四川来的,一个个十八九岁,正在化妆,把颜色往脸上抹,遮住眼泡和脸上隔夜的青浮。她们对着镜子张着嘴唇,成O,往嘴唇上涂唇膏,直涂得鲜艳夺目为止。那个小兄弟见山秀来了,连忙起身,迎到门外,说,秀姐,你怎么来了?山秀说,我来找碗饭吃。那个小兄弟说,秀姐,你怎么这样说话?山秀说,没外人,我在你小兄弟面前也不爱那个脸。我是来找碗饭吃的。山秀就把厂里集资的事和自己的难处对那个小兄弟说了。那个小兄弟说,秀姐,你是我的大姐。你来舞厅我欢迎。只怕是赚不了几个钱。山秀就知道那个小兄弟说话的意思。舞厅是卖青春的地方,她人老珠黄了。山秀说,我不想赚大钱。我只想在舞厅送茶水饮料,外带打扫卫生,做两个月,凑点集资钱。那个小兄弟说,秀姐,既然如此,你来做两个月吧。我一个月给你五百块钱的固定工资,帮你凑一下厂里的集资钱。但是,秀姐,兄弟我有句话要说在前头。山秀说,你说。那个小兄弟说,秀姐,我现在是江湖上混的人,吃的是江湖饭。你到舞厅里来,一要看见了像没看见,要看惯,二不能跟人比,舞厅里说无钱也无钱,说有钱,钱多得像海湖。山秀讷讷地对那个小兄弟说,这事我晓得。我连这点事也不晓得,我是你的大姐吗?那个小兄弟高兴地说,那就好,算我多说了。
  山秀就到梦也来上班。山秀戴着草帽和大口罩儿,先用扫帚把舞池扫一遍,再用拖把把舞池拖一遍。黑大理石的舞池就像镜面样的发亮。这时候天就彻底地黑了,舞厅里彩灯一开,五光十色地转,人就晕晕的,脚底下像踩了棉花,整个儿像做梦。那些浓妆的外地妹子们,当山秀打扫舞池的时候,聚在包厢里补妆。山秀把舞池打扫干净了,剧团的那个小兄弟把彩灯打开了,站在舞池当中,拍两个巴掌,她们就从包厢里有红有绿的出来了。这时候舞客们陆续来了,她们就开始拉客陪,开始了她们新一夜的生意。她们一个个从山秀身边走过去,都不拿正眼瞧一下山秀,像是山秀本就不该到这里来。没化妆,一身朴素衣裳的山秀在五光十色的舞厅里不知站在哪里是好。山秀就端盘子送茶送饮料,那些来潇洒的男人们,看见她送,爱理不理的,像是山秀败了他们的兴。山秀心里好笑。山秀在剧团混了多年见过这些做戏的场合。山秀笑过之后,心里不是个滋味儿。那些外来妹,专门盯着来潇洒的男人跳,台上的男女歌手换班吼歌,吼了一曲又一曲。慢四慢三,快四快三,接下来就是叫“熄斯”的。“熄斯”要熄三分钟的灯,只有脚灯像鬼火儿在一眨一眨的。这黑暗里就有很多的男女动作。通常“熄斯”跳完了,潇洒的男人们就开始付那些外地妹们的小费。通常是一张崭新的百元票子,伸展了,直接地递过去。他们与她们做这些事的时候,山秀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看。那些外地妹看见山秀站在旁边看她们收小费,就把钱收好了后,用冷眼蔑视山秀一会儿。山秀心里就更不是个滋味儿。山秀心想,这些女孩凭张脸,一夜的小费地就是一百元,一个月下来就是三千块,钱真来得容易。山秀想她和工厂的姐妹们累死累活,一个月下来才百把两百块钱,还不如她们三个晚上。山秀想到这里心里就痛。那些外来妹子有深洒的男人们在舞厅里,神气活现的,根本瞧不起山秀。
  那天晚上山秀送饮料,不小心踩了一个外来妹的脚,把她的红鞋踩脏了。那个外来妹是梦也舞厅的台柱子,剧团的那个小兄弟都哄着她,靠她拉生意。那个外来妹对山秀说,你没长眼吗?山秀气极了,说,眼睛长了,长得没你的好。那个外来妹说,你吃什么醋?眼红了是不是?你年轻的时候做什么去了?山秀笑,对那个外来妹说,你问我年轻的时候做什么去了,我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也在台上啦!那个外来妹说,哟,那你还到舞厅来干什么?山秀就被那个外来妹气糊涂了,说,来同你争风呀!那个外来妹嘴撇得像把瓢,说,那你就争呀!踩我的脚干什么?山秀就高声冷笑了,指着那个外来妹说,不就是化妆?你晓得老娘是做什么的?老娘化给你看一看。
  山秀就在后台找到了剧团的那个小兄弟。山秀说,小兄弟,明天我不干扫地掇盘子的事。明天我也化妆。剧团那个小兄弟对山秀说,秀姐,我同你说了,我是吃江湖饭的,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山秀咬了咬牙,说,不就是赚钱吗?她赚得我也赚得。剧团那个小兄弟说,秀姐,怕不合适?山秀说,我急需钱啦!我不急需钱,到舞厅来干什么?剧团的那个小兄弟沉默了半天,说,这是你的事,你想好。山秀笑出了眼泪,说,小兄弟,事情到了这个田地,秀姐想好了。
  山秀决定在梦也舞厅里去伴舞。山秀想这事不能与功夫说;山秀又想,这是件大事儿应该找老太商量一下为好,征求一下老太的意见。山秀到古戏台上找老太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两条腿发软。她想,她要是把这事同老太说了后,老太不同意,骂她一餐怎么办?山秀想老太要是骂得有道理,那就算了。山秀这回提到老太那里去的是一袋油炸的蚕豆儿。山秀到门边的时候,老太早把门打开了。老太见了山秀手里提的油炸的蚕豆,就笑,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我的蚕豆儿正好嚼完了,我正愁没东西练功,你就送一袋子来了。山秀说,娘,不瞒您说,女儿只买得起蚕豆儿。老太说,我要你买什么蚕豆儿?你以为我连练功的蚕豆儿也买不起吗?你一定有什么难事找我嚼。山秀一下子抱住了老太脖子,说,娘,我是遇到了一件难事儿,要你给我拿主意。老太说,你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要动不动动感情。你坐好同我说。山秀就把她在梦也舞厅遇到的事同老太说了。老太听山秀说完了,半天不做声,往嘴里丢了几颗蚕豆儿,嚼。老太嚼着嚼着,忽然嚼笑了,说,我晓得你进门搂我的脖子动感情是怕我不同意。我为什么不同意?我同意的。去吧!为什么不去,为了生活要去的地方,你得去。娘年轻的时候,为了活命,不该去的地方娘也去了。娘现在不还是一清二白的娘吗?笑话,脏的是娘吗?山秀说,娘,别说这些话。老太说,去吧,不去又怎么样?厂里三千块的集资,你哪里去找?不就是化妆吗?那真是说笑话儿。当年娘把娘的一个麻脸小妹,打扮得像花儿一般,一晚上赚了一个黄金客的五百大洋。第二天娘那麻脸小妹洗了妆,让那个黄金客看见,气得那个黄金容差一点跳了长江。山秀说,娘,你别说笑话儿!老太说,女儿,你看我是在说笑话吗?山秀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老太说,叫你在我这里不要哭,你又哭。不要哭了。娘来教你化妆。山秀坐下来,对着镜子,让老太教她化妆。老太打开梳妆台,那里面人间什么美丽的颜色应有尽有。老太回天的妙手,一会儿就把三十多岁的山秀化妆成十八岁的少女一般。老太对着镜子问山秀,女儿,我的手艺如何?山秀流着眼泪说,娘,你比观音娘娘的手还巧。老太说,女儿,我要是没这本领是你的娘吗?你就按娘教给你的去做,保管你夜夜年轻。不要怕,人家真的要你的时候,你就洗妆。有钱的东西爱的是妆。你洗了妆,他就不会要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了。老太对山秀说,去吧,我要说的说了,要教你的教给你了。你赚了钱,再来的时候,别的不要,你还是给娘提袋枯蚕豆来。山秀走下戏台的时候,禁不住哭出了声。
  山秀化了妆,从化妆的包厢出来的时候,整个舞厅的人眼睛一亮,谁都不相信,她就是平常那个扫地端盘子送饮料,人老珠黄的山秀,像是脱胎换骨了。山秀穿着粉红色的裙子,婀婀娜娜,像个顺着音乐从天上走下来情窦初开的仙女。山秀云鬓高耸,唇红齿白,脸蛋儿光彩照人,惊得那些外来妹黯然失色了。那些外来妹哪里是她专业演员的对手?舞厅的音箱里,轻音乐像大山里的泉水流淌,松涛阵阵,五彩的灯在头顶上旋转。山秀心里一热,我这不是又回到台上了吗?山秀一下子找到了感觉。对于吃开口饭的人来说,感觉就是戏,就是精气神。只要感觉到了位,就会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还愁无人为之倾倒。
  博物馆的器重就是那几天开始到梦也舞厅去的。他戴一副高度数的近视眼镜,镜片儿尽是圈圈。他小小的年纪,仙风道骨般的清瘦。初夏了,器重又爱穿黑色的短袖衫儿,一条玄色的长裤子,短袖黑杉子用一条棕色的皮带扎在瘦腰间,更显得高深莫测。
  器重是个孤儿。器重的父亲是解放后S县博物馆的第一任馆长。器重的父亲是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的,本来在中央考古研究所工作,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文化革命期间遣返原籍当了文化馆的文物保管员。文化革命后,文物从文化馆分开建立博物馆,器重的父亲平反后,当了博物馆的馆长。器重的父亲几十年埋头著述的四十万字的《鄂东方言考》没在中国出版,却在日本出版了。由此可见器重的父亲深厚的学问功底和国内国际的影响。器重的父亲五十五岁才结婚,我的是城关小学一个命运多舛弱不禁风的小学教师。器重小学毕业那年,饱经风霜的父亲母亲相继去世了。器重初中高中直到考上大学,都是博物馆负担的。博物馆人开玩笑说器重是博物馆的馆藏文物,器重不反对还深以为然。所以器重武大历史系毕业后,哪里都没去,回到了家乡博物馆,继承了他父亲的事业。S县博物馆馆藏丰富,尤其是古籍多,为全国县级之最。各个朝代各籍经、史、子、集,线装书三万多册。这些线装书需要人专门分类研究校误整理。器重就在博物馆里埋头做这个工作。
  器重只身住在博物馆的藏经楼里。S县博物馆是一座宋代的儒学,保存完好也是全国之最。高耸的龙脊围墙里,围着一方净土。木结构一进两重的文庙雄踞在院子中央,两边是东虎和西庞。器重住的藏经楼在文庙的右侧,是一座两层木楼,斗拱飞檐,古色古香的木格子窗根,红墙直上,因其小而显得高。器重住在藏经楼的楼上。藏经楼的小窗正对着院子外古戏台上老太住的古屋。小县城日益多的是人,人多了互不相关,谁也不去打听谁,咫尺天涯地住在日子里。器重和老太把窗子闭着的时候,就只有灯光从窗户缝儿漏些出来,亮着静夜。清晨这边的窗户和那边的窗户都打开了的时候,才有些眼会。也只有些眼会,一个老的和一个少的。只知道对方是人,在过日子,双方仍不知道对方的根底。
  器重是刚过完他二十八岁的生日,到梦也舞厅去的。那天,是博物馆的老馆长带领全馆的人给器重做的生日。老馆长到街上买了个生日蛋糕,全馆的人聚在文庙里,在生日蛋糕上插了二十八支蜡烛,点亮了,一齐为器重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大家反复地唱,唱到后来,老馆长他们年纪大了,嘴关不住风,扯不起气来。只有老馆长孙儿和外孙女拍着两双小手儿,仍在起劲地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器重一手一个抱起老馆长的孙儿外孙女,感动得热泪盈眶。老馆长就是那时候为器重的婚姻大事发愁的。老馆长对器重说,器重,我和你父亲是老同事了,你在我身边长大,也算是我的儿子。你再也不能把自己关在藏经楼上了,你年纪不小了,你要到外边去走走,找个合适的姑娘。器重流着眼泪点了点头,说,我听你的话。大学毕业的器重,整天呆在藏经楼上,研究整理古籍,深居简出,尽管在国家级的权威杂志《文物与考古》上发了好几篇论文,但除了博物馆的人外,很少人认得他。眼看器重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老馆长动用关系,为器重介绍了好几个姑娘,器重孤儿一个参加工作时间不长工资不高几乎没有积蓄,由于这些原因,不是姑娘没有看中器重,就是器重看不上姑娘,不了了之。器重长期同那些古籍打交道,一日他与老馆长走在街上,有人对他嗅嗅,说,老馆长,器重成了仙的。他身上有一股仙味儿。老馆长对那人骂,你娘的瘟!现在哪来的仙味儿?那是霉味儿。那人对器重说,你这好的大学本科毕业生找不到老婆,你么不急?器重浅浅一笑,对那人说,急有什么用?博物馆的藏经楼里,传说住着个火红的狐狸,成了精,可以迷人。人说器重不急是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可器重从来没有看见那个美丽的狐狸。寂寞的器重有时候想,若是真有个火红的狐狸变成了个美丽的姑娘与他终身相伴,那也是可以的。器重二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喝了点酒,晕乎乎的。那天晚上,风好,摇着藏经楼上的爬山虎的叶子,哗哗地响,乱了时光。那时候器重看见陆角里红光一闪,越过墙头不见了,在他心里留下一道欲念的霞光,久久不肯逝去。器重心里默念,变吧,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吧。但那道红光再也没有出现。那时候器重痛苦得灵魂出窍。他知道他青春的大限已经到了,他太焦渴了,他不能再等了,他需要人生必不可少的爱情滋润,不然,他就会渴死。器重那天晚上就到梦也舞厅去了。
  刚下一场阵雨,初夏晚上的天气很好,空气很新鲜。透过城市迷离的灯光,仰望久了可以看到夜空里头许多的亮星星,这给器重许多希望和诱惑。穿戴整齐了的器重朝口袋里装了钱包,穿过儒学巷,朝大街灯火辉煌处走,辉煌在他五百度的近视眼镜后的眼睛里燃烧。刚发了工资,钱包里有他一个月的工资二百八十多块钱。器重一个月的工资本来有接近四百块钱,县里财政紧拿不出钱来,每月只发百分之七十,所以器重每月只领这些。器重走到大街灯火最辉煌的地方,那便是山秀剧团的那个小兄弟开的梦也。山秀剧团的那个小兄弟之所以能领导小县城舞厅的新潮流,生意特别的好,是因为他经常能出常人想都想不出的绝招儿。那一阵子,山秀剧团的那个小兄弟在梦也舞厅里推行他策划的九十九朵玫瑰活动。九十九朵玫瑰活动专门是为单独来梦也潇洒的男人设计的。梦也舞厅门票十五元,单独来潇洒的男人买一张门票,就给他送一朵鲜艳的玫瑰花。这些鲜艳的玫瑰花是山秀剧团的那个小兄弟每天从花卉公司专门买的。每朵玫瑰花五元。器重走到梦也舞厅卖票的窗口,掏出十五块来,买了一张门票,转身就走。卖票的小姐叫住了他。器重站住了,问,小姐,还有什么事?卖票的小姐取出一朵火红的玫瑰递给他,唇红齿白地对他说,先生,送给您一朵玫瑰花。器重愣了半天,说,小姐,是送给我的吗?卖票的小姐柔情似水地对器重说,是的,先生。是送给您的。祝您在梦也舞厅里度过一个幸福的夜晚!难忘今宵!器重听了卖票小姐的话,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阵感动来。
  其实山秀剧团那个小兄弟九十九朵玫瑰是个全方位一条龙的活动,是经过精心策划了的。这些把没有到过梦也的器重蒙在鼓里了。器重手里拿着那朵鲜艳的玫瑰走进梦也舞厅的时候,舞会还未开始。舞厅的立体声的音箱里,正在放古筝曲《高山流水》,那大珠小珠喀玉盘的声音,使搞文物研究的器重,一听就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思古幽情。器重听了那乐曲,鼻子里就有股酸酸的感觉。随即,就进入了一种高山仰止美轮美美的意境。彩灯旋转着,迷乱着时空。器重手里拿的那朵玫瑰散发着清幽的香。器重择了个包厢坐下了。包厢是按半关半挠的形式设计的,五彩的流苏三面挂着。包厢里仿真皮的沙发围着一个茶色的茶几儿,茶几儿上放一个洁白的小盘子,点一位白蜡烛,一掬光,袅袅的亮。器重坐下来,山秀剧团的那个小兄弟就开始放香雾,那香雾一阵阵的像潮水层层地涌,迷离人的眼睛。器重就为那美的意境深深地感动。他想往常为什么就没有发现这么一个值得一来的地方呢?
  器重进舞厅的时候,就被化了妆的山秀看在眼里。对于进舞厅的单身男人,伴舞小姐一般要观察一段时间。不观察一段时间怕发生误会,要是那男人是在等他的情人或是女友,你去冒昧了、那就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山秀一旦入了戏,很快就知道了舞厅的行情。等了一会儿,来跳舞的男男女女多了起来,器重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山秀就看出他不是在等人。山秀就走过去,小鸟依人地站在器重面前,嫣然一笑,说,先生,能把你手中的玫瑰献给我吗?器重抬头看山秀一下子惊呆了。器重大学毕业回来这多年在县城里还没有发现这么漂亮的姑娘。化了妆的山秀真是漂亮极了,她的眼睛是经过专门训练了的,她举手投足都是经过专门训练了的,在剧团的二十年里,老太全是按美的标准训练山秀的。为了训练一个山秀,老太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这么个山秀一旦化了妆,入了戏,那就是一轮皎净的明月。器重就站起身来,把手中的那朵玫瑰递过去,激动得语无伦次。山秀接了器重的花,就挨着器重坐下来。器重问,小姐贵姓?山秀掩嘴笑了,说,我姓无。器重问,是吴吗?山秀说,你猜错了。是无有的无。器重一惊,说,我们县没有这个姓呀?山秀说,所以我就姓无。器重对山秀说,你真幽默。山秀叹口气说,我幽默什么?古人不是说过,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吗?器重说,对,对。两人默默地坐了会儿。器重说,小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山秀说,先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器重支吾着说,没有,没有。山秀淡淡一笑,一定是遇到了。器重说,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山秀说,是因为你问了我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两人相视一笑,眼里便有了活的风。器重心想这姑娘不同凡响呢。器重问山秀,小姐什么学校毕业的?山秀说,你猜呢?器重说,你是表演系毕业的吧?山秀心里一惊,问,什么表演系?器重说,戏曲表演系。山秀银铃般地笑了,喘不过气来,眼睛里有了盈盈的泪光,说,你说对了。器重说,是真的吗?山秀说,你看我是不是真的?器重说,我相信是真的。你举手投足都是美的,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人是达不到的。山秀说,先生真有眼力。器重问,小姐芳龄多少?山秀拿脸对着器重,说,你猜猜。十八?山秀摇摇头。器重说,二十?山秀说,我真的那么年轻吗?器重说,二十二?山秀拿着器重送给她的那朵玫瑰说,不要猜了。我的年龄在您的眼里您愿意我多少岁我就多少岁。器重这时候叹了一口气。山秀笑了说,先生为什么要叹气?器重说,准你叹就不准我叹吗?山秀说,那你就叹吧。器重说,我今天叹气是因为我终于在这个小县城里遇到了一个浑身仙气的姑娘。山秀说,你说我身上有仙气吗?器重说,是呀!山秀大笑了,说,先生,你真会说笑话儿。器重说,我说的是真的。山秀说,先生,不说这些累人的话好吗?在梦也我们相逢了,说点高兴的事。器重问山秀,什么是高兴的事?山秀说,那我就陪你静静地坐会儿。两人便默默地坐着。器重心里想这姑娘一定像他一样失恋了。
  音乐响起,舞会开始了。山秀把手里的玫瑰插在茶几上的花瓶里,这表示这个包厢已经有主了。山会站起来对器重说,先生,我请你跳舞好吗?器重慌忙站起身来,说,小姐,我不会跳。山秀望着器重说,不会吧,先生,不会跳你花钱到舞厅里来干什么?器重说,我真的不会跳。我今天是第一次到舞厅来的。山秀说,你会走路吗?器重脸红了,说,走路我当然会。山秀说,会走路就能跳舞呀。跳舞好呀,跳舞能让人忘记人生的烦恼。来,我来教你。台上乐队奏起了《像雨像雾又像风》。山秀拉着器重的手,下到舞池跳了起来。萨克斯和小号反复咏叹着,山秀纤纤的手握着器重,器重小心翼翼地搂着山秀的柔软的腰肢。几圈下来,器重就学会了。山秀小声对器重说,你的悟性真好。器重高兴地说,因为有你这个好老师。两人都愉快地笑了。器重说,和你跳舞我感到很幸福。山秀说,先生,我愿意为你服务。器重笑出了声,说,小姐,你怎么这样说呢?山秀说,是真的,先生。我今夜就属于你。器重听了山秀的话,搂山秀腰的手就幸福地颤抖起来。器重说,小姐,你说的是真心话吗?山秀说,我从来没有说过假话。器重就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器重搂山秀腰的手就情不自禁地紧了些。器重从来没有同姑娘挨得这样的近,他闻着一阵女人肉体的清香,他就醉了。几曲下来,器重就觉得他再也离不开山秀了。舞厅熄灯跳“熄斯”的时候,周围一片男女的声音,器重青春有力的手就把山秀朝他怀里按。山秀就在器重的怀里浑身颤抖起来。山秀想起了功夫。山秀尽管是演戏的出身,台上演戏不知与人做过多少回夫妻,但那是演戏,大山里出来的山秀除了功夫之外,她还没有被别的男人这样地搂过。器重问山秀,你怎么了?那时候山秀眼睛里的泪水就一片模糊,好在没有灯光,器重没有看见。山秀对器重说,先生,不要管我。灯亮了之后,器重发现山秀哭了。器重说,你哭了?山秀点了点头。器重说,你为什么哭?山秀说,你为什么要问?
  夜深了,还有两个曲子,只要山秀剧团的那个小兄弟用小号吹起了《难忘今宵》,舞会就要结束。舞池里跳的人少了,包厢里一片银光,人影绰绰。山秀知道那些外来妹开始收账了。山秀对器重说,跳累了,我们歇会儿吧。山秀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就游离了,对着别的包厢里看。包厢虽然半关半掩的,但还是互相看得到的。这举动引起了器重的注意。器重就朝别的包厢里看。器重不看则已,一着吃了一惊。器重看见那些单身来梦也潇洒的男人们正在付小费给他们伴舞的外来妹,一张四人头的票子,伸展了,放在茶色的茶几儿上。器重看着游离的山秀,说,小姐,你收钱吗?山秀的脸霎地红了。器重知道山秀是收钱的。器重伸手进口袋里拿出钱包。山秀看见器重拿钱包的手颤抖着。器重拿出钱包,对山秀说,小姐,你收多少?山秀咬紧嘴唇扭过头去不看器重。器重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十的票子,放在茶几上,对山秀说,小姐,这些少不少?山秀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山秀说,先生,你要是困难,你把钱收起来。器重说,那怎么行?山秀说,那我就对你说实话,舞厅的伴舞小姐从来是不收五十的,她们都收一百。我长得不比她们差,我不能让她们笑话我。你要么不给,要么就按她们的规矩办。器重哆嗦了一下,从钱包里拿出四人头的一张来,放在茶几上。山秀对器重说,先生,实在对不起,本来不应该收你的钱,我知道你的钱来得不容易。但是我最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急需钱用,所以就让你破费了。器重说,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能说出来我听听吗?是不是失恋了,男朋友逼你还钱?山秀心里苦笑了,你这个雏儿呀?你为什么看不破?山秀咬了咬牙说,就算是吧。山秀一副心有五味楚楚动人的样子,叫器重信加疼爱。器重问山秀,小姐,你常在梦也吗?山秀摇摇头说,我不是常在梦也的人啊,我怎么可能常在梦也呢?器重说,那你为什么到梦也来了?山秀对器重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最近遇到了麻烦急需钱用没有其他的办法才到梦也来的。器重满怀深情地对山秀说,小姐,明天晚上我还能看到你吗?山秀说,这一段时间我在梦也里。器重说,明天我还能同你跳舞吗?山秀说,先生,那是很花钱的。器重一拳擂在茶几上,痛苦地大叫一声,不就是钱吗?有几个人值得我爱呢?山秀说,先生,你年轻,你不能这样做。你不像那些有钱的男人。器重痛苦地说,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吗?山秀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呢?我正因为知道你的心,才劝你不要这样做。器重说,我怎么不能这样做?你笑我无钱吗?不就是钱吗?不就是钱吗?你知道不知道梵高为了爱情割了自己的耳朵?山秀说,我不知道。器重说,你等着我。器重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山秀心绞痛了。舞厅散场了。山秀从梦也没卸妆无精打采地朝回走。大街两边的夜排还没有收摊,作彻夜歌唱。有男人和女人捏着话筒在捉对地吼电视剧《渴望》里的插曲,有谁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讯南来北往的客?
  山秀摸黑上楼梯掏钥匙打开门,屋里一片黑。女儿下了晚自习,小房子里传出了女儿睡熟的酣声,山秀听着女儿的酣声,心里涌起一阵温暖来。卧室的门敞着,功夫早收麻木回来了。房门敞着说明功夫在等地回来。山秀进房拉亮电灯,功夫头向里地睡着没动静。山秀知道功夫没有睡着。功夫睡着了就像女儿样打着小酣。山秀同功夫夫妻十七八年了,丈夫睡没睡着别人不知道她是知道的。但功夫不动装做睡着了。往常只要她比他迟睡,她一到屋,他就睁开眼睛问她关心她,今天他装做睡着了。山秀看到功夫这样心里就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写字台上放着两张一块钱的票子,看来功夫今晚的生意非常不好。功夫每天夜里回来,总是把开麻木的钱放在写字台上,山秀打水他洗,往往他还没洗完就睡着了。
  山秀把肩上的坤包儿摘下来放在写字台上,山秀看着功夫放在桌上的那两块钱,就禁不住把坤包里的那张百元票扯出来看了看。这时候功夫就装醒了。功夫双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说,呵,小姐回来了!山秀说,功夫,你在说什么话?功夫说,你今天晚上真漂亮呀!比当年结婚时还漂亮些。你几好的妆。山秀叫,功夫,你说什么气话?功夫说,我哪里说什么气话,我说的是真心话。小姐,今天晚上收入如何?功夫把手伸向山秀要坤包看。山秀心想男人说点气话是有的,气话是气话,有钱过日子总是个事。山秀就把坤包递给了功夫。功夫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用两个指头将山秀的坤包使劲地挣开,掏出那张老人头,展开,哗地抖得一响,笑,说,哟,是事。山秀说,当然比你开麻木赚钱些。功夫把那老人头,拿到鼻子上闻,说,这钱怎么这样个味?一句话把山秀气出了眼泪,山秀说,功夫,你说什么气话?你认为我愿意去梦也吗?你有本领拿出来养活我们娘俩儿。不说远,说远了没用。就说天亮后的事。天亮后,你把这两块钱拿到菜场上去,买我们全家一天的生活看看。我的个功夫呀,这不比你当年翻跟头,你唱不倒戏,在马门前翻两个跟头,别人一月几多工资你也几多。功夫说,我当然是不行的。我要是行,我为什么当年要死皮癞脸地找你,我就看出你现在行。山秀气极了,说,谁说你不行?你当年就有本领的。你几会掏我的内裤洗。功夫说,那当然,我就是看到今天你会赚钱。山秀气得眼睛在眶里转,扑上去咬住功夫的肩头。功夫也不动,任山秀咬。但是就在功夫准备痛时,山秀的嘴松了。功夫感动了一下子把山秀紧紧地搂在怀说,你咬呀,你为什么不狠狠地咬我一口?功夫把山秀的头用手抬起来,山秀泪流满面。功夫说,山秀,我不是人,你咬一回吧,你咬我一口我心里好受些。山秀扭过头咬紧嘴唇不看功夫。功夫用手一点点擦山秀的泪。功夫说,山秀,我心里博得慌啊,我和你都是唱戏的出身,梦也舞厅是怎么回事,哄得了别人哄得了我吗?
  山秀用手把功夫接她的手掰开,拿起写字台上的那张票子,对功夫说,你拿去再闻闻,闻它变没变味?功夫摇头对山秀说,我不闻,我怕闻那东西。我是个男人,我烧得男人是什么东西。我当年也算得是县城风流角色,我知道男女之间与钱连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儿。你自己也是台上多年的角色,我问你它干净得了吗?干净了有这东西吗?它干净了今天,干净得了明天后天吗?要它,迟早是干净不了的。山秀说,那你说怎么办?厂里要交集资,我俩就要三千块。我们全家每天要生活,要活下去就要钱,你给我说说,县里什么东西不要钱?女儿要读书要长身体。难道就这样活活等死吗?功夫说,我们就不能做点别的吗?山秀说,做什么啊,你说县城里做什么能赚钱?你开麻木赚了多少钱?我们工人连人带命都交在厂里了,我们什么都没有,无经营场地,无钱做本。你说个法儿,我按你的去做。功夫叹了口气,说,别逼我山秀,我也没有办法。山秀用手理功夫头上的乱发,说,是的呀,那我这样做,为什么错了?不就是在梦也里暂时赚点钱,又没打算卖东西过日子。那东西还不是你的。功夫苦笑了,对山秀说,是的呀,你说的对,你这个骗人的东西。功夫的手就不安分起来,在山秀身上乱摸起来。山秀叹了一口气戳了功夫一指头,说,你生怕人占了你的东西。我人老了,除了你还把我当个宝贝谁稀罕我?功夫说,那也不见得,你把妆一画,是个狐狸精,迷得死人。
  功夫就要做那事。山秀说,我去洗妆再做。功夫按住山秀,说,不要洗妆。功夫剥光了山秀的衣服。山秀要拉灯,功夫把山秀的手按住了。痛苦的山秀,两只眼睛又涌上了泪水。山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器重是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他的表哥的。夜深了,大街上的灯特别的亮。器重的表哥在路灯柱下卖水果。器重的表哥这几天卖的不是荔枝,他从岭南进的荔枝卖完了。器重的表哥这几天卖的是菠萝。器重的表哥见有人来就喊,菠萝,菠萝,新鲜菠萝便宜卖了!待器重走拢来,表哥一看是他,就笑,啊,是你呀表弟!器重的表哥朝器重看,说,哎呀,表弟,你么出来了?你出来得了?你出来得的藏经楼的那个狐狸精晚上找哪个?器重憨厚一笑。器重的表哥问器重,你到哪里去了下?器重说,梦也。器重的表哥诧异了,说,你到梦也去干什么?那是有钱的牲畜去的地方。器重说,去散散心。器重的表哥惊讶地点点头,说,啊,散散心。器重的表哥说着就往器重的脸上瞄,见器重容光焕发,就说,哎呀,我的个兄弟,你是不是恋爱了?器重兴奋地点点头。器重的表哥为器重的婚姻也很着急,见器重的样子,高兴了,说,哎呀,总算有鱼儿上了你的钩!哪里的姑娘?器重还不知道山秀是哪里的,对他表哥说不出来。他表哥以为器重在保密,就说,我晓得你不肯说。不说算了,说出来了免得你表哥羡。我的个兄弟是个角儿,在梦也里恋爱。那可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地方。兄弟,你荷包里有账吗?器重说,表哥,我正要找你。器重的表哥把手拍在器重的肩上,说,这就对了,看得起我表哥。表哥别的没有,就有几个钱。表弟别的忙我帮不了,这个忙我爱帮。说,要几多?器重说,借我一千。器重的表哥笑了,说,哎呀,我的个兄弟,一千块恋到个么事爱?一千块嫖个鸡还差不多。你真是书呆子。你跟我来。器重就跟着到了他表哥的家。他表哥打开保险箱子,拿出两叠百元的大票子,丢给器重,说,这两千你拿着去恋,成了算表哥送你的礼。你看准,大胆去钓,不要怕用了钱。要是鱼吃了你的食,那就好说。还会游的鱼有表哥我帮你的忙跑不了的。器重的表哥把手又拍在器重的肩上,说,我的个兄弟不瞒你说,哥做生意有些年头了,红道黑道都还熟。
  器重的口袋里装他表哥的两千块钱,沿着青石板白石板路朝博物馆里走,自信就上来了,感觉就是与往日不同,河水在灯光的映照下非常非常的美丽。器重回到藏经楼时,就见灯光下一个火红的影子一闪,那个传说中美丽的狐狸又出现了。器重幸福极了。
  器重第二天晚上到梦也会之前喝了一点酒。器重是从不喝酒的,他知道他的胆子小,喝酒可以壮胆。器重喝了几口酒以后,那感觉果然不同,觉得自己高大了。又是十五块钱,一朵玫瑰花,器重进了梦也之后,发现山秀正在同一个高大的男人跳。器重手里拿着玫瑰花,站在舞池边上,朝山秀示意。山秀看见了他像没有看见一样,不理他。器重就站在舞池边上等。等山秀和那个高大的男人一个曲子跳完了器重就拿着玫瑰花迎上前,要送给山秀。山秀咬着牙,对器重说,你是谁?器重愣在那里,说,你不认识我吗?山秀说,我不认识你。器重说,我就是昨天同你跳舞的呀!山秀说,先生,你记错了吧,昨天我没有同你跳舞呀。器重痛苦地问山秀,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山秀说,我真的不认识你。器重说,你再看看我。山秀说,先生,不认识就不认识,还看有什么用?这时候那个高大的男人走上前来,一只手拍上器重的肩对器重说,人家不认识你,你搞什么?器重有酒壮胆,对那个高大的男人说,我与她说话,关你什么事?那个高大的男人就冷笑了一声,抬手给了器重一耳光,说,不关我的事,我同她跳什么舞?我看你是没吃得亏。耳光很响很重。器重顿时嘴角就流出了血。五彩的灯光下,器重的嘴角流出的血,就像他手里拿的那朵玫瑰花。器重冲上前,对那个高大的男人说,你怎么打人?那个高大的男人又抬手给了器重一耳光。瘦弱的器重手里的那朵玫瑰就打落在地上了。那个高大的男人还要打器重。山秀走上前拦住了那个高大的男人,说,先生,别打了。那个高大的男人问山秀,你认识他?山秀说,认识。那个高大的男人说,他是你的什么人?山秀说,他是我的朋友。那个高大的男人说,是真的吗?山秀点了点头说,是真的。那个高大的男人对山秀冷笑了,说,小姐,你可真会开玩笑。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张百元的票子来,从中对半地撕了,飘给山秀,说,小姐,算我倒霉。转身就走。
  灯影恍惚。山秀流着眼泪对呆在舞池边上的器重说,冤家啦!器重说,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我今天还来。山秀说,你还来干什么?器重浑身颤抖地说,我爱你。山秀喃喃地说,还不快把地上的玫瑰捡起来。器重就弯腰把掉在舞池里的玫瑰捡了起来,山秀接了过去。两人来到包厢里,山秀用化妆的纸揩器重嘴角上流出来的血。器重流出泪来了。山秀把器重嘴角上的血揩净了,对器重说,你去给我把舞池里的钱捡回来。器重说,我不检。山秀对器重说,好兄弟,我叫你去捡回来你就去给我捡回来。山秀说这话的时候,那泪忍不住又流了出来,流得满脸都是。器重就出去把那男人撕成对半的钱捡了回来。器重说,好妹妹,这钱没有用。山秀说,好兄弟,这钱用透明胶贴了还是钱。山秀把那撕成对半的钱折了,打开坤包放在里面。器重对山秀说,好妹妹,我有钱,你陪我跳舞,我给你钱。山秀摇摇头说,我不能要你的钱。器重说,我愿意给你。山秀说,好兄弟,你到时候会后悔的。器重说,我不后悔,我一辈子不后悔的。山秀说,我不是你想象的人。器重说,我知道。山秀说,我这样的人,你要逼我说真话吗?器重说,不要,不要,我不要知道你是什么人,只要我爱你,我不管你的从前。山秀说,你错了。器重说,我没错,没错。山秀说,我还要过日子,我不能同你多说,今天晚上我陪你跳舞吧,明天你就不要再来。器重说,不,明天晚上我还要来,我每天晚上都要来,你急需钱用,别人给你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山秀愤然作色了,说,我对你说了这半天,把能对你说的都对你说了,不能对你说的我不会对你说,你要再坚持,我就这样对你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到梦也来是急需一笔钱用,我没工夫也没心思搞到玩,我要挣钱,你要是每天晚上来要我陪你跳舞,那就必须按规矩付我的钱,到时候你莫后悔就是。器重说,我不后悔。我后悔什么?山秀说,那好,我俩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器重说,我立字为据。器重就要立字为据。山秀按住器重的手,说,慢,你想好,我跟你说,到时候你要后悔的。器重感情上来了两眼里涌出泪来,颤颤的一双手,就写了字据。山秀苦笑了,说,那好,你一定要这样做,那就莫怪我无情,我只好把这字据收了。我希望你从明天晚上起不要来。你不来这字据就无用。你要是再来找我,我就要按字据上写的行事。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会想得到的。
  山秀流着眼泪对器重把话说死了。山秀把心里要说的话说出来以后,人就轻松了些。山秀想她同器重把话说死了,器重一定不会再来找她的。可是爱情焦渴了的器重被化了妆的山秀一见钟情迷住了,口袋里又有他表哥给他的钱给他壮胆,从那以后每天都到梦也来找山秀。舞会结束,跳与不跳,只要山秀陪他,他每夜就给山秀一百块钱的小费。半个月下来,器重表哥给器重的二千块钱,已经有一千五到了山秀手里。器重愿给,山秀想收。器重心情愉快,想着山秀收了他的钱,等她那一笔急需的钱齐了,他就与她正式谈,他心上的人就属于他的了。
  山秀是半个月之后,器重把他表哥给他的二千块钱中的一千五百块给了她就突然离开梦也的。毛巾厂每人一千五百元的集资她终于凑齐了。梦也里再也见不到山秀的影子。痴情的器重还是每天到舞厅里来,梦也里再也没有那美丽的人儿。那个美丽的人儿到哪里去了呢?五彩的灯仍在头顶上旋转,开场的古筝曲《高山流水》仍在,那个美丽的人儿不在了。器重学会了吸烟,器重吞着云吐着雾,心里一遍遍吟诵着那首地老天荒的绝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他想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二十八个春秋了,一次次爱的失败心中就如刀绞。默默的孤儿在包厢里尝尽了失恋的孤独与痛苦,仰对迷离的灯光满脸的泪。
  你强些。功夫说,那当然的。我来生脱生在阎王那里申请做女人,我也做无本生意。山秀对功夫说,不管你怎样说,我厂里的集资一千五百块钱到了手。你的呢?功夫说,我的要你担什么心?未必不是女人做不到无本生意就挣不到钱活活饿死吧?我啦,厂长不要我的钱。山秀问,为什么?功夫说,我一直在守广呀。山秀说,那哪是不要你的钱,那是用你的守厂的工资折的。功夫说,那当然。我凭我的诚实劳动。山秀说,那是你会翻几个跟头,吓倒几个毛贼。毛巾厂一千五百多工人总不会都去守门?功夫不做声。山秀见她和男人的集资都有了着落,心里快活了些。山秀说,明天我们到厂里去把集资钱交了它。你到卫生间去洗一下,我们今天晚上早点睡。功夫就到卫生间洗去了,功夫到房间里时,山秀就准备好了。功夫一上床,山秀就搂着功夫。夫妻间心情不好,好多时日没做那事了。功夫没得反应。功夫对山秀说,莫摸,模也无用。我现在吃斋。山秀说,功夫,你存心气我是不是?功夫说,我敢气你?是它气我。山秀喘息了,说,是不是真的功夫?功夫叹口气,说,没办法。这做不倒假。任凭山秀怎样的努力,功夫就是不行。山秀咬了功夫一口,说,功夫你要死是不是?功夫流着泪痛苦地对山秀说,你不要折磨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山秀就到厂里去交了集资。厂长表扬了山秀,把山秀的名字和集资的钱数写在了红榜的第一名,做了为厂分忧的典型。山秀是在交了集资回来后到老太那里去的。山秀提了袋枯蚕豆,来到古戏台上的古屋子时,老太的门关着。山秀敲门,老太把门打开了。老太一看山秀提袋枯蚕豆来看她,一下子就笑出了眼泪。老太说,我的个儿,我的枯蚕豆刚吃完你就送来了。老太接了山秀手里的装枯蚕豆的袋子,掂了一颗出来,丢进嘴里,一咬,蹦的一响。老太对山秀说,我的儿,你看我的功练得如何?山秀笑出了眼泪,说,娘,你的功练得好,你可以万寿无疆。老太说,你是在咒我啊。这么好的牙,我是舍不得死。山秀笑,说,有这好的牙死得了吗?老太说,那也是真的。
  坐下来后,老太问山秀,厂里的集资交了吗?山秀说,娘,我今天到厂里交了。老太嚼着枯蚕豆说,这么说娘的功夫还值钱?山秀说,娘,你的功夫炉火纯青。老太听了山秀的话,掂枯蚕豆的手,就颤抖起来,说,小富牲,这是你对娘说的话吗?山秀说,娘,我错了。老太说,几十年了没人敢对娘说这话。山秀慌了,女儿说错了,女儿给你跪下赔个不是。老太正襟坐了,又掂起枯蚕豆朝嘴里扔,嚼得响摇摇头,说,你恼个什么呀老妖婆?女儿说的错了吗?没错。女儿说得对呀。老太闭了眼睛对山秀说,你走吧。我把我最后的功夫教给你了。你不要再来看我了。你要再来看我,来一次我就要折一年阳寿的。我要多活几年的。山秀说,娘,你怎么这样说?老太闭着眼睛说,你走吧,我累了,我要歇会儿,歇一口真气出来养我的命。古戏台的后窗开着,正对着博物馆藏经楼二楼的窗子,风带着青苔的颜色,幽幽地吹过来。老太同山秀说话的声音,惊动了器重。器重听见山秀说话的声音,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见了山秀。尽管山秀没有化妆,但是山秀说话的声音器重太熟悉了.那正是器重朝思暮想的声音。器重那时候一下子认出了山秀。山秀看见了器重,看见器重认出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叫了一声,娘,摇晃了几下,昏了过去。
  天下了场小雨,山秀找块洁净的尼龙布出来,那块尼龙布是翠绿的,上面有点点的花儿。山秀把那块尼龙布叠好,在成四方的小块儿放在口袋里装好。山秀把器重约到马鞭草铺得很好的河堤上,雨后,马鞭草上尽是泪似的水珠儿。柳绿堤深,夜静,四周无人。山秀对器重说,我对不起你。事到如今,我没有别的办法。你给我的钱我交了厂里的集资。山秀就在河堤的马鞭草上铺开了那块翠绿的尼龙布;器重说,不,我器重难道要的就是这吗?山秀说,你要什么?器重对山秀说,我要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我要的是化了妆的你啊。山秀说,那不是我。器重说,那是你。山秀的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说,那不是我。器重咬紧牙说,那才是你。山秀说,那个我,我现在没有了。器重哈哈一笑,那你为何还要这样做?器重仰天长叹一声,说,天啦,我器重断得出古书的真伪,识得古陶片,不管什么的古书和陶片到了我的眼睛前,我看得出是哪个年代的,为何独独看不透一张脸?器重离开山秀,一路哈哈在笑。
  接下来山秀暗地里为器重介绍对象。山秀把剧团里漂亮的女孩子介绍给器重。器重一见那些浓妆艳抹的脸,就神经质了,嚷,出去,出去,给我出去!弄得山秀心都碎了。山秀对器重说,好兄弟,你要什么样的?器重说,你能不能给我找一个不化妆的来?山秀说,现在不化妆的女孩子哪还有?器重哭了,说,那我就终身不娶了。器重从那以后,就得了精神病。
  器重的表哥咽不下这口气,说,我怕她?笑话。器重的表哥找到弘正律师事务所的弘正律师打官司。弘正律师见有人来打官司,就作笔录。弘正律师问器重的表哥,她收了你表弟的钱?器重的表哥说,收了。弘正律师问,收了多少?器重的表哥说,我借了他二千块,只剩五百。她骗了我表弟一千五。弘正律师问,你表弟同她发生关系没有?器重的表哥说,那个鸟苕东西,人家把他操,他不。弘正律师说,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你表弟同她发生了关系,就可以定她卖淫罪。他没操她?这就不好办。器重的表哥说,那你想个办法。弘正律师说,这想到个什么办法,关键是定不倒她的罪。一个去跳舞,一个陪了跳;一个愿给钱,一个愿收;这可视为合法的劳动报酬。器重的表哥见红道走不通,就走黑道。器重的表哥带着剖西瓜的刀,来到山秀的家,敲开门,把手里的刀一横,对山秀说,你认得我不?山秀说,我不认识你。器重的表哥说,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不就是那八个荔枝吗?你借了我表弟的一千五百块钱,那是我借给他的,你拿出还给我!山秀吓得直哆嗦。功夫见器重的表哥手里拿着刀,就笑,说,兄弟,是不是想练练?你把我看清楚。你看我是谁?不就是刀吗?假的我在台上练的不少,早就想练下真的。今天就麻烦你陪我练下真把子。功夫就怒目圆睁把坐的椅子抄起来了。这时候老太拄着棍子来了。老太在门外轻声说,你们干什么啊?不就是一千五百块钱吗?都放下!我给你准备好了。山秀叫了一声,娘!
  几天后,器重收到了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汇单。一老太在古戏台上的古屋的床上平静地去了。桌上放着她给山秀的遗言:我原想不错,但还是想错了。我把我年轻时赚来的最后的一只金戒指卖了。我原靠它打发我剩下的日子。现在我把日子让给你们。桌上洁白的盘子里放着老太没嚼完的几颗枯蚕豆。
  深夜的时候,得了精神病的器重手里舞着老太给他的那张汇单,在开发区山秀住的楼下,唱叫做《飞天》的那首歌:如果海枯了,还有一滴泪,那也是你等待的一个个轮回。蓦然回首中,斩不断的千千般般,你所有的骄傲,只能在花里飞。嘿。大漠的落日下,那吹荒的是谁?愿岁月剥去红唇,无奈伤痛累累。荒凉的古堡中,是谁反弹着琵琶?烟花烟花满天飞,你为谁妩媚?如果是岁月看花,花也碎。流砂泥砂满天飞,谁为你憔悴?不过是缘来缘去缘如水。功夫叫了起来,把那个疯子赶走!山秀拿了把剪子捏在手里,对功夫说,你敢?你去赶他试试?功夫流着泪对山秀说,秀,你晓得我不敢。
  就是在那天夜里,毛巾厂的试产的气笛在深夜里响了。听到汽笛响,山秀赤着脚一口气跑到了七楼楼顶上。功夫跟着山秀后面追,追到楼顶上,功夫一把抱住了山秀。山秀在功夫的怀里颤抖着,满脸的泪一个劲地淌。山秀说,好了,好了,天亮了!天亮了我就到厂里去上班啊!
  器重的《飞天》仍在楼下不歇地唱。早醒的县城,躁动起来了。去汉口汉正街进货的生意人,掮着空包纷纷地赶带空调的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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