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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晚会


  一天发作文本,我翻开后忽见里面有张字条:你的作文写得非常好,希望你能坚持,并且能教教我。字迹是女孩子的。作文本从老师那儿发下来只经过学习代表孙月娟的手,我就抬头看她,她正一本正经地抱着作文本给同学们发放。想起上次因为纸条被那个女同学骂我“不要脸”,心里觉得好笑:小丫头!
  作文是命题《假如》,宁老师讲过要点后给我们两节课的时间来写,可我一看他那张脸就够了,怎么也“假如”不起来。但作业又不能不交,于是在第二节课快下课时,没打草稿直接在作文本上写下了这段文字:
  假如我是一涓细流,我决不流向大海,我要去温暖沙漠的荒凉;
  假如我是秋叶,我决不落向大地,我要在枝头固守最后的吟唱;
  假如一切都很短暂,我选择离去的那一瞬间,去叩问生命的真谛;
  假如只能作棵小草,我要扎根苍山,在磐石间体验成长的力量;
  ……
  老师的批语:严重脱离作文格式要求,望下次改正。不由直乐,改正个鸟!又发现在“真谛”二字后有红笔打的一个大大的“?”,关于“真谛”我是在哪里看过,意思并不太清楚,只隐约觉得这么用合适就用了,没想到换来一个问号。再交作业时,有意在“?”后打了一个“!”。不出所料,本子再发下来后面又多了一个红色的“?”。我和宁老师暗暗较上了劲儿,并且我们好象都有意忽略了一件事:翻翻字典看这个词使用是否合适,或这个“谛”字是否存在。因为我从问号里直觉感到宁老师是怀疑这个字是我自己造的。后来我从书中知道武则天造了不少字,就笑宁老师真是抬举我了,我石头什么时候何其为伟大?我们一来二去就象打太极推手,围着这个“谛”字又问又叹,大概孙月娟也发现了这一点,每发作业本表情都有些奇怪。
  有天我收到一封信,牛皮纸信封,很厚。长这么大还从没人给我寄过信,有些诧异。撕开一看,是一份《中学生作文报》,我的《假如》加“编者按”赫然登在第一版上。我越发懵了,我没投过稿啊?忽然想到可能是孙月娟。我去问她,她说是,并拿出几本《作文》杂志让我看。
  这一下,我再次成为全校的“名人”,因为建校以来还没有任何人的文章上过报刊。校长也特意向我表示祝贺,并开玩笑说发了稿费要请客,我笑笑没说什么,我们之间总有些隔阂,心照不宣。并且别的学生都很怕校长,他对我的亲热就更使我不自然。出了这事,宁老师的“?”也从我作文本上消失了。
  我的班长当得还算可以,有狗子、志刚帮衬着,李代表也明显和我熟络起来,班里秩序一片良好。就是有几个刺儿头,看着我们一帮兄弟虎视眈眈,也吓得不敢犯乱。有时我想,李代表实在是一个人物,能上能下,心机阴沉,这又比我辈高明许多。
  梅老师的班主任当得也十分成功,其码据我来看是这样。她没有老师架子,跟学生打成一片,许多同学没事就喜欢跑她屋里玩。她那儿有一个录音机,当时很少见的,她总给大家放一些歌曲听,又唱又闹。
  我这时已把精力放在了学习上。留级以后,我仿佛突然不会玩了,和同学那种“两代人”的感觉也越来越重,这在以后成了我最大的缺陷,我总是和“现在”格格不入。以致我每次提到初中一年级,说起一生最为快乐的时光,明显地是指第一部分,这在我叙述时也不得不分为上、下两篇。
  在我的叙述里,时间好象总是忽快忽慢,其实这只是表达的需要,而时间依然公平地进行。就象这个冬天,又已不知不觉地来临,它并不为你的高兴停留,也不为你的烦恼加快。我和狗子就象候鸟,再次住进了学校。
  有天晚自习,我看了会儿书,感觉无聊,就出教室向谢老师房间走去。这在近来已成了习惯,没有什么事,只是觉得有些话跟她能谈得来,随便聊聊。谢老师正躺在床上听音乐,见我进来,指指椅子,并说抽屉里有花生。我应一声,坐下拿出花生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好象也成了习惯,我们似乎从一开始就不象师生,倒更象朋友,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反而自然,象本应如此。
  “咱们开个晚会怎么样?”
  “好啊。”
  那时谢老师正盖着被子,靠在床头看着屋顶出神。我边吃花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真的?”
  “什么真不真的,开就开呗。”
  “好。”谢老师一下坐起来,“你去把其他几个班干部叫来,咱们商量商量。”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谈得大为兴奋,就象在密谋一项暗杀行动,一个个激动不已,并把时间定在了星期五晚上。
  星期五中午,谢老师办公室。
  “我去汇报了,校长不同意,说临近年终考试,影响学习。”谢老师一说,都觉得比较沉重,李代表说:“我们是一年级,学习任务不重啊?”
  “这我也提了,校长说其他几个班学习吃力,尤其是三年级,明年要考学,咱们班一开晚会,其它班肯定坐不住。”
  “每年都有班级考学,这么说永远不能开了?”“不就是一场晚会么,不行让其他班都参加,干脆开个联欢会!”“怎么办?”大家七嘴八舌,拿不出什么主意。
  我说:“如果不开,怎么给同学们交待?我可是跟同学们讲了,大家很积极,节目都准备好了。”李代表他们随声附和。
  “那……你说呢?”老师看着我。
  虽然心里一百个愿意,但事情大了,我可不敢做主。见我不作声,老师又看看其他人,象是下了决心,说:“开!今天晚上照常进行,你们都去准备吧。”
  星期五,夜,初一(2)班教室。
  我的一生经历过数不清的星期五,可这个星期五是我唯一能记住的。中午别人都走后,我留下来问:“没事吧?”谢老师忽然拍拍我的脸,说:“没事!”我一下子很慌乱,虽说经常在一块,却从没有这么亲昵的举动。老师又说:“今天是老师例会,他们开会,我们偷偷开晚会。”说时,象一个孩子刚得到一件新玩具,脸上掩不住窃喜。“好了,你也去安排安排吧。”我忙逃离似的回去。
  我们把门窗全部关死,关掉电灯,点上蜡烛,谢老师笑称为烛光晚会。一切在悄悄进行,大家热情高涨,气氛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热烈的一次。虽然条件极其简陋,节目倒是丰富,简直是目不暇接。并且我和一个同学还讲了一段相声,这在多年后还让我吃惊不已,实在琢磨不透,象我这样一个连说话都卡壳的人,竟能说相声?
  大家尽量压低声音,不敢大声鼓掌,但那洋溢的笑脸、欢快的眼神,明显暗示着被一种巨大的快乐所感动着。那一刻,这个班已凝成一个颠扑不破的集体。谢老师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那时我也正被激动着,看着同学们高兴的样子眼睛有些湿润,这也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到什么是团队,什么是团结!看了看老师,她的眼睛里也闪着泪光,反手握紧了她的手。
  后来我曾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有家传销公司正在进行“魔鬼激励训练”,突然被警察包围,与会者平时大都是划个圈儿就不敢出格的温顺良民,那会儿却群情激昂,差点酿成一桩血案。我深有同感。在晚会进行时,校长得到通知,急忙带人赶来,我们都装作听不到,根本不给他开门。到后来,其他班的学生都跑过来扒着窗子往里看,甚至大叫着也要参加。
  晚会将结束时,我和老师一块到她办公室写检查。我俩都知道事情闹大了,不检查是绝对过不了关的,就是检查了能不能过去还是个未知数。
  关于这场晚会和关于晚会的检查,我每一个初一版本都有详述,可能会存在出入,但误差应该不大。因为校长的态度和处理结果竟出奇的轻,仅仅说了几句“以后开晚会应统一组织”之类的话,了事。后来我又得知学校扣了谢老师一个月奖金,但据她说那也出乎意料,她本以为会扣她一年哪。所以第二天我们从校长那里出来就有了以下这段对话:
  “石头,你是不是和校长有什么关系?”
  “没有。”
  “不对,我记得当初让你当班长,你就曾提到校长,你们是不是亲戚?”
  “绝对不是。”
  “那更不对呀……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心想我瞒你的事多了,又岂能一一给你道来?但这件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把电费的情况跟她说了。
  “哦……。”这时我们回到老师房间,她倒了两杯水,说:“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校长,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学校经费很困难,许多教职工待遇非常低。象一班那个教植物的是个民办教师,每月工资才三十块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他一个人吃饭……再说,象去年你们刚买的乒乓球案,以及今年添置的一些教学设备,这些都需学校想办法解决,上级很难批下来钱,因为我们不是重点中学。”
  我这才知道关于电费还有这么多背景,可心里还是不敢苟同。就象一些罪犯,他们最初犯罪的目的未必是为了自己,可能有些是被逼出来的,也有一些甚至还是为了正义抱不平,但法官总不能说:好,你侠肝义胆,你英雄,我佩服你!无罪释放!拿起惊木一拍两散吧?
  我想起老王听说这事跟我讲时的情形,他似乎几次欲言又止,是不是也是因为待遇的问题,想告诉我不要再闹?或者,这种事校长又怎能随随便便让他一个灶头听见,是不是知道我俩关系不错,有意让他劝我?甚至,他平日经常给我一些馒头、包子,是不是也是授意下的小恩小惠?我突然觉得很恶心,从此再没去老王那里要过吃的。后来我老婆说我这人太过多疑,但我宁愿多疑一点也不愿意沾污良心的清白,虽说我的良心本不怎么清白。当我人生阅历丰厚了的时候,我知道校长这些事实在算不得什么,相反还应该让人“尊重”,如果他当初当面跟我讲明的话。
  十二月,我找到谢老师,让她履行我当班长时的协议。她说马上就要过春节了,请我务必节后再说,刚好已准备考试,也实在顾不上。
  在年终考里,我获得了全班第二名,第一名是个女生。所以我始终记住了我是男生里的第一名,并且在后来几个版本里都直叙为第一名!可见这对我的意义,这是我一生考试的最高峰,从此再也没有拿到过这么好的成绩。人常说“富无双至”我看不见得。在我正为分数激动不已的时候,我又取得了我一生中第一张奖状――“三好学生”奖状!
  我十分理解范进中举的心态,那确实很刺激,怎能不疯狂呢?后来有个人跟我说,他向来荣辱不惊,我从此敬而远之,因为我这人上不了台面,是荣也惊辱也惊,简直是惊弓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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