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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117

  杜进达的遗体今天就要火化了,转眼间,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五天了,今天,熊熊的烈火要将他化为灰烬,让他彻底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他的死,一时间也成了酒店里关注的焦点,人们议论他的死,更热衷于议论他那庞大的财产。对于他的死,不少人也百思不得其解,他看上去那么强壮,那么有活力,因为富有,也让人觉得他活得那么轻松、那么舒适、可他为什么会这样快就倒下去了?
  这个问题似乎只有了解内情的郭健能做出比较中肯的分析和答复:家庭破裂造成的种种不幸,使杜进达这十年来一直背着良心的巨大负债度日,商场上的激烈竞争,尔虞我诈,又给他心里上增加了重负,表面看上去轻松洒脱,实则是外欢内忧,巨大的心理负荷使他抑郁成疾,最终断送了性命。
  他和杜进达仅仅只有几次交往,可是他这突然一死,却震撼得他心里很不平静。杜进达那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说话声,优雅明朗的微笑,饱含着智慧、富有、才干的一举一动无不清晰地萦绕在他的脑际里。命运太残酷了!就这样让一个年富力强的精英过早地离去了!他走得太早了!走得太不是时候了!他有那么多的计划,那么多的设想都还没有实现,还有那么多的事都等着他去做,需要他去做,但他却走了!
  杜进达的丧宴设在酒店了,这件事是昨天上午谢瑶打电话告诉他的。
  今天,操办杜进达的丧宴是餐厅的第一件大事。郭健最重视的也是这件事,所以,早晨一来到酒店他就一头钻到餐厅去了,把每一件大大小小的事都安排妥当了,他也感到精疲力尽了。于是,他拖着两条发酸的腿回到了办公室,躺在沙发上了。
  这几天,他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就看见杜进达的音容笑貌,能看到他猝然倒地的那一刻,能看到杜宁拥着他的尸体呼天抢地,凄惨恸哭,催人泪下的情景。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相信杜进达已经死了。不敢相信他和张琼演绎了十年的苦情戏,就这样落下了帏幕。他不明白那样一个健壮的生命为什么会如此脆弱。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索,他坐起来说了一句:“请进。”
  门被推开了,出现在郭健视线里的是臂戴黑纱,胸佩白花的谢瑶和另外两个五十开外,一男一女的陌生人。
  谢瑶看出了他脸上的疑惑,走进来给他介绍道:“郭总,这是我爸和我妈。他们是专程从深圳赶回来处理我舅的后事的。”
  “郭总,你好!”谢瑶的父亲首先同郭健握手致意,“见到你很高兴。”
  “请坐,快请坐。”郭健热情地让座,待这一家三口在沙发上落座后,他又问,“葬礼结束了?”
  “结束了。”谢瑶的母亲点点头。
  “郭总,”谢瑶的父亲说,“我大哥去世时,你帮了不少忙,虽然最终没能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但你毕竟是尽心尽力了,作为亲属,我们对你是很感激的。”
  “杜先生去得太不是时候了。”郭健惋惜地说,“这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谢瑶的母亲红着眼圈喃喃地道,“到现在我也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默然了片刻,郭健问:“杜宁的母亲怎么样了?这件事给她的打击一定很大。你们可一定要多劝劝她呀!”
  “是啊,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谢瑶的父亲说,“我嫂子一直都在住院,整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眼泪也哭干了,每天就靠打吊瓶活命。她知道我大哥今天要出殡,说啥也要去。我们怕她受不了这个刺激说啥也没让她去,就让她在医院的太平间里看了我大哥一眼,就把她送回家去了。”
  郭健听到这里,难过地叹了口气,说:“你告诉杜宁,让她多在家陪她母亲几天,不用急着来上班。”
  “谢谢你,郭总。”谢瑶的父亲起身道,“请你到餐厅去跟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郭健有点面呈为难之色了。
  “郭总,”谢瑶的父亲又说,“这顿饭虽说有很大的悲伤意味,可该吃还是得吃。请吧!”
  郭健迟疑地跟着他们走了。
  大厅里挤满了人。郭健透过落地窗往外一看,外面停了大大小小的车辆。每辆车上都扎着哀思飞扬的白花和黑绸子。郭健虽然没有去参加杜进达的葬礼,可从来的这些人和那些车辆,他也完全能想象出那悲壮的场面。
  大厅里的十多张餐桌都摆满了,每一间包房里也都坐满了就餐的人。郭健被谢瑶的父母请到了一个包房里。那里已经坐了六七个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谢瑶的父母给他一一作了介绍,他才知道他们都是杜进达的生前同事和好友。
  在这种时候没有人会贪杯恋盏,纵声谈笑,划拳猜令。郭健也和所有的人一样,匆匆吃了一点饭菜便搁下了筷子离开了包房。
  从包房里一出来,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郭队长!”
  郭健一听,就知道是葛春宝,他回头循声一看,果然是葛春宝,从“吧区”里朝他走来。
  “春宝,干啥呢?”郭健迎上去问。
  “等你呢!”
  “等我?有事儿啊?”
  “我爸我妈要走了,想跟你道个别。”
  “你爸的病咋样了?”郭健一怔。
  “好了。老头儿不再吵吵心口疼了。”
  “走吧!去看看大叔大婶。”郭健想了一下说。
   
118

  郭健跟着葛春宝来到葛大叔葛大婶住的房间里一看,两个人都已穿戴整齐地坐在床上,随身携带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一副随时准备启程的样子。葛大叔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葛大婶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欣慰的笑意。郭健一进屋,两位老人就高兴地迎了上去。
  “郭队长,”葛大叔笑呵呵地说,“我和你婶都等你半天了。”
  “大叔,”郭健关切地问,“听春宝说,你们要走了?”
  “是啊是啊,是要走了。”葛大叔道,“可是不跟你打个招呼,见个面咋走啊!快坐吧!”
  “病治得咋样了?”郭健在椅子上坐下来问:
  “都好了。”葛大叔拍拍胸口,“一点也不疼了。”
  “郭队长啊,”葛大婶说,“我们这次来,可没少给你添麻烦啊!”
  “添啥麻烦了。”郭健笑道,“咋不多住几天呢?”
  “都出来十多天了,该回去了。”葛大婶道,“要不是为了给你叔看病,哪儿能来这一趟?!郭队长,别看你们市里啥条件都好,可我和你叔在这里还待不惯呢!这地方干啥都得花钱,一天不花钱都玩不转,连一把葱不花钱都吃不到嘴里去。在农村哪有这事儿啊!我看这地方除了说话不花钱,剩下的哪儿有不花的地方呀!”
  “可不是咋的。”葛大叔附和着说,“在农村,啥都是地里出,就是一个月、两个月不花钱也能过下去。在这地方可就不行了,他妈,咱这些天都花多少钱了?”
  “有一千多了。”葛大婶估算道。
  “你看。”葛大叔心疼地说,“这还手拿把掐地没敢多花呢!手要是稍松一点,还不定花多少呢?这地方可真不是咱老社员待的。”
  “钱都是人挣的。”郭健大大咧咧地说,“该吃就吃,该花就花,想那么多干啥?”
  “爸,妈,”葛春宝说,“这次给我爸看病,多亏了人家郭队长帮忙了,要不然你到哪家医院去,人家能不宰你?而且病能不能看好还是个事儿呢!”
  “是啊!”葛大叔说,“是多亏了郭队长帮忙,现在这人,为了挣钱,啥缺德事儿都能干出来。我估摸我这病在家里花了那么多钱,吃了那么多药都没治好,恐怕就是吃的都是假药,要不然咋吃也不见好呢!”
  “那你咋还不多住几天呢?”郭健问,“把病彻底治好了再回去多好。”
  “行了,不能再住了。”葛大叔说,“现在也不疼不痒了,大夫给开了不少药,回去边吃边养吧!唉!人上了岁数,这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也没有啥奔头了,活一天算一天吧。”
  “郭队长,”葛大婶突然笑起来了,“这国家可真是了不起呀!啥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给你发明出来。这市里我有些年没来了,这次来一看,这里的变化可真大呀!不说别的,就说那直上直下的电梯吧。我在电视上见过这样一个小品,说的是有两个像我们这样的乡下人到城里去,在一个商场里看见了那种直上直下的电梯,他们觉得那玩艺儿挺稀奇的。左边这个电梯门一开吧,进去一个老头儿,右边那个电梯门一开吧,出来的是个小伙儿,给人的感觉就像变戏法儿似的。那天我们到这儿来一看见那电梯,哎呀妈呀!那可不真像那小品里说的那样儿咋的。我和你叔站在旁边都看傻了。我还跟你叔说,他爸,这电梯可真神了,就好像有啥鬼门儿怪似的,人一进去,说变就变,咱俩都老天巴地的了,走,咱也进去回回炉,看看再一出来,你能不能变成二十多岁的小伙儿?我能不能变成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可我们俩进去待了一会儿,再出来照镜子一看,自己还是那老样子。”
  葛大婶说到这里,笑得前仰后合,郭健也笑得前仰后合。
  正说得热闹,有人敲门了。葛春宝说了一声:“进来!”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喝得满脸通红的肖明。
  “肖明!是你呀!”葛大婶惊喜地叫起来。
  “大叔,大婶,”肖明笑容满面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忙得抽不出时间来看你们。咋样,在这儿待得还好吧?”
  “挺好的。”葛大婶说,“可就是给郭队长添的麻烦太多了。也多亏了郭队长帮忙啊!你叔这病才算见好。”
  “有病可要抓紧治啊!”肖明说,“要是不及时治,小病也能拖成大病。我有个朋友就是个例子,平时总认为自己身体好,有点啥病都不在意,结果就在前几天突然得了心肌梗塞死了。才五十岁,这人可有钱了,好几年前就自己办电脑公司了。这一死,有多少钱不都是白扯吗?”
  “我们也听说这里死了个人。”葛大婶思忖着说,“没想到这个人还是你的朋友啊?才五十岁,还那么有钱,是死得有点太早了,有点太可惜了。”
  “这样的人真不应该死得太早了。”葛大叔话中有话地说,“要死就该死我这样的。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反倒都先死了。”说完,又故意看了一眼葛春宝。
  葛春宝被看得表情不大自然地转过身去。
  “那件事儿处理得咋样了?”郭健转向肖明问。
  “经过调解,双方都同意私了。”肖明抽着烟说,“打人那小子给被打伤那小子赔了点医疗费,就这么拉倒了。”
  肖明的话使葛大叔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坐直了身子问肖明:“昨天晚上我听一个住宿的人说,舞厅里有两个小子打起来了,打得还挺厉害。一个小子把另一个小子的脑袋给打坏了,因为啥呀?”
  “为了争一个坐台小姐。”肖明回答。
  “这他妈的叫个啥事儿?这叫个啥地方?”葛大叔愤愤然地说,“这地方可真不是人待的。”
  “他爸,别啥都说。”葛大婶轻轻地推了推葛大叔,随后又转向郭健和肖明说,“我们家这老头子受的刺激太大了,一听见这样的事儿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地方不能再呆了,”葛大叔气呼呼地说,“咱们还是快点走吧!再呆一会儿,我就能让这里的臭气给熏死了。”说完,拎起一个黑皮包就走。
  “他爸!他爸!”葛大婶连声叫着追出去了。
  肖明对郭健说:“这老头儿真是受刺激了。”
   
119

  郭健正要往大厅里走突然又停住了,他看见杜宁从公共汽车上跳下来了。他双眼不满地盯视着正在埋头朝酒店走来的杜宁,心里也在生气地想:这个人是怎么回事?都告诉她多少遍了,让她在家多陪她母亲几天,昨天她父亲刚出完殡,今天她就来上班了。
  “杜宁,”杜宁一走近郭健,他就不满地问,“你妈现在是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你怎么不在家多呆几天,好好陪陪她呢?”
  “是我妈硬逼着我来的。”杜宁轻轻地一笑,说,“她说她没事了。有我姑和姑父在家陪她就行了。”
  郭健听了她的话,不便再说什么了,心里的怨气也消除了许多。两个人一起朝大厅里走去,正走着,赵巧茹就过来了,她问郭健:
  “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行不行?”
  郭健点点头同意了。
  两个人在一个长沙发上坐下了。郭健发现,赵巧茹的脸色阴郁,蜡黄,原本就凸出的眼珠也显得更突出了,白眼珠也显得更大了。他也看出了她确实像是有事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问:
  “巧茹,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赵巧茹盯视了郭健片刻问:“秦伟光要走了,你知道吗?”
  “上哪去?”郭健一怔。
  “到上海去念博士研究生。”赵巧茹冷冷淡淡地说,“今天晚上就走。”
  “这是好事呀!”郭健道,“去就去呗。”
  赵巧茹苦笑了一下:“不去又能干啥?这一去就是三年啊!”
  “部里一共才给了咱们局两个名额,伟光能去上,也算是幸运。”郭健说,“只是他这一走,你自己领着孩子在家可不容易呀!”
  “那有啥办法呢?”赵巧茹沮丧地说,“他自己非得要去,我不让他去,人家又不听,那就去呗!再说,我们都老实巴交的,又不会来事儿,也不会跟领导搞关系,又找不着好地方,不出去念书,在家里不是也得下岗吗?”
  “可也是。”郭健带着几分嘲讽意味说,“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又能念书拿文凭,工资还一分不少,我要是能碰上这样的好事儿,那我情愿出去念书,也不当这个酒店经理。三年说起来好像挺长的,可只要不整天掰着指头掐算时间,一晃也就过去了。我看这三年比我待在这个地方好多了。”
  赵巧茹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之意,但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反驳他。顿了顿,她说: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也要走了。”
  郭健吃了一惊:“上哪儿去?”
  赵巧茹看了看他,说:“太阳街那儿有一家酒店聘我当夜总会经理,每月工资是五千。”
  “是吗?”郭健故意惊叫起来,“巧茹,你可真有本事呀!我怎么找不着这么好的地方呢?月工资五千,这可比你现在的工资多出好几倍呀!”
  “要不给这些钱,我就没啥必要去了。”赵巧茹有几分得意地说。
  “那你啥时候去?”郭健心里暗暗高兴地问。
  “明天我就不来上班了。”赵巧茹说,“今天我是来跟你打个招呼,另外再收拾收拾我的东西。”
  “我没别的事了。”赵巧茹起身道,“你忙去吧,我也该去收拾我的东西了。”
  “走吧。”郭健也站起来了,“我也要去看看财务报表。”
  郭健和赵巧茹又一起来到了财务部,赵巧茹一走进去就大声对屋子里的人说:
  “诸位,我要向大家告个别。我要离开双凤大酒店了。”
  “你高升到哪儿去了?”董亮惊讶地问。
  “巧茹这次确实是高升了。”郭健抢先说道,“有一家酒店的夜总会以每月五千块钱的高薪聘请她当经理。”
  郭健的话引来了一片惊呼声。
  “你咋这么有本事呢?”韦玉兰问,“还能不能找着这样的好地方了?能找着帮我也找一个。”
  赵巧茹抿着嘴笑而不答。
  “你可真神速呀!”张佳莹道,“说走就走了。”
  “巧茹。”董亮说,“在外面混好了,可别把我们这些人给忘了呀!说不定哪天失业了,去找你救济救济,到时候你可别不理我们呀!”
  “你可别逗了。”赵巧茹冷淡地说了一句,就开始动手收拾东西,“我早就在这里呆够了,在这地方有能力也发挥不出来,当个部门经理都这么费劲,到外面去闯一闯,咋不好也比呆在这里强。”
  “那你就出去闯一闯吧!”董亮诡秘地看了郭健一眼,“在这里呆着会把你给埋没了。”
  “双凤大酒店是埋没人才的地方。”韦玉兰附和着说,“谁有本事谁都应该离开这里。”
  “谁能找着好地方,我都替谁高兴。”郭健说得很诚恳。
  “郭总你还是不行啊!”张佳莹讥讽地说,“你要是行,你咋能留不住巧茹这样的人才呢?”
  这几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冷嘲热讽,让赵巧茹有点吃不住了。她生气地胡乱把东西塞进一个塑料袋里,还故意把茶杯、烟灰缸之类的物品摔得“叮噹”直响。之后,连一句礼节性的应酬话也没说就走了。
  “这次还真要走啦。”赵巧茹一出去,董亮就说,“以前,一整就听她说这儿三千聘她,那儿五千聘她,可光是说,就是不走。这次还听她说哪儿聘她,还真走了。看来,她还是有两下子。”
  “那哪儿她都呆不长。”张佳莹抬高了嗓门儿说,“到哪儿用不了几天人家就能看出她是个啥样的人。”
  “她走了,这个酒店也能少不少事儿。”韦玉兰说。
  “她不走也不行了。”张佳莹又说,“曲清林这一得脑血栓,她就失去了后台,她在这儿还能像以前那么自在吗?”
  “我听说朱珊珊的老公要跟她离婚了?”郭健突然扯开了话题问。
  “好像是。”董亮点点头,“听说那男的已经起诉了。”
  “起诉也不一定能离成吧?”郭健说,“不管怎么说还有孩子,离了婚孩子多可怜?”
  “男的既然已经把事儿闹出来了,要是不离婚,那以后咋出去见人?”董亮说,“那男的对秦伟光也算够意思了,没告他个破坏军婚罪,不是捡着了吗?要是真咬住不放,那他就得坐牢呀!”
  “这种事最容易伤害夫妻感情了。”张佳莹说,“即使能勉强把夫妻关系维护下去,那也是同床异梦了。”
  董亮问:“朱珊珊和秦伟光现在有没有来往了?”
  “能轻易就断了吗?”韦玉兰说,“我听说,人家两个人还照样往一块儿凑合,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也就不会在乎啥了?”
  “那赵巧茹也不管秦伟光呀?”张佳莹问,“她不是最爱秦伟光吗?现在咋不管了呢?”
  “她再胡搅蛮缠地管人家,秦伟光就该一脚把她给踹了。”韦玉兰说,“朱珊珊现在要是真离了婚,还不得让秦伟光也离婚,然后他们俩再结婚呀?”
  “要真是那样,那赵巧茹死活也不会同意的。你别看她厉害,咋厉害她也怕离婚。”董亮说,“就她那样的,真要是离了婚谁能要她?过去她仗着父母给她脸上添彩。现在她父母啥也不是了,她还有啥资本了。”
  郭健从秦伟光出事那天起,心里就一直是七上八下地不是滋味儿。这件事使秦伟光和朱珊珊都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外面是议论纷纷。在家里,赵巧茹和他之间的“战争”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面对赵巧茹歇斯底里的咆哮和外人鄙夷的目光、指责、幸灾乐祸的闲言碎语,秦伟光并没有表现出一些人想象中的难堪和内疚,而是若无其事地洋洋得意。
  就在朱珊珊和秦伟光被朱珊珊的丈夫捉奸在手的第二天,朱珊珊的丈夫就找到了局领导,坚决要求派人去他家里把秦伟光接回来,这位领导再三劝他放弃这种做法,可朱珊珊的丈夫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这位领导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派了几个人跟他来到了这位军人的家里。
  据那几个去朱珊珊家接秦伟光的人回来说,秦伟光正在和朱珊珊寻欢作乐时被朱珊珊膀大腰圆的丈夫赤条条地给堵住了。当时,异常慌乱的秦伟光首先想到的是顺手抓起一条枕巾遮住隐秘处。当铁锤般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他头上、身上时,都没使他把枕巾丢掉。那几个去接他的人一进屋所目睹的秦伟光更是狼狈得令人震惊——头发蓬乱,身上、脸上到处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当时,他只穿了一条三角裤头蜷缩在沙发上。去接他的人向朱珊珊的丈夫说了不少好话,朱珊珊的丈夫才把他的衣服拿出来,一把扔在了他的脸上。本来,朱珊珊的丈夫还想将秦伟光送上法庭,赵巧茹和她娘家人还有秦伟光的不少同事、同学、朋友,其中也包括郭健,纷纷找到朱珊珊的丈夫和他所在部队领导,为秦伟光说情,请求私了这件事。刚开始,朱珊珊的丈夫死活不同意,可是经过这帮人的劝解,他总算放弃了让秦伟光吃官司的念头,但他却打定了主意和朱珊珊离婚。
  刚才,他一听赵巧茹说秦伟光要去外地念书了,心里很是有点为他感到高兴。也许他这一走,会淡化他和朱珊珊的感情,这样,也就避免一些悲剧发生了。
   
120

  碎纸片似的大雪漫天遍野地纷纷落下。杜宁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缓缓飘坠的雪花和天空上那惨淡的青辉,心境也渐渐变得空茫和灰暗了。
  杜进达去世以后,家里就一直被凄凉、伤感的气氛笼罩着。现在已是年终岁尾了,掐指一算,她来到双凤大酒店已有大半年的时间了。这些日子,她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她来到酒店后所经历的每一件事。大学毕业以后,她已经在三家酒店工作过了,但她觉得只有在双凤大酒店所经历的苦与乐最令她不堪回首。这段经历也将成为日后最值得她回忆的片断,也让她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和前途更有信心了。
  自从许长文被开除,曲清林得了脑血栓,赵巧茹另谋高就后,酒店在人际关系上似乎少了很多是非,但有关她和郭健的绯闻却仍然层出不穷。而她和郭健的感情也依旧是浓厚而炽热的。
  感情这种东西不是靠道理和理智一下子就能消除干净的。在这种时候,要想始终如一地保持纯正的关系是不易做到的,即使做到了,情感纠葛的困扰也是很折磨人的。
  双凤大酒店现在的面貌已是今非昔比了,在这么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能够扭亏为盈,作为这个酒店的经营者,郭健无疑是成功了。
  本来,在情感力量的驱使下,她已经把这个酒店当成了自己的事业。她不仅想一心一意地帮助郭健干好这项事业,并且还打算在这里多干几年。可是,这两三个月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却促使她经常不断地问自己,我是不是到了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我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
  “杜宁,喝点骨头汤吧。”张琼这句亲切关爱的话打断了杜宁的思索。
  杜宁回头一看,张琼已经把一碗正冒着热气的骨头汤放在茶几上了。
  “妈,”杜宁扑过去又心疼又埋怨地搂住了张琼的肩膀,说,“你做这个干啥?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有胃口,我啥也不想吃。我要想吃啥,我就自己做了。你身体还挺虚弱的,你应该好好休息,快坐下歇一会儿吧。”
  杜宁说完,搀扶着张琼来到床前,在床边上并肩坐下了。她凝神盯视着张琼,心里涌起了酸楚。杜进达的突然去世,给她的打击几乎是摧毁性的。最痛苦,最伤心的时候虽然过去了,但镌刻在她脸上的虚弱和憔悴却还是那么清晰。
  张琼离婚后,一回到这个家,杜宁就感觉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又恢复了她儿时所熟悉的活力和气氛。张琼在这几间屋子里进进出出,洗洗唰唰那忙碌的身影,让她感受到了无限美好的生活乐趣。这也是自小张琼在她心里留下的最美好的印象之一。她认定这印象将会影响她一生,为她日后扮演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定了位。
  谁也没想到,好景会这么短暂。它仅仅持续了三十八天就随着杜进达的突然辞世而消失了。最可怜的就是张琼,她将要承载着巨大的心灵重创继续她以后的生活。
  这时,张琼用慈爱的目光凝视着杜宁,说:“杜宁,有句话妈不知该不该问你?”
  “妈,”杜宁点点头,“什么事?你说吧。”
  张琼迟疑了片刻,说:“这一晃,你爸去世已经一个多月了,这里的公司一直是你姑和你姑父在管,深圳那边的分公司还挂着,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怎么办?”
  张琼的话使杜宁的心里翻腾了一下,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张琼见她不作声,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又恳切地说:“妈知道你在这个酒店干得不错,让你离开那里,你可能舍不得,这些妈都能理解。你爸要不死得这么突然,妈也不会说这些了。可你爸这一死,情况就不同了。这些话妈也就不得不说了,你爸这十年活得不易呀!这个电脑公司能有今天这样的规模和效益,倾注了他多少心血呀!这也是他生活的精神支柱。现在他走了,你要是能把他留下来的事业继承下来,你爸在九泉之下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张琼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她的情绪感染了杜宁,她叫了一声:“妈——”就抱住张琼失声恸哭起来。
   
121

  这天中午,郭健、杜宁、肖明、胡延平正在员工食堂吃午饭,谁也没想到,赵巧茹会在这个时候乐颠颠地出现在这里,肖明第一个看见她。他急忙起身笑脸相迎地说:
  “哟,‘一枝花’来啦。看来‘一枝花’还没忘了娘家人。走了还惦记着回来看看。”
  赵巧茹笑嘻嘻地挨着郭健坐下了,说:“你们都挺好的吧?”
  “咋好也不能跟你比呀。”胡延平说,“你是能出去闯的人。咋样,在外面干得还不错吧?”
  “那肯定是比在这里强。”赵巧茹得意地晃着脑袋说,“我都走晚了,要是再早点出去就更好了。以前不少地方都愿意聘我,我就是下不了决心往出走。现在一看酒店这形势,不出去闯也不行了。我算看透了,在‘国有’第三产业里是干不明白的。在这样的企业里啥都是靠关系,到了外面,人家不看别的,就看能力。我一走出去,谁一跟我接触,都说我当个部门经理水平富富有余。有一家酒店还想让我当副总经理呢。”
  “那你咋没去当呢?”郭健问。
  “因为我已经答应现在这家酒店的经理当‘夜总会’经理了,就不好意思再接受那头的聘请了。再说,我现在干的这家酒店给我的待遇也相当优厚了,我一去就给我配了‘BP’机和手机,还专门给我腾出了一间包房当办公室。出门就打车,出租车票子酒店也全都给报销,人家对我这么够意思,我能说走就走吗?”
  “听你这么一说,就好像看见了天上掉馅饼似的。”肖明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冷嘲热讽地说,“我都要馋死了。”
  “啥也别说了。”赵巧茹得意地看了他一眼,说,“要是再早一点出去,那现在可妥了。”
  “现在出去也不晚。”郭健说,“有本事的人啥时候出去闯都错不了。”
  “你每个月工资是多少?”胡延平问。
  “五千。”赵巧茹脱口而出。
  胡延平惊叫起来。“这些钱都够我半年挣的了,这下要是没钱花我可有地方去借了。”
  突然,杜宁叫了一声:“郭总,你儿子来了。”
  几个人闻声抬起头一看,果然看见磊磊背着双肩书包连跑带颠地进来了。郭健急忙站起来走过去问:
  “磊磊,你咋到这里来了?”
  “老师下午开会,学生就放假了。”磊磊仰起天真稚气的脸说。
  “那你咋不上你妈妈那里去呢?”郭健问。
  “我不想去我妈妈单位。”磊磊摇晃着小脑袋天真地说,“我就想到这里来。等我吃完了饭,做完了作业,爸爸你带我到处去参观一下行吗?”
  磊磊的话把不少吃饭的人都给逗笑了。
  “好小子!”胡延平大声叫道,“翅膀越来越硬了,主意越来越正了,真不愧是郭健的儿子。”
  不少人又被胡延平的话给逗笑了。郭健问磊磊:“吃饭了吗?”
  磊磊摇摇头。
  郭健把磊磊领到餐桌前坐下了,又去买了一份饭菜。孩子真是饿了,端起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胡延平问:“磊磊,是你自己坐车来的呀?”
  磊磊嘴里正嚼着一大口饭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你自己敢走吗?”胡延平问。
  “敢!”磊磊把饭咽下去了,“那有啥不敢的?我都上四年级了,要是还不敢自己走,那不是成了胆小鬼了?我妈妈说了,胆小鬼永远成不了男子汉。”
  磊磊那小大人似的神情,又把在场的人都给逗笑了。
  “这孩子可真聪明。”卖饭的窗口,一个正在往外递饭的老大姐夸了一句,“长大了错不了。”
  “那还用说。”胡延平说,“你没看看他爹是谁。”
  这时,赵巧茹看了看正埋头吃饭的杜宁,死鱼眼睛眨巴了几下,然后又抚摸着磊磊的头,故意大声问道:
  “磊磊,你咋来了?是不是你妈妈对爸爸不放心,派你这个小奸细监视你爸爸来了?”
  这弦外之音使得不少人的目光里流露出了复杂的异样。
  “不是。”磊磊虽然是个孩子,可赵巧茹的话也让他听着不是滋味,他板着小脸儿,撅着小嘴抢白道:“是我自己想到这里来玩的。”
  “不对吧!”赵巧茹眨着一双死鱼眼睛又不怀好意地说,“肯定是你妈妈怕你爸爸在外面给你找个小妈妈,让你来监视你爸爸的。”
  在场的人都轰然大笑起来,郭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肺都要气炸了。他真恨不得这时地上能裂开一条缝,他好一下子钻进去。
  “不是不是。”磊磊大声嚷起来,“你胡说!我爸爸才不是那样的人呢!我爸爸就爱我妈妈一个人。”
  “这个呀,你小孩子可没法说清。”赵巧茹心怀鬼胎地继续说,“只有你爸爸自己心里才清楚。”
  郭健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他真想跳起来,痛快淋漓地给这个女人一顿拳头。少顷,他佯装平静地笑着说:
  “看,还是知其父莫如子吧?我的儿子就是比别人了解我。”
  在场的人都含意玄妙地笑了起来。
  郭健没敢看杜宁,感觉告诉他:赵巧茹的话,句句都像刀子,扎得杜宁的心直淌血。他多么希望杜宁能快点离开这里啊!让他一个人来承受伤害和难堪。
  “磊磊,”赵巧茹又摸着磊磊的头,说,“狐狸精要想勾人可厉害了。你可一定要替你妈妈看好你爸爸呀,你爸爸要是被狐狸精给勾跑了,那你就成了可怜的孩子了。”
  肖明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气恼地朝赵巧茹挥了挥手,说:“挺大个人在孩子面前说话怎么一点分寸也没有呢!你要是没啥事儿就走吧。”
  “随便开个玩笑还不行吗?”赵巧茹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有像你在孩子面前这么开玩笑的吗?”肖明瞪起眼睛更生气地说,“你这阿姨是怎么当的?你快点上班去吧!我们快要吃完了。下午还有事呢。”
  赵巧茹被他损得有点下不来台了,她埋怨地嘀咕了一句,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这个破嘴还是那么欠接。”肖明忿忿地骂道,“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啥时候她都是这个德性,你们别听她瞎吹了。她刚才说的那些你们还真相信呀?告诉你们吧,她现在啥样我最了解了。她现在呆的那家酒店的餐饮部经理跟我挺熟的。前几天,我和几个朋友到那里去吃饭,那个经理跟我说过她在那里的情况。她根本没当什么夜总会经理,工资别说五千,给她五百就不错了。她多大的面子还能专门腾出一间包房来给她当办公室,能给她个狗窝都不错了,还包房呢。她是咋去的那家酒店我也听说了。秦伟光认识一个人跟那家酒店夜总会经理是铁哥们儿,赵巧茹通过这个人去那夜总会玩了几次就认识了那个经理。并且很快就跟那个经理有了一腿。她在那里干的是这样一个差事。冷场的时候没有客人上去唱歌了,她就上去唱几首歌给捧捧场。报酬肯定也能给她一点,可绝对不会有五千。当然啦,她也不光是卖她上边那个洞,也卖她下边那个洞。秦伟光这一走,她可解放了,全面彻底地搞起改革开放来了。”
  大家听到这里,都“轰”地一声大笑起来。
   
122

  在员工食堂无端受了赵巧茹一顿别有用心的奚落,杜宁的心情顿时变得郁郁寡欢了。原计划吃完了午饭到郭健的办公室去商量更换和装修酒店门脸儿和牌匾的事。现在,她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从员工食堂一出来,她就独自来到酒店的后院,一边徘徊一边梳理着杂乱无章的思绪。赵巧茹说的那些刺耳的话还是那么清晰地在她耳畔回荡着。那些也触动她不住地问自己:我是不是到了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接连下了两场大雪,杜宁穿着长统靴的双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吱嘎吱嘎”地声响。凛冽的西北风也“呼呼”地刮个不停。吹在脸上让她觉得像刀子刮一般地疼痛。可是,她宁愿站在这里忍受寒冷,也不愿意走进酒店里去忍受那一双双“内容”复杂的目光的凝视。
  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杜宁不耐烦地从羊皮大衣里把“嘀嘀”响个不停的手机掏出来,放在耳朵上了。
  “杜宁,”是郭健打进来的。他问,“你在哪儿呢?”
  杜宁迟疑了一下:“有什么事你说吧!”
  “你马上到我这里来。”郭健道,“要开个会。几个部门经理都在这里,就缺你了。”
  杜宁略怔了一下,随即说了一句:“我马上就过去。”便关上手机,用手理了理被风吹得零乱了的头发,从员工通道进了大厅。
  她一走进热烘烘的大厅就怔住了,只见磊磊正坐在沙发上喝着“雪碧”。看着看着,她的双脚便不由自主地朝磊磊移动过去了。
  来到磊磊面前,她又凝神端详了他一会儿,才俯下身去亲切地问:
  “磊磊,你还认识我吗?”
  磊磊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不禁一怔,抬起头来一看是杜宁,他又是一怔,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杜宁仔细端详着,辨认着。
  “你不认识我了吗?”杜宁和蔼地微笑着问。
  磊磊眨动了几下大眼睛,努力回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
  “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杜宁又温和地说了一句。
  “噢!我想起来了!”磊磊突然高兴地叫起来,“你是给我买过‘旺旺大礼包’的那个阿姨!”
  杜宁温柔地笑了:“你叫磊磊,对吧?”
  磊磊点了点头。
  “你怎么没去上学呀?”杜宁像母亲俯视婴儿那样,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磊磊那张酷似郭健的脸和一双透着天真智慧的大眼睛,又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问。
  “老师开会,学生放假了。”磊磊吸吮着“雪碧”道。
  “是谁把你送到这里来的?”
  “我自己来的。”
  “你自己敢走吗?”
  “那有啥不敢的。我都十岁了,是半个大小伙子了。要是这点胆子都没有,那也太熊了。”磊磊表情很认真地说。
  杜宁笑了,“好一个小伙子!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的。”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就敢自己坐车到我姥姥家去了。”杜宁这一夸奖,磊磊更得意了。
  “你爸爸妈妈放心吗?”杜宁想了一下,问。
  “不放心。为这事儿,我妈妈还打过我呢!上了三年级他们才不咋管我了。”磊磊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磊磊,”杜宁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问,“你爸爸和你妈妈好吗?”
  “好啊!”磊磊美滋滋地摇晃着脑袋,“可好啦!”
  “那……”杜宁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了,“要是爸爸跟别的阿姨好,那他还是好爸爸吗?”
  “不是。”磊磊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脸儿也阴沉下来了。
  “那爸爸只能跟谁好,才算是好爸爸?”杜宁更进一步探问。
  “只跟妈妈一个人好,又爱自己的家庭才算是好爸爸?”磊磊认真地说。
  杜宁心里涌起了一股古怪的滋味。
  “阿姨!”磊磊突然兴奋地叫了一声,然后又神秘地趴在杜宁的耳朵上压低声音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有人传我爸爸的时候,还有我爸爸给别人打电话的时候,或者是有人往我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都悄悄地注意过了,我没发现我爸爸给别的女人打电话,也没发现有别的女人给我爸爸打过电话,这就说明我爸爸没有跟别的女人好。”
  杜宁的心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
  “阿姨!”磊磊又兴奋地说,“在家里,有时候我爸爸妈妈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还偷听过呢!”
  “你爸爸和你妈妈都说什么了?”杜宁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磊磊说:“我听见过我妈妈这样问过我爸爸:郭健,酒店里年轻漂亮的小姐那么多,你在那里当经理会不会学坏呀?”
  “你爸爸是咋说的?”杜宁的心绷紧了。
  磊磊一字一板地说:“我爸爸说,‘不会,我会把持好自己的。’阿姨,我也相信我爸爸不会学坏。”
  听完了磊磊的话,杜宁不禁暗暗惊叹道:孩子的心真是一杆公平秤啊!是非曲直都能在这杆秤上称出合理的分量来。
  “磊磊真是个好孩子。”杜宁默然了一会儿,抚摸着磊磊的头喃喃说,“磊磊这么好的孩子,应该有个疼你、爱你的好爸爸。磊磊这么聪明,这么懂事,爸爸会永远疼你,爱你的。”
  磊磊又大口大口地喝起饮料来,杜宁望着他那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可爱的样子,心里涌起了别样的滋味,别样的感触。她也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呢?我是应该像我曾经痛恨、唾骂过的那种女人?用那句“不算啥事儿”的托词鼓励自己搅得这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支离破碎,让这个可爱的孩子也和我一样,过早地经历那么多的孤独、磨难和重创?不不不!我可不能那样去做。
  有多少优秀、成功的男人是在女色面前垮下来的。我绝不能让郭健的成功和努力毁于我的姿色和情感。
  不管别人用什么样的借口和理由在这条“不算个啥事儿”的路上走下去,我都不能那样去做,我一定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做人。将来我老了,在回忆往事时,我会为自己这一生没有让任何一个家庭变得不幸而感到欣慰和自豪。到那时,认识我,了解我的人一谈起我的本分、善良和美丽就赞不绝口。那该多好啊!
  想到这里,她的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栗起来,苍凉的泪水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是被自己的选择感动了,也为自己的灵魂升华到了一个高尚的境界感动了。
  手机又响了,杜宁急忙拭去脸上的泪水,快步朝电梯走去。
   
123

  就要离开双凤大酒店了,杜宁首先想到的就是再好好地看一看这里的一切,再看看郭健,再向他道声“再见”。
  她迈着和她心情一样沉重的脚步来到了“夜总会”。这里正在举行迎接“元旦”的卡拉OK歌曲演唱赛。
  局系统各个局下辖单位都选派了几名参赛歌手,还请到了话剧团,歌舞团的一些编、导、演人员坐在前面当评委。
  杜宁一看这里挺热闹的,便饶有兴趣地站在门口当起观众来了。就在这时,肖明喷着酒气走过来了,他招手把工会主席叫过来问道:
  “你去问问那帮评委,有一个刚喝完酒的人也想上去唱两首,他们让不让?要是让唱,你就给我把名报上,一会儿我就上去唱。”
  周围的一些人听了他这句话都笑起来了,工会主席说:“我看还是算了,今天你就别唱了。你就在酒店上班,啥时候还不能唱。”
  工会主席说完就走了。肖明嘀咕了一句:“不让唱拉倒。”就举起右手,摇头晃脑地给一个正在演唱的歌手打起了拍子。旁边有几个人看见了都禁不住笑出声来了。杜宁也跟着这些人笑起来了。
  看着肖明,使杜宁想起了她第一次来酒店应聘营销公关部经理时的情景。那天,她惴惴不安地一走进大厅就碰上了迎面走来的肖明。她主动向他一说明了来意,肖明就立刻又惊喜又热情地说了一句:“请跟我来吧!”就领着她来到了郭健的办公室。从那天起,她便把自己的全身心都融汇到这个酒店中来了。在这里,她不仅结识了郭健、肖明、胡延平这样一些令她终生难忘的朋友。而且她的人生经历也升华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在当今这样的商品经济社会里,在竞争激烈的商场上,像他们这样大义凛然又有豪气的人实在是不易见到了。一想到从此以后不再与他们朝夕相处了,她心里不禁涌起了伤感和依依惜别之情。
  这时,她用充满敬意的目光看了看还在为演唱者打拍子助兴的肖明,默默地走了。
  杜宁又来到了餐厅,在一间包房门前她又停住了。她很喜欢这间包房的清幽,每次一有饭局,她总是尽力提议到这间包房里来。一到了这里,她就会情不自禁地陶醉在美妙的幻想之中:她希望郭健能在她正全神贯注地欣赏轻松愉快的流行歌曲时,突然刮一下她的鼻子,然后,她又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调皮地亲吻着他所有最怕痒的地方,把他亲得“哈哈”直笑。
  然而,这一切很快就要成为过去,成为永恒的记忆了。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向包房里投去了深情的一瞥,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她没坐电梯就直接上了三楼,这一层全都是写字间。想起当初装修酒店时,她提议让郭健把这三层楼的客房全部都改成写字间时,郭健毫不犹豫地顶着各种压力采纳了她的建议,令她深深地感动不已。但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紧张和惶惑之中,直到酒店装修好以后,她想尽一切办法,又调动起了所有的社会关系把写字间都租出去了,她那颗一直吊在嗓子眼儿的心才算放下来。从此以后,她和郭健在情感和工作上的配合也更加默契了。
  一想到这些,她的全身又涌起了一股不可遏止的幸福潮。
  滞缓的脚步终于移动到了郭健的办公室门前,这时,她那颗凄楚的心也骤然狂跳起来。进去以后,该怎么开口告诉他自己的来意呢?她这一走,一定会把他“闪”一下,让他长时间地深陷茫然、凄凉、矛盾、依恋之中。但她已无法顾及这些了,不管怎样,她都觉得自己该走了。哪怕是郭健一时想不开,恨她、骂她,对她有怨言,她也不能改变主意了。她相信若干年以后,当他能用平静的心态重温这段往事时,当他的家庭因为她现在理智地离去仍旧幸福完美时,他会感激她的。
  想到这里,她又来了勇气把门叩响了。
  “请进。”屋里传来了郭健客气的声音。
  杜宁轻轻地把门推开一看,郭健正在伏案看报纸。她一看见他,心就禁不住怦然一动。他刚理了发,刮了胡子,“门面”经过一番修整,使他又年轻了许多。看上去也更英俊潇洒,更有风度了。
  对于酒店的管理人员来说,很讲究着装庄重,语言文明,语音轻柔,这一切是和井队的风格有着天壤之别的。杜宁刚来到“双凤”时,郭健还经常喜欢穿休闲随意的便装,仍有井队队长的痕迹。随着环境的熏陶,他在服装上逐渐以西服为主了,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季,不穿西服,他也要周周正正地打上领带。这使他、杜宁和很多人的心目中完全算得上一个英俊潇洒而又有风度的酒店总经理了。
  郭健还以为杜宁来找他是想商量什么事,所以,也没注意她情绪上有什么变化。这时,他见她站在门口不进来,便合上报纸笑问道:
  “你怎么不进来呀?站在那儿干什么?我这儿你又不是没来过。”
  杜宁这才缓缓地来到郭健面前,用一双透着情愫、依恋、凄楚的大眼睛凝视了他片刻后,嘴唇又突然颤抖起来,胸脯也剧烈地起伏起来。
  这时,郭健才看清她神情上的变化,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也使他紧张得手足无措。少顷,他不安地问:“杜宁,你这是怎么了?”
  “郭总,”杜宁喘息了片刻,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郭健一听,顿时惊呆了:“告别?”
  “我要走了。”杜宁咬着嘴唇一说完这句话,眼眶里就溢出了泪水。
  “你要上哪儿去?”郭健愕然地盯着她问。
  “我爸去世了。”杜宁沉吟了一下又说,“他留下来的电脑公司需要我去管理,所以,我要离开这里了。”
  杜宁的声音更加颤抖不已了。她把话说得那样缓慢、柔弱、动情,眼睛里的哀怜让郭健不忍迎视。
  郭健终于完全听明白了她的话,他呆呆地看着杜宁,说不尽的滋味齐涌心头。他多么想寻找几句词汇中最温存、最热烈的语言来滋润、慰藉一下她那颗被生活的苦涩浸泡了十年的心田啊!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说不出话来。
  “郭总,”杜宁又动情地说,“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永远也不会忘了我在这里度过的这段时光。时间虽短,却足够我天长地久地回味一辈子了。再见了!”说完,她向茫然伫立的郭健伸出了一只手。
  神思已陷入恍惚的郭健急忙伸出手去握住了她那只纤巧、柔软而冰凉的小手。
  “郭总!多保重!”杜宁用力握了一下郭健那只温暖的大手,声音颤抖地一说完这句话,转身就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郭健一个人了,一切都像凝固了一样。他呆呆地伫立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又茫然回顾,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突然懊恼地恨起自己来,也骂起自己来: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舌头叫狗咬去了?她来了,我都没让她坐下,也没给她倒一杯水;她走了,也没出去送送她……我真混!我真没用!突然,他又觉得杜宁可能不会走出太远。于是,他决定出去送送她,再跟她说上几句话。想到这里,他快步如飞地离开了办公室。可是,当他急急忙忙来到大门外时,杜宁已经钻进了一辆捷达牌出租车。
  郭健站在台阶上又呆住了,直到载着杜宁的捷达牌出租车开得无影无踪了,他才失望地转过身来朝大厅走去。但这时他的身体就像失去了重心一样,脚步也变得趔趔趄趄了,他一步一栽地走进了大厅又突然懵里懵懂的一头撞在了大厅中央的一个粗大的柱子上了,这一下撞得他头昏眼花,眼前直冒金星。
  “郭总,你咋的了?”一个保安员走过来关切地询问用手捂着脑门儿,倚靠在大柱子上闭目喘息的郭健,“是不是这几天接待会议太忙……”
  “没……没啥……”郭健摆着手支吾道,“我血压低,突然感到头晕,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这几天装修大厅可把你忙坏了。这准是累的。”保安员对他的话信以为真,又关切地道,“走吧!我送你上楼去休息一会儿。”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郭健忙不迭地谢绝了,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一回到办公室,郭健就猝然倒在皮转椅上,他一动不动,似乎所有的力量和精神都在这一刻之间耗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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