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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购员陈奂生,首次出马,便大获全胜,班师还朝,也不亏是一员福将了。人贵有自知之明,他在回来的火车上,就已经晓得采购员这饭碗不是他端得长久的,应该适可而止,功成身退,仍旧去干那种田、卖油绳的老本行。这主意原是打定了的,但回来之后,出乎意外,一次竟拿到了六百元的奖金。他高兴之余,总感到不自在。觉得这么容易得来的钱,多少有点不正路。现在没有人说什么,将来政策一变,说声“退赔”,你陈奂生就逃不脱。“文化大革命”的样子还没看见过吗!弄不好还要害吴书记呢。将来打倒吴书记,就会从你这条藤藤摸上去。还是赶快洗手不干妥当。但是钞票的诱惑,也不是轻易能够摆脱的。穷了大半辈子的陈奂生,难得碰上一个发财的机会,如果打错了主意,放了过去,以后懊悔都来不及。这样的大事,是不能随便甩手的。加上老婆也像扭股糖似的缠着他,一个劲儿怂恿他干下去,活着也好享点福。所以,陈奂生便像蚊子粘在蛛网上,挣扎着想飞,可飞来飞去飞不脱。厂长、书记又不断鼓动他。因为吴书记那里,原来是两扇铁门关得严严的,如今好容易靠陈奂生去挤开一条缝,正要靠他继续努力把门打开(最好是把门都掮下来,做到夜不闭户),工厂才能大发展。所以,对陈奂生十分照顾,说他立了大功,辛苦了,叫他回家休息休息,横竖目前没有任务。又教育他不要以为拿了六百元钱就发了大财,可以用一生了。惬意日子还在后头呢!六百元算得什么,够造房子还是够买彩色电视机!你儿子也十五六岁了,眼睛一霎就要娶媳妇了,你能拿得出什么来?想做公公,还要出把力呢!现在这好机会,赤了脚也找不到。奂生呀奂生,你是个四十九岁顶在头上的人了,为什么一直生活不及别人好过?你懒吗?浪吃浪用吗?还不是因为你太笨,脑子不灵巧,不会打算盘!?现在总算走上正路了,你倒还想打退堂鼓! 陈奂生被训了一顿,回头想想,人家也是一番好意。看来,这件事只好拖一拖再说了。陈奂生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被一些人当成了香狸猫的卵子,被一个劲儿吹捧起来。不但在本大队被说得神乎其神,公社的主交办公室也大会小会表扬他,那主管工业的李书记还特地接见他,谈了几个小时的话,央他细细地把吴楚书记如何招待他,吴书记家中的情形等等讲来听。连公社的头把手赵书记,见了他都笑呵呵地主动打招呼。陈奂生上一趟街,来回路上同他搭腔的人就数不清。陈奂生上街回到村里,别人也不再问他“今天街上怎么样?”他也不再说“人挤,猪行里有猪,青菜卖不掉。”等一类的话。却一问一答讲些:“去工交办公室没有?”“去的。”“见到赵书记没有?”“赵书记不在。”“下次碰着了,那件事请你同他讲讲。”“好的。”……等等。有人还惋惜陈奂生出山迟了一年,否则稳选上乡人民代表。有一次,赵书记要广播员王小蓉在广播里通知在乡下蹲点的副书记张和生回公杜开紧急会议。当时她正在听人家讲陈奂生的业绩,回身进去,对着话筒反复讲了三次要陈奂生迅速来公社开紧急会议,而竟没有发觉错误。一直到陈奂生晕头转向赶来,她还莫名其妙。幸而张和生恰巧回来,才没有耽误工作。可见在王小蓉的脑子里,陈奂生竟把张和生赶跑了。广播的时候,群众正捧着饭碗在填肚子,大家听得清清楚楚,简直就轰动了。全公社果真形成了“陈奂生热”。陈奂生的脑壳子并未经过冷处理,于是也就有点发热了,有点飘飘然了。在家里不大肯做事,一天三餐,要老婆端到桌上来吃。摆起家主公的架子来。队长王生发,是个见钱眼红的人,尤其看不得社员发财。他不管陈奂生有多红,横竖还是他手下的社员,犟不到哪里去。一再放出话来,要陈奂生表示表示。陈奂生心里虽然不满,也只得请了他一次客,才算安稳。盯着陈奂生钱包的人,也不止一个,试探着想开口借钱的人,不断放出风来。陈奂生几乎失了主意,倒还是老婆厉害,常常在大庭广众之间,骂丈夫没有算计,手里有几个臭钱,就东借西借,趸档打成零碎,要买砖头修房子都凑不全,才把别人的口塞住。但是,到了年底,陈奂生的堂兄,小学教师陈正清,还是跑来开口。因为他家缺乏劳动力,负担又重,挣几个工资,生活已够清苦了。没想到今年县里规定口粮提价,要照国家收购的粮价付。他原来准备的钱就不够了,还缺六十元,口粮还押在生产队的仓库里,不得不借。陈奂生一直同他要好,念着兄弟之情,不顾老婆叽咕,满足了他。就在这个时候,公社里又掀起一个浪潮,要搞生产责任制,陈奂生知道了,不免又担心起来。 陈奂生早就听说过农村里要起大变化,怎么变法搞不清。干部也不宣传,问问他们,他们眼一瞪说:“把田分给你自己种,你要不要?”那神态和口气,就像他们的腰包被动了一动,正要查扒手呢!陈奂生看着听着就难受。他虽然笨,也晓得共产党历来主张集体化。土地、土地,种了几十年田的庄稼人充分懂得它的好处;为它喜,为它愁,为它笑来为它哭,它是社员心头一块肉。哪个不想把它抱在怀里困觉。好容易经过二十几个年头,才勉强断了私情。虽然有时候看着它受糟蹋,弄得肚子吃不饱,心里又会枯并重波。但单干就是反对共产党,陈奂生饿死也不会唱这对台戏。他已经考验过来了,何必吹胡子瞪眼睛!这样大的事情,能开玩笑吗?听到谣言,问个清楚不应该吗?不该问,不问就是了。分也罢,不分也罢,横竖他又不作主。真要分的话,他也不会第一个伸手接,也不怕少了他一份。他要想那么远做什么。狗捉老鼠,多管闲事!这两年吃饱了肚皮,穿暖了衣,安稳日脚不过,找什么麻烦!分了就凿定好到哪里去吗?!弄不好会烦死,寿也要矮几年!陈奂生从此把它丢在脑后。一动不如一静,捏牢锄头柄就算。过一阵又听说真要分田。而且是中央的政策,要社员包种生产队的土地,让社员有更多的自主权,有更大的积极性。陈奂生倒犯愁了。他想,这田叫我如何包法?记得二十岁前,那时单干,倒也独当过一面。后来集体化了,自己一直吃的荫下饭;队长指东就东,队长叫西就西,跟着他的屁股转了二十八年了。自己只管做就是。至于各种稻、麦品种的特性,栽培技术,不同性能的化肥、农药的使用方法,要说心里有谱,也都搞乱了弄不清。一年两熟,弄错了收不着,又不能重来,吃西北风!还有那种田家什,在队里劳动呢,十样缺八样也不碍。队长把工种派给你,你没有家什,就改派别样,工分照样赚。如今夫妻两个,家里只有镰刀两把,锄头一把,铁囗一把,罱网一口,铁锨一把,扁担一条,土筐一副。碰到下雨,只有笠帽,没有蓑衣,也照样一年一年混过去。若要一变,还得了!光是禾场上用的,就有翻耙、扫帚、丫枪、搔耙、大小备箕、箩筐、小扁,……买一半也要几十块,哪里来的钱!还是大呼隆隆,混混算了,横竖大家的事,我又不想过好日脚。何必另起炉灶,既没有本钱,也烦不来那种心思。他把这想法,说给老婆听,这位贤德的夫人,一口赞成。还说她上次回娘家,娘家村上东边的生产队,就在闹分田。出头的人尽是些“尖钻货”,只想自己发财。最后还撂上一句:“你看好了!他们‘想发财,必倒霉!’”她真是陈奂生贴心的好同志,无愧是困在一头十多年的人。 陈奂生担心了一阵,后来只听雷声响,不见雨下来;一忽儿又说要收了,接着又有叫做“不要一刀切”的话。陈奂生虽笨,也琢磨出干部不赞成,顶住了。陈奂生这才放心。他觉得好,中央在北京,天高皇帝远,管不着。只要干部不动,荫下饭照吃。 这已是将近一年前的话了。后来陈奂生忙着卖油绳,早就丢光忘记。谁知如今当了采购员凯旋荣归不久,“陈奂生热”还未过去,忽然异军突起,全公社热火朝天地宣传起包产责任制来。原来他老婆娘家村上的东头生产队,包产一年大增产,不仅是几个“尖钻货”突破了历史上最高产量,百分之九十三的人都大幅度增加了收入。全公社的干部群众都轰动起来,原来反对的人也只得服贴。可是陈奂生一打听,那百分之三减产和百分之四平产的户头,竟有两家和自己的人品、条件差不多,于是他的心头顿时沉重起来,好像搁上了一块磨盘大的疙瘩。 那就难啦!要是不当采购员,到明年年底,不就归进那百分之七里头去了吗! 公社里虽然出了一个包产责任制的好榜样,但等到大家晓得,秋种早已过去,麦田都加工了两遍。这时再分田包产,本无不可。但陈奂生生产队的那个工队长,主张要包就该在下种之前,如今种上了,麦苗出得好坏不等,分着好的没话说,至于坏的,哪个肯舔屁股?再说已经花的工,下的肥料,没法算帐,还是拖到麦收以后包产为宜。陈奂生听了,十分赞成。可是急着要分的人不同意,不管陈奂生红到什么程度,人家抢白他说:“你倒靠着吴楚,捞得到外快;我们呢,就别想过好日子了!”陈奂生马上吃瘪,无话可答。他们又同王队长吵起来。王队长骂他们是“尖钻货”,想发财想得等不及了,不死有得发呢。别人也骂王队长“尖钻贷”,多吃多占惯了,舍不得变。闹来闹去,没有结果,便告到大队里去。陈奂生很放心,他知道大队周书记也是反对包产的。记得两个月前,周书记动员他出山当采购员,就曾在他思想上打过防疫针。周书记说:“你别赖在家里等分田,那是刘少奇路线(天晓得,那时少奇同志已经平反过了),要弄得富的愈富,穷的愈穷,两极分化。像你这种胚子,弄得过那班‘尖钻货’吗?” 想不到过了一天,周书记就到队里来开会,一出口就表示赞成包产责任制,而且支持大家积极去搞。这可叫陈奂生大吃一惊。接下去周书记才谈到这个工作不容易做,要充分酝酿,做好准备工作,确实需有一段时间。只希望在麦收以前,把包产任务落实到户,就可以了。这和王队长的意见相同。陈奂生这才觉得周书记仍是周书记,又放下心来。 谁知会议结束之后,周书记便拉了工队长到陈奂生家来交换意见。这就是有心同陈奂生表示亲昵了。因为通常应该是到工队长家去坐的,现在移到陈家来,说明在周书记眼里,把陈奂生看得比王队长还重。这种荣耀,就连奂生的志同道合的老婆都感觉到了,高兴得连忙抹桌子、扫地、烧开水。 两个干部交换意见,想不到竟也顶起牛来。陈奂生这时才明白周书记确实变了。他很严肃地指出,。包产责任制是中央的政策,一定要搞。麦收以前一定要做好这个工作,不能借口麦收以后再包产就把准备工作拖下去,弄得夏种又包不成。王队长反问他:“什么叫‘不要一刀切’?”周书记说:“要看社员愿意不愿意,社员要搞,就该搞。”王队长吵嚷道:“周书记,这‘一把刀’究竟捏在谁手里?捏着刀把子去切什么人?以前你不赞成包产,就说‘不耍一刀切’,顶住上面,这刀把子是你捏的。现在你顶不住了,就把刀把子交给社员来切我,我是刀砧板上的肉吗?那就切吧!” 王队长一吵,周书记倒笑了,说:“意气用事。我几时顶上面的?啥叫‘顶不住’?人总是跟形势走的嘛!不信你就一直这样啦?” 工队长气咕咕地坐着不响。片刻,站起来说:“好了,不说了。你想得通的原由我也晓得,我想不通的原由你也晓得,还不就是那么回事。”说罢,把头一摇晃,走了。 陈奂生不晓得他们彼此互相晓得的是什么,也不便问。王队长走后,周书记也没多坐,他关照陈奂生:“你看看你们生产队,就是搞了包产,要上轨道还有几年呢!横竖现在不关你的事,你替我安稳点跑跑供销吧!”说完,也就走了。 这两个人,从前都骂过陈奂生“漏斗户”,陈奂生也都愤慨过,现在都同他平起平坐了。“君子不念旧恶”,总还要念新恶的。陈奂生比君子更胜一筹,他连新恶也不大念,打了他之后马上替他拍拍背,他立刻就不怨;骂他的时候只要态度好一点,他就认为你是好心,而不抱怨。所以他是个超级的君子。一个使劲拉他在工厂里,心肠好得让陈奂生有苦难言。假使真有能力把供销干下去的话,他肝胆涂地也要报知遇之恩。另一个虽然最近还敲过他的竹杠,但顶住不包产,使陈奂生真要不干供销时照样有大锅饭吃,这交情也就不浅了。 果然,书记、队长没讲妥,王队长屁股一拍,甩手不管。虽然有人着急,但如砻糠搓绳,起不出头来。加上年关脚下,许多人都想收拾点农副产品,上自由市场去卖,捞点过年盘费,东窜西窜很忙;至于娶亲嫁女的人家,置备喜事用品,早就前门后门,搞得七荤八素,包产的准备工作,眼看也只好搁一阵再说。 陈奂生虽然心里有个疙瘩,但他从来就不是担得起忧愁的人,他若要担忧愁,过去早就愁死了。他这个人碰到忧愁,担着担着就丢光了。“管它呢,船到桥下自然直!”“愁什么,活着就快活点,谁晓得几时死!”家里没得米下锅,只要眼看田地还能种出粮食来,为什么要发神经寻死!所以,陈奂生很快就把“疙瘩”挖出来当焑子给狗吃了。哈,你们看,八○年江南农村年底年初是什么情景呀,猪满圈,鱼满糖,咕咕呷呷是鸡鸭,白白胖胖有兔羊,到时候都成了砧上肉。缸里米酒沉清了,东邻西合,三朋四友,碰在一块,高兴就吃,随便那家都一样。等到大年夜,还要纪念纪念祖宗,然后拆猪头;小孩子东家西家乱窜,进厨房拣猪骨头啃,到一家吃一家。家家燉酒,吃年夜饭,爱热闹的成年人又串门,一家家把酒吃过去。最后吃到萝卜汤,老年人轻松地舒口气,总算无灾无病,一年又活到了头;做父母的轻轻敲着孩子的后脑勺,过门交代清楚:马上又长一岁啦,乖点!等到炮仗一响,新年来到,一律穿新衣,戴新帽,着新鞋。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如龙灯,东边西边团团转,然后在亲戚朋友家团团坐下吃年夜饭,讲山海经……来回往复,日复一日,直到吃光了准备好的年菜。这时如果还有客来,那么,有句老话,叫“新鲜焑子腌咸肉”,只得从简了。 这种热烈丰盛的境况,虽然每年都有(只是程度不同),但陈奂生的家境能和大家融和一致的,还只是第三年。今年是在上乘了,有米、有肉、有酒、有新衣不算,枕头边还有一厚叠花花绿绿的钞票,五百多块。确实从未有过。陈奂生哪里还愁得起来!他乐,还不止是这样的乐,更有劲的是人家把他看成台面上的人物了,请客的时候都要拉他去坐坐。陈奂生从不拿架子,一拉就去,这实实在在不是贪嘴(以前他就不肯去),倒是想到别人看得起他,不能不识抬举。他从不曾因为别人捧他就真的以为自己了不起,倒是觉得人家把他捧错了,有点诚惶诚恐。所以,别人拉了不去,就更对不起人家了。况且他也有力量回请,并不白吃。这样一来,整个年底年初,陈奂生几乎天天有肴馔吃,光自己家里,就请了三次客,有一次书记、厂长都来了。有个老吃客,当面称赞陈奂生的菜肴丰盛,肉有簸箕大,一块就把人打倒了。周书记大笑说:“今年能这样不错了,明年就有细货吃。”陈奂生没听懂,光知道是说的好话,开心得很。 这样吃了一阵,陈奂生觉得很精神,睡觉脱衣服,抚抚身上的皮肤,比以前光滑。有一次在东屋山头晒阳光,他堂兄陈正清坐在旁边看他,看着看着就笑起来。陈奂生问他笑什么,陈正清说:“从前有个张良,骑着纸鸢飘到女儿国。女儿国里的人看他白白胖胖的,想杀来吃。张良说,我不胖,应该养胖了再吃我。人家问他养到什么程度才算胖,张良说,要等肚脐眼凸出来。”说罢,戳戳陈奂生的肚子,问道:“凸出来没有?”陈奂生这才觉得自己真的胖了。 真的胖了。陈奂生想起这一阵的生活,也颇得意。特别是小除夕那顿夜饭,是厂里聚餐。乖乖,那个吃法:整鸡、整鸭、整蹄、整鱼,八大盘炒头都是细货,不识得名堂。陈奂生一面吃,一面想到过去社员请干部吃东西,干部去了,说起来就是歪风邪气。其实社员哪里办得起这样的肴撰!现在办了工厂,才吃得更好呢。 说来也巧,酒酣耳热之后,周书记讲话也特别提到这一点。他说:“今年马马虎虎聚一聚算了。明年大家出点力,把厂办好,有得吃呢。现在农业上包产了,我可以少管些,集中力量来办厂。”接着重点突出,竟点了奂生的名:“奂生呀,现在就要看你的啦!” 陈奂生听了,肩胛上顿时像被千斤重担压了一压,几乎叫出来…… 等到吃完,陈奂生已经八分醉,脑子里已经不能连续想什么了。哪里还把书记的话放在心上。 回到家里,灯还点着,老婆已经睡在床上,见他歪歪斜斜走到床边,乜眼瞪着他骂道:“醉了。少灌点!”陈奂生眯眼望望老婆,没搭理她,顺手一拉灯线,上床就睡了。 一九八○年虽然受自然灾害的影响减了产,但是苏南农村的气氛却新鲜而活跃。盲目的开河、筑路、移山填海、平整土地,把房屋搬到一块去建设“新农村”等等,都停下来了。社员们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同时,对党的政策已有所了解,有了信任,对今后该怎么办已经明白了。这就使社员们胆大放心地各自根据自己的条件去种植,去饲养。去编织、去引进新的技术、去创造更多的财富。 精明的社员,在年底年初的走亲访友活动中,已经为全年的家庭副业画好了蓝图,然后便忙碌地、很有信心地埋头于去了。 陈奂生却还不知道该怎么办。生产队里的农活不多,无非是锄一次草,修理排水沟,轮班罱河泥,为秋种积肥,做不着工分,春天变得很空闲了。陈奂生没有别的手艺,只能养些家畜家禽,也上城卖过几次油绳,生意却大不如前。车站上的小吃品种多了,挑担卖小馄饨的、卖豆腐脑的、卖煮熟了的鸡蛋的……比比皆是,很少人再买那吃了口于的油绳。这背时的活儿就不能于了。原来他不想再到厂里去。年底里厂长叫他休息,开了年他也没有去。自己既然干不了,就不要挂名揩油拿工资。后来看看不行,这样下去没出息。况且生产队的包产责任制势在必行,自己还拿不定主意,还是先在厂里呆下去再说,横竖眼下厂里还有原料,暂时还不用出门采购。况且采购员也不光他一个,并不全靠他,可以拖一段时间。去了之后,其实也没有事情做,他倒闭不住,尽量插手进去,什么都干,例如搬运、扫地、上街买零碎。心里还老是忐忐忑忑,生怕有一天打发他去找吴书记。 开头几天,并不曾引起别人注意,后来厂长就找他谈话了,说:“奂生,你来上什么班!你是采购员,应该出去跑,跑着了货,厂里付奖金;跑不着,你的工资和出差费厂里付。其他事情,有别人做。你做了,工资也不好开支的。” 陈奂生听了,例说不出话来。厂长又说:“家里安排安排好,还是去看看吴书记吧,要带些什么礼物去,只要你认定吴书记肯收,只管告诉我,给你带去就是了。” 陈奂生也没有回答,从此只好呆在家里,想拖一拖再说。世界上的事情实在太复杂,陈奂生真是弄不懂。 尽管陈奂生不够关心国家大事,但时代的新风依然不断地吹进他的胸膛。自从“文革”以来,大约有十年的光景。每到春天,总有一群群外省的农民流到这里来,要求帮助他们一点粮食。那时候陈奂生自己肚馁,无法解囊,但同病相怜,总是打了稻草地铺,留他们住,照顾是很周到的。七九、八○年,就不再有人来。陈奂生先例想着他们,后来也忘记了。现在他们又来了,不是因为饥饿,倒反带了各种各样的土产来这里兜售。他们三三两两在村头上转游,既卖这里缺少的土产,又讲他们近两年来的变化。其中居然有过去住在奂生家里的人,念着旧情,找上门来,送了奂生五斤花生。奂生留了他一宿两餐,当天晚上谈了半夜。原来他们那里早已包产。那人兴高彩烈,反反复复地说:“各人包种一份田,收多收少自己负责,你别想沾别人的光,别人也沾不着你的,哪个还能不起劲!这才真是多劳多得呢。不光多劳,还要多动脑筋。农民有了自主权,哪个不会种田!哪个不晓得学好经验!哪个不想往好路上走!眼睛一眨,我们不就好起来了吗!要在过去,就不行,光听干部指挥,明知不对也不能犟,饿肚皮自己倒霉。有难同当倒也罢了,偏偏有些干部靠手里有权,手臂直伸,多吃多占,捞得结结实实,叫社员还有劲吗?!现在他们捞不着了!”又说:“你们这里怎么还不包?干部不肯吗?社员倒甘心把亏吃下去?” 陈奂生听了,不觉心动。疑疑惑惑问道:“这算不算资本主义道路呢?” “当然不算。土地还是集体的,你又不去剥削别人,倒还把有些干部的剥削行为堵塞了,才真是社会主义道路呢。” 从那以后,陈奂生心里就常常盘算这件事。深更半夜,困不着觉,和老婆嘀嘀咕咕商量。老婆说:“分了田,你在厂里,哪个来种?收不着要赔呢。”奂生说:“这厂里的饭,我看也吃不长。”“为什么?”“吴书记……”“吴书记什么?”“你莫跟别人讲。上次吴书记就说了,这碗饭不是我吃的。”“只要他肯开条子,你就只管定心。”“唉,吴书记说那话,意思就是叫我下次不要开口了。” 老婆听了,也发慌起来说:“这头刚开,倒又斩断了。”接着嘴一噘,嘟囔道:“吴书记也真是,他晓得你忠厚,就不肯再帮帮忙!” 陈奂生叹气道:“现在都反走后门,他是个正派人,倒去开?” “哼!”老婆痴不痴,呆不果,忽然说了句绝话:“关了后门,前门为啥不拿货色出来卖?” 陈奂生不理她,自顾自说:“再去,我也说不出口。” “我晓得你是知趣人。”老婆奚落他道,“肚子饿到不得过的时候,你也照样开口借米的。现在脸皮倒嫩了。你跟他单个单说一说,就是求求他,也不碍。”嘿,别看这女人平时不响,枕头边有了钱,人就变得精明了。 “上次我也不曾在喇叭里喊。” “不喊?一个天下都晓得了。” “说了他不答应呢?” “也不算坍台!” “白跑一趟,空着手回来,就坍台了。” “坍什么台?买不到也作兴的。” “人家会说我和吴书记的交情也不过如此。笑我!” “由他去笑好了。又不是没被人家笑过。” “路一断,厂里还要我做啥?只好回来了。” “做啥,你又不曾犯错误。” “人家不要你,你老着脸皮挨在那里。男子汉大丈夫,做得出吗!” “厂里人也不都是采购员,你不能做别的事情吗?” “自说自话。”陈奂生被缠得懊恼起来:“你去做,你能干。” “我去好了。扫扫地总会的。” 争来争去,哪里有结果。陈奂生只得独自盘算。 就在这当口,陈奂生看见王队长家里常常请客。厂长来过,书记来过,就连厂里几个数得着的头面人物,也都分别在队长桌子上红过面孔。真叫人猜不透是什么原因。请客就该集中一次头,分散了岂不多花钱,这就不像精明人干出来的事。看来分明是有事情同他们个别商量。 想不到过了几天,王生发竟一脸挂笑来拉奂生吃酒。陈奂生吃过亏,料想黄鼠狼拜年,没有好事,推托不去。谁知队长拉住不放,说什么“吃了你的,还要还还礼。”不由他不去,拉到家里就倒酒。一顿吃下来,嘻嘻哈哈也不曾说什么正经话。直到黄昏深了,送他出门时,王队长才正经地说:“奂生,你帮帮我的忙!” “帮啥忙?” “我要到厂里来。跟书记、厂长讲过多次了,不答应。今天总算口气里有点松劲,趁热打铁,你也从旁帮我说几句。” 陈奂生诧异道:“你不当队长了?” “再下去队长还有啥当头!”王队长说。他自己一怔,知道失口了,想了想接下去道。“哪个社员还会听队长的话,生产不好管,将来减产了,倒要剋我。还是进厂安稳。” 这些话,往常陈奂生是听不懂的,这一次心里倒也有些明白。便说:“我说话有什么用,又没得权。” “嗨,你现在是红人,有用。反正你也别管,有用没用不关你事,只要说了就算帮忙。刚才我也同书记把话说到底了。只要答应我进厂,我马上积极把队里的包产工作搞完。否则我就拖,大不了辞职。就是辞职了,照往常的规矩,大队里也要安排我!” 说罢,王队长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务请关照的意思,这才送他出门。 陈奂生心里着实震动了一下:“哎呀,这‘尖钻货’连队长都不要当,一定要钻到厂里来,他是看准了这是块肥肉呢。” 春风马蹄,又快又香;吃过了甜蜜的春酒,照例就应该各奔前程了。大队工厂里的另外两名采购员,已经上了征途。陈奂生上班不能去,找吴书记又怕去;包产吧,一则吃着了甜食,舍不得丢脱那好差事;二则左思右想,拿生产队社员的情况,挨家排户,同自己比较,总觉得别人都比自己精明、能干、条件好,会发上去,自己只会落在后头。心中闷闷不乐,不想做事,躺着困大觉。 生产队里倒热闹起来,王队长的劲头忽然很高,成天嚷嚷,找大家讨论包产的事。陈奂生心里明白,一定是书记、厂长已经答应他进厂了。不由得更升起一股烦恼。干部究竟是干部,有办法。要是自己买不到货,不当采购员,想在厂里做别的,恐怕就办不到。这王生发也做得绝,自己反包产,倒又起劲地叫别人包,真是屙了屎不打算擦屁股的人。不过他离开了生产队,又是一桩好事。自己在厂里,要和他共事,只怕还要当心呢。 这些思想,在陈奂生脑子里兜来兜去直转,转不出名堂来。书记、队长倒一趟趟又上门来了。 “奂生呀,闷在家里做啥呀!” “没得事。” “没得事,那就收拾收拾出去吧!” “哪里去?” “去看看吴书记呀!” “看他又没得事。” “怎么没得事?要他批材料呀!” 陈奂生沉默了。半晌才说:“厂里不是还有得做吗。” 厂长连忙开导说:“你莫看现在厂里有材料,工作是要赶在前头的。否则,一脱空,生产停下来,大家要吃西北风。你的收入,也全靠搞到材料呀!快点,趁早动身。” 书记说:“你想,吴书记待你这么好,你就要多跑跑。去了,帮他菜畦上做做,也是好的,莫显得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有了关系,也要靠自己去搞热络。” 劝了几次,陈奂生还是不去,倒反说:“没得事去做啥,我的嘴笨,又不会同人家热络。” 厂长劝道:“没得关系,我晓得吴书记也不欢喜花言巧语的人。他欢喜勤快的人,你帮他种菜,这个主意很好,真是开了一个好头。他欢喜你,你只要常去跑就是了。惯了,就会像自家人一样。” 横说,坚说,陈奂生还是不动身,但也被弄得愁死了。白天书记、厂长来说,晚上老婆还唠叨,日夜不得安稳。几天下来,头里昏沉沉,浑身没得劲,真的病了。 他一病,厂长就轧出苗头来了。一面关照赤脚医生天天来看病,自己就对症下药做思想工作。他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奂生呀,我也晓得你的难处。吴书记虽然对你好,但毕竟不是你的爹,不是你的舅,去一趟就求他一趟,你也开不出口,对吗!” “就是。”陈奂生感激地说。 厂长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老实得没法跟你说。你就不晓得,做采购员的工作,就靠一股韧劲。看准了,就要蚂蝗叮螺蛳;就是石头,也要钻它一条缝。你同吴书记的关系,若换了别人,早就搞得要啥有啥了。吴书记很明白,社、队办工厂,材料须有计划供应,弄来弄去,总还是到公家的仓库里去挖出来;他若不批,我们工厂还是要寻别的路走。那么,他又何必难为你,只要方便,还会不照顾你吗!所以,你不要愁。我也不逼你,你病好了就去。到了那里,你也不要就开口。吴书记问你来做啥?你就说:‘没有事情,来看看你的。’他心里自然就有数,你不说,如果吴书记也不说,你也不要急,就在那里住几天,帮他做做家务,再回来。回来以后,过几天再去。几趟一跑,吴书记保险会帮你解决。因为他就是有心也急不来,要有了货才能给你批呀!你看,这有什么难!做事情就是要开窍,包你不会坍台。” 厂长这番话,真把传统的世道人情,放在太君炉里,炼得铿锵作响了。将来写“关系学”教科书,是要放在总纲里面的。陈奂生听了,一肚子疙瘩统统从肚门里屙出来,果然药到病除,十分轻快。 过了三天,陈奂生打扮就绪,决定去找吴书记。这三天中,真也花了一番心计。为了要带点礼物去,夫妻两个拿不定主意,连书记、厂长也都跑来精心策划。他们都晓得,对吴书记,不能送洋,不能送好,不能进多。想来想去,还是只有送土产。土产送什么?这里是稻麦产区,春天里青黄不接,自留地上也没得东西。后来还是奂生想起吴书记下酒爱吃花生米,便把外省人送给他的那五斤花生拿出来剥光了壳,用塑料袋装了带走,既不显眼,也讨得吴书记喜欢。 出得门来,总觉得有点心虚,不免放慢脚步,停住而行。这也是他本性老实,不会改变的了。他包里的那袋花生米,好像在作怪,沉重得就像压在他的心上,气也难透。只想着这番送礼,别有用心,已不光明磊落。少虽少,拎在手里,却像偷来的一样,生怕人看见,左右不是味道。正在这时候,只听那边有人喊道:“奂生,你到哪里去?”奂生竟一吓,连包也落在地上。抬头去看,原来走过小学校,是他堂兄陈正清在招呼他。 陈正清走近来,注视着他说:“怎么这样瘦,一场病生到这样吗!我听说了,今天原打算来看你呢。你这样子还出门吗?” “我去找吴书记。”陈奂生老实地说。 “吴书记。”陈正清盯着他说:“你还去开口?” 陈奂生忽然觉得委屈,心中有泪。忍一忍,摸出香烟来,两人都点着了,便在路边坐了下来。 陈正清看奂生像有话说,便等他开口。吸了半支香烟,奂生却一言不发。陈正清就问了:“奂生呀,你见了吴书记,那六百块钱的事,告不告诉他。” 陈奂生脑子里表的一声:“哎呀,倒没有想着!”他答不出。 “说不说?”陈正清又问。 “该说不该说呢?”陈奂生反而讨教起来。 “你不说,就是欺骗他。横竖他也会晓得,瞒不过的。” 陈奂生点点头说:“要跟他说。” “好。”陈正清说:“你讲了,他就要问你:‘奂生呀,这趟你来,打算回去再拿多少奖金呀?’你怎样回答?” 陈奂生的脸红了。 陈正清毫不放松地说:“你想发财叫别人犯错误,这不是缺德?!” 陈奂生把头低下去,双手捧着,耳朵像被热水烫着了。 陈正清见他那样子,也就不说了。一支烟抽光,摸摸自己袋里,竟没有带,便向奂生再讨一支。奂生伸手到袋里去摸香烟,陈正清才看到他哭了。 “说重了吗?”陈正清问他。 “我呀……想不到是这样的。” 陈正清叹了一口气,抽着烟缓缓地说:“本来呢,我也早该劝劝你了。倒不是怕你不听,就相人家以为我存心拆台。上次我问你,肚脐眼凸出来没有?我倒不是看你胖了不欢喜,我是说你是被别人吹胖了。要当心被吃掉!人家捧你,是要利用你,你当你真的本事就大了?你不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吗!嘿,还好,幸亏只当了采购员,“文化大革命”里,还有被捧上天的,就真当自己是神仙了。结果呢,梯子一抽,跌个半死。想不到你也给捧得自己下不了台!我看你趁早醒醒吧!” 陈奂生一面掉泪,一面捧着头呜咽着说:“我不去了。” 陈正清笑了,更加缓和地说:“你真糊涂,还跟着王生发反对包产。我晓得,你是怕包不过别人,这有什么关系?跟着大家学就是了,还怕学不会吗!一包产,王生发却站不住脚了,你还愁什么。长手臂截短了,大家高兴。” …… 陈奂生醒过来了,他果然没有再去找吴书记。想着包产以后,只要勤快、肯学,总能赶上大家的。他记得,从前的油绳,自己也不会做,也不会卖,都是向人家学来的,难道以后倒反不能学了吗?! 于是,陈奂生又信心十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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