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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是冤家不对头



  王十二没到,影儿却早一步先一步抢一步把沙屋泉沙三爷请来。沙三爷和黄家沾亲带故,沾嘛亲带嘛故没人能说清,往细处抠,八杆子打不着;再往细处抠,得拟出一大串知道不知道的三姑子大婆子才能挂上边儿。当初黄家家大业大,一听他名就撇嘴,沙三爷逢人便提这亲戚。当下沙三爷功成名就,嘴头不带黄字,黄家人却叫他舅爷。哪门子舅爷不管他,反正说到根儿,人都是一个祖宗。

  大夫各攻一科,沙三爷却包治百病。人无无病,可您有病未必知道。不疼不痒不红不肿不胀不酸不破不烂不鼓不瘪不吐不泻不晕不乏不憋不闷照吃照喝照睡照醒不觉得,只当没病,病却成您身上,一朝发出来再治就迟。沙三爷最大的能耐是把病给您找出来。您看不见他看见,您不知觉他先知。他一说,您吓一跳,不能不信不服不治,不治怕耽误,所以人称:没病找病沙三爷。

  能耐人都有能耐事。

  沙三爷成名正十年。十年前站在街头道边庙门口卖野药,兼行医道,大钳子拔烂牙,瓦罐子投邪火,外带两手小推拿,抽筋落桃崴扭腰掉环儿拿环儿。一年到头,太阳晒冷风抽,肚子愈叫愈得站着。可那年,天津县来位新知县,脑袋后边辫子漂亮,外号李大辫子。上任不到三月,大三九天,夫人忽然发病,怕冷怕热怕光怕声不吃不喝半睡半醒,打天津卫名医手里转一圈也不见好,眼瞅着要坏。有位衙役领来这位沙三爷。转运的机会就来了。

  李大辫子一瞅,这有名有姓没名没号卖野药的是个小胖子,四尺多高,大冷天穿件春绸大褂,破了洞也不补,揪起个揪儿,拿线一扎,满身小包子摺儿。垂在后脑勺上的小短辫不编不结不缠,马尾巴赛地散着。一双棉鞋头前边张嘴后边开绽,站在那儿冻得哧溜哧溜吸鼻涕汤子,不吸就流下来。看来鼻子干嘛用的都有。

  要在平时,县太爷一准拿他当要饭的,打五十板子轰出门。可李大辫子心想,夫人要玩完,偏方治大病,死马当活马治,人不可貌相,好歹治一家伙吧,便把他带进内室。

  医道讲望问切。可贵人家妇人的脸儿不能瞧,号脉时自帐子伸出一只手来。沙三爷人贱,声不敢出,坐在帐前三指一搭寸关尺,精气神立时来了,脑袋微微一转下巴深深一点,立时对李大辫子说:

  “太太这是中暑。”

  李大辫子听了,仰面大笑说:“中暑?要是半年前还差不多,当下这是嘛节气?哈哈哈哈。”刚笑又打住,心想不妙,大人命该绝,医道都狂了。脸色立时就变。

  要是一般人非吓得趴地上叩头不可。不料沙三爷哧溜一吸鼻涕说道:

  “回大人话,小人这阵子冻得打哆嗦,哪能不知季节,人有穷富,身有贵贱。这天小人是决不会中暑的。”

  李大辫子说:

  “浑话,我们富人偏偏三九天中暑不成!”

  沙三爷早有话等着,李大辫子闭嘴他张嘴说:“回大人话,小人斗胆说,大人准是日夜为百姓操劳,把这道理忘了——穷人穿衣与富人不同。穷人一年到头,就那么一身。夏天一层是单衣,秋天加一层,是夹衣,冬天在这两层布中间絮一层棉花,便是棉衣。说白了,这不叫穿衣,不过遮寒遮挡遮风遮体罢了,就赛猫儿狗儿身上的一层皮。衣随天气,天热衣热,天凉衣凉。富人则不同,一天三开箱,爱嘛穿嘛,不爱就搭起来。尤其内衣,伏天里洗了一晒,暑气入衣,冬天再一穿,暑气入体,再入五脏,不就中暑了?这道理不算嘛,可一般人脑袋赛石头,琢磨不透。大人嘛脑袋,不过脑子没走这事,您说是吧!”话打住,鼻涕流到嘴边吸不回去,使袖子抹去。

  李大辫子知道这是歪理,歪理不好驳,只好点头称是,就叫沙三爷开方子抓药,一剂三付,熬好给大奶奶了。万没料到,一付下去,思水思饭,见活见动;两件下去,吃鱼吃肉,色正目明;三件下去,离床下地,气壮赛牛,好好一个人儿了。横把县太爷太太打阎王殿门前拉回来。李大辫子大喜,马上把沙三爷拿轿子请进家,喜喜欢欢说:

  “你是天津卫泯没人材,本县不知则已,知道就叫你明珠出土,显露奇光。你去城里城外转一圈,看好房子后告我,我给你买下,挂牌行医吧!”

  沙三爷差点美疯了,谢过县太爷,跟手在南门里小费家胡同口选中一处临街房,前门脸后宅院;原是有名的天桂茶园。但城中没河,河水有味,井水泛碱,茶不行,要关门。房子八成新,两道院,窗户棂子是高手房广元雕花,不算大户也算富户家的宅院。李大辫子便出钱为沙三爷买下。挂牌开张那天,县太爷亲自出马出面,请来本地各界名流贺喜。沙三爷一步登天,有钱有脸有名,吃穿住行那份讲究不需多说。登门求医的人天天堵家门口,好赛码头热闹。沙三爷名大价高,不是疑难大症,车马轿子来接来访,轻易不动能耐。玩意儿愈高愈不露,愈不露能耐愈大。看得见的有限,看不见的没这。人到这份儿,逆来顺去,坏事都是好事,好事勾着好事。治好一个,满城皆知,治不好的,都归在自己命上。再说他的真本事是没病找病,他说有病就有病,他说治好就治好。这才是正经八北没错没漏的神医.

  一年,海关道台彭良材忽然得气结。气憋在嗓子眼儿里,上不来下不去,要断气又不断气。海关道台通洋人,势壮气粗,派人来请他捎话说,彭大人有话,治好重赏,治不好就来摘牌子。彭道台比李大辫子官大,四品跟七品差三品,侍候不好就砸饭碗。这事把他逼急眼,当晚偷偷打灯笼出城,找一位能人。他当年卖野药满城串,谁有本事谁废物,心里全有数。可他怕能人把自己当废物,便弄个唱戏用的两撤小胡,使鱼鳔粘在鼻子下边嘴上边,居然骗过这能人没认出来。他扯个谎说,自己老婆得了气结,请人开方子不顶事。能人向他要了方子一看,问他谁开的方子。他灵机一动,竟说是大名鼎鼎沙三爷。这瞎活才叫说到家,叫对方再也不会疑惑自己就是沙王爷。能人没吭声,提笔在药方上加了一味药——一片桐叶。他撂钱便走,照方下药,不出三日,彭道台上头打嗝下头放屁,屋子臭三天,居然气通了。彭道台高高兴兴坐了轿子来登门答谢重谢,还送他一牌匾。道台本是盐商,官是拿钱捐的,身上有咸味肚里没墨水,匾上便是顶俗顶俗“在世神医妙手回春”八个字,官大不怕俗,这下沙三爷名上加名,名气没把天津城压垮就算小百姓有福。一时患气结的,都捧着元宝来求他。邪门的是,再使这方子,赛喝白开水,喝进去尿出来,分毫不顶用。

  他二次带假胡儿打灯笼来找能人,掏出方子问:

  “怎么这药不管事?”

  能人说:

  “你老婆不是好了吗?”

  沙三爷满面通红,幸亏夜里点油灯,灯火也是红的,遮住脸色。他以为对方认出自己,一时应答不上。

  能人脸不挂相,说道:

  “您想想,我在这方子上加桐叶那天,嘛节气?闰六月,丁酉,十五,立秋。立秋之日,天地换气,万木由盛转衰,都一惊。桐叶最灵,一叶知秋,进到体内一动劲儿,气就打通。过了这节气自然不管事。你不通医道,哪懂这道理。”

  沙三爷脸又一红,扭脸背着灯光,问道:

  “请您指点,当下换一味嘛药顶用?”

  能人摇头道:

  “我就知道立秋那天加桐叶,过那节气,我也没辙了。”

  沙三爷说;

  “神医无所不知,您千万别拒绝我。”

  能人正色说:

  “医道轻则关乎人病,重则关乎人命,哪能瞎猫碰死耗子,你去吧!”

  沙三爷见下边没戏,拨头便走。回家一寻思,愈觉得那能人句句话是冲自己,挖苦自己,没认出自己才怪呢。可又想,对方没挑明说出自己大名,便是不敢招惹自己,怕自己借官府的势力治他。这事自己不说,谁也不知。当下拿定主意,把一切求治气结的都推掉,变个法儿,改在年年立秋那天专治气结。说也怪,每逢立秋这方子保灵。沙三爷就靠这方子更靠这法子保住自己的声名。

  世人只求名人出名之道,不知名人保名之法。此处天机,只有本书本回泄露一二。

  惹惹一只脚刚跨进门坎,就大声叫道:

  “灯儿影儿快来侍候,神医王十二来了!”

  三人骑龙驾风赛地进了青龙门,迎头看见一项轿子停在轿凳上。棉罩绣面,左右两旁镶着小圆镜面赛的玻璃窗眼,很是讲究。王十二见这轿子眼熟,没及细看,就给惹惹让进前院,请进菜厅。王十二进门就见一个敦敦实实小胖子坐着喝茶。他赛撞上妖怪,拔头出门往外跑,却给惹惹一把揪住,问道:

  “您要去哪儿?”

  王十二说;

  “不行,我肚子疼,得赶快回去。”

  惹惹好奇怪,说道:

  “肚子疼该坐下来。干嘛跑呢?”

  王十二不听,硬挣着身子偏走不可。

  八哥说:

  “十二爷要跑肚子吧,我领您去茅房。”

  说话这时候,那小胖子给精豆儿陪着走出茶厅,正和王十二面碰面。小胖子眼珠赛掉地的玻璃球儿一跳,王十二躲不开,只好站定。惹惹哪知这里边的事,笑呵呵打招呼说:

  “舅爷,这是我请来给二婶治病的王十二爷,没想到您老也来了。十二爷,这是我家舅爷,跟您同行,提名您管保知道——没病找病沙三爷!”

  沙三爷不等王十二开口,抢先说话,气壮气粗。

  “天津卫能治病的,没一个我不认识,从来没听说有个王十二。八成打外乡新来的吧!”

  惹惹没料到沙三爷这么不给面儿,凶气恶语赛有仇。八哥在他耳边说:

  “你怎么一个庙供两神?事儿叫你弄糟了,十二爷非翻脸不可。”

  不想王十二沉得住气,不气不急不恼不火,反倒淡淡一笑说道:

  “沙三爷的话不错。沙三爷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沙三爷。”

  这活谁也摸不着底摸不着边摸不着头脑,沙三爷却轰地一脸热,这回大白天;脸皮现红色儿。再说话,字字都赛打后槽牙的牙根牙缝挤出来的:

  “这位王十二,今儿打算到这儿露一手?”

  王十二抬手一摇,才要说不,就听二奶奶叫声骂声打里院传来:

  “沙老三算嘛东西,卖野药的!哪个倒霉鬼把他请来,要我的命呀!他不动还能受,一动我要死啦,浑身骨头叫他捏碎啦,哪是治人?治牲口的!准是你们串通好要害死我呀,疼呀疼呀疼死我啦——”

  沙三爷脸变色,打红变白变灰变青再变紫,一甩袖子便走,临走给王十二狠狠一个赛腊丸的大白眼。王十二跟着也要走。惹惹大胳膊两边一张,赛个大肉十字,把王十二拦住,哭赛地咧着嘴说:

  “十二爷,这沙三爷不是我请的,万没想到他也来了。我要信他,干嘛还去请您!您有气有火都记在我账上,过后跟我算。您可不能摆下我二婶说走就走……。”

  王十二板着脸不答话。惹惹冲着九九爷叫道:

  “你们明明知道我去请十二爷,干嘛还去请沙三爷?这不是砸我锅!”

  九九爷一急不知话打哪说。灯儿影儿精豆儿都不吭声。该到使嘴的时候,八哥不含糊,上来便说道:

  “十二爷,您跟沙三爷有嘛过节,我们兄弟不知道。可大少爷是外场人,懂事懂理,绝不会请了沙三爷再请您。这道理要是不懂,我们算白活三十多年,白长这一二百斤!您今儿要走,不是坏我们面子,是坏您自己名声。大夫是在世菩萨,治病救人,行的是医道,也是天道,不论为嘛,也不能扔着病人不管。十二爷,您人品医道,天津卫没人不知,我们佩服您才去求您。您听听大少爷他婶那叫唤声儿,就忍心带着这声地走吗?”

  八哥的舌头赛销子,一下把王十二两条腿锁住,不再闹走。惹惹八哥一通好话把王十二请进里院,进了上房。二奶奶正连哭带嚎满床打滚儿。惹惹说:

  “二婶,我给您请来神医王十二爷,包您眨眼就好。”

  “滚,全滚!”二奶奶叫道,“哪来的神医、全是兽医。你们又是串通二爷害我来的。哎哟哎哟疼死我啦!”

  精豆儿站在一边说:

  “再弄不好,可就不是舅爷的事儿了。”

  王十二瞅这俊俏的小丫头一眼,没吭声。上手动了二奶奶几下,心里就有数。他斜坐在炕沿架起二郎腿,把二奶奶胳膊撂在大腿上,双手摸住手腕,对二奶奶说:

  “太太,您把脸扭过去朝里。我叫您咳嗽,您就使劲咳嗽一声,这一下治好治不好,全仗您咳嗽劲儿大小了。好,您听好了——用劲咳嗽!”

  二奶奶赛狗咬,猛咳一嗓子,大气一喷,直把枕头边抹泪的湿帕子吹得老高,窗户纸啪味一响。王十二手疾眼快,就劲把二奶奶脱子往怀里一扯,就听嘎喘一声,好赛手骨头断了。惹惹吓得大叫,脸色刷地变了。却不知谁叫一声:“好!”王十二往那叫好的地界儿瞅一眼,还是没吭声。别人谁也没留意,眼珠子都盯着二奶奶。二奶奶回过头来,竟然笑了,手一抖楞,活鸡赛的,好了。

  王十二说:“别动,腰还较着劲呢!”他叫惹惹按住二奶奶两条腿,叫八哥按住二奶奶两肩膀头,赛要宰猪。看准二奶奶酒桶赛的肥腰,运足气,忽然往上一蹿,打空中猛一扭身斜过后背硬朝二奶奶腰间狠撞。“嘎吧”又一声,这声更响,赛折断根根子,起身站直使说,“完活。”跟手打开绿绸包,里头一个号脉使的丝棉绸面小白枕头,还有两帖摊在红布上的膏药,对角指着。他取了一帖在炭火炉上烤软,就热贴上贴牢贴好,便走出屋去到前院茶厅喝茶。

  一杯茶下去,王十二脑门汗津津冒光,摘了帽子,掏块帕子擦汗,看来刚刚这劲使得不小。惹惹忙招呼灯儿影儿拿热手巾把儿,端点心,往茶壶里兑热水,以为王十二歇口气还要接着干,不想王十二撂茶戴帽告辞要走。刚出茶厅,二奶奶居然给精豆儿搀出来送大夫,一边叫九九爷重重赠银酬谢恩人。可九九爷取钱的功夫,王十二已经出了黄家大门。

  惹惹和八哥追上去送银子,王十二拒不收钱,只说:

  “你们对外边说,太太的病是叫沙三爷治好的,便是谢我。”

  惹惹说:

  “这银子算我送您的。您哪知道,您这一下帮了我大忙。”

  王十二使眼用心打量这胖大爷们儿,伸手拿过银子,摇头叹息,说道:“大少爷,我治病不治祸,哪帮上你忙。你万事安心,待人留心就是了。”这话没头没尾有所指又没所指,却说得好低好沉好冷好静,赛句警语。

  惹惹心里一激灵,追问道:

  “这话我不懂,您再说明白点儿。”

  王十二的神气又赛打岔又赛打趣,说:“你不明白我明白,我不明白你明白。明白不明白,到头全明白。”说罢笑笑便去。这两句可就把惹惹和八哥扔进雾里。

  正是:

  茫茫无极生有极,乱麻到此方有绪,
  看官不妨先睡觉,醒来闲读且莫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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