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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教练卢挥独自在屋里使劲地吸烟。屋里的空气已然浑浊,浓烟弥漫,好似什么东西烧着了。那就是他的胸膛;胸膛里冒火,简直要从嘴里蹿出几尺的大火苗子。他脸上布满怒气,仿佛罩着一块可怕的阴云,已经不止一次地、无声地响起雷霆了。
  事情出在昨天晚上。一场表演赛中,男篮一队的靳大成和女篮一队的肖丽分别请了假。这件事当晚就在整个体训大队里引起种种猜测,他都听到了。而早在这之前的一个多月,他就耳闻一些风声,他暗地里留心察看,果然发现肖丽和斯大成有些反常:这几天这个愁苦不堪,那几天那个神魂颠倒。尤其在比赛时,只要靳大成坐在一旁,肖丽好象只是人在场上,心在哪里鬼才知道呢!瞧,她把球儿传到了对方手里!瞧,她又莫名其妙地撞在对方身上……这还是肖丽吗?别是着了魔吧!他把这些惹人起火的事都压在心里,愈压爆发的可能和力量就会愈大。到了昨天晚上,事情终于变得公开了、不可隐瞒了,他憋在心里的忿怒也就抑制不住地要爆发了.
  今天一早,他召开全体篮球运动员的一次会。他在会上讲了话,讲得那么激动,在台前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一句话一个“是嘛!”点着的烟抽了几口就抬灭,灭了又点上。这位三十多岁的教练,在运动生涯上,十分老练,富有经验和威信,但在待人接物上,总那么简单,天性的纯真,易于冲动,使他仿佛永远也不能成熟似的,好象流动的水,总也结不成冰。瞧,他今天遇到这件事,又沉不住气了,终于愤愤地说出发生在篮球队里违反队规的恋爱事件。他的火气很大,话说得也粗鲁:
  “谁要谈恋爱就给我脱下运动农。我这里不是婚姻介绍所,打篮球还没有男女混合队呢!胡来!”
  大家听了悄悄地笑。虽然他没点出人名,人人心里都有数,暗暗把目光瞥向靳大成和肖丽。靳大成垂下了头,肖丽却挑战似地扬着脸没有任何表情,脸色渐渐变得十分难看。好象她在任凭别人骂她、怀着幸灾乐祸的心理讥笑她、用世俗的观念来亵读她内心最神圣的东西。
  当卢挥看了她一眼之后,忽把话题转到别的问题上。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冲动中当众揭开这件事,会使她处境尴尬难堪。而他说过这些话,并不能消除心中盈满的怒气。等他冷静下来,就有一个问号在脑袋里旋转起来。这问号已经在他脑袋里转了一个月,甚至转得他头昏目眩,也没答案,只有愈来愈明显的恼人的事实。可是……他想。难道她真的要放弃自己刚刚开端不久、可望放出光华的运动生涯?难道她对篮球运动那么如痴如狂的热爱竟会被这种看不见的男欢女爱魔术般地取代?他不能相信、不能容忍、不能眼瞧着自己心爱的运动员这样轻易地被夺去!
  两年前的事好象一幅画,又逼真地出现在眼前。
  那是初夏。他去观看体委和教育局联合举办的一九五九年市中学生女子篮球赛,打算看看有没有可以培养成材的运动员的苗子,以补充正在老化、战斗力日趋下降的市女子篮球队。说真话,那天他来根本不抱有什么希望,却意外地发现了肖丽。凭着他老练和雪亮的目光,一眼识到这姑娘的反应、弹跳、速度、意识和身体素质都不寻常,是个一样不差的标准的后卫材料,而且有着很大的潜力和可塑性——这可确确实实是意外的发现!球赛完了,他走到她面前,问她:“你几年级?”
  “高三。”她说。一边用块毛巾擦着脸上的汗。那张鼓鼓而浅黑色的小脸儿没有任何表情。
  “你认得我吗?”他问。
  “您是市队的卢教练。”她说。仍然没什么表情。
  在这大名鼎鼎的市队总教练面前,一个少年业余球手居然表现出如此平静从容的态度,而不象有些一心想高攀的业余队员马上摆出一副招人喜欢的样子。他以为这姑娘是那种把运动当做业余爱好、一心想考上大学、另有志向的年轻人。那就太可惜这么难得的好材料了!有的人同时具有几种不同素质,发挥其中任何一种素质都能成材,她可能就是这样的人。但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拉上球坛,因此鼓足劲儿准备说服她。那脸上完全是一副传教士劝人人教的神气。“如果我现在就调你到专业队,你愿意来吗?”他问。
  这姑娘抬起一双黑盈盈、动人的眼睛,那鼓鼓的小脸儿居然放出光彩。她点点头说:
  “现在?我愿意。”
  她说得一点也不含糊。他听了反而感到惊讶。
  “你不想考大学?你也不想上完高中了?”
  “您不是说‘现在’调我吗?”这姑娘告诉他:“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篮球运动员。”
  这姑娘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猜想与意料,但他听了却是心花怒放。他最爱听自己看中的年轻人口中说出这样有决心和有志向的话。他把兴奋抑制在心里,想再试一试这姑娘决心的大小,便故做思虑地沉了片刻,问她:
  “你多高?”
  “一米六四。”
  “对于篮球运动来说,可借矮了些。”他装做有些遗憾那样摇了一下头说。他见她没说话,便又说,“你今年十七吧!可能还能长一点儿。”
  “不,我不大可能再长高了。可是——”这姑娘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所说的话分明是在反驳他,“我能在高个子中间找到空间。您也以为篮球只是高个子的运动吗?”
  卢挥说不出话来了。他本想试探这姑娘献身篮球运动的决心的程度,故意说了反话,却使自己陷人被动。他发窘地笑着,心里反而更加喜欢这个性格倔强的姑娘。他深知,意志往往能在能力的限度之外创造奇迹。他忽然哈哈大笑,一拍这姑娘的肩头转身而去。回到体育大队,就跑到前院的体委办公楼去,对体委办公室的黄主任说:
  “老黄,快去办,我要她了!”
  “谁”胖胖、温和、富态的黄主任惊奇莫解地睁着一双小圆眼睛问:“你说的是谁呀!”
  “那姑娘!就是她!”
  “唉,老卢,哪个姑娘?哪儿呢?姓什么、叫什么?”
  卢挥愈急就愈想不起这姑娘的名字和所在学校。他用拳头凿脑袋,脑袋里反象空的一样。
  半个月后,肖丽就调了进来。卢挥把她安排在一队,由自己亲自培训。肖丽便成了市女篮中一名年纪最小、个子也最小的队员。
  情况比估计得好,这是最使人高兴的事。
  教练最愿意碰上这样的运动员。好比雕塑家手里一块软硬度正合适的泥块,并且有很强的韧劲、拉力和耐性,似乎想叫她成什么样,她就能成什么样。她刚强、执着、坚忍的个性,加上优良的身体素质,使她很快就掌握住各种高难度动作;她内涵而不外露的聪颖与专心专意,使她能够对卢挥的指导意图心领神会。她精神上还有一种天生的难能可贵的稳定、冷静和成熟,使她能在比赛中发挥出训练得来的最好成果。这样她的技术和水平就眼看着日日拔高,好象夏天涨洪时,从河边的标尺看猛长的水线。快得往往使卢挥都暗暗吃惊。
  一个能够成材的学生碰到一名有眼力又有办法的教师,好似在强健的母体内重新投一次胎。在好铁匠的手里,一块劣铁能打成一柄好刀;在低能的凿刻匠的手下,一块美玉也会变得砖瓦不如。幸亏肖丽碰上了卢挥——这个国内公认的第一流教练。丰富的教练经验和训练办法自不必说,他还是一位运动心理专家。他注意把握运动员的身体特点之外,更注重掌握运动员的个性。好比一个优秀的高级军事将领,往往把对下级指挥员性格的了解看得比每支部队的武器配备更为重要。善于抓住人的精神和心理因素,办法就能多上一倍。而卢挥对尚丽的了解不仅于此,他还感到这姑娘和自己颇为相象,就象两只麻雀那样相象。开始他只感觉他俩很象,却不知象在何处。他找到他俩性格中一些相似之处,比如内在、倔强、认真……还有呢?似乎总还有点什么——在至关紧要的地方。一天早训前,他去训练馆,看见空荡荡的馆内只有一个穿红衫的姑娘用油墩布拖地。头天刮了一夜大风,馆内地板上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尘土。这姑娘正起劲地拖着,身后拖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明洁的反光。他细一看,那红衫子上印着“6”的号码,原来是肖丽。他心里忽然感动起来,并一下子悟到了他和冯丽那关键的共同之处——他们都对篮球运动有股疯狂的爱。只有这股爱,才会对球场也怀有一种感情。就象老农对土地也有着深挚的感情一样。卢挥感到自己心里有根弦,给这情景引起的激情撞响了,发出明亮悦耳的共鸣。他是个出名的“事业狂”,二十年来他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事业上,甚至花费两个小时去看电影都觉得可惜。真正从事事业的人,对一个投身到事业中来的人,马上会涌起强烈的爱。他还认准,这样一个姑娘将来必然能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谁也拦不住,谁也别想把她扯出球坛。
  但是,现在他不明白了。男篮那宽肩膀的壮小子靳大成施展了什么魔法,怎么会一下子就把肖丽单纯的生活、平静的内心、专注的精神天地全搞乱了?
  他不明白这一切,恐怕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这原因与他自己当年的奇特的婚姻有关。
  他是独生子。父母一直切盼有个女儿,却盼不来。一次父亲到河南办事,赶上那里闹大水,遇到一个十来岁、无亲无故、没人养活的孤女。父亲生了怜悯心,收这孤女为义女带回来抚养。那时卢挥比这女孩子大两岁,便以兄妹相称,后来这女孩子长大,父亲舍不得这苦命的女孩子嫁出去,再遭什么不幸,便做主叫她和卢挥成婚。卢挥自小喜欢这义妹,并不反对,高高兴兴顺从了父亲的意志。但他们的婚姻是没有经过恋爱的婚姻,是从兄妹之情过度到伉俪之爱的。尽管他俩的感情融洽和谐,却从未尝过初恋与热恋的滋味,没有感受过恋爱时那甜美、醉心、令人颤栗的力量。因此他无法理解靳大成与肖丽之间发生的事。更由于,他认为这种事与他酷爱的事业水火难容,便象痛恨窃贼一样痛恨靳大成,好象靳大成把他的一件珍爱的宝贝偷去了。同时他也恨自己对这件事反应迟钝,没有在刚刚开端就察觉出来而断然把他俩分隔开……
  卢挥想着,忽觉手指象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生疼,原来是夹在指间的烟卷已经烧到根部,烫了手指。他赶紧把残剩的烟蒂按灭在烟缸里。这一果决的动作,使他联想到必须把眼前这桩恼人的事尽快而毫不犹豫地根除。
  他已经着手进行了。刚刚他派人去找靳大成来谈话。他怀着一腔盛怒,等候着发泄对象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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