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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晓微许的淡白的天光,把封闭在窗前的漆黑的夜幕驱走。屋中的家具物件从模模糊糊的影子中渐渐显现出形象。早春的夜分外寒冷,透入肌骨。炉火在头半夜就灭掉了,余温只在炉膛内;楼板下传上来的杨大妈的鼾声,好象鼓风机,给他做了一夜的伴。这鼾声在天亮前的甜睡中,正是最响的时候。
  他整整一夜坐在桌前,给哥哥写信。一边写,一边把将要临头的祸事想得千奇百怪。一个个不断地冒出来的估计、揣测、念头,使他否定掉一封封刚刚写好的信。一会儿,他觉得非把心里的话给哥哥写得明明白白不可;一会儿,又担心这封信落到别人手中惹祸,便改换成隐语。一会儿,他告诉哥哥,如果陈乃智真的把他供出来,他就不承认,他要求哥哥替他证明那些话他没说过;一会儿,他又认为这个办法不牢靠,因为那天在场的还有龚云和何玉霞,这两人之间如有一个人做了旁证,他也推辞不掉。
  这样,他弄了满桌废掉了的信纸团儿。
  他找不到一个大一些的网眼儿可以钻出去。一时只恨自己十多年前多了那几句嘴!他灰心丧气地告诉哥哥:“我只有听天由命了!”然后,他给嫂子写了这样几句话:“嫂嫂!听哥哥说,你为我已经急得两天没睡好觉。我和哥哥都对不起你。我真是恨死自己了。但是,说实在的,我和哥哥并不是真的坏蛋。没有党和新中国,我俩恐怕根本上不了大学。我爹就在旧社会的底层受累受病才死的,我们怎么能仇恨党和新社会?也许那些话当初不该说,叫坏人利用了?那只能怪我们太年轻幼稚,过于浮嫩了吧!此外,你也先别太着急。‘陈’并不见得把我说出来,那样做也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罪过,相反还得加上一个当初包庇了我的罪责。我求你放放宽心!多年来,你把我当做亲弟弟一样。想到你为我着急、操心、担惊受怕,我反而更不是滋味……”
  写到这儿,几滴泪珠从他的镜片后面淌过脸颊,滴滴嗒嗒落在信纸上。
  嫂嫂待他真比亲姐姐还要亲。嫂嫂的生活难得很,每次回来探望娘家亲戚,总要设法带来大包大包的东北特产,什么豆子啦、木耳啦、松蘑啦……而且还要抽出三整天时间,帮他把平日里杂乱不堪的房间做一次大扫除,一切规整得有条有理,还要把他的被褥拆洗得干干净净,破衣破袜全补缀好才回去。想到嫂嫂,他此刻更感到身边没有亲人多么孤单,有普天告,无依无靠,无人与他分忧,帮他排解心中的恐惧和不安。事情明摆着,祸事一来,一切完蛋--事业、工作,还有那个新交的女友。前天他曾满怀着幸福的希望向那老姑娘提出做正式朋友。那老姑娘答应今天晚上回答他呢……
  六点四十分时,他站起身把桌上的废信纸收拾在一起,连同哥哥的来信塞进炉子里烧掉。在心慌意乱中,将要寄给哥哥的那封信抹上许多浆糊,贴上邮票。然后开始漱洗,吃早点,准备去上班。脑袋里,那些摆脱不开的恐怖感、胡猜乱想和一夜的焦虑所造成的麻木和僵滞的感觉浑浑沌沌搅成一团。他糊里糊涂地端着脸盆在屋里转来转去,一忽儿放在桌上,一忽儿又放回脸盆架上;并且竟用干手巾去擦肥皂,将嗽口缸里的热水当茶水喝,一块馒头只吃了几口就莫名其妙地放在衣袋里。随后他把随身要带的东西塞进口袋去上班。他站在走廊上时还按了按硬邦邦的上衣小口袋,怕忘记带那封信。
  他上了街,到了第二个路口,便直朝着立在道旁的一个深绿色圆柱形的邮筒走去。在距离邮筒只差三步远的地方,他前后左右地看看有没有人注意他。这条道很窄,离大街又远,即便上下班时人也很少。他只瞧见一个穿绿色军服式的上衣、胸前别着很大一枚像章的小男孩,在他走过来的不远的地方玩耍。迎面三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个老妈妈手里提一个大菜篮子慢慢走来,眼睛没瞧他。再有,就是几个上班的人骑车匆匆而过。在马路中央,几只鸡互相追逐着,来来回回地跑;一只大白公鸡叼着虫子似的东西晃晃悠悠地很神气地跑在前面,一边咕咕叫……他放心地从上衣小口袋取出那东西,塞向邮筒。当那件东西快要投进邮筒的插口时,他的手陡然停住,他发现将投人邮简内的是一个红色的小硬本,原来是他的工作证,险些扔了进去。真若扔进去,怎么向邮局的工作人员解释呢?他微微出点冷汗,伸手再去掏信,可是上衣口袋里什么也没有了。他不禁诧异地一怔,两只手几乎同时紧紧抓住上衣的两个大口袋,但抓在他手里的仅仅是两片软软的口袋布。随后他搜遍全身,所有口袋都翻过来了,里面的纸条、粮票、硬币、钥匙全都掉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响。还有刚才揣在口袋里的那块啃了几口的馒头,滚到马路上去。但那封信没了!不翼而飞了!
  他从整个内脏里发出一声惊叫:“哎哟!”然后一动不动地呆住了。上衣小口袋象狗舌头似的耷拉在外,几枚铝质的硬币在足旁闪亮;如果他的眼睛再睁大些,那对灰色的小眼珠恐怕就要掉出来了;半张着的嘴,好似一个半圆形的小洞。
  迎面而来的那个提菜篮的老妈妈已走到他跟前,瞧见他这副怪模样,停住脚步,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他也不曾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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