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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歌者说,你记得吗?
  我回答,我记得!当时我刚过六岁,正被孤零零地扔在一座破破烂烂的蒙古包里。
  歌者说,风刮着,雪舞着……
  我回答,风雪搅成了一团,茫茫的大草原刹那间便被席卷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片银白,就像有无数白发魔怪在田野呼啸冲撞着。我只感到,破烂的毡包随时有被抛到半空的可能,被粉碎、被撕裂、被掷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我哭了,我只被吓得蜷缩在烂羊皮袄里哭了。
  歌者说,孩子的泪水不丢人。
  我回答,可刚刚流下我的面颊,就变成了一颗又一颗的冰珠了。本能驱使着我伸出双手呼唤了:阿妈!我要阿妈……
  歌者说,在孩子看来,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母亲的怀抱!
  我回答,是的!母亲……
  歌者说,那你就从这儿唱起吧!
  我回答,是时候了……
  是的!是时候了!我已经六十多岁,回忆似乎就应该从这一天开始。
  就是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
  像踢碎了苍天一样,把无数冰雪肆虐地向一个六岁的孩子头上泼洒。当然,只要太阳一出来蓝天还是依旧的,但对于我来说生活却从这一天彻底改变了。
  我永远失去了慈爱的母亲,而草原上却多了一匹银白的小生灵。
  马,一匹将载着我未来的马……
  暴风雪降临的前半晌一切尚似乎是美好的。破烂的蒙古包里有母亲点燃的牛粪火。暖融融的,还闪闪发着光。随着火苗的欢腾跳荡,一贫如洗的毡包里仍充满我童年的幻想。更何况,母亲从王府门前捡了几根剔残了的牛骨,火架子上正煮着一锅砸断后熬成的牛骨汤。没有肉,却仍残存着诱人的肉香。对于一个奴隶的孩子来说还需要什么呢?这大概就是他稚嫩记忆中最好的生活。
  五十多年前草原的天地……
  我等待着。虽然垂涎欲滴,不住吸吮着自己的手指头,但我却仍在坚持等待着阿爸的归来。我为他感到自豪,须知他是我们草原最出色的驯马手。现在他作为王爷手下的牧马人,正在往峡谷牧场里收拢着马群。我只知道为阿爸感到骄傲,并不知道他在酷暑和寒冬里饱受的艰辛。
  眼前尚没有暴风雪,只有热腾腾的牛骨汤。
  而且阿妈似乎也并不在意。不但相信阿爸牧马的经验,并已坚信那高山环抱的峡谷牧场足以为马群挡风避雪。他们不是孩子,经历暴风雪肆虐多了。谁料,当暴风雪开始在草原上徘徊,在气温骤降中还是从峡谷牧场中传来了不祥的消息。马群是在峡谷中安然无恙,但一匹母马却在隆冬要罕见地生马驹了。出人意料,却在阿妈的脸上显出几分惊喜。不是牧人是很难理解这份感情的,草原上的妇女永远怀着虔诚的心情迎接着每个小生命的降临。
  谁料,暴风雪霎时也变得更狂怒了……
  雪舞,风狂,漫天抽打着无数条雪鞭。气温骤然又在下降,致使毡包里的干牛粪火也黯然失色了。牛骨汤顿时也失去了诱惑力,我只感到了像剥光了衣服那么冷。这时,我知道自己最需要什么。望着母亲的怀抱,我终于伸出了双手扑去:阿妈!我要……
  但蒙古包的门却先被推开了!
  来人报讯说,母马难产,竟使经验丰富的牧马人也束手无策了。阿爸说,女人!峡谷需要个女人……阿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匆忙推开怀里的我站起来了。我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在茫茫的大草原上“爱畜如子”绝不是一句空话。草原上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孰轻孰重,我只能像个小男子汉似的目送着母亲走了。
  阿妈说,孩子!别怕!有佛爷和你同在!
  我回答,我、我会点旺牛粪火……
  阿妈说,冷了,先喝一碗牛骨汤,它会使你浑身变得暖暖的!
  我回答,我不!我要等阿爸阿妈回来一起喝!
  阿妈说,好孝顺的儿子……
  母亲走了,走出蒙古包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去了。那背影是令人终生难忘的,即使望不见了仍让人感到她那慈爱的力量。我虽然在严寒中孤独地颤栗着,但绝对不怀疑母亲会马到成功的。明天,当暴风雪平息后,在母亲的微笑中肯定会闪现一匹欢蹦乱跳的小马驹的!
  草原上的孩子从小就爱马……
  这是一种外人很难理解的特殊感情。老人们常说,诗歌和骏马是牧人的双翼!几乎每个孩子都从小企盼着早早有这么一双翅膀。就连放了二十年马群的父亲也常常这样自语说,我的马!多会儿我能有一匹自己的马……但马群都是属于王爷的,人们只能望着王爷的马群激动。
  须知,骏马的驰骋就象征着自由……
  为此,我从小竞在不知不觉中知道了许多马的故事。比如这匹即将产驹的母马,我便听了不少有关它的传说。阿爸就曾告诉我,这是一匹非常出色的马。骨骼匀称,肌腱发达,起跑就像脱弦的飞箭一般。就不该桀骛不驯,孤芳自赏,常常把看不顺眼的人摔下马鞍。又因为王府不喜欢它那灰色,竟一直未敢把它晋呈在王爷面前。据说,即使作为专供生育的母马,它也敢于对种马挑三拣回。一直未见得它生一匹马驹子,竟常常离群飘逝得无影无踪。这次,等它又飘然从远天远地再归来时,牧马人这才惊讶地发现它已怀上一个小生命。各种带有传奇色彩的说法颇多。有人说,它这是向远天借来一颗种儿。有人说,小马驹的父亲可能是远地的一匹野马。也难怪!那远天远地很少有牧人涉足,恶煞煞的丛莽中常有原始野马野驴的出没。
  但更出奇的说法还来自于阿爸……
  父亲是一个忠厚正直的牧马人,一辈于难得有过一个好梦。他的话从来是足斤足两的,没把握宁可保持沉默。可有一天早上他却对阿妈说,他做了个梦。清清晰晰地望见一条哈达从云端飞来,洁白如银,徐徐地向着自家破烂的蒙古包飘落……说也怪!也就是在这一天那失踪的母马归来了,而且父亲还发现它意外地怀上了小马驹……当时母亲只是说,这是阿爸想有自己的马想疯了!天上飘下了一条哈达,洁白如银,奴隶家哪来的吉祥如意?莫非预示着一场隆冬的暴风雪?
  好像是被母亲言中了……
  灰色母马的传奇色彩果然被暴风雪淹没了。没有梦中那银白的哈达,有的倒是峡谷中母马垂死的呻吟。但我不在现场,只是孤零零地待在被雪暴摇撼的破烂蒙古包里。我才六岁,尚只能够一面哭泣着一面添旺牛粪火,还有就是守着那锅残骨熬成的牛骨汤,我苦苦地等待着阿爸阿妈归来,一起热热地喝。
  我终于在期待的困倦中睡着了……
  不知为什么,也或者是因为那锅牛骨汤散发出的丝丝温馨。母亲熬的,使我渐渐地进入了梦境。好像是阿爸曾经梦过的,我又在恍恍惚惚地再重复一次。起初是可怕的,暴风雪似乎把我卷向了半空。我稚气地惊叫着,只能学着阿妈那样呼救:佛爷保佑!佛爷保佑……真的!佛爷似乎马上就显灵了!刹那间,乌云翻滚的天空又变得青碧如洗,肆虐的暴风雪竟渐渐收缩着化成了一条哈达。洁白如银,正托着我飘飘忽忽向草原降落。在一片耀眼的祥光中,我终于落进了自家的蒙古包里。但那哈达并不因此而飘去,还在我的眼前浮动,还在我的眼前闪烁着银白的祥光。
  阿妈!我大叫一声清醒了。
  梦!我明明知道是个梦!但眼前却没有了阿妈,而是真真切切地呈现着一团银色的云。像一条哈达收卷了,还在我的眼前浮动着。阿妈!阿妈!我又大叫了两声。这回我终于看清了,蒙古包里确确实实再没有了母亲,而阿爸却意外地归来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手里似捧着一条洁白的蜷缩的哈达,但我这次揉过眼看清了,这是一匹不安分的银色小马驹。还很衰弱,却挣扎着总想要动。啊!我这才知道,我已经整整睡了一晚上。天晴了,雪住了,暴风雪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一个银色的梦还活生生地展现在我的眼前。飘荡的哈达,真的化成了一匹洁白的小马驹。
  阿妈!我开始惊喜地呼唤母亲了。
  但我却突然发现父亲的面颊上落下的两行泪。强悍汉子的,像钢珠一般。我一怔,蓦地只觉得一种不祥的预感便涌向了心头。我的眼珠子不住转动着,开始四处搜寻着母亲慈祥的身影。我猛地像脱弦了的箭冲向门外,发疯似的向着茫茫的雪野发出呼唤:
  阿妈!阿妈!我要阿妈……
  白雪皑皑的大草原上,除了像马头琴低吟般的风儿徘徊外,再没有任何声息回答。只留下那稚嫩的呼叫:阿妈!阿妈!我要阿妈……在海海漫漫的雪原上不断回荡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的嗓子开始滴血了,我猛扑到冰雪堆里不会动了,这时我才听到有谁轻轻走到我的身旁。我猛一抬头,便不由得扑进她的怀抱哭叫了:
  索布妲姨妈……
  是索布妲姨妈。母亲最好的朋友,我家最近的邻居。但在草原上最近的邻居,蒙古包间也往往相距两三里。不能用城市的概念思考,牧野便是牧野。比如说,索布妲姨妈的丈夫是一根套马杆,这就令现在的孩子更难理解。我现在只想说,除了阿爸阿妈,当时我便把索布妲姨妈视为世界上最可亲的人了。因为她不但像母亲那样美丽善良,而且她还有个和我同岁的小女儿:珊丹!我们是交换吃着母乳一起长大的,谁也熟悉对方阿妈的怀抱。
  多亏索布妲姨妈来得及时……
  我被抱回了蒙古包,阿爸仍在那里抱着银白的小马驹一动不动,泪珠仍在面颊上淌着,但浑身却仍旧像被昨夜的暴风雪凝固了。小珊丹也在,正露出一双黑亮的眸子,小模小样地望着我,充满同情,似又怕把呆滞的阿爸惊乍了。还有许多牧人,也大多不知如何是好。我回来了,还是索布妲姨妈的轻柔话语使这凝固的场面松动了。
  她说,敖特纳森回来了……
  我是叫敖特纳森。我轻轻喊着:阿爸!
  她说,大哥!别光自己抱着,小马驹身上还留着他阿妈的爱!
  我又想起了梦中的哈达,但我却又在哭叫:我要阿妈……
  她说,快给孩子,母亲的爱!
  阿爸的双手终于松动了……
  事后我才知道,在我酣睡之后峡谷中有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夜晚。暴风雪发狂地抽打着,马群惊恐地嘶叫着,而那灰色的母马却怎么也生不下来。长时间的痛苦折磨已使它精疲力竭,但它却仍挣扎着要表现它孤芳自赏的性格。即使面对熟悉的牧马人,它也开始表现出特有的桀骛不驯。狂躁不安,总想独自一个远离马群。阿爸明白,高傲的烈马常常选择孤独的死亡。选一处更荒更野更人迹罕至的崖头,一声长嘶纵身跃下万丈深渊。还好!母亲及时赶来了。以她特有的女性气质,终于唤醒了灰色烈马的母爱。它在阿妈的爱抚下开始挣扎着产驹了,似宁愿粉身碎骨也要迎来这个小牲灵。但马驹的难产竟连老练的牧马人也从未见过,他们是在猛地一次血崩后才见到一个血团崩出的。气温还在下降,就连山崖也快冻裂了。灰色母马显然不行了,就连血团中的小牲灵也随时有冻成冰坨的可能。这时,在狂怒的暴风雪中奇迹发生了。那垂死的灰色母马竟站了起来,用它口中尚剩的一丝余温不断地舔刷着那血团团,直到一匹银色的小马驹出现在一摊摊殷红的血迹中。随之便是一声悲绝的长嘶,紧紧盯住那小牲灵一动不动了。至死未倒,目光不移。在场的牧马人一个个被惊呆了,有的甚至当即滴下了泪。
  关于母亲……
  我也是事后才知道。母亲是当时落泪最多的一个。灰色母马在严寒中化成一座冰雕,阿妈当即把那抖抖瑟瑟的小马驹搂在了胸前。这好像是草原妇女特有的善良天性。她们绝不会因畜群是王爷的或是他人的而听之任之,而是把照料每个小生命当做自己的天职。更何况,稚嫩的小生命总是激发着人们的爱心。只不该阿妈似乎忘记天气太冷太冷了,竟把自己的破皮袍子脱下覆盖在小马驹身上。还当即决定,即使背着、扛着或用皮袍子抱着,也要尽快把小马驹弄回自家的蒙古包里。它太需要温暖和乳汁了,再在暴风雪肆虐的峡谷里只会很快地冻死或饿死。我崇高的母亲啊!心头惟独没有只穿着褴褛内衣的自己。完全可以想像,在茫茫的雪野上,阿妈是如何负重艰难地跋涉着。一步、一步、又是一步,还有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劈头扑面的裹胁和席卷。终于,那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山谷外的一个草坑,现在却被暴风雪抹平变成了冰雪的陷阱。母亲失足栽进去了,顿时面临着严寒的没顶之灾。按说她是可以挣扎着爬出来的,但是她却只顾举着双手想先把小马驹托出去。这或许她肚里有口热食儿也是可能的,但那捡来骨头熬成的牛骨汤至今也未喝一口。留给儿子和丈夫……以致等阿爸在峡谷安顿好马群赶来后,暴风雪骤停的白皑皑雪野上只突出着一双女人的手,上面还托着一匹裹在皮袍里的小马驹。
  我的母亲就这样消融在洁白的冰雪世界了。
  只留下一个有关哈达飘落的梦。
  还有一匹银色的小马驹。
  同样失掉了,
  母亲……
  苍天作证!
  即使在这样梦幻般的经历下,我也绝没想到把自己的命运和小马驹扭结在一起。这不仅仅是因为丧母的巨大悲哀,而已因为我一出生就是个王爷的奴隶。
  生活,让我从小就面对着现实。
  我的爷爷活着时就对我说过,我们和草原上的畜群都是属于王爷的,只不过我们会说话罢了。这是命中注定的,虽然悲哀,却无法改变。就连我们身上的虱子也理当归王爷所有,又怎能去幻想自己会有一匹小马驹?
  而且我童年的目光又是那么狭窄。
  在我看来,世界就是茫茫无垠的草原。除此而外,还是草原!草原!我的家乡名字叫温都尔草原,它大概就是世界的中心了。而温都尔草原上那座巍峨的王爷府,也就理所当然是中心的中心了。
  这是多么幼稚和荒唐的逻辑啊!
  更可悲的是,童年时的我,还认为我们草原的王爷是王中之王。温都尔,在蒙语里是高的意思。温都尔王,高高在上,名副其实,这还会有错吗?我当时尚未有幸见到过王爷,只见过王爷的左膀右臂——东协理和西协理。好大的官儿,牧人们只把他们简称为:大玛力嘎和小玛力嘎。大玛力嘎老声老气,小玛力嘎恶声恶气,但天天都这样不断重复着向我们讲王爷的恩德,我稚嫩的心灵上能不留下一道深深的烙印吗?
  高高在上的温都尔王啊!
  云里雾里一般。只听爷爷生前对我说过:世代的温都尔王爷都肥硕无比,粗壮过人,难挪难动,只能威坐在深深的王府内。后来似一代不如一代了!当今的王爷虽仍一顿能吃半只羊,却体态大不如前了。老王爷肥胖惊人,竟伸手难摸到自己的屁股。而当今王爷虽重量仍超常人,但已经可以举步挪出王府了。坐不稳当,不祥之兆!多亏了有王府家庙的乃登喇嘛妙语连珠,笑话不断,才总算免了当今王爷许多躁动不安。难怪牧人们总很感谢这位瘦小枯干的喇嘛爷。须知,王爷每次出巡,奴隶就得执一层皮。
  但王府的王法却仍森严地笼罩着整个草原!
  奴隶,当是王爷天生会说话的工具。忠诚,驯服,只能匍匐在地思罪。意外造成王府牲畜的死亡,罪无赦!小的鞭答,大的戴枷,心爱的直至以命偿命!即使你再把温都尔王虔诚地奉为王中之王,也很难幸免于祸。而眼前暴风雪中就死去一匹王爷的母马,至今仍冰雕一般冻硬在雪谷里。虽然阿妈舍弃生命托出了一匹银色的小马驹,但看来还是难逃王府王法的。罪无赦!大祸就要临头了。失去了母亲之后,我又面临着丢掉父亲的灾难。
  我诅咒梦中那条飘落的哈达……
  我几乎忘了失母的巨大悲痛,只顾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要知道,关于那灰色母马的神奇传说,早就在温都尔大草原上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当然,其间更多的还是对阿妈奋不顾身的赞颂,但王爷最关心的肯定还是他那匹带有传奇色彩的母马。大小玛力嘎经常巡视在各畜群点之间,消息会不胜而走很快传进王府的。厄运难逃,我开始仇视那匹同样也失掉母亲的银色小马驹。
  而它竟置若罔闻……
  有索布妲姨妈给它从畜群上讨来的乳汁,小马驹竟似乎不知道自己有过母亲。典型的有奶就是娘,竟在姨妈的面前撒起娇来。一双眼珠子清澈如水,似溢满了欢欣的调皮神情。浑身上下洁白如银,柔软的小马鬃就像飘动的轻云。四只小腿已经能够站直了,小马耳朵好像也能够不时抖动一下捕捉声音。渐渐地它好像不安于在蒙古包里了,小脑袋一顶竟把木门顶开了。眼望着外面的茫茫雪野好不兴奋,出人意料地还“咴咴”叫了起来。实在是可爱极了,小珊丹也不由得跟着笑个不停。
  望着,望着,我又恨不起来了……
  本能,一种牧人天生的本能,使我又猛地把小马驹抱在怀里了。索布妲姨妈落泪了,还对我说:亲亲它!它身上有你阿妈的爱……我哭了,小马驹也在咴咴地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交融,刹那间便在我的心头涌现了。
  我能感觉到小马驹也和我一样……
  但是明天将面临什么呢?
  森严的王爷府……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一天终于到了,在战战兢兢的等待中终于到了。一开头,是王府的亲丁先把阿爸从马群上抓走了。随之便传下话来,命我也带着小马驹前去王爷府。索布妲姨妈当即惊叫了:祸及子孙!难道要祸及子孙?
  六岁!我便可能成为罪犯……
  我完全被吓蒙了,不会哭,不会叫,只是在王府的亲丁押解下木然走着。恐惧充满了心头,完全不知道随后他们是怎么把小马驹搞去的。为什么还要带去这无辜的小牲灵?神秘莫测。我只感到昨天的仇视是那么多余,原来我俩是同病相怜的。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王爷府……
  巍峨,森严,高墙环绕,大门外还镇着一对巨大的狰狞的石狮子。遥想当年,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很可能也曾金碧辉煌一时。但现在它却好像老了,阴沉沉的,仿佛只剩下了一片灰暗。只有后院内的家庙香火旺盛,不时传来众喇嘛的嗡嗡颂经声。
  我终于跌跪在温都尔王面前了……
  从未经历过的场面,使我吓得只剩下发蒙了。我不敢抬头,只顾得匍匐在地抖抖瑟瑟。但我内心却还有个不屈的声音:我没罪!我阿爸也没罪!是暴风雪杀死了那匹母马!是老天爷要了它的命!一种本能的驱使,驱使着我想喊,想叫,想说!
  “抬起头来!”一声威严的大喝。
  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我已被亲丁抓着头发只能仰视了。天哪!爷爷说过王爷一代不如一代了,但在我看来他的肥硕胖大已足够惊人了。肥下巴颏耷拉在胸脯子上,胸脯肉又耷拉在大肚子上,而大肚子沉甸甸地耷拉下干脆把盘坐的腿这严了,只剩下一双小小的王靴尖儿,颇为滑稽地露在肥肉外面。
  “啊——嚏!”猛地一个喷嚏。
  惊心动魄,声势浩大!我看清了,这是王爷在吸鼻烟,喷嚏打得令他颇为畅快。再看两旁,右手站着东协理——大玛力嘎——一个满脸长满褐斑的瘦高挑儿老头儿。左手站着乃登老喇嘛——一位既能给王爷说笑话又常给穷人施医施药的矮小老头儿。啊!没有小玛力嘎?我早听爷爷生前说过,只要凶如虎狼的小玛力嘎不在场,王爷往往还是不乏仁慈的。现在这位壮年气盛的西协理不在眼前,或许正是我为阿爸喊冤叫屈的时候。
  “冤枉啊!”我挣扎着大叫一声。
  “嗯?”王爷当即努力瞪大着那双小黑豆似的眼睛。
  “不是我阿爸!”我不顾一切了,“是老天爷……风,还有雪……怪叫,恶吼,还冷!冷!冷!冻裂了石头,冻崩了山崖…”
  “嗯?”大玛力嘎也伸长了细瘦的脖子。
  “可!”我一咬牙完全豁出去了,“可我阿爸,是个最好最好的牧马人……最好最好的,人人都这么说……为了马群,七天七夜没有回家……还把阿妈叫了去……阿妈!我要我的阿妈……”
  “别哭!别哭!”只有喇嘛爷的声音是柔和的。
  “阿妈!”我干脆嚎啕不止了,“没了、永远没了……别、别再杀阿爸,别、别再给他戴枷……”
  “啊——嚏!”王爷又是一个喷嚏。
  “听着!”谁料大玛力嘎竟如闻圣旨,制止住我的嚎啕便当即宣示道,“王爷深深体察子民苦情,一切差错概免于追究。查牧马人夫妇格尽职守,其妻竟为王爷群畜舍其性命。为此,特传见其子敖特纳森觐见王爷,以示王恩浩荡!”
  王恩浩荡?这的确是极为罕见的!
  天哪!阿爸可以不死,我还成了草原上第一个得以觐见王爷的奴隶的儿子?
  深感意外,大为激动……
  过了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在这场暴风雪后冻死的牲畜太多了。如何对待放牧的奴隶?因此便有了大小玛力嘎之争。小玛力嘎坚持:从祖制。大玛力嘎却认为:恐怕逃亡的奴隶太多了。王爷要乃登喇嘛占卜决断,遂才有了这次觐见之举。当时我并不懂得,竟只顾得深感满足了。
  “王爷!”好像乃登喇嘛并不满足。
  “嗯!”胖王爷仍然是简单地哼了一声。
  “嘛!”下头的却好像早已明白了,蓦地我的眼前便闪现出了那匹银色的小马驹。亲丁们推着拉着,把它呈现在温都尔王的座下。
  “好马!”大玛力嘎失声惊叫了。
  “嗯?”王爷也在瞪大黑豆眼睛。
  这实在让我在激动之余又惊讶不已了,他们这是在又想干什么?
  但小马驹却似没这么多问题……
  它还小,更没有人那么复杂的思维。乍然出生在草原上,当然会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即使在王府阴森的殿堂上,它也敢于无拘无束地咴咴嘶叫。像一团洁白的轻云一样,竟自由自在地踢动着小蹄子走动起来。
  “王爷!”乃登喇嘛又像在提示着什么。
  “嗯?”但王爷仍目不转睛。
  我早听爷爷说过,历代的温都尔王都酷爱好马、好弓、出色的摔跤手!这关系着王府的地位和荣誉,为的就是每年在那达慕盛会上和各路王爷一决高低!看来,当今的温都尔王是爱上这匹银色的小马驹了。这对我无所谓,因为我早忘了那个洁白哈达飘来的梦。
  “好马!”大玛力嘎又在自语。
  “好马?”乃登喇嘛只像对着他说,“您忘了吗?它的降生不但引来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还克死了母马,妨死了为它接生的女主人!”
  “嗯?”但王爷仍似犹疑不决。
  “达力嘎!”乃登喇嘛还似只顾着和大玛力嘎说话。达力嘎,对官员尊敬的通称,足见喇嘛爷下面话语的分量了,“要是办不到,小玛力嘎会怎样看您呢?嘻嘻……”
  “王爷……!”果然大玛力嘎也提示起王爷了。
  “嗯……”王爷还在沉吟。
  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更没想到这会决定着我的未来。
  多亏了小马驹及时拉出几颗马粪蛋儿!
  这简直是蔑视温都尔王的至高无上,自在得实在没了边儿。
  “天哪!”乃登喇嘛惊呼了,“果然是个不祥之物!不但克主,竟然敢用污王府,秽及王爷!还不快……”
  “来人哪!”王爷终于在惶恐中难得地开口了,“赏给他!”
  “给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给你!”大玛力嘎说,“为了奖赏你母亲对王爷的效忠,特示恩宠!”
  “还不谢恩!”乃登喇嘛催促我说。
  我匍匐在地了……
  我不知道,这是王爷让更多牧人为他卖命早就策划好的。更不知道乃登喇嘛果然有颗佛子般的心。当然,王爷的几乎变卦也就一无所知,而只有被摁倒在地谢恩了。
  我很快就被逐出了王府……
  绝处逢生!我不但没有失掉阿爸,而且成了草原上第一个有了自己马匹的奴隶。
  这意味着什么?小马驹咴咴地叫着。
  我想起那洁白哈达飘落的梦。
  这到底是祸?是福?
  啊!马背上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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