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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三爷终于随着小瘸驴儿走进了陈爷的府邸。
  好您哪!那娘儿们也好像认输了,一连好几天竟能相安无事。而白三爷不卖祖宗的故事却在茶楼传开了,愣让老少爷儿们骄做了好一阵子:是得教训教训这些小匪派儿了!要想把大裤裆
  胡同扒平了,那不等于要刨祖坟吗?
  得!白三爷又成了英雄!
  白三爷自己也踌躇满志,一个心思就想着给祖传这一行争光露脸。这一天,他穿过大裤裆胡同,正准备去陈爷府上大展宏图。谁料想冤家路窄,却又偏偏碰上了这两位对头。白三爷向来是真人不露相,背起手儿走得更潇洒了。但背后那甘当三孙子的男匪派儿竟口出不逊,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呸!出土文物儿!”
  “什么?”白三爷当即停住,本想给他个难堪。
  “多嘴!”谁又料想,那女的竞狠狠给了那小子一句,而且使劲儿一拽,拉着他就走,只给白三爷留下个琢磨不透的背影儿。
  白三爷立刻感到:这事儿还不算完……
  果然,过了几天,这两个家伙虽然只串小铺面,专尝各种风味小吃喝,但大裤裆胡同里的正人君子却突然增加了好几倍。宁可丢下自个儿的小铺面儿,也得来这乾隆爷留下的茶楼里泡着,整日里神神道道地议论白三爷此次玩驴的目的,致使古泉居里久久地弥漫着一层儿愁云迷雾。
  玄哪!……
  要知道,这位窝囊的财神爷有十好几万哪!而这小子却从来不吃、不喝、不穿、不戴、不玩、不乐,加之那成堆的钱儿又不储、不存、不动、不用、不借、不花,愣成年累月沤在那又破、又烂、又脏、又臭、又阴、又暗的屋子里招苍蝇呢?从古至今只听过玩鸟、玩蛐蛐、玩鸽子,谁听说过玩驴啊?天哪!可别让白三儿这位精明主儿,借着玩驴明偷暗抹地全给玩了去。
  这年月,什么事儿都能办得出来……
  白三爷听着真揪心,他没想到后院里这么容易就点着了火。按说,烧饼刘、修脚李、肉串杨、杂碎赵等等,都是从小一起长大
  的老伙计,而现在背后嚷嚷得最厉害的也正是这几个。但白三爷却脸上一点儿都不露,更不逢人就解释,只是笑眯眯地在心里头琢磨着。
  背后的嚷嚷声儿更大了……
  也难怪老少爷儿们这么忧心忡忡,是这位迷糊财神爷的钱儿早招上苍蝇了。大裤裆胡同乃藏龙卧虎之地,有时候就难免有点儿鱼龙混杂。虽然驴财神的府邸就离派出所不远,但一些小玩闹们还是自有自己的生财之道。干吗动刀子见血呀,不就是这么位耗子似的胆小人儿吗?于是,半夜里便有人敲这位的门儿,而他还总是闻声而起,愁眉苦脸地就往门缝外塞出两张大白边儿。就是在闹市里也是如此,他在前头梦梦悠悠地走着,身后也难免有人用钢笔杆儿捅他腰眼儿一下,而他还是绝不回头,只把手伸后悄悄递出两张票子。失者不吭,得者不哈,动作迅速,配合默契,绝不去惊动公家人儿。就是有人发现产生疑问,他也总是摇头否认。
  如今,白三爷要比这些主儿能耐啊!
  白三爷却仍然不动声色,而且还天天陪着驴财神来茶楼喝会儿茶,好像是天天要来看伙计们的白眼儿似的。任大伙儿再窃窃私语,他都当没听见,只顾按祖传规矩,主子似地伺候着陈爷。这简直不仅仅是玩驴,而是玩人哪!更可气的是,那位窝囊主子也仿佛置若罔闻,竟像是离了他就没法活似的。
  这不等于臊大伙儿的皮吗?
  这一天,老少爷儿们便决定动点“真格”的了。因而刚等这一主一仆一上茶楼,大伙儿就逼着老掌柜亲自去“套”一下白三爷的底儿。哪想刚等老掌柜一开口,这位竟脸上不红不白,冠冕堂皇地和大家叫上劲儿了:
  “诸位!我白三儿到底要干什么?按祖宗的话说,是辅佐主
  子!按时髦的话讲,叫发展驴肉事业!除此而外,如若再有半点别的心思,我白三儿就不得好死!”
  辅佐主子?发展驴肉事业?谁信这个!”
  古泉茶楼里,顷刻问便是一片窃语声。也不看在大裤裆胡同混饭吃的都是些什么主儿,愣想拿这么几句话儿糊弄人?于是大伙儿的主攻方向便转了,迎着窝窝囊囊的驴财神便是一片同情的寒暄:
  “陈爷!这边儿坐!”烧饼刘首先搭上了茬儿。
  “这、这……”这位显然不情愿离开白三爷。
  “您!”饶饼刘话中有话,“是该换身儿行头了。要不,大伙儿也觉得对不起您,嘿嘿!您这么一艰苦,也不知道日后会便宜了谁?”
  “这、这……”驴财神刹时像芒刺在身,更结巴得说不出话了。
  “也是!”修脚李又搭上话了,“您一辈子油光滑溜惯了,新的刺挠,可您也总不能一辈子就是咸菜疙瘩就小米儿粥吧?”
  “这、这……”驴财神似乎顿觉恶心,更没词儿了。
  “唉!”轮到杂碎赵出场了,“从小油烟儿熏的!可小驴儿再亲,也不顶个老婆吧?您哪!是到挑一个的时候了,有人管家,别人也就少打您主意了!”
  “这、这……”驴财神又是一阵结巴,突然失声儿号陶大哭了。
  古泉居茶搂内顿时一片混乱,人们一个劲儿埋怨杂碎赵:干吗呀?话是“哨”给那位主儿听的,为什么偏不小心去捅驴财神的心窝子?.他老子不就是给他提媳妇儿那天晚上把自个儿劈死的吗?
  只有白三爷一直安然地坐在一边儿,微笑着聆听大伙儿和
  陈爷搭话儿。见主子大哭才略显慌了神儿,忙上前帮着众人安慰:
  “别、别难过了,大伙儿不也是为您好吗?”
  又过了几天……
  古泉居茶楼显得稍消停了一点儿,烧饼刘、修脚李、杂碎赵、裁缝王、估衣孙等等,似乎在这里泡的劲头儿也不那么长了。好像面对白三爷的我自岿然不动,老少爷儿们都有那么点儿没辙了。其实不然,只有茶楼老掌柜心里最清楚:大裤裆胡同里讲的就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见了好处谁想钻在被窝里独吞,没门儿!为此,这几天大伙儿改变了战术,一个个见义勇为的劲头儿大着哪!发展驴肉事业?屁!宁可下辈子儿孙都不吃,也非把白三儿这小子扳倒不可!于是每天晚上都有人跑居委会和派出所,差点儿填火药把两地儿都填平了,可临走还都得咬着耳朵来这么一句:
  “仅供您参考!您可给我保着点儿密!”
  大伙儿都战战兢兢地等着那么一响儿,古泉居茶楼这才显得战战兢兢地暂时这么消停。但白三爷却似乎不知道,每天照旧陪着陈爷来泡茶楼,瞧大伙儿默默无语,竟然还挑头儿说上个荤故事。
  这一天,似乎火候已经到了……
  头天晚上大伙儿就得到了讯儿,白三爷把整座茶楼给包了,专门要请大裤裆胡同的头面人物来喝茶。白三儿这是怎么了?玩驴又玩出了什么新花招儿?因而大伙儿虽不愿为白三爷抬这个轿子,还是经不住诱惑都来了。
  嗬!这才叫大裤裆胡同英雄大聚义!
  上楼一瞧,今天的茶楼要多干净有多干净,要多规矩有多规矩,要多正派有多正派,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当头正面坐着德高望重的老掌柜,紧挨供着愁眉苦脸的驴财神,身后便是提着大茶壶垂首而立的小顺子。而白三爷则抱着个小包袱恭迎在门口,打前照后,外接里应,既不失热情大方,又显得端庄正派,只不过眼神儿里稍稍透出点令人莫名其妙的凄凉。
  谜,简直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谜……
  老少爷儿们正准备等着一层层揭这包袱皮儿。谁料想,白三爷刚等大伙儿一落座儿,便恭敬地回身看了陈爷和老掌柜一眼,然后就双手抱拳,开门见山他说上了:
  “谢谢诸位前来捧场儿!我白三儿知道,打从那小瘸驴儿一进陈爷的院子,大伙儿就开始为那十几万块钱儿操上心了!”
  开门见山,令人不好意思……
  “也说真格的!感谢陈爷信得过我白三儿,这笔钱现在还真在我手上,一共是十二万六千三百六十六元八角四。另外,又从炕筒子里掏出了三张大清国的银票,一张烟儿熏了,一张火儿燎了,一张剩下大半截子!”
  一针见血,顿使全场大哗……
  “说来诸位一定不信,今儿个我还全抱来了,这不,就在这手头小包袱里!”
  出语惊人,使举座目瞪口呆……
  这还不够,白三爷把小包袱放在茶桌上,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解了开来。只见随着一片失声惊呼,当即有几位茶碗失手落地碎了,又有几位屁股抬起再难落到凳子上去,还有几位脖子僵直缩不回来……
  钱儿,一捆又一捆的大白边儿……
  但白三爷好像觉得这还不够意思,他一捆一捆地搬弄着,最后竟专门捡出一小捆儿说:
  “可现在这包袱里是:一十二万六千八百六十六元八角四分
  整,还多出这整五百!”
  事出意料,更令众人膛目结舌……
  “老少爷儿们!”白三爷却不急于解答了,渐渐热泪盈眶,半晌才说,“别怪我白三儿没出息,一提祖宗就当着大伙儿抹眼泪……您哪!伤心……我爹是传给我这么一碗饭吃,可从来就没有教给我坑人。他老人家临死就留给我两个字儿:厚道!我没出息,这好些年来我把老人家的牌子差点儿砸了,可就从来没敢忘过这两个字儿!唉!您瞧,我说这个干什么?……”
  停顿得满屋又活转过来。
  “得了!当着诸位的面,今儿个就把话兜底儿说清了,我劝过陈爷:钱儿窝着要招鬼呀,成天往外递也不是个事儿啊!这年月,亮彻了正保险了。也是陈爷爱国,他老人家琢磨来琢磨去就赏我白三儿这个脸儿了。这不,连那五百整……”
  撩拨得众人又开始注意。
  “说明了吧!我白三儿也为陈爷操过心,暗地儿找过派出所,提过陈爷被诈这档子事儿。连带我背后这么一查、一访、一咋唬,没几日,还真追回了这五百多!陈爷由这儿更爱国了,一句话儿:存!”
  说明得本应使人众人肃然起敬……
  “老少爷儿们!我白三儿原想,陈爷那汤褪驴可是一宝,连外国人都瞅着眼红哪!青龙桥的失传了,咱可不能再让大裤裆胡同的一绝也没了。这么好的年月,这能对得起谁呀?陈爷出山有苦处,而我白三儿又是天生祖传跑腿的命。得!咱就为陈爷敲敲边鼓吧。可又有谁能料想到,正和陈爷商量在节骨眼儿上,半道儿竟落了这么个下场。既然诸位信不过我白三儿,不肯赏脸让我吃这口饭,那就请诸位当着陈爷和老掌柜的面把钱儿点清了,我白三儿也该回家重新溜鸟去了。得了!老少爷儿们,话说清了,咱们也该散了!”
  结束得令人大感意外。
  白三爷收拾好钱,扎好包袱,双手奉还在陈爷面前,然后带着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儿,真的准备着就要走了。谁料想,驴财神却不接受,竟像要失掉主心骨似地一下子慌乱起来。
  更奇怪的是,老少爷儿们也全都不吭声儿。
  应该说,这一招儿不可谓不绝:亮彻了撤手儿就走,下半篇文章留给大家去做。可这年月的老少爷儿们谁是吃这个的?慌乱中透着稳重,失措中仍不失沉着。烧饼刘当即觉得尿憋得慌,修脚李随之也想到澡塘子水冷了,裁缝王竟立刻和肉串杨讨论起烤羊肉串儿的火候。剩下几位,也只是纷纷表示遗憾而不加阻拦,端起扣碗儿齐夸白三爷赏的茶这才喝出点味儿来。
  您还别说,白三爷也不含糊,竟满脸带笑,一抱双拳,潇潇洒洒地走了。
  那一直手脚失措的驴财神,此时却突然一声号陶痛哭起来,抢天呛地,但结巴着什么也喊不出来。大伙儿刚刚围上劝解,他竟一把把那小包袱夺了过来就走。仿佛白三爷走了,他那爱国之心也跟着全没了。
  又两天,古泉居茶楼真的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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