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德强离家快两年了。他现在可长高啦。细条条的个子,胸脯高高的,一身很合体的草绿色军装,腰间围着赭红色的皮子弹转带,左面挎一支带淡黄色木漆外壳的驳壳枪,右面挂一支七星手枪,皮枪背带上插满了发亮的子弹。膝盖以下,打着紧梆梆的裹腿。呀,真英俊威武啊!
这二年德强经历的事可真不少,打了无数次仗。他很快学会了骑马,并成为出色的骑手。他能在马猛跑时,赶上抓着马镫窜上去,骑在驰骋的马上可以把地下的人拉上马来,马跑着他可以钻到马肚子底下躲避枪弹和障碍,并能在飞奔的马上转回身,稳稳地开枪射击……可这也是他吃了不少苦头换来的收获,也是那个老号长教给他的呀!
说起老号长来,可真有意思。德强刚参军时给团政委当通讯员,就和老号长在一起。刚上来他见老号长满脸黑胡子,鼻子红红的,好象老在生气的样子,心里很有点怕他,可是住了没几天,德强就同老号长有说有笑了。他非常喜爱这个老头儿呢。
那还是在德强参军几个月以后,一次缴获到敌人一匹大洋马。这马全身赤红,没有一根杂毛,和熟透的枣一样颜色,谁见了谁说是好马。那时德强还达不到它脊背高,却老想骑上跑跑。可是它的性子象把烈火,人一凑近前去,它就颤抖着鬃毛,嘶嘶地叫起来,如果你还不走开,它就摔蹄子踢你了。
说也怪,可它就是对老号长一个人驯驯服服,百依百从,老号长就越发自豪,向人们得意的夸口。其实他也是以痛苦的代价换来的,只是他不告诉人罢了。是一天晚上,老号长悄悄把马牵到沙河滩,自己要先来试一试。不料他刚上去,还没等抓紧嚼子,那马就又踢又蹦撒起野来,没多会,噗嗵一声,把老号长摔到水里了。
老号长全身湿得象个落水鸡,气狠狠地走回来,浑身冷得打哆嗦。他抓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喝下半瓶酒——他自己常说,这是他改不了的缺点,一摸胡子,到马棚里把马拴紧,狠狠地教训了它一顿。
早晨起来,人家见老号长的衣服都湿了,就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一面生火,一面笑哈哈地说,是白天没工夫洗,趁夜洗干净,早晨一烤就干了。
过了几天,老号长把于团长的通讯员于水——他是不久前从连队里调来的,陈政委的通讯员德强和参谋长的通讯员小张找来,指着马说:
“看,好吧?别争别争,一马三人要,不能把它切开呀。
这样吧,你们哪个能骑住它不摔下来,就把它给哪个。”
三个小家伙都眼睁睁地瞅着马,很是羡慕,可是也都知它性子烈,不好骑。于水眯眯着眼,笑着说:
“老号长,你倒先给咱们做个样看看呐。”
“对呀!做个榜样咱们看个热闹吧!”小张有些幸灾乐祸地附和着。
德强站着没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瞅着那高大的骏马,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
老号长知道他们要拿他这一手,也正合上自己的心意,说了声:
“吓,瞧着吧!我老孙不是说大话……”他蹬上马镫,随着那马弯转身子的劲儿,疾身跨上去,马直刺地向前奔去……
德强非常敬慕地注视着老号长的每一个动作,心里热乎乎的。等老号长跑过一圈转回来,他立刻想去骑,老号长却把缰绳交给于水,说:
“先让这小伙子试试,他要不行,你们俩就别想吃这‘天鹅肉’啦!闹不好摔坏了,我老孙可担当不起哩……”他说着又笑起来。
那马又踢又蹦,于水费好大事刚上去,立刻又被摔下来,脸也被沙子擦了一块皮去。
老号长摸着下颚的胡子哈哈笑道:
“好了吧?小伙子,你们还得几年才行啊!”
“老号长,让我试试。”
老号长一见是德强走上来,就看他一眼,又笑起来说。“小家伙,见了好马别忘了命,算了吧,这可不是好玩的!”
“不,我一定要试试!你刚才不是说每人都要骑骑。”德强很倔强地说。
老号长收起笑容,瞅了德强一刹:
“好,好吧!”
德强充满信心地接过缰绳,刚要去骑,那马仿佛瞧不起他小似的,嘶嘶叫起来,屁股还不断左右扭动。德强心里有些慌,但他并不畏缩,用力勒住马嚼子,猛一跳抓住鞍,趁马在弯身,蹬上马镫一抡腿,忽地上去了。大概是马不服气,又觉得背上的人很轻,就疯狂地撒开四蹄飞跑,身后扬起高高的沙土。德强身子趴伏在马脖子上,两手紧抓住马鬃,只听得耳旁的风忽忽吹着,模模糊糊地看到两边的树木、房子纷纷向后倒去。
德强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因为那马根本不听他的约束、横冲直撞地只管跑,渐渐地后面老号长他们的呼喊声也听不到了……
马飞奔进村,街上的大人小孩慌忙向两边闪,鸡飞鸭叫地乱成一片。
迎面来了几辆送粪的车子,德强一看心慌起来:如果让马冲过去,会踩伤人的!他心里一急,顾不得许多,就一头栽下来……战马是有这种习性的,当它的骑者掉下时,它会立即停住。
人们都吃惊地赶过来。不一会,老号长他们也喘吁吁地跑来了,七手八脚忙着把跌在粪堆上的德强救起。幸亏粪泥是软的,没有大伤着。德强被唤醒过来后,扶着老号长,一跛一拐地回团部去。
陈政委一见可生气了,严厉地斥责老号长。老号长也承认自己做的不对。德强却一面抱着撞脱臼的腿吸冷气,一面说:
“政委,不怨老号长,是我要求干的。不是学着老号长的动作我怎么也上不去那烈马。摔是摔了一家伙,可我又跟老号长学了一手。”
德强常跟老号长学本事。老号长是跟陈明政委从山东省委来的。去年德强给陈政委当通讯员时,陈政委常讲老号长作战经验丰富;他当过红军,参加过长征。他现在的任务是看管首长的马匹和这几个小家伙。德强他们虽然常和他嬉闹,可都很尊敬他。
老号长也很愿意把一切经验都介绍给他们。比如说不骑马行军时,遇到侧面的敌人打枪,你就到马的另一旁,脚步跟马走的一样齐,这样一匹马就能掩护两个人;听到敌人的子弹在头上锥锥的尖叫,你不要怕它,尽管往前冲,可是听到噗噗的叫声,你就要赶快隐蔽了……。
也许就因为他是从百战中钻出来的老兵吧,迄今还没有一颗子弹碰过他一下呢!有一次,子弹把他的裤子穿了一个洞,打完仗他笑呵呵地说:
“哈哈!这家伙想吃我的肉。嘿,我老孙有俺那一家子孙悟空大圣传授的‘分寸避弹器’,一分一毫都给它算好啦,它一辈子也别想擦我一根汗毛去。”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老头子象个小孩子似的,整天乐呵呵的,再艰苦的环境也不能给他带来一点愁闷。他也最爱开小家伙们的玩笑。
德强参军不久,陈政委的妻子侯敏——是位小学教员——来了。德强问老号长,在送洗脸水时应当称呼她什么。老号长扬着眉毛,一本正经地说:
“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人家是先生,又是首长的爱人,要有礼节才行!嗨,要叫她看看咱们八路军的文雅,对,要文雅。你要称太太,就说:‘请太太洗脸。’”
德强见他挺认真,就照他说的做了,结果把那女教员闹了个大红脸。老号长在窗外听着,乐得捧腹大笑。陈政委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是这老头子出的鬼主意,把他叫来责备一顿。老号长更乐了,为这事一连好几天合不拢嘴。
在老号长的带领下,德强、于水和小张几个小家伙长大成人,现在都成为首长的警卫员了。德强跟于得海团长,于水跟陈政委,小张跟参谋长。
一个月前,陈政委带着于水出去执行任务,今天就要胜利归来了。这消息振奋着全团人的心,上上下下忙个不停,象就要出发打仗一样。
德强全副武装,从大门里牵出两匹战马。白色的是团长骑的,枣红色的——就是那匹烈性的大洋马是他自己的坐骑。他打扫干净马身上的碎毛,备上马鞍,勒紧马肚带,把马拴在墙上的铁环子上,就立在门口,向西面大道上张望,专等政委归来。
嘹亮激昂的集合号声响起来。部队都向西面的沙河滩跑去。
一会,一个装束打扮和德强差不多的小战士飞也似地跑过来,近前看时,是参谋长的警卫员小张,小张边跑边嚷:
“小冯,快,快!来啦,来啦!”
于团长脸刮得净光,身上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熨熨贴贴的军装,大步从门里跨出来。德强牵着马,紧跟在他后面,向西沙河走去。
部队象要阅兵一样,线打的那样整齐的队形,行行列列地排在河滩里。战士们都哑悄无声,稳风不动,挺身肃立。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看热闹的老百姓,拥挤在堤坝上,围了个水泄不通。
于团长挺胸昂首,望着西方。
西方的大路上空尘土飞扬,渐渐一百多人的队伍出现了。
前面,陈政委同一个矮黑胖子并辔而行。这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柳八爷。
这柳八爷是胶东的土匪司令之一。早先也是农民起义的首领,但长期的野林生活,使他养成了浓厚的流寇习气。他手下有一百多人,个个身强力壮,每人一支钢枪,大都是神枪手。他们遍处游动,到哪吃哪,遇着不好说话的官吏和财主,就把他们抢劫屠杀一空。有一个时期,“中央军鲁东军区司令官”赵保原曾把他们收编,可是不到几天他们就叫赵保原吃了哑巴亏——把弹药搞足又拉上山去。抗战初期,八路军曾派人去动员他们抗日。柳八爷说叫他帮帮忙倒可以,参加八路军受人管束可不干。后来我们有干部到省委来往,经常请他们护送。敌人都怕他们。柳八爷把队伍布置在敌人碉堡周围,就对上面喊道:“不要打枪,我柳八爷今夜有事!”敌人真的不敢动了。因为敌人知道他的兵早都瞄好碉堡的枪眼,只要上面一动,马上就会准准打进去了。
为争取这部力量,陈政委到柳八爷队伍上住了一个多月,进行谈判和政治教育,结果到底说通了。不过他还保留许多条件,比如不能分散整编他的队伍:如果嫌不好,他有权不受干涉地脱离等等。陈政委都答应下来。他想,慢慢教育,是能把他改造过来的。
前天陈政委来信,把情况谈了。一来于团长要叫他们看看八路军的军容和威武——因为他们最傲慢,瞧不起八路军的阵容;二来也是表示欢迎:所以就事先做好了准备。
部队喊着欢迎的口号,宏亮的呼声齐起齐落,接着热烈地鼓起掌来,带动了看热闹的群众,也一齐跟着拍巴掌。
陈政委和柳八爷走到河滩下了马。
于团长和参谋长迎上前来。
陈政委作了介绍,就一同走到部队前面,进行阅兵……
德强和小张向于水互相友爱地笑笑,他们并肩跟在首长后面。
德强见那柳八爷两腮长满蓬乱的须髯,嘴上留着山羊胡子,身上穿着灰色的宽大褂,腰里用绳子勒起,屁股后横斜地挂着一把黑鞘的大片刀,粗大的刀穗缨黑里透红,晃晃荡荡,很是威严。五月天了,他还戴着顶大黄毛狗皮帽子,德强心里很好笑。
柳八爷对人们的欢迎,不知是惊异还是轻蔑,眼色有些迷惘,厚嘴唇斜咧着。看了一会,他有些不自在起来。他看到八路军的队伍整齐划一,个个精神抖擞,人人神采焕发,很是威武。再看看自己那一伙,一个个穿着长袍大褂,歪戴帽子拖拉着鞋,搭拉着脑袋歪着头,五颜六色,眉歪眼斜,真是乱七八糟。就拿他和于团长比比吧,也是极鲜明的对照。
柳八爷很恼火,心里不服气地说:“妈的!摆样子有个屌用?有本事比比手法!”
于得海团长一直在注意柳八爷的神态,看到他这种表情,心里早已明白,就带着钦佩的口吻说:
“柳八爷,早闻你好枪法!很想领教领教。就请亮亮手吧!”
“哪里哪里,也不过是虚传。嘿嘿!”柳八爷高兴得眼睛都笑眯了。他嘴上这末说,眼睛却寻找什么似地张望着。
“小冯,快!去准备好。”于团长命令。
“报告!早准备好啦!”一直站在后面的老号长插嘴道。他今天也被于团长逼着把胡子剃了,脸皮刮得发青,看去年青了好几岁。
“请柳八爷那边去吧。”参谋长让着。
柳八爷听说早给他预备好了,更是高兴,心想:“他们倒是真意。”
沙滩中央,队伍的前面放着一张桌子,桌面上摆有两个鸡蛋。在离桌子三十步左右,挖了一个沙坑。离坑一百步远,埋着一扇破门板,上面用粉笔划着大小圈圈——表示几环几环。
柳八爷站在坑边,抽出插在腰里不带套子、用一根长皮条拴住套在脖子上的手枪,向人群扫视一眼,举起枪说:
“看左面那一个!”“砰”的一声打出去。
大家跑过去一看,只见鸡蛋一动没动,子弹却从它中间穿个洞飞出去了。
人们鼓掌喝彩!
柳八爷骄傲地向于团长笑笑,说:
“请团长也试一试吧?”
于团长推辞说不敢;柳八爷也真以为他打不中,越发让得紧。于团长打不上,就更显示出他的本领了。于团长拗不过,接着德强递上来的七星手枪。看样子他很随便,连瞄都没瞄,手起枪响。大家一瞧,右面的鸡蛋也被打穿了。
又是一片鼓掌叫好声!
柳八爷心里暗暗钦佩,却又觉得不服气,就带点挑战的口气说:“人站着不动,打死东西,好命中。要是在马上,可就不怎么简单啦!”
于团长明白他的意思,一面应和着,一面指指架在大路旁的电话线,说:
“请上马!”那电话线是敌人占领时架的,离地面足有四五丈高。
柳八爷也不答话,翻身上马,打着马飞也似地奔过去,举起手枪,那杆子上的一个瓷壶乓的一声,变成了碎块。
人群大声喊好!
陈政委示意,德强拉过马来,于团长敏捷地跨上白马,向前急驰。德强撒开枣红马,随后紧跟。两马跑起来,一匹象白皑皑的雪球;一匹似红堂堂的火团。跑着跑着,只见于团长一招手,铮的一声,电话线断了。
这可把柳八爷和他的部下看呆了,无不惊讶佩服。他们没料到,八路军里还有这样的能手!
接着是柳八爷的一个姓马的排长,用大枪打那门板。这人吊斜着眉毛,劲头好象吃了两斤枪药那样冲,他虎凶凶地走上来,满不在乎地打了一枪,对面摆起小红旗,表示中了红心。他大模大样背起枪,轻蔑地瞥了他的对手——王东海一眼。
王东海是打兔子出身,百步内真是百发百中,但打靶却还是第一回,心里有点慌,加上这末多大看着,就越发心跳起来。他瞄了一会,打出去一枪。也正中红心,并且打进原来的弹洞里。
那个马排长狠狠地盯了王东海一眼。
比试完毕,柳八爷心里很服气,没有刚来那阵子的傲慢自大劲了。他尤其佩服这位团长。
从此,柳八爷的队伍就成为于得海团的一个营,经上级批准,陈政委派去一个教导员。
据说月亮和太阳是姐妹俩。妹妹太阳白天出来很怕羞,姐姐月亮就给了她一包绣花针,告诉她说:“谁要看你,你就扎他。”从此,那银盆似的月亮,发出幽静温和的柔光;而太阳老是羞红着发烧的脸蛋,射出万道刺眼的光芒。
村头小河旁堤坝上的路口,一边站着一个孩子。他们每人手里握着一杆戳枪,红彤彤的缨穗象火苗,雪亮的枪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孩子们的嫩脸蛋,被晒得几乎要流油,眉毛和鼻尖上浮动着一层汗珠。尽管阳光刺得厉害,他们还是眯眯着机警的小眼睛,了视着远方。
在堤坝上的树荫下,杏莉和秀子正给失学儿童上课,教他们识字算算术。秀子自她哥德强走后,就被选为儿童团长,杏莉是“小先生”①。
①小先生——由上学的儿童来当,负责教失学儿童和妇女学习的,有时也读报纸、做宣传工作。相当于宣传员。 |
“你看,来人了。”站岗的女孩子警告男孩子。“哎……是个女的。……夹着小白包袱①,象个干部。”男孩子用手挡着阳光,一面端详一面讲。
①小白包袱——因当时做地方工作的干部大都用白包袱皮包着用品,走哪都随身带着。故此群众常以此来判断他们是干部。 |
“哼,那说不定。”女孩子显然对男孩子的判断不以为然,“鬼子汉奸花招可多着哪。上次,咱们还不是抓到一个穿八路军衣服的汉奸?你不要马虎……”
“别说啦。来到了。”男孩子打断她的话。
星梅快步走过来,一看两个孩子的紧张神气,喜爱地微笑了。
“站住!”女孩子命令。
“上哪去的?”男孩子盘问。
星梅的脸红浥浥的,汗把贴脸的头发都浸湿了。她摘下草帽,一面扇着风,一面温和地答道:
“我到你们村去呀。”
“有通行证吗?”男孩子问。
“有啊。”
“拿出来看看。”女孩子吩咐。
星梅笑笑,把小白包袱移到左腋下夹着,右手伸进有襟的黑褂里去掏。可是她抬眼看看沙河里那一大群孩子,有的在树枝上摇晃着,有的在玩水捉鱼,有的在洗澡……眉头微微一皱,忽然吃惊地叫起来:
“嗳哟!可怎么好?掉啦!”
“掉啦?不是吧?”女孩子见她打量河里的人,就觉得这人象观察情况似的;一听说通行证掉了,更不信任地摇摇头。
“真的掉了。你们看……”星梅挺认真地把白包袱指给他们看,“我是干部呀!让我过去吧。”
“干部,干部也不行。干部更该有呢!”男孩子理直气壮地说。
“那好,下次来一定给你们补上。我有急事。我要走啦!”
星梅说着真走动起来。
这可把孩子们急坏了。女孩子上去扯住星梅的衣服;男孩子把两个指头伸进嘴里,鼓起两腮,吱——吱——吹响了报警口哨。
立时,沙河里翻腾起来了!
上课的撂下书本石板;在树上的不顾高低就往下跳;洗澡的男孩子也来不及穿衣服……所有的人都拿起自己的武器——棍棒、戳枪、木头刀等等,蜂拥而来。一刹就把星梅围了个铁桶似的严实。
那站岗的男孩子一见秀子上来,忙说:
“报告团长!这人不讲理,没有通行证强要通过!”
“她东张西望,看样子就有坏心!”女孩子气红了脸,瞅着星梅补充道。
星梅觉得有个滑溜溜湿漉漉的东西碰到胳膊上,低头一看,啊!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全身精光,皮肤黑黝黝的,身上粘满泥沙,还在向下淌水。他那对黑亮有神的大眼睛,很使星梅注意。
这孩子象个泥鳅似地从人缝中直往里钻,扯着秀子的衣服,带着哭声叫道:
“姐姐……”他挨到秀子的白眼,知道叫错了,忙改口道:
“团长!我的刀——俺的刀,叫谁拿去啦!”
星梅几乎要笑出声来。她看着这姐弟两个,心里想:
“哈,你看他们那对大黑眼睛多象他们姐姐呀!真是亲姐妹。大概他们的妈妈也是这样的吧?”
秀子没理会德刚,皱着短粗的鼻子,很严肃地上下打量一番这个自称是干部的人,然后粗鲁地问:
“喂,你是哪来的?”
“我嘛,是区上来的!”星梅装着看不起她的神气。
“区上,哪个区?”
“就是这个区。”
“没见过区上有你这个人!”
“区上的人,你都认识吗?”
“差不多。女的都见过!”秀子不耐烦了:“你这个人,听口声就不是本地的。来,咱们搜搜!”
这下子可了不得啦!孩子们一齐拥上来,扯的扯,拉的拉,把星梅的衣服也快撕破了。包袱也被一个孩子夺了过去。
弄得星梅哭笑不得,忙拉着秀子的手,笑着说:
“快别翻了,秀子——啊,团长!”她想起那孩子叫她姐姐遭到的反对,“儿童团长,我给你通行证。”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秀子。
秀子很奇怪: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呢?就着杏莉的手看过通行证,忙叫孩子们停下来。秀子傻着眼注视星梅一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说:
“妇救会长,对不起你啦。”
星梅笑嘻嘻地紧握着秀子的手,抚着站岗的那个女孩的头,说:
“哈哈,哪能怪你们呢?这是我自己故意找的呀!对,你们这样做很好!这才不会使汉奸漏网!”
那德刚抢夺了包袱,正同一个孩子在翻弄,看到别人都住了手,起初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后来秀子叫他,他才明白了。他想丢掉包袱跑开,但星梅笑着把他拉在身边,也不管德刚身上有水有泥,猛地把他抱起来,在他脸腮上亲吻一下,高兴地说:
“哈,小兄弟!怕什么呢?你多神气呀,长大后一定是个好战士!”又对秀子说:
“走,秀子!找你妈去吧!”
娟子的伤好后,被调到区上工作,担任副妇救会长。她现在可出息出了,跑遍了全区。
这个区是全县拥军支前工作的模范,而妇女在这里面起了很大的作用,这是与她和星梅日以继夜的工作分不开的。她现在对星梅真是从心眼里佩服。有好多事,她没办法,简直急得要哭,可星梅一指点,就亮堂了。她不再觉得星梅轻放和狂热了,而深深喜爱她那大方、热情、爽快的性情。她把星梅当亲姐姐看待,实际上星梅也比娟子大两岁。
娟子对姜永泉却有些疏远,在生活方面很少关照他了。(但她从不干涉母亲对他的疼爱和照顾,她觉得母亲疼他是应该的。)这并不是娟子对姜永泉的看法变了。不,正相反,在工作中她越发感到他好。她在努力向他学习。她觉得星梅正是配他的人。她一点也不嫉妒他们,反倒喜欢他们的结合。她尽量避免自己对他过分的、超出一般同志范围的接触,也只是怕这种接触会妨碍这一对相称人儿的幸福生活。可是这姑娘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在深更半夜的睡梦中醒来,一想起这事,心里还会升起一股很不好过的滋味,有时甚至还会眼睛发湿,挤出那末一点点泪水来。唉!真怪!
姜永泉是个不喜欢表露自己感情的人,遇到什么事就在心里压着,如果自己不说出来,谁也不会觉察。他对人很热情,但他的热情不是表现在口头上,而是真心地对人关怀,实际地对人帮助。他对同志的态度都是一样好,从不计较别人对自己怎样,对他个人,就是你骂他几句,他也不会发多大火,更谈不到报复。看起来他好象很迟钝、懦弱,可是谁要妨害了工作,他却变得容易激怒,对你毫不讲情面。
看来他很坚强,不易受感动和掉眼泪,但他内心里对什么事都很敏感,反应也很强烈。赶到表现到表面上时,那就是行动。在事情还不能作出决定前,看起来他的作风好象有些拖沓和迟缓,但一经决定,你马上又会感到他考虑问题周密,办事果断利索了。
对于和娟子的关系,他实在想得很少,只是有一点很自然的亲密感。按说他也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应该注意到自己周围的姑娘。可是不用说别人,就是对待在一起这末长时间的娟子,他也没仔细留意过她的长象,打量过她的身材,只不过和认识一般熟人那样,感到她在自己眼里很熟,甚至一听脚步声就能辨别出是她来。
但娟子对他的故意疏远,终于引起他的注意,慢慢地他为此有些苦闷了。他越是品尝这种疏远的滋味,就越感到过去亲密关系的可恋,他开始考虑起来。对,他的心里是有过她的呀!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变了过去她对他的那种可想不可说的亲切呢?他从内心检查,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他想找她谈谈,可是怎么张口呢?再说一个人的感情是可能变化的,何况人家又没表白过呢!也许是自己的猜疑,人家心里压根儿没有这回事?!……
人往往是这样,当两人正在相好时,倒不怎么感到这种友谊的重要,可是一旦一方要失去另一方的危险存在时,就会痛切地感到这种丧失的巨大和友谊的可贵,而已经失去了,就会懊悔当初为什么不好好珍贵它。那怀恋的情绪,也会随着时间的漫步,愈来愈浓地延续下去。
姜永泉想到最后,气愤地打自己的头,烦躁地说:
“去,去,去!被这些事纠缠着,哪有这些心思……”
正在这时,区中队长德松领着侦察员老张走进来。
“呀,老姜!跟谁在发火?噢,就一个人呐!”德松笑着嚷进来。他的下颚多了道伤疤。
姜永泉不由地红了脸,装没听到,不回答德松的话,赶忙走上来和老张握手,倒水让坐。他亲切地说:
“啊,老张回来啦!坐下,够苦啦!”
“没什么,没什么,腿练出来啦。嘿嘿!”老张笑着坐下来。他没门牙,说话透风。穿着灰蓝袍子,里面用绳子勒起,戴着破礼帽,留着乱糟糟的胡子。看打扮,活象个乡下进城跑买卖的人。
“老姜,老张把什么情况都摸透啦。我已派人通知大家来开会了。”德松兴奋地说。
“对。那就好!”姜永泉说,“老张,你先喝口水歇会吧。”他见老张脸上直淌汗,脊梁后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忙递条手巾给老张,就走进里房间。一会,姜永泉拿出一件迭得很板正的新粗布白小褂,给老张说:
“快把那灰大褂换下来吧,大热天穿这个可真够受的。”
老张接过褂子伸展开一看:
“啊,这衣服做的倒不坏,布织的又匀,和细布差不离。”老张称赞着,把褂子放到桌子上,“还是你穿吧,我的还可以对付。哈哈,穿上了就不象我那老本行啦!”
“快别说了。若是你伏天还穿那玩艺,人家也要疑心啦。
快穿上吧!我的还挺好,破了一补,还不和新的一样。”
姜永泉硬逼着老张穿上了。那白生生的褂子,确实给老张增色不少。他咧着没牙的大嘴笑着说:
“哈!倒真是量着我身材做的。教导员,又是冯大嫂子送来的是不是?”
“嗨,那还用问!除了俺大婶谁能织出这样好的布,做这末好的针线!”德松眨眨眼皮打趣说,“哈,老张!穿上这衣服,再把胡子一刮,真可当新郎啦!”
老张开心地笑道:
“就怕人家妇救会不批准……”
正好两个姑娘闯进来,一个细些的矮个姑娘嚷道:
“谁在这里说怪话,人家妇救会也不是随嘴唱的,背后说的什么呀?”
“好哇!叫玉媛和娟子妹来看看,老张能不能当新郎?”德松笑着嚷道。
那玉媛是区妇救会的干事,小嘴挺会说,听德松这一嚷,脸有些红,她白了德松一眼,冲着满脸通红、正在发窘的老张说:
“张大叔!你真要……哈哈哈……”她说不下去了,搂着娟子的肩膀笑弯了腰。娟子也搞得满脸绯红,给老张解围说:
“别说了,再说被张大婶听到,要哭着找来啦!”
老张就势下台:
“对啦,叫俺那老伴知道了,吵着要和我离婚,你们可要负责哟!”
一句话引起哄堂大笑,原来开会的人都来了。姜永泉招呼大家说:
“好喽,别闹啦!现在由老张把情况向大家谈谈。”
老张是个老“交通”,专跑敌占区。他经常化装成卖小鸡的,推着一辆小皮毂辘车,来往在敌我之间。虽然敌人封锁很严,但不限制卖好吃东西的小贩进据点。
有一次还闹了个笑话。民兵们在老张腰里搜出“良民证”①和手枪,把他绑着送到区上,还在他屁股上捅了几枪托子。
区中队一直活跃在敌人据点的周围,配合主力军打击敌人,保卫根据地的安全。蔚腥思返焦铝懔愕木莸憷铮潜伲静桓页隼础?
这次老张侦察得明白,东山村住着五个鬼子和一分队伪军,分队长就是郭麻子。他们每天上午在街里的广场上出操,岗楼子上有一挺歪把子轻机枪监视着动静。
老张还摸清了敌人的活动规律,并联络好里面的一个伙夫。
这是靠根据地最近的一个小据点。区委会决定坚决把它拿下来。
太阳刚从东山露出脸,射出道道的强烈金光,象是在大声地欢笑,藐视那层淡雾的不堪一击。蔚蓝色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越发显得它的深邃无边。
一群姑娘媳妇,穿得花花绿绿。有的提着一篮鸡蛋;有的挑着一担蔬菜;有的抱着个大公鸡……,她们嘻嘻哈哈,叽叽呱呱地夹杂在一大群赶集的人们中间,朝据点的西大门走来。
最前面,头上盘着发髻的正是娟子,她打扮得真象个俊俏的小媳妇。和她并排走的那个扎大辫子的闺女,一边走一边用手摸辫子,生怕有人把她的辫子扯掉似的,她就是玉媛。
守门的两个伪军,逐个检查向里进的人。结果人越聚越多,后面挤下一大堆。那些挑柴的男人们很不耐烦,大声吆喊道:“快点,快点!”
女人们都笑嘻嘻地拥到伪军面前。娟子嬉笑着说:
“老总呀,今儿逢集,这末多人,你到天黑也查不完呀!俺们都是才出门的女人家,想赶个早市,哪有什么禁物?快放俺们过去吧!”
“嗳哟,可累死俺啦!”玉媛把辫子一摆,讪笑着瞥了伪军一眼,“老总,你可要行行好啊!若是把俺的身子累出病来,可一辈子记恨你呢。你行行好,赶集回来买瓶酒请请你……
好了,老总开恩啦!放我们走了……”
妇女们不等伪军答话,就你一言她一语,又笑又骂,又叫又嚷,把两个伪军闹得晕头转向,张着大嘴,呆头呆脑地看着女人们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地走过去。
伪军挡不住人流,只好闪在一边看着他们向里拥。
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两个挑柴的。看样子他们累得很,把柴担放在门口,一面擦汗,一面向远处眺望。
过了一会,路上的行人已很少,只有远处稀稀拉拉几个赶集的老百姓。挑柴中的一个瘦长脸的人,给另一个身体粗壮的青年使个眼色,就挑起柴担走过来。他在一个站岗的伪军面前停下来,似乎在等着受检查。这时,那青年走到另一个伪军跟前。突然,都把柴禾担子摔翻,拔出怀里的短刀,照对手的喉咙刺去。
一个敌人倒下了。
那青年的刀被对手打掉,两人扭在一起。那瘦长脸的人急奔过去,又一刀结果了敌人的性命。
两人把敌尸拖到一边,那瘦长脸的人擦了一把汗,对粗壮的青年说:
“柱子!把门守住,不许任何人进去!”
“好!教导员,你放心走吧!”柱子很自信地回答。
姜永泉立刻向村里奔去!
与此同时,老张领着德松和另两个区中队员,每人推着一小车毛鸡,朝东门走去。
到了敌人岗楼子跟前,老张叫出那个联络好的伙夫,那伙夫同鬼子讲了几句,放下吊桥,就领他们进了岗楼子。
有一个鬼子认识老张,拍着他的头说:
“你的送鸡来的,大大的有?”
“大大的有。”老张恭敬地答道。
“这三个的干活?”
“帮忙的,大大的有!”老张指着每人的车子给鬼子看。鬼子高兴地点着头。
他们进了伙房。那伙夫把老张拉到一边说:
“不好啦,狗日的今天把机关枪拿去演习了。你看怎么着?”
老张一听,心想:不妙!我们的人不知机枪在操场上,这怎么好啊?他和德松一商量,对,先下手为强!
那伙夫领着德松去对付岗楼上那一个岗哨,下面一个鬼子和一个伪军由老张他们三个人来收拾。
那伙夫端着一碗鸡汤爬上岗楼顶,亲热地对鬼子说:“皇军大大的辛苦,鸡肉汤的,‘米什’‘米什’①的有!”
那鬼子一见,乐得咧开大嘴笑,忙接过碗就吃。
伙夫趁机两手抓住枪就夺。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俩人扭打起来。
掩在楼梯处的德松,提着菜刀抢上去,正碰那鬼子把枪夺过来,向瘦弱的伙夫刺去。那伙夫倒也机灵,向旁一闪,鬼子的刺刀撞到墙上,克嚓一声断了。鬼子刚拉开枪栓推上子弹,德松一个窜跳扑过去,抡起菜刀,把鬼子的头带帽子劈下一半。但鬼子的枪也响了,子弹打在洋灰墙里。
与此同时,老张和两个区中队员俘虏了下面的两个敌人。
老张和德松本来商量,得手后不发讯号通知姜永泉他们,以便悄悄过去告诉他们注意敌人的机枪。但现在已经响起枪声,不发讯号反而更糟,他们对空射出三枪。
娟子她们进门后,就围着看伪军、鬼子们上操。广场不大,夹在很多房子中间。化装成老百姓的区中队员愈来愈多,逐渐向队伍靠近。
两个鬼子指挥着伪军在转圈练步伐;郭麻子分队长同鬼子小队长在一旁吸着烟卷。他的姘头玉珍,怕在这小地方不安全,前天到大据点道水她哥哥王竹那去了。
象往常一样,因为天气热,敌人把枪摘下来架在一旁,子弹带手榴弹都挂在枪上。
伪军们见这末多人看热闹,特别是有那些年青女人们,心里乐滋滋的,怪神气地走着步子。
有一个家伙腿在向前走,那眼睛却瞪得象铜铃,直勾勾地向旁边盯着娟子,咧着大嘴,象要把她吞下似的。他一直把娟子看得心里有些慌起来:“莫非这人认识我吗?”娟子装害臊,转过头去,把脸藏到玉媛脑后。忽听吵吵嚷嚷一阵骂声,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伪军看女人出了神,叫了向后转走的口令他还在向前走,结果与前面转过来的那人碰到一起,摔倒了。这一来,队伍也搞乱了,郭麻子气得麻脸紫红,把那伪军喊出来,狠狠踢了两脚,罚他立正站在队外。娟子这才松了口气。
娟子她们正在紧张地等待中,姜永泉赶来了。
不一会,枪声响了!
这些看热闹的区中队员和干部们,都从篮子里、筐子里,篓子里、柴捆里、衣服里……拿出手榴弹、长短枪,下冰雹子似地向敌人群里打去!喊杀声震天动地,人们奋勇地向架枪的地方扑去!
伪军们乱了,空着手乱跑,炸死炸伤好多,有的举手投降了。人们抢到敌人的枪弹,更勇猛地冲杀。
郭麻子边跑边开枪,想冲出去逃命。可是噗嗵一声被打倒,他就躺着射击。姜永泉跑着去追赶那鬼子小队长,没防郭麻子正向他瞄准;但没等郭麻子勾扳机,娟子从侧后抢上去,举起枪把子,照他头上夯下去。郭麻子只蹬了一下腿,就再也不动了。
不料,两个鬼子先抢到机枪跟前,抡起扫过来。
几个人应声倒下去。姜永泉指挥部队冲到房子跟前,以墙做掩护。
那鬼子小队长趁这工夫,也冲到机枪跟前,指挥着边打边退。
人们被机枪打得抬不起头来。姜永泉知道发生了意外情况,这样硬拚是不行的。他正命令一批人从胡同插到敌人后面去截击,机枪却突然哑了。
原来是德松他们从小路包抄过来,准备夺机枪。鬼子一见背后受敌,就扛起机枪向西门跑去。
人们顺着墙根,跟踪猛追。
鬼子向后扫一会,跑一会,已经倒下一个了。那小队长见快要出门,就命令另一个鬼子堵住冲上来的人们,他好逃走。那鬼子跪在矮墙后面,拚命地扫射着。鬼子小队长刚跑出几步,迎面响起枪声;他忙趴下还击,可是枪打不响——子弹完了。他气怒地把枪狠狠摔掉,刷的一声抽出指挥刀,命令那鬼子回过头来给他开路。那鬼子正要返身,一枪飞来,他的腿被打断,走不动了。
这可把小队长气炸了,一刀将那鬼子砍翻,自己抱起机枪向西门冲来。
那枪是柱子打的。他刚要冲上去,见鬼子又返回来,忙又射击。鬼子小队长负伤了,可是他仍端着机枪直冲过来。
柱子见那冒着青烟的机枪口,离他只几步远,眼看鬼子就要冲出门了。这个妻子被敌人惨害了的青年农民,满腔充塞着复仇的怒火,眼睛都急红了!他把大枪一扔,迎面朝鬼子猛扑过去!鬼子的枪响了,一股热血涌出柱子的胸膛,但柱子没有倒下去。但见他身子向前微倾,他的两手抓住了敌人的机枪筒,立即有一股浓黑的油烟升上来!
大家眼睁睁地看到柱子瞪大两只眼睛,紧紧地咬着牙,象把生平的力量都使了出来,两手紧握着机枪筒,身子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
那鬼子小队长抽机枪抽不回来,打又打不倒他,也惊呆了!
柱子和鬼子小队长相持着。人们冲上来。
大家抓住鬼子小队长,柱子才倒下去。他两手还紧紧抓住机枪筒。
娟子去扒他的手,怎么也扒不开。结果用湿土把枪筒搞凉,才拿下他的手。枪筒太烫了,揭去柱子手上一层皮。他的胸脯、肚子、大腿,已见不到什么肉,全被子弹穿透了!
柱子那纯朴的脸上,一点痛苦的表示也没有。那双还瞪着的眼睛,依然炯炯有光,象是在向他的战友们告别。
敌人的岗楼子上燃起熊熊的火焰,烈焰冲上晴空,迎着正午的阳光,照亮了人们火热的脸。
母亲一面撒种子,一面喜爱地看着星梅刨地的熟练动作。星梅穿着白粗布短褂儿,脊梁后已被汗水浸湿一大块;短短整齐的黑黄头发,随着镢头的一起一落,一忽一闪地飘拂着,黑裤儿卷到膝盖上,露出红润坚实的腿干,两只不大不小板正的脚,插在刨起来的松软潮湿的泥土里,一挺一挺的,满有劲儿。刨过一会,她抬起头,把掉到红扑扑的长圆形脸上的几缕头发理到耳后去,用胳膊肘拭拭稍微高突的前额上的汗珠。看到母亲在看她,就闪动着那对光彩奕奕的圆眼睛笑笑,吐口唾沫到手心上,两手一搓,又干起来了。
母亲走到她身旁,又亲又爱地说:
“梅子,歇息会吧!”
“不累,大娘。刨完再歇息吧!”星梅笑着答道。
“还要强哪!看看,你比来时瘦多啦。白天给我干活,晚上要工作到半夜,还说不累呢!”
母亲把星梅拉到地堰边坐下,向地那头叫道:
“德刚啊!快拿水来给你大姐喝!”
德刚应声提着罐儿跑来,后面跑着嫚子拿着两个砂碗。走到跟前,嫚子叫道:
“妈妈,我要,我要!”
“要什么呐?”母亲接过碗问道。
“他——我哥哥拿的,蝈蝈。”嫚子指着德刚。
德刚把手藏到背后,吓唬妹妹说:
“要什么,要?早飞啦!”
星梅笑着拉过德刚,扒着他的手一看,果真树叶里包着一个蝈蝈;就说:
“好兄弟,快给妹妹吧。当哥的要让着妹妹啊。”
德刚给了妹妹,嫚子笑了。母亲说:
“领妹妹再去捉几个,可别惹她哭啦。冬天我就叫你去上学!”
看着那兄妹俩走后,星梅关心地问道:
“可真是大娘,怎么没叫小兄弟上学呢?”
母亲往碗里倒着水,说:
“他还小些,等些时没关系,在家好帮我照管点孩子。咳,冬天我就叫他去,那时嫚子就不大要人看啦。看,说着话儿忘了喝水,快喝吧!”
星梅接过水,用手背把嘴唇一摸,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一碗。母亲满意地笑着说:
“你真是老手艺!在家干过这活?”
“干过,大娘!”
母亲这块地是在村南山上。坐在这里,那北山就迎面展现在眼前。
现在是种麦子的时节,丛生的桲萝①的叶儿红橙橙的,一人多高的山草黄燎燎的,那旺盛的松柴针青森森的,山野上构成一片青黄灿灿的景色。山草被风吹得前后翻腾,宛如海水上潮时向岸边扑打的道道的澎湃波涛。
星梅指着北山赞叹道:
“嗳呀!这山真是财宝,不要人管就长这末多东西!怎么也不会缺柴烧啦。大娘,俺们那可没有呐。”
“是嘛,山峦比咱这薄地还强。”母亲接口道,“这会好啦,往年可不行,山多穷人还是没柴烧!梅子,听你说话有点‘西’②,我还没问你是哪儿人呢。”
①桲萝——一种丛生的落叶灌木,这一带山上以生它和针松为主。性质和柞树相似,但不能长成树木,只当柴烧,柞蚕就是吃它的叶子的。
②西——系指同本地讲话不同的口音。因此地以东口音都相似,而向西就有差异,故有此说。 |
“大娘!我是莱阳人。”
“哦,这可远了。你怎么自个儿跑到这儿来啦?家里还有谁?”
“咳,说起来话可长啦……。”
莱阳离这儿有二三百里路,在国民党胶东党政军总首脑赵保原的统治下,人民真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整天在死亡线上挣扎。
星梅家有父母弟妹,靠着租种几亩地,哪能维持五口人的生活!她长大些,就进了赵保原的兵工厂,当个小工。在工厂里她认识了一个叫纪铁功的工人,这人是个地下共产党员……后来,他们就订了婚。
在莱阳,当时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说莱阳,道莱阳
莱阳到处真凄凉
我问老乡为哪桩
只恨那赵保原把良心丧
祸国殃民喝人血
逼百姓走绝路上
爹娘儿女死路旁
说莱阳,道莱阳
鬼子来了更遭殃
赵保原投降小东洋
作威作福更猖狂
苦只苦坏老百姓
哪日才能见太阳
莱阳沦陷以后,纪铁功就领着星梅离开家乡,参加了八路军。
星梅在军队里待了一年多,和战士一样同敌人厮杀拚打,后来因工作需要,被调到地方上来了。
“现时他在哪呢?”母亲关切地问。
“他,在咱们兵工厂里。住在昆仑山里头。”
“家里的人呢?”
“不会好了,两三年没听到信息了。”
母亲没料到星梅这个乐呵呵的姑娘也有一肚子苦水,心想:“共产党里的人就是好,两口子都在外面革命,不在一块,又丢下家,真不容易呀!而我呢?倒老担心着自己的孩子。咳,谁的爹妈不想自己的孩子?谁不知道自家的炕头热呢?可要都守在家里谁出来打鬼子……唉!这些人都是好样的!我那德强一准也没把我放在心上,整天只顾忙着打仗的事了。娟子……”一想到娟子,母亲又看看星梅,觉得她们两个差不多,象姐妹俩似的。她笑着问:
“梅子,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啦,大娘。”
“啊,比娟子还大两岁,长的可差不多。”母亲疼爱地拉着她的手,“梅子,你也好成亲啦,打算多会呢?”
星梅羞红了脸,她心里出现了纪铁功的影子,浑身更是热烘烘的,那脸儿越发象朝霞似的鲜艳。她不好意思地说:“大娘,我们还都年青,再过两年也行。打鬼子要紧呀!”
她又理理头发说:“大娘,秀娟有‘对象’没有?”
“没哩。就是有,她不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咳,现如今不兴爹妈做主了,我也不愿多管。但愿她找个好人,做妈的就放心啦!”
“大娘,我看她和姜教导员就是正好的一对。你看呢?”
“呀,叫我怎么说好呢?永泉,敢仔好,真是个好人!娟子还不就是他教出来的?可人家的心也难说呀!”母亲心里很早就这样想了。她所指的好人,就是他。但她可也真猜不透他们的心思。
“哈,大娘!这不用你操心,我给他们当媒人吧!嘿,其实不用人介绍他们也早心热啦!我看哪,秀娟什么都好,就是大闺女气太重了。哈哈,太忸怩害臊了。大娘,同意不同意我对你那好闺女的批评呀!哈哈……”星梅笑得太厉害,流出了泪水,趴在母亲怀里。这使母亲觉得她和个孩子一样天真可爱。她兴奋地说:
“那,那才好呢!你呀,真是个好闺女,自己的事不着急,倒来操心别人的啦!娟子有上你这个好姐姐,别说说她几句,你就是打她几下,大娘也跟着说该打听!”
母亲慈爱地抱着星梅那由于激动兴奋而颤动的肩膀和胸脯,抚摸着她的柔发。星梅象真躺在自己母亲的怀里,带娇性的忸怩起来。在几年来炮火震荡苦难重重的生活里,她那忘记母爱的女孩子的心,现在被母爱的暖流层层包炙着,又复活了!
忽然,秀子从山底下急急忙忙地跑上来。她那嫩脸蛋涨得透红,急促地喘着气,胸脯一起一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和星梅骤然感到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了。母亲忙问:
“什么事?快说呀!”
“嗳呀……可累死我啦!妈,妈!我哥哥……”
“他怎么啦?!”母亲浑身一震。
“他,他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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