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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须有先生买白糖


  上回我们说莫须有先生赴小学履新时有资本三元,我们现在就从莫须有先生赴小学履新说起。莫须有先生赴小学履新,是挈了眷属一同去,只是把老太爷一个人留在老家罢了。那个老家在县城之内,这个县城差不多已经成了劫后的灰烬,莫须有先生的老家尚家有四壁,以后要建筑房子只须建筑内部。这个建筑内部的工程在此刻六年之后最后胜利之日已经由莫须有先生的辛勤告成功了。其实应该说是太太的辛勤。此是后话,暂且不表。那三块钱的资本,其实不能说是资本,是债务,是太太向其阿弟借来的,不过不久就由莫须有先生偿还清楚了,三块钱,内中应以二元作今日的车资,此去有三十五里之遥,时间足二十八年之秋,那时一元钱还等于一元二角,——说错了,应是一元二角还等于一元。莫须有先生任教之学校设在黄梅金家寨,太太有一位娘家亲戚在距金家寨一里许之腊树窠,今天去就决定先到那亲戚家作客,那亲戚家同莫须有先生也是世交,随后再商量在那里居住的问题。学校对于教员眷属是没有打算居住的地方的。我们且不要太写实了,让空气活动活动好了。却说莫须有先生一家四人,同了一名车夫,同了一辆手推车,出东城,上大道,真是快活极了,尤其是太太同两个小孩快活极了,因为他们在城内住着总是怕“来了!”这两个字代表了残暴敌兵的一切,至今犹谈虎色变,而当时一出城就解放了,就自由了,仿佛天地之大“怎么让我们今天才出来呢?”这便叫做命运。一城之隔而已,城内有恐怖,城外,只要五里之外就没有恐怖的,然而家在城里则不能出来,在城外有职业则又可以出来,这事情是多么简单呢?人生的恐怖又确实是恐怖,精神的解放又确实是解放,想否认也无从否认。居住问题,职业问题,本来同数字符号一样,好比你的通信处,可以在城里,可以在城外,可以写门牌第一号,也可以写第二号,只是摆布而已。所以我们的生活,生活于摆布之中,有幸有不幸,这便叫做命运。这一只大手掌摆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呢?以莫须有先生之高明,有时尚摆脱不开,即是说纳闷于其中也,想挣扎也。然而莫须有先生知道,这里完全不是道德问题,不是人格问题,不是求之于己的。至此便是知命,于是恐怖与解放都没有了。是自由,而人生是受苦。那两个小孩,一个叫纯,一个叫慈,纯是弟弟,慈是姊姊,慈十一岁,纯五岁。坐在手推车上的是纯同妈妈。慈同爸爸步行。慈的名字具写是“止慈”,关于这个名字,是莫须有先生得意之作,他说他确乎是竟陵派,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容易,总要用心思,很难得有文章本天成的时候,独有女孩儿的名字他起得很容易,便是这回到金家寨入小学四年级起的,以前的小名从此不用了。曾经有一位朋友质问道:
  “你为什么将女孩子命名止慈呢?”
  “‘为人父,止于慈。’我喜欢这一句话,我却对于小孩子太严了,尤其是对于我的女孩,故我起这个名字,当作我自己做父亲的标准。我是一个竟陵派,这个名字却是公安派,我自己认为很得意,然否?”
  莫须有先生说着感着寂寞,这些老朋友根本不讲究做文章,至于讲究做父亲与否却不得而知了。
  此刻走在大道之上,纯坐在车子之上,他本来是好动的,现则同猫睡一样蜷着一团,就是地球给人拿去了他也不管,反正他坐在车上,他不让给姊姊坐,他知道他是平安的,他已经不怕“日本老”了,他睡着了。慈一心跟着爸爸走路,两人走在车前甚远,慈好像爸爸的影子一样,她确是一点心思没有,整个的爸爸就是她的心思了,她整个的付托给爸爸了,平安了。慈最喜欢过桥,爸爸小的时候也喜欢过桥,她常常听见爸爸说,那些桥都在南城外,是到外家去的途中所必须经过的。是爸爸的外家,也是慈同纯的外家。那些桥都有灵魂,有一木桥,有一石桥,有一木桥而现在无有而有沙滩而有桥的记忆。石桥是沉默,是图画,对于它是一个路人,而且临渊羡鱼,水最深,桥影见鱼。木桥是密友,是音乐,常在上面跑来跑去,是跑得好玩的,并不是行路,桥下常无水,桥头有姨家在焉,此是爸爸的姨家;有舅家在焉,此是慈同纯的舅家。今天出东城过桥,一连过了两座伟大的石桥,可谓白驹之过隙,慈觉得很新鲜,但没有深刻的印象,听爸爸说故事而已。方其过头一座石桥时,爸爸说:
  “这桥叫做赛公桥,是媳妇修的,媳妇同公公比富,公公修前面的公公桥,媳妇就修这个赛公桥。”
  慈笑着没有回答,这是他人的故事,她自己不感着亲切,她觉得这个媳妇多事,她的桥未必真个比公公建筑得好些,她恐怕还要公公帮忙罢。
  纯坐在车上醒了,他睁眼望见远山,再看见道旁田里有大萝卜,他说话道:
  “妈妈,我们还有多远呢?”
  “还只走七里路。”
  “怎么有这么远呢?”
  他不高兴的口音。妈妈不知道他是想吃田里的萝卜,他自己知道他是想吃田里的萝卜。
  “还只走七里路!”
  他说不应该“还只走七里路”了。
  “你这小孩,不要闹,回头日本老来了!”
  他知道日本老不会来,而且他知道妈妈的灵魂今天安稳极了,家里的东西虽然损失殆尽,但那要到需用的时候才感觉缺乏,目下是以平安为第一义了。这个小孩子,莫须有先生总称他为经验派。他又惦念他的祖父,不知祖父在家平安不平安了。他直觉地知道祖父在家平安。老人家要看守房子,老人家又舍不得他的房子,非至万不得已时不肯离开。黄梅县城是经过沦陷而又恢复了,即是敌兵占了又退了,而常来打游击。
  “他们都说日本老爱小孩子,我不怕。”
  这句话是真的,日本老友爱小孩子,日本老的暴行不加之于中国小孩子的身上,在这一点他们比中国人天真多了,中国人简直不友爱小孩。然而纯的话是不高兴妈妈而已,不高兴妈妈不知道他要吃田里的萝卜而已。若说日本老,他实在害怕得利害,因为他知道妈妈害怕,姊姊害怕,爸爸也害怕,连祖父也害怕,谁都害怕。他简直是因为谁都害怕而害怕得利害了。
  纯同妈妈已到了公公桥,亦称仁寿桥。过公公桥须得下车,于是下车了。一下车,纯过桥,跑而过之,公公桥是那么伟大,在它上面举步比走路还要安稳,因此纯觉得这回不像过桥了,“像走路了!”他那么地想着。跑到对岸,便跑下对岸沙坝,——他已经自己蹲在萝卜田里了,显得很渺小。他已经拔了两个大萝卜捏在自己手中了。那里可以说是“田畴交远风”,立着这么一个笑容可掬的小人儿,他的欢喜实在太大了。而他只晓得说这两个萝卜真大。如果要他形容世间“大”的观念,他一定举这两个萝卜了。连忙又有一点道德观念,到人家田里摘萝卜这件事不知道对不对,具体地回答这个问题,便是看妈妈责备他不责备他了。萝卜捏在手中又奈何它不得,照他的意思,是连泥嚼之为是,本来是连泥嚼之为是,天下的生物那里不是连泥嚼之为是呢?然而他又连忙举目四顾,这时他又已站在坝上,连忙他又跑下这边沙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了,他站在河边洗萝卜了。这时他慢慢地洗,同刚才连泥嚼之为是没有一点界限了。
  最后纯站在桥头一棵树下吃萝卜。吃到第二个萝卜的一半,即是说第一个萝卜已经没有萝卜了,他把那半个萝卜伸到妈妈面前问妈妈道:
  “妈妈,你吃不吃?”
  “谁吃你的!”
  他知道妈妈这一答话的神气,包含着责备他的意思,而且包含着妈妈无限的高兴了。
  等他再坐车行路时,他又问妈妈道:
  “妈妈,到人家田里摘萝卜,到底对不对呢?”
  妈妈笑着答道:
  “要是有人骂你小孩子,你就这样回答:‘摘个萝卜打湿嘴,老板骂我我有理。’”
  纯知道妈妈唱的是歌儿,那么他摘萝卜便不算不对了,自己很喜欢了。
  莫须有先生儿童时期在故乡住过一十五年,即是说他从十五岁的时候离开家乡。离开家乡却也常归家,不过那还是说离开了家乡为是,如同一株植物已经移植,便是别的地方的气息了。他在故乡一十五年,离家很少走过五里以外,因为外家在城外二里许,小孩子除了到外家少有离家之事了。他记得到过姑母家一次,姑母家离城十五里;跟着祖父到过六家庵进香,六家庵离城十里;到过独山镇,独山镇离城二十里;到过土桥铺,土桥铺离城二十里。这些对于他都有长远的路程,他对于这些有长远的记忆,虽然时间上,除了姑母家住过半月外,其余都是被大人携带着作了半日之客而已。六家庵与土桥铺,在今日走路的路上,莫须有先生今日出城时便怀着一个很大的“旧雨”的心情,“我今大要走六家庵过了!要走土桥铺过了!”这个旧雨的心情,乃是儿童所有的,乃是路人所有的,而是伟大的莫须有先生所有的了。可笑有一腐儒,今番莫须有先生在故乡避难时,他专说莫须有先生的坏话,说莫须有先生能作什么文章!莫须有先生听了虽不生气,但因此很懂得孔子为什么看不起年老,如说四十五十不足畏,简直还骂老头子“老而不死”哩。是的,阻碍青年。你们有谁能像莫须有先生一样爱故乡呢?莫须有先生的故乡将因莫须有先生而不朽了。他今天走六家庵过时,顿时又现起关公的通红的脸,因为六家庵供的是关公,而且是故乡有名的第一个关公,(关公在乡间同土地一样,是很多的)不过今天且不进去看看关公,心想留到第二回再来罢,今天还是走路,以达到今天的目的为是。留到第二回再来,也不是莫须有先生的敷衍话,他向来不打官腔,他这个人是有那么大的时间的丘壑,他常有一部著作留到十年以后再来继续下笔。再说,我们这部书到后来还有关于六家庵的记载,可以为证了。莫须有先生过六家庵时,是纯在公公桥下洗萝卜时,这是有手表可以为证的。殆及土桥铺时,则一家四人,与一车夫与车,俱休息在一家茶铺里。土桥铺留给莫须有先生的记忆,完全如土桥铺在空间的位置了,街头有栅栏,街很长,很狭,临河。虽是一乡之地,到此乃有异乡之感,莫须有先生觉得这里同他不亲切,大约莫须有先生的亲与族都与此方无关系,即是此方对于莫须有先生无地主之谊了。土桥铺临河,土桥铺没有看见桥,这是莫须有先生小时所不懂的,他只看见栅栏,他只记得栅栏,现在也还是以栅栏与人相见,以旁边一条狭路与人相见,街上的商人以商人与人相见。据说这里的商人多是富商,所以对人不和气。据莫须有先生说,这东乡之人都不和气,有霸气,读书人亦然。纯见了栅栏,见了狭路,见了高临狭路而有一狭狭的楼,一看狭狭的楼是庙,庙为什么在楼上呢?这是他生平第一回看见了。在家里妈妈不许他上楼,而现在这个庙在楼上了。他看见了楼上庙里烧香的香炉,这个东西真摆得高了。爸爸坐在茶铺里告诉他道:
  “这就叫土桥铺。”
  爸爸是想问问他的意见,他对于土桥铺的印象如何,土桥铺没有桥,不知他亦有质问的心情否。
  “那田里的芋头大,——这里的田,泥黑。”
  是的,这里的田,泥黑,田里的芋头大,这是土桥铺一带的特色了,莫须有先生听了很是喜悦,纯观察得不错了。
  太太在那里有太太的心事,今天到人家去作客,是很寒他的,想不到生平有这一遭,要做难民,要以难民到人家去作客。这亲戚家姓石,是她伯母的娘家,在太平时代,常常听伯母道其娘家盛况,莫须有先生对于今天将做他的主人那石老爹且一向佩服其古风,且憧憬于腊树窠那地方,首先以其远,莫须有先生小时最喜欢想象故乡顶远顶远的地方了。到了土桥铺,则距腊树巢十五里,车夫说这十五里只抵得十里,那么他们现在离腊树窠近了,却是有点裹足不前,首先表现于太太的神情,再则表现于善于观察的莫须有先生的神情,再则车夫亦能观察之,而纯与慈亦能观察之,于是茶铺里很是寂寞了。太太忽然拿出一块银币来,送给莫须有先生,说道:
  “这钱你拿去买一斤白糖,——一斤就是一斤,十二两就是十二两,初次到亲戚家,是我们的长辈,不能不备礼。”
  此殊出乎莫须有先生的意外,亦在意中,莫须有先生知道太太有六块银币藏在身边,但不知道今天要拿出来使一使,莫须有先生看看银币十分喜悦了,——莫须有先生颇怀疑这是不是见猎心喜的那个喜悦,即是说莫须有先生是不是还喜悦钱?如果是的,那就很可忧愁,所谓终身之忧也。然而今天却不是喜悦这一块银币,喜悦太太的舍得了。莫须有先生知道太太是极能舍得的人,能施舍而不能得解脱,故每逢看见太太舍得时,总是喜悦,而且惆怅了。这六块银币,说起来有一段历史,是四年前纯在故都生日一位老哲学家送给纯的礼物,其时市上已不使用银币了,而老哲学家送六块银币来,所以太太十分珍重之,希望纯将来也好好地做一个东方哲学家,因为老哲学家的苦心孤诣是如此。
  莫须有先生拿了这一块老哲学家的银币,很有感叹,相见无期了。他拿了这块银币走进他小时就听说的有名的一家杂货店,是东乡的大族,是东乡的大贾,至于莫须有先生自己则全无历史,历史只不过说“这个走进来买白糖的人有四十岁上下”而已。他把银币伸到柜台上,说道:
  “买白糖。”
  “只能算一块钱。”
  “是算一块二角罢。”
  “一块,多了不要。”
  “一块也买,买一斤白糖。”
  “十二两。”
  “十二两也买。”
  二十八年之秋白糖已是隆重的礼物,少有买者,亦少有卖者,少有零买零卖足一斤者。往后则愈来愈是奇货了。
  莫须有先生捧了这一份礼物,可谓鼠窜而归,赶忙交给太太。他对于土桥铺从此一点感情没有了,因了买礼物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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