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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审判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着圆脸警察把唉哟唉哟弄进了车站派出所的一间大约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小屋只有一个很高的小窗。我想起了正在找汽车的主编和同事们,于是冲圆脸友好地笑笑,转身退出。
  “站住!”我身后象是突然炸响了一个炸药包。
  我疑惑那个唉哟唉哟想逃,回身准备协助圆脸。谁知那唉哟唉哟正龇着黄牙笑,圆脸却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咔地一声给我上了手铐。
  一副手铐两个人,一根藤上两只瓜。
  “别逗。”我说。
  圆脸一用劲反我和唉哟唉哟推倒在屋角。我的大脑袋撞在墙上,嗡嗡嗡响了好长时间。我纳闷是圆脸忽然长了力气,还是我的力气突然无影无踪。我同圆脸倒有点象古罗马文学中的安泰,只是力量的源泉不太一样。他的在屋内,我的在屋外。我知道现在不是驰骋文学想象翅膀的时候,我得关心关心我身子的自由。
  我站起来说:“你这是怎么啦?”
  他吼一声:“老实点!”随即用膝盖在我裆下弄了一招。这是国产侦破影片里每个警察都会的擒拿术。我自然远不如电影电视里的特务顽固和硬实。其实我想顽固和硬实也无能为力了。如果你是个男的你也尝过这一招你就知道个中之味了。
  这时候已有三四个警察闻声而到。有一个年岁和我差不多的青胡茬子威严地扫视了我和唉哟唉哟。
  圆脸指指我说:“殴打警察。”
  几位警察脸上的肉顿时横里竖里地扭动起来。
  我急了:“你──你怎么可以──”
  青胡茬子威严地大声喝道:“喊什么!有理不在声高!”
  我说:“我没打。”
  圆脸愤愤地伸出手腕,仔细搜寻了片刻,什么伤也没有。他于是右手抓住左手腕,左扭右扭,演着什么。
  我说:“太过分了,不是这样的。”
  青胡茬子说:“抓了没有?”
  我说:“抓了。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警察。”
  青胡茬子平和地点点头,然后指指那圆脸警察,问我:“他着装齐全不齐全?”
  我上下看看,说:“齐全。”
  “微志佩戴齐全不齐全?”
  我又仔细看看,点点头说:“齐全──”我忽然意识到我正钻入一个类似于套狗的套子,慌忙改口,“我,我,天很黑,我没看清,看清了马上就松手了。”
  “谁能证明?”
  “我!”一人半高的小窗口上有几条嗓子喊起来。
  “你们什么人?”
  “大学生!”
  “他没打!”
  “天很黑!”
  我听出是广东口音,我的心一热。我怎么也想不到,以现代意识和向钱看闻名全国的广东人,竟会主动跳出来为我作证。我的泪水涌了出来。
  青胡茬子看看圆脸,说:“去找几个可靠的证人。”
  圆脸点点头走了。
  唉哟唉哟突然说:“我可以作证。我看见他打了,还踢了那位老派屁股上一脚。还说:打死你个XX!”
  青胡茬子说:“你能出具证词么?”
  唉哟唉哟说:“狗日的才不能呢。”
  青胡茬子让一个警察把唉哟唉哟带走了。
  我眼巴巴地盼望着那几个敢于坚持正义的学生到来。谁知圆脸带来一个尖脑袋的老头。老头一进门就高举拳头:“我揭发!我检举!殴打中华人民警察!反了!我亲眼!”
  我心里涌起一股怒火,我说:“我抗议!你们简直是搞阴谋诡计!我要见诸报端!”
  青胡茬子一愣,望望那圆脸。圆脸微张着嘴,不知所措。
  青胡茬子很快镇静下来,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编杂志的。”
  青胡茬子伸出手说:“证件。”他接过证件翻看了一下,鼻孔里喷出股气,“哼,一个小杂志的小编辑!”
  “还没评职称呢。”我纠正说,你知道我那股拧劲又来了。
  尖脑老头也哼了一声说:“我看也不象个了不起的东西!”
  圆脸板着脸说:“你别猖狂,告诉你,别看我们这个地方小,中央首长常在这里!”
  我说:“中央首长也常在我们中国。”
  尖脑袋说:“哼!如今这种臭老九最坏了!坏透了!比走资派还坏!哪象那时候──”
  我望望他问:“什么时候?”
  尖脑袋眼一斜:“哼,你以为我不敢说?如今你是囚犯!我还怕你?什么时候?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文化大──”
  青胡茬子赶紧咳嗽一声,打断了尖脑袋的话,然后望望圆脸说:“你带这位老同志去隔壁写证词。”
  这时候那一人半高的小窗子外传进极响亮兴奋的声音:“哥们,对不起你啦!”你知道这是唉哟唉哟的声音。他已将“功”赎罪,平安无事了。
  青胡茬子拿起电话,拨通了,说:“刘局长么?我是小陈啊。这里有个闹事的。打了小刘。嗯……伤倒是轻作。”
  我说:“没伤。”
  “态度极不老实啊,还说放出去就要见报,把咱们分局搞臭。江苏的。省出版社的。小编辑。嗯,嗯,嗯,嗯,嗯。不过,我们以后没法工作了。刘局长,现在群众义愤大极了,小刘意见也很大,情绪也很大。噢,噢,有,有证人。有两个。别的都走了。好。好。好。”
  这时候那个尖脑袋伸进屋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哼!老九升天,总有一天要你们下地狱!”
  我说:“差不多少,升天天上也是鸟巢,也没老婆。”
  “我恨死你们这些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臭老九了!”尖脑袋咬咬牙,一颠一歪地走了。
  青胡茬子望望我,对一个瘦瘦的警察说了句什么,也走了。
  我看看那警察瘦瘦的身子,又看看一人半高的气窗。我想起无数电影电视里好人或坏人把看守人捆起来然后越窗而逃,混入茫茫人海。我当然不会那么蠢。我知道在中国有户口,有人民群众的天罗地网。连二王这类杀人狂都逃不掉,别说我这一介书生了。何况我还有个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换个角度说,我这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人,怎么能同人民专政的执行者为敌呢?
  那警察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真不走运。”
  我疑惑地望望他,发现他黑瘦的脸上透着一股文静气。
  他说:“我是从天津临时抽来支援这里的。”
  我说:“我真是冤枉。”
  他点点头。
  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他的眼睛也有点湿润。他说:“我常看你们《大众月刊》,特棒。我特爱看小说。天津的蒋子龙写得挺棒。”
  我说:“蒋子龙我认识。”其实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奔到天津奔到他家组稿。他同我谈了约三分钟,挺有气派地开导我:“你看了XXX的《XX》就知道XXX问题了。你看了XXXXXX的《XXXXXXX》,就明白XXXXXXX现象了。”可惜我一个都没听懂。要不我现在说说多好,可以增加“认识”的份量和真实感。我只好说些《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之类的老幼皆知的作品。警察也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不是我说的。毛主席说任何地方都有左中右。当然,警察中的不合格者一定极少极少,肯定比想造反的秀才还要少。不幸的是恰恰被我遇上了。
  “他们也挺苦的。就这么七八个人,整整一个夏天,喊啊管啊教育啊处理啊,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人累极了火气就大。”警察文静地望着我说。
  我点点头。这或许不是他们的错。我累极了烦极了,常把人同猪狗蝙蝠硬往一起扯。警察也是人。我望着对面这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劲点了点头。
  “你不象坏人。不象。我帮你说说情去。”文静走到门口,回身望望我,想说什么,又没说。
  我自然明白。我望望一个人高的窗洞。我知道我完全能爬出去。我不捆警察不打警察就这么逃走,肯定不会发通辑令的。你知道我的所有罪行就拉了一下警察的手腕。可是你知道刚才文静望望我,想说什么又没说。有了这没说,我就不能逃走。人和人之间不能太虚无。
  后来青胡茬子和圆脸和文静一起来了。文静低着头不看我。我想他不能表示过分的亲近。
  青胡茬子和望望我说:“你的年龄和我差不多。象我们这种年龄是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候。都希望进步。倘若出点什么错,一辈子也就完了。这一点你我都明白。我们是同龄人,文革中都吃过很多苦。”
  我眼圈发热,眼泪下来了。我硬咽着说不话,只是感动得连连点头。
  他很平静地点点头,说:“我们是执法者,是人民民主专政的执行者。人民信任我们,我们就必须以实际行动报答人民对我们的信任。”他停顿了一下,掏出一张纸,展开,说:“现在,我宣布对你的处理决定。”
  我耳朵里嗡嗡嗡鸣了很久,听清的只有二十个字:“妨害公务”、“扰乱治安”,“拘留二十四小时”、“罚款十八元”。
  这一回我没有流泪。真的。人不是所有时候任何场合都能装熊掉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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