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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疯症


  人都蜗牛一样散散拉拉地叭在一屋了。人脸都是红朴朴的,大眼小眼兴奋地闪烁着转动着。有八个鼻孔忽大忽小,浓浓的白烟气势不凡地腾跃变幻。有近十张嘴开开合合,青蛙一般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这声音听起来有点象我脑子里心里时时催命似的响声:快快快快快快快。
  主编终于清清嗓子,亲切地扫视了众人一圈,然后要求大家集思广益,群策群力,谈谈如何把我们《大众月刊》办成全国第一流的刊物。
  “我们已经是第一流的刊物了。”阿鸣象只骄傲的公鸡仰起了脖子。
  “现代派。现代派。”老现翘起了拇指。
  众人都笑。我们编辑部起码有六个人这么自视不低。我知道主编挺喜欢这个优点。
  “嗳嗳,我们去年百分之三十的作品被转载,加上被评论的共占发稿总数的百分之七十一点六二。XXX认为《天上文学》第一我们第二。XXX认为《月亮》和我们第一。干嘛干嘛,都是第一流作家说的。又不是我说的。XX说,我们编辑部从主编到编辑,全国最强。”编辑部上下只有阿鸣一个人熟记刊物的赫赫战果和各地著名作家的褒誉之词。
  主编笑眯了眼说:“那就更上一层楼吧。”
  众人变笑眯眼。我们这里历来如此。
  主编又说:“大家努力看看不足之处吧。”
  象是大晴天突然来了一片乌云,大家全都闭嘴赛哑。我眼前拼命地跳动出刊物中拙劣的文学,嘴巴便不听话地张开来说:“照顾稿的问题不解决,恐怕很难成为真正一流的刊物。”
  “可以排排哪一些是照顾稿嘛。”主编说。
  一阵闷雷从田野上滚滚而过,谁也不会发神经病探出头来。
  这时候娅娅在门边露了一下白皙的脸蛋,说:“王主编,宣传部刘副处长来了,找您。”
  “大家畅所欲言,有相记录一下。”主编说完匆忙走了。
  “别记了吧,万一搞起运动来。”
  “不是说不搞政治运动了么?”
  “谁能打包票,前向……”
  “主编问起来就说你让别记的。”
  “我是为大家好,真是狗咬吕洞宾。”
  “我说记归记吧,别写名字就是了。”
  我于是不写名字。
  “西北那一组散文我看在市刊上发也不够水平。”
  “那是没办法的事,在人家那里办笔会,人家忙前忙后,说好了发一级散文的嘛。”
  “那组文学青年的稿子,我说也太那个,那个……”
  “培养文学青年是我刊的己任。”
  “我看关键在本省稿上。去年本省稿发了五分之三,转载的作品只有一篇,外省稿转载了十七篇次。这比例。”
  “可人家本省作者对我们意见大着呢!”
  “我们毕竟是本省的刊物么!”
  “上回有位作家对主编说,他的稿子寄了二十多个省市自治区六十多家刊物,没一家帮他印成铅字。他说他不找《大众月刊》找谁。”
  “那倒也是,该着他了。”
  “谁让刊物办在这个省呢。”
  “不也办在地球上么,有本事写高质量的打擂台么!”
  “什么叫高质量呀。”
  “读了不让人呕吐就行。”
  “别寒碜人了。”
  “小狗说谎,上期我编那个报告文学时,真吐了。”
  “吐就吐吧。人家石里拿出五千元赞助我们呢。”
  “不拿那钱天就坍下来么。”
  “国家每年就拨两万元。现在纸张、印刷、校对、稿费全都一涨再涨。刊物涨上去又没人要。现在每本刊物赔两角,每期赔四千元,一年十二期赔四万八千元。不搞赞助怎么办?”
  “不是有文件不许卖版面么?”
  “人家厂里发神经送你钱?”
  “我看啊,动动脑筋,刊物每本涨三角也有人要。”
  我忽然张开嘴巴连珠炮似地说:“神秘女郎于导弹发射之前死于弗洛伊德的浴缸尼姑思嫁和尚荒淫少林武当域外番僧十八般武艺你死我活末了高僧老道点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团圆完婚完戏哦还有味精万恶淫字首登徒子好色柳下惠坐怀不乱。”说完哈哈哈哈大笑不止。
  众人都以一种极佩服极惊讶的眼光看我,好半天才张开嘴巴跟着我笑。
  “啊哈哈哈哈。”
  “哦呵呵呵呵。”
  “喔嗬嗒嗒嗒。”
  “现代派!现代派!”
  “起码能发几十万册!”
  “对对,发行也是个问题。”
  大家都看小河。小河搞了几年发行,肚皮吃气吃得滚圆,腿肚子细得象是麻杆,这时候青着脸一声不吭。
  “那宣传部还不天天下来开会,忙着写检查吧。”
  “嗳,有的刊物就是一边发稿赚钱,一边写检查。反正精神污染那玩艺儿看不见捞不着说不清,物质文明有房子有汽车有奖金那才是实打实的。”
  “这叫唯物主义。物质第一。”
  “那不砸了招牌?”
  “咳,招牌几钱一斤?”
  “就是嘛。前向食堂里把请客吃剩的菜热热当杂烩卖,有人告到报社里。我们社领导不是说:家丑不必外扬,社里也有党组嘛。这几天正在追查告状的呢。”
  “眼下就讲究个向钱看。社里说了,新房子盖好,论功行赏。赚十万元的分大套,赚八万元的分中套,赚六万的就只好住小套了。六万以下对不起,下回请多赚。”
  我大吃一惊。四年前盼分房子,盼到最后说先解决中年知识分子。等了几年,现在又冒出这么一条。我慌忙问:“谁谁说的。”
  “社长。昨天下午你溜哪里去了?”
  溜哪里去了?溜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昨天我溜哪里去了?滑稽。我脑子里昏沉沉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四下看看,一张张慷慨激昂的脸放着红红紫紫的异彩,一张张开开合合的嘴巴,呱呱呱呱呱呱呱,听取哇声一片。
  “得了得了,其实我看坏就坏在泡班上。看看人家《钟山》和《雨花》,半班制就挺棒的,刊物不比咱们差,谁都写个十万八万字一年。稿费千字十七的话,一年一千七百元哪。”
  “就是,坐班效率太低了。”
  “不坐班,其他编辑室大眼小眼瞪着哪。”
  “你开了先例,吃不了兜着走。”
  “就是,半班的活,算全勤还是半勤,奖金恐怕就拿不到了。”
  “奖金,什么奖金,还不够买草纸的呢。”
  “是啊是啊,我看咱们还是讨论讨论现代派的特色吧。”
  “得了吧,现代派先锋派在中国没市场。”
  “你说什么是好书你说的好书没人买你说的坏书人民抢着买我不知道是你对还是人民对我只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忽然发现是自己的嘴巴在张张合合,吃了一惊,慌忙伸手捂住。
  “张贤亮、蒋子龙、梁晓声、柯云路的读者,远远超过了我们说的‘红队黄队’的读者。”
  “我看发行量下降恐怕是办刊方针的问题。”
  “现代派作品发得是多了些。”
  “转载和引起评论和得奖的,大多不是新潮小说。”
  “我觉得我们倒真有点唐·吉诃德的派头。”
  “唐·吉诃德的读者不少。”
  “唐·吉诃德又不是现代派。”
  “那不见得,唐·吉诃德的精神与索尔.贝娄笔下的一些主人公有相通之处。”
  “相通的也不见得就是现代派呀。”
  “也不见得就不是呀。”
  “索尔.贝娄也不见得就是现代派。”
  “也不见得就不是。”
  “什么叫现代派,我看你还弄不清呢。”
  “我看你也不见得弄得清。”
  “别争了别争了,这得听听老现的。”
  老现一愣,推推眼镜:“嗳,嗳,这倒是个十三分值得研究的现代派问题。现代派。现代派。大家议议。议议。”
  “哦──”我做出很聪明很会意的样子,点点头说,“我写篇小说,然后反过来抄,从最后一个字抄到第一个字。小说的名字就叫‘派代现’,这就是现代派了。”
  “你这是死搅蛮缠。”
  “我这是活学活用。”
  “别抬杠了。其实李陀早就写过一篇文章,现代小说不等于现代派。现代派是指欧美十九世纪后期萌芽的一个文学派别……”
  “唉呀呀你别咬文嚼字好不好。你那个现代派谁不知道。我背给你听: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
  “对对对。”我又忍不住插进去说,“还有七大姨主义八大姑主义。我们都不知道。不过我想问问,这些流派同你们的红队黄队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里面有个共同倾向嘛。”
  “对对!共同倾向!现代派!现代派!”
  “共同倾向就是既具有现代意识,又有一定的现代手法。”
  我摆出一脸茫然问:“什么现代意识呢?”
  “咳,现代……现代意识呗。”
  “我看就是反封建。”
  “好好。关汉卿、汤显祖、曹雪芹都是我国现代派文学大师。”
  “我看进步的才能算。”
  “太好了太好了,党员作家都是现代派。”
  “现代派!现代派!”老现两只手绞麻花似地扭搅着,眼睛里现代火星忽忽闪闪。
  这时候大家忽然不作声了。我望望门口,果然是主编站在那里。主编将一张电报纸递到我手中。我看看,是那三位受黄山之邀的作家从北京发来的。统共只有五个字:已改道去芜。
  我觉得贴胸口袋里几张硬硬的车票不安地拱着我的心脏。
  主编拍拍我的肩说:“也好。也好。”
  我的心跟着那票踢踏舞似地骚动起来。
  “再辛苦一下,中午把票退了,再去和白苑洲李主任说一下,带两本杂志去,表示感谢。”主编笑笑,又亲切地拍拍我的肩,从我手中取走记录稿,说:“我看看大家的意见。”主编看了一会,回转身来,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问:“有相,这……”
  我看看那记录纸上画满了几百只青蛙,一只只都张着比身子还大的嘴巴呱呱呱呱呱呱呱兴奋地唱歌,快快快快快快快地催促。后来不知怎么那些青蛙便如魔鬼驱使一般骚动起来。那聒噪声那眼花缭乱的跳动,搅得我六神烦躁七窍冒火。
  “狗屁!都他妈狗屁!”我触电似的猛一哆嗦。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突然跳进了我的脑子,我不知道这话我是否说出口来。我看看四周。众人都用看见天豁然开裂、裸体女娲飘然而下时的那种震惊无比兴奋无比的眼光注视着我。
  “说了!说出口了又怎样!我早就想说了!狗屁!都他妈的狗屁!我也是狗屁!谁他妈都是狗屁!就象我那鸟巢底下的老狗小狗的狗屁!一样的狗屁!一样臭的狗屁!一个个还自以为是!自以为了不起!天下第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狗屁!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别这么一个个瞪着银元眼睛看我!你们懂得什么?我问问你们,人是个什么东西?人到这世界上来干什么?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什么是混沌什么是清楚?什么是思想什么是垃圾?什么是教条主义什么是左什么是右什么是机会主义?什么是人的价值什么是人的理想什么是人人欲望什么是人的本能什么是人的目标什么是人的行动什么是人的虚伪什么是人同狗的区别?吃食!屙屎!打哈欠睡觉!汪汪汪地说话!天天如此!内容一样!声调一样!姿态一样!真和那条老狗一样活得快活快活快活呐!别瞪眼你们!我也是只狗也有情欲老狗天天在屋顶上发情吼通宵我为什么就不能想女人就不能发情就不能说胡话干扰你们?我难道连条狗都不如么?狗能够咬我我不能咬狗又是为什么?这就是天理么难产你们说呀说呀说呀你们!你们不是每天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很会说么!你们只知道说说说却不知道大脑除了指挥说还可以指挥思考思考思考这是人和狗的根本区别你们啊你们!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至今还没房子住么?你们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吧,是一个吹黑管的小老胖子不让楼房盖起来!
  “它永远盖不起来!
  “我永远无房住永远住鸟巢望远无法安静永远永远永远你们知道么你们!”
  “来来,快把他架医院去!”主编说。
  不不不不不不不──
  十几只手用力地扭住了我。我奋力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他们在后面把肩膀紧贴着他的肩膀,以一种训练有素的、非常熟练的、使人无法抗拒的方式紧捏住K的双手……K突然想到苍蝇在粘胶杆上拼命挣扎,直到把一只只小腿都扯掉为止。“这两位先生要把我架去谈何容易。”……但是其中一位先生的双手已经扼住K的咽喉,另外一个便把屠刀深深地戳进K的心脏,而且还在里面转了两转。K那渐渐失神的眼睛仍能看到那两位先生很近地站在他的面前……“象一条狗似的!”K说,好象他人虽然死了,而这种耻辱却依然存在于人间。卡夫卡真他妈厉害!祖宗!形象生动!一针见血!我身后七八张脸红红的,兴奋无比,眼睛里闪烁着星光般的喜悦,鼻头上热气腾腾,阔嘴狼一样巨张着……
  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我的错。我想我如果能逃避K被戳杀的结局的话,一定去问问局外人加谬。
  可是加谬已于二十年前死于车祸。
  你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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