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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厕所里的办公桌


  桌上又复如昨天。
  纸条上的“不”字被谁动了一个小小的手术,现在读来成了:此处正是现代派绘画馆。
  人都抿紧嘴憋住气不让笑声汹汹涌涌喷出来吓我一跳。捣乱胜利再捣乱再胜利直至永无尽头的未来,能让编辑们的聪明才智闪耀光彩,能给平淡无奇的编辑生活增添无穷无尽的欢乐。
  略略不同的是,桌上悄悄地添了几封催稿信。有三封是直接寄给主编的。主编一一签了意见:请有相同志抓紧审阅。
  稿件真如黄梅天的霉菌一样高高拱起。是得抓紧时间看看稿子了。《蝙蝠》尽管四十八次退稿,可人家不会让我等几个月。我惶惑地睃睃周围,那几张椅子正如行星一样,慢慢地向老现那边运行。据说法国新小说派的主要阵地午夜出版社,也挤在几间小屋子里。不知这些标新立异的开拓者们是不是也有这般高谈的雅兴。我脑子里象是设置了几张弹棉花机,嘣嗡嗡嗡,嘣嗡嗡嗡,嘣嗡嗡嗡,背脊上凉飕飕的象有冷汗出来。我想我无论如何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副主编长病假,位置常空着。可是坐那里去,别人会把你当精神病看。编务室里毛衣肉蛋卞卡诽谤裙子发型更是热闹非凡。能去的地方恐怕只有厕所。我们出版社是一幢老楼。据说解放前是国民党中下级军官的住宅楼。一个单元一个厕所,每个厕所里都有浴缸和抽水马桶。我起身去厕所,放下马桶盖子,反转骑坐,蓄水箱便成了一张特殊的小办公桌子。我心里一喜,又用鼻子用劲嗅嗅,有一点淡淡的尿臊。真是一个十分理想的地方。你知道我有嗅臭的癖好。
  在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个颇有才气的臭脚同学,每天夜里上床,都要猫在上铺,嗅上一阵自己的尼龙丝袜。然后偷眼看看我们。我们都转身或低头窃笑。有时被他察觉,他便涨出一脸恼努,说:看看袜子脏不脏,不行么?人是极厚道的,我们便不怕他。有时兴起,就逗上一句:今天袜子脏不脏呀?我每每见他捧着臭袜子嗅个不停,就苦思冥想这臭袜子里究竟有着什么无穷的奥妙和乐趣。在大学失眠了四年,想了四年的失眠之夜,不曾想出个结果。后来到了出版社,社里有位老兄,不管抽烟吃瓜子还是大便小便,都要将食指在鼻孔前磨磨蹭蹭嗅个不停,千香百臭浅尝不止。为这事我又苦苦思索,一样的弄不出结果。我忍不住去问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我住进鸟巢,每天嗅着院内院外的猪屎鸡屎鸭屎狗屎味儿,起先恶心异常,渐渐地久入茅坑不知其臭,渐渐地又有了点依恋的情感。天长日久,终于象吸烟一样,弄出了嗅臭的瘾。鼻屎耳屎牙垢都爱偷偷摸摸嗅上一嗅。这些勾当自然都是偷偷摸摸干的。比如开长会的时候,挖挖耳屎鼻屎嗅嗅,人都瞌睡,旁顾之心绝无。比如公费宴请著名作家,酒足饭饱之时,你剔剔牙垢嗅上一嗅,也决不会被人发现,人们的目光都仰慕着大作家脸上不断颤动的皮肉。也绝无旁顾之心。
  我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桌前,拿了几封急需回复的信件。
  “有相,哪去?”
  “啊,啊,厕所。”
  “大伙正讨论张抗抗是不是现代派呢。”
  “就来就来。”
  进厕所,插上插销。笑笑。嗅嗅。心情十一分舒畅。
  有三封信是十年前我当轧钢工人时的一个工友寄来的。这是他写给我的第七第八第九封信了。两个月前,我突然收到一封信,前两张纸叙了想念我的心情,然后又用了七张纸告诉我,自从我上大学以后,整整九年他一直勤奋写作,这次偶然听说我在《大众月刊》工作,不由大喜。因为他虽然在小地方工作,但也知道现在用稿全是后门。他还告诉我他有个连襟在南京百货公司,姓季,我要买东西只管找他。下面署名是:战友炳福。六七十年代是兴“战友”这类词汇。可我一时居然想不起这战友炳福是谁整整几天,尽心尽力地回忆当轧兄时的情景,心里生出许多温情。记得有一回出大字报表什么决心,我用了个“朱门狗肉臭”。那大字报贴在我们轧钢车间的墙上,整整半年不曾吹落。现在想来五脏六肺还会臊得通红。还有一回,有个比我晚进厂的学徒,在一篇黑板报稿上用了“讴歌”一词令我刮相看。那之前我不会用这个“讴”字,也不知该念“区”还是“殴”。这时候一颗灰不拉几的火星从黑不溜秋的记忆深处迸了出来。炳福。那讴歌的炳福,正是战友炳福。挺老实的一个方脸家伙。
  最后两页纸是篇小说。我看几行就大吃一惊。我万万想不到“讴歌”竟是这个水平。于是我回信时就多叙友情,末了才劝他“不要拥挤在文学小道上”──这好象是借用了王蒙先生的观点。我劝他给县报市报写写厂里的好人好事。
  写完回信我又犯难了。因为无论如何我得在信封上写上姓氏。我又苦苦想了几天,最后不太踏实地写了个“朱”字。
  没几天他的信便来了。居然真是姓朱,瞎猫撞上死老鼠了。又是密密麻麻十几页纸。我看到他咧到耳根的厚道的阔嘴笑透纸背。他信上说,他真正没想到我还能记住他姓朱。他说他第一次写信时是故意不写姓的,他想考验考验我狗富贵相忘不相忘。他用“狗”而不用“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他说他又苦战三个通宵,修改出了第二十六稿(除了速度惊人之快,拟拗什么的倒和《蝙蝠》炮制者十分相象哩),希望提提具体再具体的意见,他一定不断努力,一直修改到《大众月刊》发表。这回我没法及时“具体”,前脚后脚又追来了四稿。加上今天收到的,我手里共有八稿。看来是得提些具体意见才能对得起他。我展开他的第三十三稿细细读来。
十字路口

  叮铃铃,……叮铃铃,……
  蓦地,十字路口商店电话惊响了。
  “喂,……”小张拿起电话。
  “喂,……我找找小李。”
  “喂,小李,电话。”小张失望地把电话交给小李。
  “喂,……你是谁。”
  “喂,小李吗,我是小王,今晚我请你看内部电影。”
  叮铃铃,……叮铃铃,……
  蓦地,电影院里黑了。电影上一个外国男人和外国女人亲嘴。
  “喂,……”小王把嘴凑到小李脸上。
  “喂,……别这样。”
  “现在开放了,外国人都随便新嘴。”
  “你跟小张也这样么?”
  “当然,现在没劲了。”
  “喂,……”蓦地,小李站起来,严肃认真地说:“你现在是在十字路口了!”
  小李走了,小王久久凝视着小李的背影,用尽脑力,深思着,深思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个具体。小说的起源、发展、演变?人们的欣赏习惯?还是我国当代小说的纵向发展与横向关系?还是小说的几大要素:人物、情节、结构、语言?都是可以写专著的课题。我想想还是先说人物吧。《辞海》教导我们:人物是组成形象的主体。可是新小说派罗伯格里叶笔下的人物,往往是一个面目不清的代号,而不是一个血肉饱满的活生生的人。人物活动的方式是用视觉去感知外部世界,人物的存在目的仅仅是让感知的器官依附于一具人形的支架上……而表现主义大师卡夫卡小说《城堡》、《审判》里的主人公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代号K。K是类型化的人,K的命运象征着孤独的人的命运……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恐怕真得写上一本专著寄去。
  砰砰砰。砰砰砰。厕所门响了几下。从磨沙玻璃看出去,象是老现。助“现代派”之兴的茶水大约已经十杯八杯下肚了。
  “有人。”我说,“你去七编室方便一下吧。”
  我想,或许还是谈谈结构简单。《辞海》教导我们:作家要把一系列生活材料、人物、事件等分别轻重主次合理而匀称地加以安排和组织,使其符合生活的规律,又适应一定作品的体裁的要求,达到艺术上的和谐与完整。可是意识流小说家认为:那种理性和逻辑的秩序,已经很大程度上把世界和人的景象简单化了。他们把时间发展的序列在内心中重新加以组织……而超现实主义则认为,:在解剖桌上放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可以产生美感和幽默的效果。一样只能用于某种目的的物件雨伞,和另一样通常不放在一起的物件缝纫机,共同置于某个不常见的处所解剖桌,两样东西就各自离开了自己特定的位置,给人以离乡背井的感觉。这种特殊的结构,就使物件原来的目的性和统一性丧失殆尽,新的现实就从一种人为的绝对性转化为另一种新的绝对性,因而获得了富于想象的幽默和诗篇……我的头皮又是一阵发麻。
  砰砰砰。砰砰砰。这回象是阿鸣。
  “有人,请去八编室方便。”
  对牛弹琴。炳福不是老现,不是阿鸣,新小说意识流什么的,他这辈子恐怕只能望洋兴吧了。我正心烦神乱,磨沙玻璃门又是砰砰砰一阵震颤。
  “就好就好。”我下意识地寻找手纸。忽然发现放草纸的窟窿里塞着一本撕去近一半的《写作知识》。我记得这书是七二年出版的。那年暑假,我摇船上苏州运大粪,在新华书店买到本上册。真是如获至宝,一气读了四遍。三突出四铺垫五烘托六高大我背得滚瓜烂熟。秋天一开学我的作文分数就坐了火箭。农忙假收完后季稻,我自费去苏州买下册,跑遍全苏州也没买到。后来一个好朋友杨震的爸爸在街上遇到我,问了我十分钟话。就把我带到他家,开了三把锁打开了一个书柜,让我挑书看。我挑了八本,都是高尔基、鲁迅、茅盾谈写作的。他吩咐我不要涂涂画画,更不要给人看见。农忙忙假结束,我如法炮制了一篇关于富裕中农的儿子的故事,结果挂了红灯。好象批语是“中间人物论”。校长还把我找去批评了两个小时,把我的班长职务撤了。到七四年回城当上轧钢工人后,我才买到能使我作文分数飞黄腾达的下册。可惜那时候已经不需写什么作文了。于是我就开始捣腾小说。水平自然就在“朱门狗肉臭”上下。现在想想,若是没有当年的“狗”肉,如今恐怕还在厂里同炳福做难兄难弟呢。想炳福,我鼻子忽然一阵发酸。他九个年头几千个精疲力尽的夜晚,伏案写着“叮铃铃”“叮铃铃”之类的“讴歌”。
  我于是慌慌忙忙努力地想出一些亲切的词汇写了两张多纸回信,末了写上:寄上《写作知识》上下册各一本。谨供参考。我们这里的《写作知识》象小山一样堆着。据说是七六年九月买了准备开会时发给作者的。十月份粉碎四人帮,这些书就没有用了。现在不知谁想出妙方,搁了几本在这里,一页一页撕下来,当大便纸用。好在年头已久,白纸已经变得黄糙糙了。可与正宗草纸媲美。
  砰砰砰!砰砰砰!磨沙玻璃门响声大作。我抬头看看,玻璃那边密密麻麻地挤着一堆模模糊糊的人头。
  “有相!有相!”
  “喂!你怎么啦!”
  “占着茅坑不拉屎啊!”
  砰砰砰!砰砰砰!
  此非久留之地。谈玄都喝浓茶借劲,膀胱容量又有一定极限。我慌慌忙忙松开裤子,撕了两页《写作知识》,揉弄出些声响,然后扔进抽水马桶,放水冲缸。便后又边系裤子,边连连抱歉:“对不起。对不起。便秘。便秘。”
  我打开门。人都呆在门口疑疑惑惑地望我。疑疑惑惑地望厕所。阿鸣勇敢地走了进来,上上下看看,还把头伸向窗外。象是在演抓特务的国产电视。
  我用力地咧开阔嘴。磨沙玻璃上映出的脸有点变形,看不清象哭还是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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