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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一大清早,我正睡得香甜,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我用被子裹住头,接着睡。最后还是张红卫起身接的电话。
  张红卫回来拍拍我:“操,徐老师,找你的。”
  “妈的这么早不让人安生,”我没动窝儿,估计又是陈伯逵他们打来的,“你就告诉他们我不在。”
  “我才不管呢,你自个儿说去吧。”张红卫缩着肩又钻进了被窝。
  “自私,举手之劳都不肯帮,”我打了个大哈欠,光着脚丫子来到外屋,抓起电话,“喂是谁找徐老师啊,徐老师不在。”
  “那好吧,打扰您了,”我听出了是何小君的声音,“请您转告徐庄,劳务邀请办不成了,再见。”
  “别别别,”我连忙叫住她,“怎么回事小君,我不知道是你——为什么办不成了?”
  “噢一听说买卖黄了才现原形啊,也太实用了吧您。”何小君很不满地说。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我真是顺嘴扯谎,我把她早晨走的事儿忘了一干净,我真该死,“你现在就出发吗?”
  “嗯,马上就走,”何小君说,“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给我来电话?”
  “我——”我实在无话可说,“小君你别逼我,再逼我了就全招了,两情若是长久时——”
  何小君终于笑了:“我才不在乎你来不来电话呢,不来倒清净。劳务邀请的事我已经跟吴老师谈好了,你抽空跟他联系一下,见见面。他长得像娄阿鼠,你一眼就能认出来。”
  “好的。”我说,“没事儿早点回来,免得让为兄惦记。”
  “我怎么听着那么假模假式呀,”何小君夸张地抽着气儿说,“您还是抽空惦记林红吧,嘁——”
  “你再这么说我急了啊,”我粗着嗓子说,“开长辈的玩笑——”
  “——”
  “小君,怎么不说话啦?知错改错了?”
  “徐庄,”何小君忽然声音低低地说,“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总觉得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恶梦,我都哭醒了——”
  “别瞎想,”我说,“梦都是反的。你不是很快就回来了吗?吉人自有天相。”
  “——答应我,注意点安全,”何小君说,“唉,你还是早点回家吧,我觉得你挺不合适在这儿生活的——”
  “我答应你,办完这件事儿我尽快回国。”
  “那,那我挂电话了,”何小君说,“——再见。”
  “好,”我说,“再见再见,出门捡到一分钱——”
  “——你不跟我说点别的吗?”
  “我——唉我还是说假话吧,”我说,“我不不不喜欢你。”
  “虚伪。”何小君不满意地说,“——再见。”
  “再见。”我听见她轻轻地把电话摁断了。我拿着电话听筒发了一会儿呆,我不知道何小君为什么这样迁就我。
  我本想再睡一会儿,可一回卧室才发觉空气实在太恶浊。张红卫、吕齐两位同志蒙头大睡,他们也不怕吃了自己放的五谷杂粮之气。
  我披了件外套,关上卧室门,到阳台上伸了个懒腰,活动了活动筋骨,然后回厨房倒了杯水喝。吕齐昨天晚上情绪不大对头,话也很少,我估计他想和张红卫“清帐”了,最近一段时间他和司马倩、杨丽过从甚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些什么。想想这种事真没劲,我实在不愿看到他们俩反目。可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也无法勉强。我看着窗外皑皑的雪景楞了一会儿神,忽然记起了一个流氓诗人写的歪诗:酥胸露出白皑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自己傻呵呵地乐了一阵。后来,我想起了那天夜里跟我鬼混过的郭雪英,心想可以跟她一道赏赏莫斯科的雪景,便找出电话本,给郭雪英打了个电话。郭雪英真是个好脾性的姑娘,跟这种女孩儿在一起我非常轻松,一点儿也不感到压抑。我想,我他妈实在庸俗。
  郭雪英描了眉眼涂了红唇,颇添了几分姿色,站在忧郁的普希金铜像下明朗地对着我笑。
  “今天怎么想起约我了?”
  “还不是因为无聊吗,”我笑着挽起她的胳膊,“穷极无聊思相好。”唉,路上我本来想今天要对郭雪英同志放尊重些,谁知一见面就忍不住胡说八道,何小君要是见到我这副嘴脸准得气歪了鼻子。
  郭雪英故意摆出一副不快的样子,眯着小眼儿看着我:“消遣我对不对?”
  “对,”我说,“我也豁出去让你消遣,这叫作一帮一一对儿红。”
  郭雪英笑了,脚尖儿踢打着地上的积雪:“出了国人际关系变简单了哈,金钱关系和消遣关系。”
  我也被她的概括逗乐了。“本来嘛,”我说,“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我们沿着普希金广场像情侣一样相拥着缓慢地走,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清响。雪花儿轻曼地飘落,路旁叫不上名儿的树上没有叶子,却有红艳艳的圆果儿缀在枝梢,雪压枝头,红白相映,真不知红果为雪而生,还是雪为红果而落。
  郭雪英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接雪片儿。
  我想起了一首小时侯玩儿“碎丁磕”唱的儿歌,说给郭雪英听。一起头儿,郭雪英也会。我们带着对童年生活的美好回忆,轻轻念诵:
    星期天的早晨大雪白茫茫
    拾破烂儿的老头排成一行行
    警察一指挥
    钻进垃圾堆
    臭鞋、臭袜子直往兜里塞——
  我们开心地笑了。郭雪英把柔软的小手伸进我的裤兜里,轻轻搔弄着我的掌心。
  “唉,”我有点动情地说,“小英,你说你一个弱女子,跑到国外来干什么?在家呆着多好!”
  郭雪英低着头说:“我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一心想出来看看。”
  “这回看够了吧,”我说,“出来一趟只明白了一个道理,哪儿都不是天堂。美利坚合众国又他妈如何?飘零的感觉是一样的。”
  “那你呢?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我说,心里一阵凄凉,“我也是中了邪了,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只想回家静一静。”
  郭雪英小声说:“嗯。我也想回家了,你什么时候回去咱们一道儿走。其实司马倩杨丽她们也挺想家的。”
  “你跟她们混什么劲儿啊,”我说郭雪英,“你怎么认识这俩女流氓的?宋桂花李桂兰?”
  “你可不能这么说她们,”郭雪英说,“她们俩心眼儿挺好的,对我很照顾,——哎,你怎么知道她们俩的原名儿的?”
  “这你就甭管了,”我笑道,“你说塔林那边是怎么回事儿吧,你在塔林住过吗?”
  “唉,那都是生意上的事儿,”郭雪英说,“塔林那边的头儿是我表舅,心肠特黑,坑了她们好几万块钱,还打了倩姐一顿。那种人,光认钱不认人,我都不搭理他们了。”
  “你中学毕业就出来了吧?”我说,郭雪英的确显得挺小,“够有气魄的。”
  “什么气魄不气魄的,”郭雪英说,“我乐意呗。我高中毕业在家待了一年业,实在没事干,就跟我表舅出来了。瞎混呗,在哪儿都是混天儿。”
  “对,在哪儿都是混天儿。”
  我紧握了一下郭雪英的手。郭雪英把头靠在我的肩窝儿里,翻着眼睛向上看我,哈着气儿柔声说:“徐庄,你说我长得好看吗?”
  “好看。”我说,“如描似削身材,天然嫩脸修蛾,一点芳心在娇眼儿。”
  郭雪英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蛟转女儿身挣脱开我,跳到一米以外的地方,猫一般躬着腰闭着眼指着自个儿的鼻子说:“好好看看有没有搞错那是我吗那是我吗!”
  我笑道:“搞错了搞错了,不是你,是林黛玉。”
  广场上冷冷清清,一对老年夫妇像两只胖大的企鹅慢慢地挪动着,他们的小孙子也许是外孙花插着脚向前走,在身后留下一长串“拖拉机”印儿;一个头戴滑雪帽的中年汉子下唇上粘着一棵香烟迎面走来,烟气和雾气在他的头顶缭绕;几只鸽子在雪地上起起落落。
  郭雪英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你那俩哥们儿呢?”
  我随口说:“在家掐架玩儿呢。”
  “为什么呀?”郭雪英说,“我对他们俩印象也挺好的,尤其吕齐,长得顺顺溜溜的,一笑特耐看。”
  “为什么,”我说,“啊,生活像一根绳,总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
  “你不说我也知道。”郭雪英说,“吕齐都跟倩姐说了,吕齐想跟我们一块儿干,他不想向张红卫的公司投注册资金了,对不对?”
  “傻逼链儿!”我不由恶骂,“纯粹是傻逼链儿!要不怎么说女人是祸水呢。”
  “你瞎激动什么呀,”郭雪英说,“是吕齐自己主动找倩姐说的,我敢打赌,这几天之内吕齐就不在你们那儿住了,你信不信?”
  “打什么赌啊我信。”我说,“你们那倒人到西欧的事儿是真的吗?你们会不会蒙了吕齐?”
  “我也不知道,”郭雪英说,“主要是倩姐和杨丽做,关系都是她们的,她们在西欧有些道儿上的朋友。”
  “我是问你们做成过没有?”
  “有几个人已经交了定金了,”郭雪英说,“我们也不光做这个,有时候也接国内来的旅游团什么的,收他们的服务费。——瞎混呗,也没什么固定的事儿。吕齐说他不想回国,跟你们相比,他好像更像个浪子——”
  “司马倩杨丽她们也打算这么混下去?”
  “啊,要不干吗?”郭雪英说,“她们俩本事可大了,她们是大学同学,后来一块儿辞了职,跑过匈牙利、捷克、波兰,早晚总能干成点事儿,我挺佩服她们的。吕齐跟她们一拍即合。我觉得吕齐也特聪明,对吗?”
  “那当然。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忽然觉得索然寡味,“小英,你还会说别的儿歌吗?说一个我听听——”
  郭雪英想了想,“扑哧”笑了:“我给你唱一个我姥姥教我的小曲儿吧,我记不全了,不过挺好玩儿的。”
  郭雪英轻声唱道:
  ——庄公打马出城西
  “庄公?——说的好像是你哎。”郭雪英推了我一把,笑笑,接着唱道:
    ——庄公打马走城西,
    人家骑马我骑驴
    后面还有个赶脚的
    ——一条大路你走正中
    曲曲弯弯要不的
    要饱还得吃家常饭
    要暖还得穿粗布衣
    知冷知热还得是结发的妻
    ——再穷也别卖你那看家的狗
    再富也别娶别人的妻
    屈死也别做告状的
    ——阎王爷好比打渔的汉
    不知来早与来迟
    劝您吃点儿吧、喝点儿吧
    积点儿德、行点儿好
    多活一天都是赚下的——
    ——
  我和郭雪英在大街上游晃了半天,中午在“麦当劳”一块儿吃了顿饭。天刚刚擦黑的时候,我回到了住处。
  吕齐躺在床上看电视,张红卫在另一个房间的沙发上蒙着头睡大觉。
  吕齐见我回来,坐起身说:“今天瓦洛杰先生来过了,请咱们明天到他家去吃饭。”
  “你们答应了吗?
  “答应了。”吕齐摘下眼镜揉眼,“咱到儿还从来没有深入过莫斯科家庭呢。”
  “好,”我说,“反正这两天也没事儿,不妨跟瓦洛杰们联欢一下。”
  “瓦洛杰那人真不错,典型的俄国知识分子,浑身充满了忧郁,”吕齐说,忽然不自然地咧嘴笑了一下,“——徐庄,我今天跟张红卫掰了。”
  我没说话。
  吕齐说:“你说这事儿能怪我吗?谁也没有卖给谁,我就不能撤股了?合作不成仁义在么,也不知道丫急的什么劲儿。”
  我点着棵烟,把床单抻抻齐。
  “我知道我这样做有点儿伤张红卫,我要是早跟他说就好了,”吕齐垂头丧气地说,“可我现在不想跟他一块儿回国,我也得用钱呀,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目前这种生活。”
  “其实——”
  “嗨你甭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吕齐打断我,“我现在真的急用钱,”吕齐凑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说,“有一人想跟我合开旅馆,最近国内有一八人旅游团要来,咱给他们安排食宿,多收费给他们多开发票肯定有赚。你能在这几天内帮我找一套两室或三室一厅的房子么?”
  张红卫在隔壁房间里弄出了一阵声响,吕齐叹了口气停住了话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过了一会儿,吕齐说,“反正我就想这样呆下去,加紧学习俄语,将来总会有机会的。人的一生无所谓成功不成功,上坡的路和下坡的路是一样的。回北京过安定的日子就有意思么?北京咱又不是没呆过。”
  说话间,张红卫叼着烟卷儿推们进来了,拖过把椅子坐下。看得出他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吕齐笑了笑,摸出香烟,点上。
  “吕齐,”张红卫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这不,当着徐庄的面,咱把话说开,咱哥们儿一场,就算我借你的钱帮我个大忙成不成?一回国我立马加倍还你,你要是信不过我,咱可以立个字据按上手印儿,让徐庄当证人。”
  “我确实急用钱,”吕齐说,“我知道你也不易,可我没办法,事儿赶事儿。”
  “嘿!”张红卫吐了一口烟,“亏您还想着我呢,看样子我还得感激您是不是?”
  吕齐挤出一副笑脸儿说:“你别这么说话呀,好像我成心毁谁似的。”
  张红卫冲动地把烟头儿掼在地上,用脚拧灭:“你丫就是成心毁我!”地毯上发出了一股难闻的焦糊味儿,“别他妈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吕齐也火了:“我毁你干什么,我犯得着吗,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自己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不像有些人,事儿还没弄成就想给别人开工资!”
  “好好好,”张红卫摇头摆手,打了个逆嗝儿,“吕齐吕齐我不说了,算我在你手里有短儿,这公司我就是瞎了,也不再求你。从明天起,咱各干各的,饭也分开吃。”
  “连住也可以分开。”吕齐说,“明天我就搬走,——咱谁也别把自己装成大爷似的。”
  “您是爷,您是爷,我们从小就玩儿不过您。”张红卫说着,拉门出去了。
  “徐庄,你不觉得咱哥儿几个越玩儿越庸俗么?”吕齐两眼睁得大大的看着我说,“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有时候我真觉得咱们是一帮残废,咱们缺乏一种真正的乐观精神。去他大爷的吧,从今以后哥们儿要换个活法了。”
  “我早就看丫挺的不是东西。”吕齐在卫生间泡澡的时候,张红卫愤愤地对我说:“在关键时刻打黑枪。”
  “我觉得不是这样,”我劝张红卫,“吕齐肯定有他自己的苦衷。扪心自问咱哥几个谁是有远见的人?谁他妈也不是,一上手就不大对劲儿。我觉得咱们都是一帮大傻逼。”
  “是大傻逼。”闷了一会儿,张红卫低着头说,“徐庄,我真不好意思向你开口。”
  “我的状况你也不是不了解,”我说,“我他妈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容我考虑一下。”
  “唉,考虑吧,”张红卫长叹了一声,站起身,突然仰起脸虚着嗓子唱起了《打虎上山》的曲调:“穿东北,跨蒙古,直扑苏联——”
  唱得比哭还难听。
  也许吕齐说得对,我们的确缺少一种真正的乐观精神。
  我们这是怎么了?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是那样的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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