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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二)


   

  没进七月,天便开始热起来。每至黄昏,街道上便摆满了床,令汽车和自行车行走艰难。汉口的天气就是这样,冷时北方人受它不住,热时南方人亦吃它不消。丁子恒热得顾不了斯文,每晚坐在书桌前光着膀子且不说,手里还拿着一把大蒲扇劈里啪啦地扇着。乌泥湖靠近郊区,蚊子多而凶猛。家里的纱窗早被三毛和嘟嘟抠来抠去地抠出些窟窿,蚊子便成群结队地从那些窟窿飞进屋来。蚊香已不顶事,丁子恒被叮得无可奈何,弄来两只桶,桶中盛满了水,他将双脚各放一只桶里,蚊虫咬不着,且全身有幽凉之感。二毛三毛笑得要死,纷纷领一些小孩子前来观看。小孩子们参观过后,也都笑得前仰后合。丁子恒只有干笑,说这是土法上马的自制空调机。
  倒是一些老汉口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郗婆婆说:“人要身体好,就得热个透。要是没热得浑身上下汗毛孔都冒汗,那还叫什么过夏天?”
  雯颖回家把这话对丁子恒说。丁子恒听了一笑,然后说他们粗人做起总结来,老是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幽默。
  三峡设计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尽管办公室配有电扇,但头上大汗仍然不时地掉在图纸上,一浸便是一片。总院见此,便由总工室老总吴思湘带队,将整个三峡设计小组拉上庐山。
  总院的休养所在牯岭附近。牯岭的风光令人惬意,黄昏时分,凉风从山谷习习而来,带着夜的宁静,一点点地将白日的浮躁排挤出去。在牯岭看山,是丁子恒最喜欢的事。丁子恒年轻时喜动,虽然常年在山野里奔波,却并不曾留意于山。一次休养来到庐山,每天无事,便坐在石阶上看山。看山的忽晴忽阴,云聚云散。看山间绿色明明暗暗,灯火若有若无。看着,便似有所悟。但究竟悟到什么,却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面山而坐,可使人心境由乱渐顺,由躁渐静,最后平和有如黄昏时的轻风。于是便想,高士之所以喜欢隐居山林,寺庙之所以多建在深山之中,乃是因为山体本身散发着天然禅意。这禅意与人心境沟通,可使人悟,可使人通,可使人空,可使人透。其实无需书本,无需经卷,无需菩萨,无需庙宇,只要有山便足矣。
  三峡工程准备1961年开工。设计小组为抢时间,把晚上也利用上了,因此,意欲消闲一下便只有黄昏散步的时候。晚饭后丁子恒独自踱出门,他依然以自己的习惯步伐和习惯路径,行至崖边,倚栏看山。设计小组自上庐山后,很少政治学习。即使开会,也多是为了设计中的问题进行讨论。如此工作氛围,使丁子恒感到格外愉快。伙食也因林院长的再三强调,比在总院甲灶吃得还要好。山下民间正是饥饿连天,哀鸿遍野,而他们却餐餐有肉。每当吃饭时,丁子恒也会心有所动,但因工作紧张也顾不得许多。对于丁子恒来讲,让他紧张工作比让他赋闲更令他愉快。倘若工作条件和伙食又都令他满意,他便觉得人生至乐也不过如此。所以自上山后,丁子恒的心情便一日日轻松起来,不自觉中,烟也抽得少了,一盒烟抽了三天竟没过半。
  姬宗伟是丁子恒等人上山半个月后上山的。这天饭后散步,他与丁子恒不期而遇,两人便一起走到崖边。夕阳已经沉落,被红光笼罩的山顶也在褪色。姬宗伟说起刘少奇主席五月实地视察三峡的事,丁子恒便问:“去了哪几个地方?”
  姬宗伟说:“看了三斗坪坝段,也去了中堡岛。对我们已将洪水资料查到四百年前,很是夸奖。林院长听得眉开眼笑。”
  丁子恒说:“国家领导都这么重视,看起来这次真要上了。只是……不知道眼下国家经济这么困难,会不会对建坝有影响。”
  姬宗伟说:“既然国家决定修建三峡大坝,就一定会有办法。”
  丁子恒叹了口气,说:“那倒也是。原本以为如果我们有困难,苏联会支持一把的,现在看来,是绝无可能了。”
  姬宗伟说:“国际歌唱得就是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丁子恒说:“我只是担心,如果饥饿再这么继续下去,修大坝时连挖土的农工都请不到了。据说农村肿病很厉害。”
  姬宗伟说:“何止是肿病?前不久我陪孔繁正到川东走了走,看到乡下死人已经不是一个一个地死,而是一个村一个村地死了。孔工一路连叹‘哀鸿遍野’,吓得我只想捂住他的嘴巴。”
  丁子恒说:“有这么严重?”
  姬宗伟说:“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
  丁子恒说:“怎么就没人管呢?”
  姬宗伟说:“谁敢反映呢?孔工回来后,便说三峡现在不宜上,原因是国家目前尚不具备上马的经济条件。他举出许多例子,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老百姓没有饭吃,因饥饿而死者不计其数,既然连人的生存都是问题,又何来财力修建大坝。结果怎么样?说他危言耸听,右倾保守主义,比右派更反动,被批得狗血淋头。”
  丁子恒大惊:“真的呀?有这事?”
  姬宗伟说:“孔工也是,说话不看场合。信得过的朋友间私下议议倒也没什么,去会上讲个什么呢?我早料定不会有人听他的,他却把自己的前途给断送了。”
  丁子恒沉默片刻,然后说:“想不到孔工……”他说了一半停下了,把剩下的半句话吞进了心里。那半句话是:“……这么了不起。”
  丁子恒这天夜里失眠,这是他上山后第一次失眠。那种在机关上班的压抑再一次回到他的身心。他躺在床上,思绪万千,将剩下的半盒香烟一夜抽光。
  设计工作尚未做完,丁子恒八月中旬被召下山。
  一下山便有如掉进蒸笼里,酷热几乎使人透不过气。第一天去办公室,丁子恒便得到两个惊人消息:一是苏联专家即将全部撤走。二是孔繁正已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送到陆水工地劳动改造。
  丁子恒在如此消息面前手脚发凉。头一个消息令他想到三峡大坝有可能在1961年无法开工,后一个消息令他痛感人生之残酷。丁子恒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呆坐了几乎半天,他一支接一支地点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他想,为了工作,为了家庭,为了孩子,我必须克制自己,我必须尽可能沉默。工程以外的事情,无论如何,不去想,不去说,不去议。这个世界何等庞大复杂,纵是我说了我议了,也无济于事,但我却有可能葬送我自己的一生以及雯颖和孩子们的一生。我若要对得起良心,就会对不起我的妻儿。像苏非聪,像林嘉禾,像孔繁正,等等等等,都是些多么可怕的例子呀。
  总院召开了紧急会议。林院长亲自做报告,就国内经济形势和国际形势谈了许多问题。丁子恒开始一直捉摸不透会议的目的是什么。听到最后,方弄清,由于国际形势的变化,对坝址又有新的要求。要加重对战争因素的考虑,必须选择有利人防的坝址。三斗坪河谷宽缓,显然不具备条件。
  丁子恒心里一沉,他知道,刚刚走出去的一步,现在又退了回来。坝址的问题,再一次摆上了桌面。
   

  九月开学的时候,乌泥湖楼房宿舍有六个孩子考进了中学,八个小孩进入小学一年级。乙字楼下刘景清家的老四刘四龙和丁字楼上的三毛分在了一个班。
  上学的头一天,三毛穿上了新做的白衬衣和蓝长裤,只是鞋仍然是旧的,鞋面是飘着小白花点的蓝布,已经叫驼背他老婆洗得发白了。右脚鞋的大趾头处还破了个小洞,幸而小洞也是白色,混杂在小白点中不太显眼。三毛曾经提出希望换双鞋子,雯颖说已托了尹妈妈在做新的。只是因为尹妈妈的儿子龙龙生了病,尹妈妈来不及赶在三毛上学前做好,只有让三毛委屈几天。尹妈妈常来雯颖家,有时带几根酸萝卜来给三毛吃,尹妈妈的酸萝卜酸脆酸脆,咬起来嘎嘎地响,特别好吃。尹妈妈的儿子尹金龙有时也跟着妈妈一起来,尹金龙是一个腼腆的男孩子,见人便低头不语,却对三毛非常好,常常用蜡笔给三毛画大狼狗。三毛一来爱吃尹妈妈泡制的酸萝卜,二来觉得龙龙哥哥给了他不少大狼狗,所以,尹妈妈晚几天让他穿新鞋,他也没话好说。
  三毛神气活现地下楼去上学,一路见人便说:“我上学了!”宿舍里许多人都认识三毛,见他如此,便都打趣,说:“哟,三毛,这么漂亮?啧喷啧,就是鞋破了。”
  三毛便赶紧低下头,把右脚藏在左脚后面,说:“尹妈妈正在给我做新鞋哩,过几天我就有得穿。”
  乌泥湖宿舍和蒲家桑园的新生都分在一个班,驼背的儿子蒲海清也就很自然地跟三毛成了同学,这使得蒲海清十分兴奋。第二天蒲海清一大清早来约三毛一同去学校时,三毛看到他的两只鞋都破着窟窿,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开学第三天,老师说班上要选一个班主席,请大家想想选谁。蒲海清立即一吸鼻涕,大着嗓子叫道:“选三毛!”
  这一声喊令三毛的心咚咚咚地跳,脸上一下子发起烧来。他想,蒲海清喊得太好了。
  刘四龙听蒲海清这么叫,也叫了起来:“我也选三毛!”
  老师却说:“谁叫三毛?”蒲海清一时语塞,用手指头挖着鼻孔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刘四龙慌慌张张道:“三毛叫三毛。”
  其他同学都笑了起来。三毛心说真笨呀,一着急,便自己高声答道:“丁简叫三毛。”
  老师说:“哪位同学叫丁简?”
  蒲海清清醒了,说:“三毛就叫丁简。”
  老师说:“这个我知道。那么请丁简同学站起来。”
  三毛便站了起来。老师有些惊异,说:“噢,原来你就是丁简!你这三毛,是不是《三毛流浪记》里面的那个三毛?”
  三毛说:“不是的。那个三毛头上只有三根毛,我头上有很多毛。我叫三毛,是因为我大哥叫大毛,二哥叫二毛,妈妈又生下我,就把我叫三毛。我们老家叫男娃娃都叫小毛头,我们家用的是这个里面的毛,不是头发的那个毛。”
  老师听完三毛的解释,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着说:“哦,原来你的毛不是头发的那个毛。”
  就这样,三毛被老师任命为班主席。当天的三毛,几乎是从学校一路狂奔到家。他冲上楼,喊着妈妈直奔厨房,站到雯颖面前时两颊通红,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
  雯颖说:“又跟小朋友打架了?”
  三毛缓过气来,说:“才……才……不是哩。是……是……我当班主席了。”
  雯颖有些惊奇,说:“你当班主席?”
  三毛说:“是呀,你不信问蒲海清。嗯,还有……刘四龙,你不信去问他们。”
  雯颖见三毛神情认真,便也高兴起来,说:“我信,我信。我只是没有想到老师怎么会选你。”
  三毛大声说:“是呀,我也没想到。不过我特别喜欢当班主席。”
  当了班主席的三毛,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先进厨房,然后便站在那里跟忙着炒菜的雯颖讲述学校里听来的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眼睛眉毛一齐动,令雯颖听得十分有趣。第一天他讲的是刘文学同偷海椒的地主作斗争的故事,第二天讲的是向秀丽阿姨救火的故事,第三天又变成中国登山队的叔叔们爬珠珠玛玛峰的故事。
  雯颖笑着纠正他:“是珠穆朗玛峰。”第四天讲的是容国团叔叔乒乓球得冠军的故事。到了第五天,三毛走进厨房便站在他每天讲故事的地方放声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弄得雯颖不知所措,再三问之,他只哭不说。
  雯颖无奈,便派二毛去对面乙字楼找刘四龙询问原因。刘四龙说了半天也没出个所以然,只知道跟蒲海清有关。二毛便又跑到蒲家桑园找蒲海清询问,蒲海清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大概,说过后自己也哭了起来。原来,前两天放学,三毛因要上厕所,便把自己的书包交给蒲海清拿着。从厕所出来后,蒲海清并未将书包还给三毛。于是没有背书包的三毛一路蹦蹦跳跳,有说有笑,觉得真是轻松得很。这之后,三毛每天上学放学都把书包交给蒲海清。一连三天过去了,第四天,有人告诉了老师。老师十分生气,在班上点名批评了三毛,然后就拿下了三毛的班主席,换上了与三毛同住乌泥湖宿舍的女孩子姬小莲。三毛脸面扫地,整个上午在学校都低头不语,连蒲海清也不搭理,一直忍到家里才大哭出声。
  雯颖得知哭笑不得。二毛批评三毛说:“你还好意思哭。像个地主一样,自己不背书包,叫人家蒲海清背?”
  三毛说:“他愿意背嘛。”
  二毛说:“他愿意也不行。”
  三毛哭得呜呜的,说:“可是老师又没有说叫别人背书包就不准当班主席。”
  二毛说:“那还用说?自己的书包不背,就跟战士上战场自己不拿枪一样。”
  三毛说:“书包又不是枪。要是枪我才不会要他拿哩,我最喜欢拿枪了。”
  二毛说:“我是比喻。跟你讲道理真是狗屁不通。”
  三毛哽咽道:“这是什么臭比喻嘛。我属蛇,我的屁是蛇屁。大哥属狗,他才是狗屁哩。”
  二毛说:“笨死你了。关大哥什么事?”
  雯颖笑道:“好了好了,二毛,别跟他吵了。三毛,老师是对的。这是个教训,以后可要记住,自己的书包一定要自己背。”
  三毛大声说:“知道了,以后蒲海清再要给我背书包,我理也不要理他。”
  二毛说:“自己懒,还赖别人。”
  这件事虽然是三毛人生中的大事,但也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蒲海清来约三毛上学时,三毛依然欢快地从楼上下来,然后两人连蹦带跳地往学校走去。放学回家时,依然还是先进厨房,讲那些从学校里听来的故事。
   

  秋天来了,饥饿依然折磨着肚子。红薯片吃得人肚皮发胀,玉米饼吞下去如梗在心口,大麦糊糊则令人吞都吞不下去。秋阳下,来来去去的人们都有气无力,说话的声气也低了许多。学生们的生长速度明显地降了下来,上学放学时,只见一根根小麻秆从各楼前面的小路晃晃地走向大路,又从大路分散着晃晃地拐入小路。只有幼儿园依然每日有欢乐的歌声从窗口飞出。国家对幼儿园的供应一直有特殊保障,除去早餐一顿杂粮外,其余两顿均是细粮。乌泥湖的胖子都在幼儿园里。
  有一天,凉风起后,二七路上突然摆出许多小煤炉,一直摆到乌泥湖简易宿舍路口。所有的小煤炉上都架了口锅,里面煮着藕块。煤炉主人边煮藕块边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喊:“香藕呀!又甜又粉的香藕呀!小块三毛,大块五毛,可以当饭呀!”
  过路行人,无不为之吸引,从而驻足停留。尤其每天放学时分,学生们几乎包围着这些小煤炉。因手上无钱,买的人很少,吮着自家手指偷闻香气的却大有人在。
  简易宿舍的荷香也架着小煤炉出现在这群人中。荷香炉子上的黑铁锅十分醒目。她的声音尖脆响亮,见到乌泥湖的孩子,便点著名叫他回家拿钱买藕。这一招很是见效,乌泥湖的孩子们如果买藕吃,便一定是买荷香的。三毛也是天天伫立在荷香小煤炉跟前的人员之一,每每被荷香点过名后,便回家来同雯颖吵闹。雯颖叫二毛去买过好几次,但三毛天天站在锅边看煮藕,天天都被荷香点名也是必然。气得雯颖同许素珍私下一起骂了荷香好多回,却拿馋嘴但也确实饥饿的三毛无奈。
  荷香的丈夫肖得亮是房管处的水电工。四十岁不到,却已同荷香养了五个孩子,第六个孩子又在荷香腹中。荷香十九岁嫁给他,现在不过三十出头,十几年中所做的事便是生孩子养孩子,把自己养得容颜苍老。从农村出来,住进乌泥湖后,见到楼房工程师的太太们打扮得妖妖娆娆,活得舒舒服服,方知世界上的女人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心里一下子受不住了,晚上关上门时,便常同肖得亮吵闹。有时肖得亮懒得做声,任由她说,有时被吵得不耐烦,便拳脚相加。挨了打的荷香便会嚎哭到半夜,且哭且诉。荷香是荆州人,她妈妈是乡下哭丧的好手。荷香小时候听惯了哭丧的腔调,自己哭时便不免仿了哭丧,哭得如歌如诉。开始,邻居几家听得睡不着觉,有如偷听大戏。次数多了,词总是那些词,调也总是那个调,便不免厌倦,更兼影响睡眠,磨擦也就自然生出。有一回,隔了三个门的徐家,因老母人在病中,受不了荷香的哭声,便过来提抗议。不料哭得委委婉婉的荷香见有人来,正中下怀,立即有如打了兴奋剂,满脸亢奋,亮开嗓子便同徐家来人大吵。这一吵便至天亮,简易宿舍几乎有二十户人家因为荷香的缘故没能睡着觉。于是荷香的邻居总在换,换走一家,又搬来一家,搬来一家,隔不多久,又设法搬走。荷香由此而成为乌泥湖无家不知的人物。水电工肖得亮去宿舍修理水管或电路时,几乎家家人都对他格外客气,不知是害怕无意中惹了荷香,还是对肖得亮抱有深深的同情。
  肖得亮是个洒脱的人,对众人如何看待荷香毫不在乎。肖得亮说:“女人嘛,不就是喜欢吵吵闹闹?要不怎么叫女人?给你做饭,替你生小孩子,让你睡她就行了。”这话传到楼房,令楼房的工程师和他们的太太个个嗤之以鼻。他们纷纷说,没文化的人就是粗野下流。
  荷香锅里卖的藕,都是肖得亮去后湖挖回来的。下午时分,肖得亮常常借口下宿舍进行水电维修,悄悄溜出机关,带上胶皮筒裤和几件工具直奔后湖。肖得亮亦是荆州人,自小在湖边长大,挖藕对他来说并非难事。黄昏时分,便能见他满载而归。
  自荷香卖藕之后,她家里的吵声便少了许多。每天看着一群饥饿的大人小孩围在炉前,无论他们买与不买,荷香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意,就仿佛那是对她的朝拜。有时候,她自己的孩子也会在炉前出现。每逢那时,她便爽利地捞出一块藕,递给他们,然后大声地说:“来,吃得饱饱的。”
  听着自家孩子的咀嚼声,荷香总是情不自禁地朝着围观的孩子们笑,得意地倾听吞咽口水的声音。尤其是楼房的孩子们,每当他们有人咂嘴时,荷香就大笑出声,觉得自己总算活出了一些脸面。
  冬天来得十分迅速。一场风雨卷带而过,便觉得寒意扑上身来。寒冷中的饥饿,如扑面而来的狼群,令人胆寒。一天早上,送信的邮递员还没有离开,丙字楼下左舍李昆吾的老婆陈霞之便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声音划过重重寒气,传达到附近几栋楼上。许多人都过去观看出了什么事,陈霞之却只是伏在床上,双手捶打着床,痛哭不已,什么也不说。几天后,才有消息悄然传开。说是陈霞之远在山东的父母都饿死了,死后无棺埋葬,只用席子卷了草草埋在了乱岗上。
  死,这个字,本来仿佛远在天边,突然之间,它就跨着大步走进了乌泥湖。人们胆怯而又隐忍不住地议论着它,就连小孩子们有时候也会插上几句嘴,说是班上谁谁谁的爷爷或是外婆饿死掉了。
  压抑便是必然。幸而仓库工地的喇叭每日唱着昂扬的歌曲,旋律同早晨微弱的霞光一道扩散,有力而欢快地击碎寒冷制造的沉闷,给饥饿的生活带来些希望。
  已近年底的一个周末下午,因为卖藕而变得格外快乐的荷香早早便将一锅藕卖得精光。这天,她把每一块藕的价钱都提了一毛钱。丁字楼上的二毛领着他的弟弟三毛一下子就买去了六大块。捏着手上的三块六毛钱,荷香想着丈夫肖得亮近来挖藕辛苦,便咬咬牙跑去蒲家桑园,跟驼背他老婆讨价还价半个多小时,买了三个鸡蛋和一棵卷心菜,心想晚上要好好地打个牙祭。
  然而,饭菜烧好后,肖得亮却久等不归。五个孩子饿得小脸发青,个个盯着桌子。小的乘人不备,伸手便抓了一块鸡蛋,大的略微懂事,伸手便打小的手心,家里闹得一团糟。荷香无奈,只有安排小孩子们先吃饭,用小碗装起一部分菜肴,留给肖得亮回来吃。
  及至近十点,屋外起了风,风中夹带着细细的雨。肖得亮依然未归,荷香便有些急了。她戴上顶草帽,想去后湖寻找。走到路口,却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走才能寻到。黑沉沉的夜里,风呼叫着直往骨头里钻,荷香冷得心慌,便折回了家。想找个邻居一同想想法子,掐指一算,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被她吵到了。想来想去,除了在家死等,她又能如何?等到半夜,四周静无人声,只有风在空中鸣响,还有自家屋里和隔壁屋里的鼾声一起传到耳朵里。荷香等得累了,眼睛一酸,不觉中竟流出了眼泪。
  次日一清早,有人敲门。此刻的荷香已迷糊着睡了过去。听见门响,她几乎跳起来奔到门口,打开门,却见是明主任领了两个农民模样的人。
  荷香脸色顿变,说:“是不是我家得亮出事了?”
  明主任说:“你别急,也许不是肖师傅。”
  荷香说:“怎么了?”
  年轻的农民说:“我一清早起来,想去塘里挖点野藕,赶个早去街上卖。结果一去就看见塘里趴着个人,我拉他一下,发现他一脸的泥,人已经冻硬了。我报告给队里,队里派人把他弄了起来。有人认得他,说是常来这里挖藕的,好像是住你们乌泥湖宿舍。”
  荷香声音哆嗦着,说:“怕不一定是我家得亮,乌泥湖还有别家人也在那里挖藕。”
  明主任说:“是呀,我也这么想。”
  年长的农民说:“我们也是怕弄错,就拿了他的一件上衣和一双鞋,想让你们认认。”
  农民说着,便将手上的一个包裹打了开来。荷香一看,晃了两晃,便晕了过去。
  明主任和两农民眼疾手快,一下扶住了荷香。明主任说:“快,去找辆三轮车。她是个大肚子,别又出人命。”
  年轻农民慌慌张张地往门外奔,没看清脚下,竟被门坎绊了个大跟头。
  荷香醒来时,已在医院。眼睛一睁,便想起那个包裹。一脸淤泥,全身冻硬了的肖得亮突然就浮在了眼前。她“哇”的一声嚎了起来,撑起身子便将脑袋往墙上撞。正守在旁边的明主任吓了一跳,赶紧抓住了她。
  明主任说:“你冷静一点,事情已经出了。想想孩子,肚子里的,还有家里的,你可千万要保重呀。”
  荷香说:“他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呀。就算我保重了,他们一个个还不是迟早要饿死的。”她拍打着自己的腿,且哭且诉,仍如她以往同肖得亮吵架的腔调。哭得其它病房的病人都围过来看热闹,以为是有人在演戏。
  明主任、医生、护士外加肖得亮水电组的组长轮番劝解荷香,都毫无用处。荷香拍腿击床,闹得劝解的人们都心里发烦,医生连连叫护士打镇定针也不顶事。哭到中午时,荷香的肚子开始疼了起来。她双腿一挺,嗷嗷地叫着,人一下子就昏倒了。医生料到会有事出,早做了抢救准备,立刻把她推进了急救室。
  黄昏时分,明主任和许素珍一起,带了荷香的五个孩子出现在荷香的床头。荷香睁开眼睛,摸摸自己的肚子,知道孩子已经没了。心一酸,嗓子里痒痒的,意欲放声再嚎,却见几个孩子眼泪汪汪地围着她,一个个小脸脏兮兮的,脸上充满恐惧。荷香不禁怔了怔,把嚎声吞了回去。
  大女儿肖菊花说:“妈妈,你不要死。”
  二女儿肖梅花说:“妈妈,我好怕。”
  儿子肖松树是老三,说:“妈,回家跟我们住一起好不好?”
  两个小的尚糊涂,只管拉着她的手,叫着:“妈妈,我要回家!”“妈妈,不要住这里!”
  荷香此时方觉得,她是既没死的权利,也没哭闹的权利的了,于是含在眼睛里的泪水无声地淌下来。她拉着儿子松树的手,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好吧,我们回家。”
   

  会议终于开完了。丁子恒离开办公室,时间尚早,他便没有径直回家。丁子恒出门至黄埔路,由那里搭车到了江汉路,下车便拐进了交通路口的古籍书店。
  上个星期天,丁子恒拿了书在厕所里久蹲不出。嘟嘟要撒尿,急得在门外跺着脚哭。雯颖无奈,便让她到房间里坐痰盂。坐在痰盂上的嘟嘟,一边撒尿,一边顺手拿起雯颖放在床头的《红楼梦》,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一本正经地翻阅“红楼”。
  丁子恒从厕所出来,回到房间,见她如此,便觉好笑。说:“嘟嘟,这本书好不好看呀?”
  嘟嘟说:“很好看哩。”
  丁子恒说:“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嘟嘟说:“这我知道,妈妈说过,里面有个姥姥放屁很臭。”
  丁子恒忍俊不住,大笑了起来。嘟嘟叫丁子恒这么一笑,便把书放在地上,自己猛地从痰盂上起身,想要申辩什么。不料她的动作太大,小棉裤将痰盂沿兜住,痰盂一下翻了。嘟嘟刚才撒的尿一下洒到了地上,湿了嘟嘟的棉鞋,也湿了嘟嘟放在地板上的《红楼梦》。
  雯颖闻声而来,拖了地,洗了痰盂,替嘟嘟换上了干净的鞋,然后便坐在床边长吁短叹她的《红楼梦》。嘟嘟眼泪汪汪地望着雯颖,拿了自己的一本《大胡子和长耳朵》的画书,递给雯颖,可怜巴巴地说:“妈妈,我赔你的书好不好?”
  丁子恒见状,笑道:“妈妈是泪洒红楼,我们嘟嘟是尿洒红楼。”说完,丁子恒想,新年就要来了,送一套《红楼梦》给雯颖不是挺好?
  丁子恒在古籍书店沿著书架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套《红楼梦》,书的纸质颇差,翻翻内文,一股陈旧气息扑鼻而来。丁子恒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下了。他想,无论如何,雯颖会开心的。
  回家的时候,天已昏暗下来。走到碉堡边,有人叫他。丁子恒抬眼看去,见是总工室副总金显成。
  金显成说:“怎么才回来?”
  丁子恒笑笑,说:“出去买了套书。”
  金显成说:“有什么好书看?”
  丁子恒说:“替我太太买的,她要看《红楼梦》。”
  金显成笑道:“她们女人怎么都这么爱看《红楼梦》呢?我太太也是,每次看,都得拿块手绢,好抹眼泪。”
  丁子恒想起雯颖亦如此这般,便也笑了,说:“都一样。这宝哥哥林妹妹也不知赚了多少女人的泪珠子。”
  金显成说:“我就不明白,明明只是本小说,不过写一些小男子小女子谈恋爱,有的谈成了,有的没谈成。这有什么好哭的呢?”
  丁子恒笑道:“正是因为你我都不明白,所以我们就只有去修大坝。”
  金显成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说:“说得是。说得是。”
  两人并肩而行,话题立即转到这几日的会议上。为防御战争,加强人防,重新对狭窄河谷的坝段进行了反复研究,会议开了好几轮,初步决定以石牌坝段作为下一步勘测设计的重点对象,这个方案已经上报国家科委。金显成说对于石牌坝址方案,马上就要进行勘测设计工作。元旦一过,他就要带队去石牌,为研究定向爆破筑坝和大规模巨型地下建筑物提供有力的技术数据。他已经通知了施工室,调丁子恒去石牌组,并且一同下去。
  丁子恒说:“工作我可以做,但是石牌是否是坝址的理想之地,我尚存疑。三斗坪就这么被放弃,是否草率了一点?”
  金显成说:“仅就坝址而言,石牌自然不如三斗坪,但战争的因素不能不考虑。”
  丁子恒想说,战争真要打起来,大坝在三斗坪保不住的话,在石牌就能保住吗?甚至,战争真要打起来,规模必是超过以往,美国也好,苏联也好,一旦扔下原子弹,大坝放在哪里也挡不住。丁子恒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来。
  金显成望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觉得石牌是个好地方,它的地质条件很值得怀疑。不过,局势如此,必须一试。三斗坪那边,我们自然也不会轻言放弃。前期阶段,把什么都研究透,总归没错。”
  丁子恒点了点头,他觉得金显成说得有理。金显成说:“过了元旦就走,没问题吧?”
  丁子恒说:“没问题。”
  一支小小的队伍出现在他们身后,这是送葬归来的荷香一家。
  荷香已疲惫不堪,被人安置在一辆板车上坐着。她的腿边还坐着两个孩子,三个大的夹杂在亲朋之中,一队人头上都缠着白色的布条。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缓慢的脚步一声声响在耳边。白布条被冷风吹得簌簌抖动。
  丁子恒和金显成闪在路边,让这支小小的队伍先行而去。仿佛感受雷同,两个人都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1960年,丁子恒眼里最后一道风景,便是看着头缠白布的一群人远去的身影。头上的白布条像幡旗,不时被风吹扬起来,仿佛不停地在空中写着一个“1”字。丁子恒想,那飘扬在灰色天空中的白布条,写出的就是1961年的那个“1”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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