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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一页白卷


  蒲松龄奋笔疾书,偶尔也停顿下来。停顿下来不是思考,而是聚集意志对抗内急。但终于打熬不住了,他敲敲考案。
  考差过来,蒲松龄表示了一个如厕的意思。
  考差朗声道:“禀报主考大人,二十六号要去茅棚。”
  主考:“嗯,去吧。”
  蒲松龄轻轻走出去,不一会又轻轻溜回来,他继续伏案疾书。但腹中鼓声更响,内急的进攻丝毫没有放松。他忍受着难言的痛苦,眉头紧锁着,面部的肌肉颤动,额头沁出微汗,再也憋不住了,他再一次向考差招手示意。
  考差又朗声道:“禀报主考大人,二十六号又要去茅棚。”
  主考朝二十六号考棚看了一会:“嗯,去吧。”
  蒲松龄经过二十五号考棚,里面的毕公子朝先生挤眼。他痛苦地摇摇头,经过二十四、二十三号考棚,张笃庆和李希梅也握着嘴巴对蒲松龄做了一个询问的样子。蒲松龄只是一挤眼睛就急急走过。
  坐在茅坑上的蒲松龄眼冒金星,感觉到一阵虚脱的轻飘,他勉强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掌心里已有两握冷汗。这一次走回考棚,握笔的手似乎有些颤抖。
  考场里死一般的寂静。又一轮内急向蒲松龄袭来,必须死命挺住,再不能分神,再不能出去。
  香案上的香火一分一分地短下去,每一个考棚里的考生都在奋笔疾书。唰唰走笔声,如蚕啮桑。
  蒲松龄明白,如果再叫一声“如厕”,即使主考大人通融,别人也会嗤笑。可是一阵紧过一阵的内急却是毫不容情,腹中如鼓的响声变成了如铰的疼痛,额头流下汗滴,手颤抖得格外厉害,只有死命坚持,只有调集全部的意志来抵挡内急的轮番进攻。蒲松龄的牙齿格格地响着,死命地咬住嘴唇。不一会,嘴唇上渗出血来,实在憋不住了,意志行将崩溃,他只得再一次向考差求援。
  考差不予理解。蒲松龄实在急得不行,便摸出一绽碎银在案角上敲敲。考差过来,蒲松龄将银子丢出棚外。
  考差用脚踩住银子:“禀报主考大人,二十六号要去如厕。”
  主考摘下眼镜朝这里看了一下,没有回应,仍戴上眼镜,继续看书。
  蒲松龄连连用哀告的神色向考差告急。考差摊开双手,摇摇头。蒲松龄急得又丢出一锭银子。
  考差这才以机械的声音又道:“禀报主考大人,二十六号要去如厕。”
  主考将手中的书朝桌上一扔,过了一会才闭上眼睛对考差挥挥手:“去吧,去吧!”
  考差这才打开考棚的槛门。蒲松龄如获大赦,急疾而出,脚下明显有些漂浮,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这时考差掂掂左手的碎银:“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右手又拿出一个红包,悄声对红包说:“我收了你,也得替你办事。”
  他东张西望了一下,溜进蒲松龄的考棚,片刻后便又退出。
  快要虚脱的蒲松龄感到一阵阵眩晕。他咬着牙关,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抽了几个耳光,眩晕似乎减轻了一些。他小声地告诫自己:“听见了吗?就是死,也要倒在考棚里,决不能倒在茅坑边。”
  他挣扎着返回考棚。他此时唯一的信念支撑就是将卷子做完,不敢空页,不能留白。多少年的心血必在今天一搏,今后的前途与多年愿望也唯有在此一举。
  然而,他握笔的手似乎抖得更厉害了,腹中仍在绞痛着,唇齿间溢出殷红的血迹。
  主考过来,见蒲松龄如此,不觉大惊:“蒲秀才,你能不能将试卷做完?”
  蒲松龄看看还有半张纸,点一点头。
  香案上的香火终于燃尽,考场响起一声收场锣。
  蒲松龄终于在纸的末角落下最后一个字。他欲站起,眼前一黑,终于栽倒在考案旁。
  毕公子奔了过来:“先生,先生。”
  张、李也奔了过来:“蒲兄、蒲兄……”
  蒲松龄躺在馆舍,张、李一旁守着。毕公子举起盛着鸡汤的砂罐摔在门外地上。门外一人被砸得跳了起来,进来的原是贵公子朱湘。
  毕公子:“朱兄来得正好,你是济南的头面人物,你看看,在你济南,竟有人送一罐鸡汤给我先生,在里面下了泻药。”
  “那太可恶了,蒲先生在济南是不是有什么仇家?”
  蒲松龄摇头苦笑。
  朱湘拿出一块砚台:“蒲先生,物归原主,我给你赎回来了。”
  像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蒲松龄摩挲着砚台,对朱公子投去感激的目光。目光中自然还有询问。
  朱公子说:“大概也是爱屋及乌吧。人家拿着蒲先生的砚台在外炫耀,我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在下对蒲先生心仪已久,特别是仰慕先生的大作《聊斋志异》,而铭刻着蒲先生姓氏的砚台流落在街头的市井小人手里,能不叫识者心寒。”
  李希梅朝张笃庆使一个眼色,转对朱湘说:“朱公子,在下李希梅想问你一件事。”
  “先生请讲。”
  “那门口摔碎的鸡汤罐你应该认识。”
  “此话怎讲?”
  “那送鸡汤的人说,他是奉主人之命。他主人对我们蒲兄心仪已久,而且也十分仰慕我们蒲兄的大作《聊斋志异》。”
  “你的意思是说,在那鸡汤里下了泻药的事情与在下有关?”
  张笃庆:“但愿只是巧合。”
  毕公子:“朱兄,那个送汤的正是这么说的,他是被人所使。”
  朱公子:“毕贤弟也认为朱某会干出这等事情?朱某是那等卑鄙龌龊的小人?朱某确实仰慕蒲先生的才识为人,以及他的作品,但何至由爱而恨,因爱生恨?凡是真正敬重蒲先生的人都不会干出那种伤害之事。”
  李希梅:“那也未必。”
  朱公子:“朱湘这回还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请朱公子不要介意,这事必与公子无关。”蒲松龄说到这儿突然提高了声音,“真正暗算在下的人现在就在窗外。”
  窗外果然有脚步声疾速而去,众人欲去追赶。
  蒲松龄大笑起来:“随他去吧。背后射一支暗箭就走,算什么好汉?再说,雕虫小技也无奈我何。蒲某这最后一场也熬下来了,而且自认为文字甚佳。”
  朱公子:“在下也正是为这事前来要向蒲先生道贺。这一次科考,蒲先生有可能高中榜首。”
  蒲松龄:“哪里的事,这是朱公子在宽慰蒲某。”
  朱公子:“在下的消息决非空穴来风,这任主考是家父的门生。”
  李希梅:“祝贺蒲兄,恭喜蒲兄。”
  张笃庆:“我去打酒。”
  这时门外一声吆喝:“山东布政使喻大人到。”
  仪仗在门口排开。
  喻成龙掇袍进来:“蒲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蒲松龄:“大人移驾屈尊,学生担当不起,不知有何吩咐?”
  喻成龙微一颔首,立时就有人挂出一幅硕大的《墨梅书屋图》。
  五秀才都不觉眼睛一亮。
  喻成龙:“听说蒲先生除文才之外,棋琴书画无一不通。喻某祖上传下这幅《墨梅书屋图》,无款无印,百年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喻某想借蒲先生法眼作一鉴定。”
  众人都被这幅古画的气势、墨韵以及盎然古意所吸引。
  蒲松龄看了一会:“学生虽在西铺毕家万卷楼欣赏过一批古画,但毕竟见识有限,判断确否不敢肯定。”
  “蒲先生但说无妨。这数年间我也寻访过许多高人,虽众说纷纭,但作者究竟是谁也有一个比较一致的意见。”
  蒲松龄:“能否明示?”
  喻成龙取过毛笔在掌中写了一字,握起拳头:“喻某暂且不说,先听听蒲先生的见解,看蒲先生到底眼力如何。”
  蒲松龄:“学生献拙了。宋人画梅,大都疏枝浅蕊,到了元朝的‘煮石山农’王冕那里,画梅之风突变:枯丫老槎中繁花茂密,千丛万簇。此画当为元人所作。而王冕为人狂放,时常戴高檐帽,披绿蓑衣,穿长齿屐,佩木剑,行歌于市。或骑黄牛,躅踯街头,持《汉书》朗读。此画繁茂中暗藏傲气,枝丫横空中隐有风雷之势。此画当为王冕所作。”
  喻成龙松开手掌。掌中果然写有“冕”字。
  年纪最小的毕公子拍手欢跳起来:“我先生猜对了,猜对了……”
  喻成龙:“英雄所见略同,蒲先生眼力果然不凡,喻某佩服、佩服。”
  蒲松龄:“王冕的画作传世稀少,精品更为罕见,此画价值连城,大人也是让学生开了眼界。”
  “宝刀赠义士,红粉归佳人,世间宝物,应为识者所得。这幅《墨梅图》从现在起就是蒲先生的了。”喻成龙卷起画轴。
  蒲松龄:“谢大人厚赏,学生不敢。”
  喻成龙又是一击掌,立时有人捧上一匣银子。
  喻成龙:“蒲先生,这一点银子也请你收下。”
  蒲松龄第一次在权贵面前跪了下来,而且是深深地匍匐在地:“大人所赐,实在过于厚重,学生无功不敢受禄。”
  “你且收下,我们只是交换。”
  “学生处士白衣,家中只有数亩荆棘之田,几间仅足容膝之屋,此外别无长物。”
  喻成龙扶起蒲松龄:“蒲先生不妨再仔细想想。”
  “那就是学生的一方端砚,一双空拳。”
  “蒲先生真会埋伏,你的《聊斋志异》手稿,能否借我三日,本官极想先睹为快。”
  蒲松龄:“拙作浅陋,深恐贻笑大方。既蒙大人不弃,这有何难。只是大人的银子和画,学生决不敢收。”
  “莫不是嫌少?”
  “学生怎敢。其实,拙作《聊斋》多孤愤之语,晦涩之词,间或还有异思艳想,当不得大人法眼。”
  喻成龙:“既然这样,蒲先生又何必寒暑不辍,数十年执著于一书?”
  蒲松龄:“那是痛苦中的缓释,扭曲中的舒解,憋闷中的呐喊,渴望中的呼唤……”
  喻成龙:“病蚌含珠,痛苦哀鸣的病牛多有牛黄。牛黄与珍珠都是良药。”
  毕公子忽然插话:“在我先生的那本书里,当权者可以得到警醒,贫困者可以找到同情,痴情者可以受到慰藉……任何人都可以在我先生的那本书里发现完全属于自己情感寄托与想象驰骋的空间。”
  喻成龙:“蒲先生,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上银,卷画。”
  蒲松龄急阻:“不不,大人。银子学生可以收下,学生上有老下有小,接济饥民也需要银子,只是这画太贵重了。”
  喻成龙:“这么说,蒲先生是答应了?”
  蒲松龄:“但拙作奉上,尚须一段时日。刑部王士祯大人也曾索要拙作,现在篇目编次大致已定,学生在抄录一本给王大人送去之后,再给喻大人恭抄一本。”
  喻成龙:“那是自然,王大人比喻某官大。但喻某可是正蓝旗人。”
  “喻大人误会了。王大人索要在先,学生也答应在前。”
  喻成龙大笑:“喻某不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蒲先生,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三个月后我等你的手稿。另外,你既然不收这画,那喻某请你为本画题一首长款,蒲先生可不要推辞。”
  “那蒲某献丑了。”蒲松龄提笔便在画上写下数行:
  腊月梅花繁满枝,
  千朵万朵纷披离。
  幽幽暗香抱书屋,
  横斜疏影白如簇。

  临湖酒家。康利贞与康得言又在对酌——
  一老而枯瘦,一少而胖矮,像两座瓷雕,都没有言语。一个高个子家丁侍立一旁。
  过了一会,康得言终于说:“蒲松龄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就是科举。”
  康利贞:“那除此之外,还没有别的?不,他还有一样东西比性命要紧。”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石隐园中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蒲松龄和毕公子又回到了西铺,毕际有在园中摆宴为他们师徒洗尘接风。
  毕际有举杯:“蒲先生,老朽可要恭喜你了。”
  蒲松龄:“老太爷,这一杯不能碰,报差未来,在孙山前后还不知道,晚辈怎能就接老太爷的恭喜?”
  毕际有:“头一场下来,主考就派人前来通报,说蒲先生可望夺魁。”
  “可是最后一场险些翻船,蒲某受人泻药暗算。”
  毕际有:“怎么?试卷有没有写完?留白啦?”
  “还好,总算熬着写完了,写到最后一个字收卷。”
  毕际有:“这不,这一杯还不碰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蒲松龄一饮而尽。
  高珩和唐梦赉也双双站起:“我们也为蒲先生这一科的成功干一杯。”
  蒲松龄双手擎杯回敬:“在下一介布衣,蒙毕老太爷和两位大人不弃,鼎力举荐。此恩此德,蒲某没齿难忘。”一饮而尽。
  然后又自斟一杯,朝北望空擎起:“刑部尚书王大人在上,蒲某得大人一席美言,三冬永暖,请受在下借花献佛,敬您一杯。”说罢,将酒举过头顶,缓缓地洒在地上。
  毕公子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人们这时都陆续听到了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毕老太爷站了起来。
  报差鞭马闯入石隐园。报差奔到宴席前:“恭喜毕老太爷,毕公子高中榜首,成为本科乡试第一名。”
  毕际有:“可是真的?”
  “请老太爷看这报帖。小的要向毕解元讨赏了。”
  毕公子:“咱先生呢?咱先生第几名?”
  毕际有:“我说报差,蒲松龄秀才中了几名?”
  蒲松龄坐在席上紧张得不敢稍动,高、唐也竖起了耳朵。
  报差抓耳挠腮:“蒲松龄这名字倒是熟悉,就是榜上没有。”
  毕公子:“这不可能。连主考大人都说了,咱先生的第一场试卷就能得一个第一。”
  报差一拍大腿:“你看我这记性,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蒲松龄这才面色和缓下来,高、唐也松了一口气。
  谁料报差在又抓了一阵头皮之后,非常坚定地说:“想起来了,是有一个蒲松龄,听主考和各位同考大人说过,蒲松龄第一场考得非常精彩,第二场考得十分精彩,第三场考得同样精彩……”
  毕际有点点头,蒲松龄将身子朝正里坐了坐。
  报差接着说:“可是主考大人说了,可惜蒲松龄不能录取,因为、因为‘越幅’。”
  蒲松龄如雷轰顶,听得浑身一震。
  毕、高、唐不觉一惊:“越幅?”
  报差:“对,越幅。越幅就是中间有一张试卷空白着没有写。”
  毕、高、唐不觉都用眼睛的余光一瞥蒲松龄。蒲松龄呆若木鸡。
  报差饶舌:“各位大人都知道,这科举考试最是繁琐严格。什么第一场答卷开头的虚字与结尾的虚字必须相同啦,第二场表中不能漏写年号啦,第三场策题不得出错啦,什么行文必须避庙号、讳御名,什么不能涂抹、不得越幅,越幅就是空页,那忌讳可就大了……”
  毕际有一拍桌子:“不用再说了。”报差脑袋一缩。
  毕际有:“管家。”管家应声立至。
  “赏报差银子,让他走吧。”
  “谢老太爷。”报差躬身退出。
  席上的酒冷了。毕、高、唐都垂下脑袋,他们不敢朝蒲松龄位置上再瞥一眼,生怕他难堪,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
  过了一会,毕公子说:“爷爷,蒲先生不在了。”
  众人这才抬头去看,蒲松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席。
  这时候,门口响起热烈的鞭炮声。
  毕际有:“管家。”管家进来。
  毕际有:“谁叫你放鞭炮的?”
  “少东家中了解元,能不庆贺?”
  毕际有:“停下,停下。”
  管家站着不动,还想再说什么。
  毕际有一拍桌子:“叫他们停下。”管家赶紧退出。
  野外。蒲松龄坐在荒丘上独自吹萧。萧声呜咽、凄切,暗凉如水。一坡茅草在萧声中悸动着……
  不知什么时候,毕际有悄然地站在他的背后。
  老人慢慢地伸出手来,一把攥住他的萧:“别吹了,吹得人心里难受。”
  蒲松龄站了起来。他望着老爷子枯涩的眼睛,忽然笑了。笑得凄然、苦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毕际有:“哭吧,哭吧。秀才落榜笑是哭。何必笑呢,想哭就哭,哭吧。”
  蒲松龄紧攥着老人的手果然大哭起来,毕际有也掉下了老泪。
  蒲松龄止住哭声,替老人拭去泪水。
  “蒲先生,老朽真不知如何安慰。”
  “老爷子,我哭我命苦,把这么好一次机会丢掉了。三年一次,想我蒲某考了多少个三年一次。没想到老奶奶把孩子背倒了。真是惭愧,我能连‘越幅’这一点常识都不知道?”
  毕际有:“谁说不是?别难过了,命呗。”
  蒲松龄又凄然一笑:“我不哭了,其实我也该高兴,毕公子考中了,高悬榜首第一名,再怎么说我终究是他的先生吧。咱蒲某无能,什么都不是,可是他的弟子考中了,他的弟子为先生挣了大脸了……”说着,悲声又起,眼泪又快下来了。
  毕际有从背后拿出唢呐:“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萧也别吹,咱俩吹吹这个。”
  蒲松龄木然不动。
  毕际有:“萧声悲凉,唢呐也有悲声。只是萧声阴气重,琐呐的悲声骨子里硬朗。”蒲松龄接过唢呐。
  一个八十多岁,一个年届六十的两把唢呐,背着荒坡,迎着夕阳,吹出高亢的悲凉。这次瑟动的不是衰草,而是一坡枝叶摇曳。
  第二天,蒲松龄走进振衣阁向东家告假几日。准备回家把落榜的消息告诉妻子,免得她总是悬望。毕际有吩咐管家给蒲先生准备一顶轿子,一头毛驴。轿子抬人,毛驴驮几斗粮食,送蒲先生回家。
  蒲松龄说:“老爷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毕际有望着蒲松龄:“怎么?怎么一夜间胡子也全白了?”
  蒲松龄叹息:“闻报差落榜之说,顿觉千瓢冷汗湿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痴坐何时梦才醒?所恨者,柳莺已去,青灯依旧。嗒然垂首归去,何以见江东父老?问前身何孽?人已彻骨之寒,天却含糊。闷里浇酒,愁中对月。欲击碎王家玉壶。无聊处,感恩师良友关怀,为我欷嘘。”
  好在蒲松龄回到家里,老妻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百般安慰:“他爹,人也该知足了,咱家三子一孙能继书香,不至冻饿,老天待咱们已经不薄。”
  蒲松龄默言无语。他来到柳泉前,对井照影,发现果然短髭尽白,不觉怆然欲泪。他手托胡须喃喃地说:“白胡子啊,白胡子,你把俊的变丑,将少年变成老翁。你应该去依附宰相,应该去攀附公卿,他们功成名就了,不会因为你感到吃惊。我蒲松龄青衫布领,近乎童生,你也跑到我脸上,就不感到羞愧,不感到无聊,不感到耻辱?”
  他扶着柳树闭上眼睛——
  眼前绰绰约约地出现一位白衣白发白胡颜的老人。老人向蒲松龄一揖:“老朽是胡须之神,今日听到先生的怨恨和责骂,特向你进上一言:世上多少人,不到二十就置身青云。等我到他的脸上,他们已是阁老、元勋。你自己蹉跎岁月,白活六十多岁,至今不能脱下布袍,应该惭愧的是你,怎么还来怨我?我这一部白胡子,被天子赞美,被高官大臣轻拂,扇子一摇,如同万丝飘动,赢得满座高朋的欢喜。黑胡子固然美丽,其实白胡子也很壮观,只要人生如玉,什么胡子都像兰草一样华贵。你别怨我,我在你脸上又得到了什么?早晨,上面沾满了稀粥;晚间,上边落满了灰尘;夜里还要听你反复吟哦,一根根胡须被你捻断。作为你脸上的胡须已经够遭罪的了,我不怪你,你倒来怨我……”
  蒲松龄摇摇头,睁开眼睛。白胡子老人倏然退去。
  回到家中,蒲刘氏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到他面前,从碗底挑起两只蛋:“看你这两天瘦的。”蒲松龄不觉眼睛一热。
  蒲刘氏指着窗外远处:“人生很难有活到一百岁的,何必总是忧心忡忡。你看那里——”
  远处。一溜孝衣孝服的队伍簇拥着一只黑棺,哀哀行走,白衣如雪。
  蒲松龄眼睛睁大了:“那不是孙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或忽然发现了什么,拔腿就向孙庄奔去……
  这时,一个瘦长的陌生人行迹可疑地向场屋走来。
  野外。一座新坟。碑文:故孙御史树白之墓。
  蒲松龄抚坟大恸:“孙大人,没想到宝应一别,竟成永诀。那一次大人北上,途经故里,松龄没有与你相见,是松龄觉得自己太寒酸了,太没有长进……”
  红莲扶起蒲松龄:“请蒲先生节哀。”
  “孙大人,在康利贞那件事上,松龄拂了你的情面,但松龄没有办法,松龄不能顾私情而忘公义。如果放任康利贞胡作非为,咱淄川的百姓可就苦了。孙大人,你能不能原谅蒲某?”
  红莲替蒲松龄拭去泪水:“蒲先生不要悲哀过度伤了自己。孙大人从没有记恨过先生,大人生前对先生只有一个不满。”
  “什么不满?”
  “大人说先生既然热衷科举,那又何必再著《聊斋》。”
  蒲松龄:“那夫人怎样认为?”
  红莲:“我说科举是蒲先生的生命,《聊斋》是蒲先生的魂灵。”
  蒲松龄突然抓住红莲的手:“知我者,还是夫人。”
  他的手又倏地缩了回来。
  瘦长的陌生人踅近场屋。他看到书房中的那只竹箱,便翻窗而入。
  正在这时候,蒲刘氏从门外进来。那人听到脚步声,慌忙翻窗逃出。
  野外,新坟前,蒲松龄问红莲:“夫人,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红莲流出了眼泪:“我是孙大人的小妾。他的大夫人和几房姨太太在孙大人生前对我宠爱有加早已不悦,这一点先生在宝应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现在孙大人已死,孙家我是不想再去了。”
  “那就请夫人去蒲某家暂住如何?”
  “谢谢先生,孙大人临死之前曾在梓橦山里置下几间小屋。”
  “深山小屋当有狐鬼,夫人要不要蒲某日后常去看你?”
  红莲摇头,蒲松龄无语。
  红莲这才又道:“我已请人将小屋拆了。”
  “那你今后住到哪里?”
  “老实哥哥庙,我在老实哥哥庙搭了木屋。”
  蒲松龄还欲再说什么,终没有开口。
  十二卷近五百多则故事的《聊斋志异》终于草成。
  蒲松龄郑重地将手稿放在桌上,退后数步,双手合十地揖了一揖。然后铺纸濡笔,写下《聊斋志异》自序: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瓜郎吟而成癖……”
  又要回西铺毕家坐馆去了,蒲松龄将手稿放进竹箱。
  蒲刘氏将竹箱捧起来搁到丈夫背上,夫妇相对无言。
  蒲松龄叹道:“常把梅鹤当妻子,错将家庭当驿亭。”
  蒲刘氏泪光盈盈:“过了这冬,就和毕老太爷说说,这么大年岁了,也该挂鞭歇馆了。”
  “舌耕强似躬耕,总能得几两银子贴补家用,这是其一。其二,毕家年年恳辞挽留,我难拂他们惜爱之心。而且毕家待我蒲松龄确也不薄。”
  “你去吧,常回来走走。”
  蒲松龄似乎感到妻子有一些异样:“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
  “你一定有什么事情。”
  蒲刘氏这才拉着丈夫的手探进自己的腹部。
  “这硬块大了起来,我这就给你去找医生。”
  “你去吧,没有事。这肿块在我做姑娘的时候就有了,只是现在是大了一点,没有事。”
  “当要吃药。”
  “我已找郎中看过,方子也开了。你走吧,没有事。”
  蒲松龄这才依依不舍地骑驴上路。
  他背着竹箱骑驴而行。在另一条路上,又一个瘦高个的汉子也背着同样的竹箱走来。只见此人突然隐到一棵树后。
  蒲松龄耸耸肩,双腿一夹,毛驴四蹄撒得更欢。正在这时,树后那瘦高个取出弹弓,对准蒲松龄的驴子用力射出。
  毛驴冷不防吃了一弹,突然跳了起来。蒲松龄被甩出去,眼睛一黑。竹箱也扔在一边。
  树后那人跳出。他将自己的竹箱与蒲松龄的竹箱掉换了一下,背上就走,倏忽间便隐入山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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