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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涉深洲


  精神的她在拚命远离那种请求,动物的她却在苦苦寻找那种请求……
  在深圳大剧院广场花园中的一棵木芙蓉树下,一个西部少女闭着眼睛靠坐在树杆上。从那放在少女身边的五彩氆氇织出的旅行包上,从那少女的裙子、睫毛、头发上挂的点点露珠可以看出少女昨夜就在这树下过的夜——广场对于一位没住上旅店的少女的确是比较安全的地方。
  少女的神志似乎疲惫至极又似乎沉浸在一个梦幻中……
  无数匆匆赶路的行人忍不住回头望那少女。少女细嫩的皮肤上有一个个被蚊虫叮咬的大疙瘩,奇怪的是脸上却一个也没有。
  少女穿了一件谈雪青色的纱裙,裙子上用土族的潜针法以白绒绒的兔毛绣出一朵朵雪莲;脚上一双鹿皮鞋轻轻巧巧勾勒出一双脚的玲拢。少女的耳朵上挂着大圈的骨耳环,颈上戴的是在青海古老的祁连山岩石中找到的三叶草、珊瑚、腕足海生化石串成的项链。那骨那石却被磨得像水晶般晶莹剔透。少女的手腕上戴一个唐古拉山水晶打磨出的手镯。
  少女的头发被分成无数缕,编成无数小辫子,却不是西部藏民编的那种。那些小辫子都是从两边贴了头皮向上编出的。编出的一个个小辫又被编成一个时髦的蜈蚣辫。辫梢上扎了一朵雪青色头花。从后面看那头型真如一朵倒长的雪莲,楚楚动人。
  少女的纤腰扭出一个角度,显出一种野孩子般的顽皮。少女的头向一边垂下,那低低的垂势使V形裙领中隐隐约约展示出那丰满的乳房花蕾一般的绽放之势与那一条似要无限深下去的乳沟……
  似感觉到行人好奇的目光,少女睁了几下眼睛。少女毛绒绒的眼睛睁开时是双眼皮儿,像两汪清幽幽的山洞水;闭下时是单眼皮儿,似一月牙儿在水草迷离中闪动。“抬一眼凉爽,闭一眼清新,转一下月光黛黛,闪一下星光悠悠”。那目光像草原一般迷朦,森林一般葱郁;像稻棵之精,野花之露。
  那厚嘟嘟的唇的线条分明在触动一种感觉,那鲜润润唇的棱角分明在接触一种意向。
  那带一点儿小鹰勾笔挺而秀气的鼻子显出一种执拗。
  那额头高高地闪烁着一种光芒如一个小小观音菩萨的额头。
  那脸由于西部紫外线的照射而透出粉漉漉的雪青。那脸上的汗毛凝结着探索像无数透明水绒组合成各种微妙的形状:在太阳穴打两个漩涡儿,在耳垂前拥挤出两个尖尖儿,在颈子上覆盖出一种波浪。整个脸部给人感觉如一朵长在雪山冰峰上毛茸茸的雪莲花,在温暖的半睡眠的朦胧状态中给人一种格外的清爽与格外的圣洁,仿佛她身体中总有花蕾不断绽开着。
  循着那重重叠叠的议论声,西部少女——她仿佛又身在深圳荔枝公园,面对的又是那一种尴尬。
  “小姐!打洞吗?”
  “陪一夜吧!”
  “小姐别生气,我有钱!”
  “小姐你一个人也很寂寞不是吗?同是天涯流浪人(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么多女孩子都是为了钱,你怎么不在乎钱?那你干吗来闯世界?”
  “谁说不在乎钱,股市上见过她的……”
  “小姐陪陪吧!陪陪吧!”
  “想打波?”
  “我有钱,有钱啦!”
  “出价多少打一回兔子?”
  “嫌钱少?你自己开个价!”
  那些低沉的不动嘴唇的请求声震得她的灵魂嗡嗡地痛。
  “若是处女,加价十倍!”
  她的泪水哗地涌出了。她真想一口气跑出公园,找个地方埋头大哭一场,想找个角落吐个天翻地覆,可根本找不到一块可以这样去做的角落。
  那句“去你的!看错人了!”也如噎在喉头。
  她是为逃避烦恼喧哗暂时放弃寻找住店到公园寻一个安静角落的。没想到却跌入了另一种烦恼与喧哗之中。
  她望着那几双充满欲望的眼睛,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些目光“爱”的只是她的女性,只“爱”她的三点,她的腰、她的臀和她的胸部的曲线,残酷地不在乎她外表的憔悴,只需要她的女性。这是这些年活在精神世界的她太难承受的。她冲出人群,人群却跟上来。一种属于肌体的厌恶,从她内心的深处向外发散,给她的肉体一种不堪负荷的痛,这痛在她里面泛滥着、膨胀着,渐渐地把她的意识挤满了,并开始旋转。这是纯粹的深旋的肉欲之漩涡,仿佛下面有毒蛇。那漩涡在她的意识里愈转愈深以至于她成了感觉疼痛的三个支点。一些无声的呻吟,从身体的某些部位发出,仿佛她被一种癫狂吞噬着,从里到外。
  她更加觉得自己孤独无依,更加渴望一种救援,却又那么清楚地意识到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救援,一种呜音就轻轻地响了。
  “小姐!陪陪吧!陪陪吧!……”在这个声浪中,她感觉世界都震撼了,像天地间摇动着一个巨大的钱匣子,又仿佛摇着一个潘多拉的魔匣子。她甩甩头,那请求声仍甩不开,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而她自己身体中也有许许多多的小动物被唤醒了,它们在里面冲撞着,用各种方式请求她……
  咬咬牙,转过身,她想迎上去,就那样迎上去,仿佛是走上刑场,泪水就那么在她脸上纵横着。
  那么多女子清清白白的青春就是这样成交的吗?那二十多年用泪水与汗水护着的贞洁就在这儿用金钱衡量的吗?来吧!我就是这样与你们成交!
  她感到了人格与自尊受到了从没有过的伤害。那些生命中无处不在的人格与自尊激怒了,像无数准备上场的拳击手。
  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忍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可是并没有人在乎她的表情与感受,并没有人在乎她满脸的泪水。
  她想象这些人会在她迎上去的痛苦中退却,但这只是一个想象。这,怎么会只是一个想象呢?
  耳畔依旧是重重叠叠的请求声。
  那么多议论声此起彼伏,并没有人在乎她因伤感与屈辱而迷了心窍,用一支胳膊挡着脸。
  她又一次想冲出去,忽地柔弱下来的身子摇摇欲坠。她想大喊一声像狼一般地长啸一声,却喊不出来啸不出来。
  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没有头,只是一个肉体,在土地上来回走,被一帮“土地租赁者”争相租赁着,而自己不争气的肉体中无数的芽蠕动着,里面流动着女性的荷尔蒙。那是西部山里活动的泉水,那是西部森林活的血脉,那是西部河流中活的河床,那是大自然的精液在她身体中喷涌,那是树一般的经络与血管像喷泉一般蓬勃。那“树”上血红的叶儿遮掩着血红的花蕾,像无数正在孕育中的卵子。那“森林”一般充满生命的原野上,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生灵复活着,枝叶间雪豹、雪鸡隐现,红狐、小鹿闪闪,藏羚、长尾叶猴凝眸……
  精神的她在拚命远离那种请求,动物的她却在苦苦寻找那种请求……“热情得象那个古罗马时代狂饮烂醉的酒神的女祭司,在树林中奔窜着寻找伊亚科斯,找寻这个无人性神仆的赫赫阳物”,并在朝拜时在子宫里唱崇拜之歌。
  给我一个安静的角落,
  避开所有目光的探索,
  寂寞是我唯一的藉口,
  经过多年刻意的漂泊,
  面对无数陌生的面孔,
  想个归宿找不到理由。
  她一遍遍唱这支歌。
  深圳的夜仿佛就是这样一种心境,在这种心境中她无法寻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走了二十多家旅店,最后她实在走不动了,靠在深圳图书馆对面的一家小旅店门上。她请求加床时那位对眼儿经理别有深意地说:“走了这么多旅店都住不上,对吧?知道深圳现在有多少流动人口吗?百多万呀!深圳人早已在地上大做文章了!”
  对眼儿经理讲到这儿,别有深意地向她胸部窥去,她立刻感到了三点向内缩收的轻痛。
  她跟这位经理与楼台主管去看准备给她加床的仓库。
  她去开灯,开关却飞走了,留给她一种滑溜溜的老鼠从手中逃蹿的感觉。原来是一只站在墙上的编蝠。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蝙蝠真正的模样。蝙蝠的身子居然与老鼠一个样!这可怕的感受令她大大吃惊。她点着蜡烛,却看见一只巨大的死老鼠,吓得她几乎休克过去……
  “那些曾经由无数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土地,怎么能租给洋人和资本家?骨子里的传统观念总搅得我们不得安宁。可是……”
  对眼儿经理又别有深意地像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学生般看了她一眼。一只毛爪子竟试探性地蹭了她一下。
  她像被针刺了一般逃出那家准备在仓库给她加床的旅店。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又钻回荔枝公园,她耳畔仍旧是那重重叠叠的议论声。
  仿佛她在珠海。当时为了办深圳边防通行证她住在珠海中级法院,女友燕子那儿。那一日她骑车迷了路,结果闯到了拱北海关,她站在幽暗的铁栅边看澳门,一转身却发现几个港商围了她低声议论:
  “这么丰满、健美而又小巧的身材若配上了一个西方女子的脸感觉会更好!”
  “太可惜了!上半部分与下半部分是这样的不协调,用什么取代这东方女子脸上的忧郁与苍凉?”
  “真是不可思异!有这样朝气蓬勃躯体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我欣赏那特有的沧桑感!”
  “这种东方女子的羞涩中表现出的性感更诱人,更有韵味……”
  “我喜欢那张性感的唇与长腿!”
  “我喜欢那双眼睛,包括眼中的那种忧郁……”
  “这种忧郁气质太令人失望了!应该表示一种主动,一主动,这种气质立刻就化为风情万种了!”
  又是一种奇怪的感受,似她又一次无意闯进深圳美容院,她先是将一位上面膜的女人当成一具死人骷髅,吓得喘不过气来。接着,她听到那么多女孩子对美容师喊着:“我要一对梦露式的睫毛!”“我要一双刘晓庆的眼睛!”“我要巩俐式的厚唇!”“我要陈冲式的鼻子!”“我要一对王祖贤的大腿!”“我要叶子媚的乳房!”“要一个山口百惠式的微笑!”“要一个耳朵!”“要一对虎牙!”“要一对酒窝!”“我要当波霸(要一对大乳房)!”“要一个麦当娜式的美人痣!”
  那是怎样一种躯体被拆散可以随便组合又不知道怎么组合的感受,仿佛自己的躯体的“零部件”漫天飞舞着,那感受完全背离了自己固有的对生命的感受。一种极不真实的飘逸感使她感到自己真的要崩溃了,而这种崩溃似乎将发生在离太阳很近的第二宇宙速度区域。
  她转过身子想出美容院,却被迎面一位贵妇人捉住:“你们看看这位小姑娘的眼睛!就知道我原来的眼睛有多么美!那里面黑白分明透出三毛的忧郁,琼瑶的灵气!可现在这术后胬肉使我的眼睛像两个血窟窿!你们赔我的眼睛!”
  贵妇的手里拿着一张法院给美容院的传票。
  贵妇边说边哭,说到情急中,休克过去,一大帮人“轰”过来救人,两边打了起来。
  原来,贵妇人在这里做了眼袋摘除术,可能是由于手术刺激眼角,使眼睛内长出两个如惊慌蝠翅膀的东西。
  一切都给人一种不真实感,包括建筑、花草、树木,包括人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包括迎面走来的女人——那种整体的美丽中总似少了一种神韵,有种假山假水的感受。“假做真时真亦假”,一时里,她竟搞不清自己是真是假。
  一进深圳,生命的热情更多的集中在身体的“下面”,在几个敏感的部位上燃烧却不肯被提上去,她感觉自己仿佛失去思想而成为以“三点”感知世界的“动物”,那微妙的感觉常常给她这样一些奇怪的感受:
  她的生命化作西部的山野,三座最高的山尖儿上燃烧着三堆篝火……
  她漫无边际地走,结果就走到园岭证券交易所。园岭证券交易所门前那黑压压的人群,全不理会全国经济降温,全不理会海湾危机,全不理会世界上空乌云密布,全不理会股市上那些男男女女的真实身份。人们嘈嘈杂杂地交易:抛出、买进,买进、抛出。
  这段日子股热,股市一会儿以惊人的速度上升;一会又因行政干预违背市场规律等原因以惊人的速度下滑。那个快接近四十亿元人民币的股票形成的“深”的大漩涡令人头晕目眩……大把人把的大团结如落叶般纷纷扬扬,如干燥士地上的火苗,轰轰烈烈地燃烧着……
  那对股票的热情似乎是一代一代人的“压抑”累积而成,又仿佛是一代一代人的“幻灭”叠加而成。乘着那股市的气浪,总有一种越过重门一会儿走向孤独之月亮,一会儿走向喧哗之太阳的感受……
  落荒似地逃到靠近路边的柏林丛中,她认为在这儿可以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却恍恍惚惚看见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扭动着、喘息着、呻吟着,那赤裸的肌体里犹如万蛇钻动、万虎跃动、万鹿冲动……那一个洁白的“人”字中间忽然显现出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她的浑身一下子涨紫了,头轰轰地忽大忽小,扭头跑出柏丛。她觉得自己似从一个梦中惊醒,又觉得似是神灵对混沌初开的少女做一种演示……。
  一口气跑出丛林,想找一个角落,寻找那种属于故土的感觉,想平息一下对故土的几乎揪痛了她并令她满心酸楚的感情,想找一个故乡一般的地方哭个天翻地覆,使心中积郁的种种烦恼发泄出来,可是根本找不到一块安静的角落。
  望那以高五十多层的国贸大厦为代表的摩天大楼群,望那如半截玻璃金字塔的深圳大剧院,望那莹光出没的晶都大厦……她感觉自己如一只小小蚂蚁,穿梭在一些巨人如林的长腿与巨人手中提的物品之间……
  这么多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一次一次地刺激她,而她却感到失去了朋友,是那样孤伶伶地一个。仿佛细胞与细胞失去了依靠,像无数溺水的小生命。失去了朋友,这是她生命中不曾有过的。她觉得生命中似乎没有比这更严重、更可怕的事情了。她想起那首草原牧歌;
  失去(了着)情人想哭设法哭
  失去(了着)羊群欲哭没能哭
  失去(了着)朋友嚎响大哭着哩
  陷入困境之后,她曾给现在深圳的两位旧男友打过电话。一个是朋友的母亲接的,说朋友没起床,等会找!可等会找时又说朋友上班去了;另一个朋友客气地讲:“现在忙,晚上,十点到十一点是我的固定接待时间,请十以后打!当然,若允许老鹰抓小鸡则例外……”放下电话,泪水从她眼中缓缓溢出,她感到无限的凄凉。人与人之间何时变成这样了呢?!
  她的心确是需要一种友谊的抚慰,实在是需要!她不住地一遍遍默念来深圳后收到的唯一一封西部女朋友“天琴星座”的信(因是被情感逼到深圳,为怕亲人们牵挂,朋友们担心,为了告别过去,还为了与爸爸赌气,她断绝了与父母亲人和一切;日友的联系);
  相隔千里,仍感受到你的沉重,故不能眠。不论你能否收到也给你写信。
  有几句话我一定一定要讲给你听。我喜欢你,因为你是一个好有风情的小女人,那纤弱如竹、举止若风的气质让我无从不喜欢你。记得有一次我们深谈,你讲你今日的禀赋来自于生活对你的改变,我说我来自于一种天然。可是,谁又能讲清什么才是自己的天然呵!
  ……
  不,你不可以将一些理由,一些自怜的理由归于生活对你的不公,不可以。如果你自信你的姣好与美丽的话,你知道你有多么楚楚动人是不是?那么,松开你的眉头好不好!我求你了!你知道在济济人群中你的人品等次在上流,那么你又何必不快乐呢?
  我们是能够独有一个天地,再去渴求一个天地的对不对?那么,我们应该第一不忧伤;第二好自信地要一份真正的快乐人生对不对?即使有几分真正的忧愁,也应该——你喜欢郝思嘉这个人物形象吗?她是怎样朝世界要快乐的?如果她遇见一件难心事,她会告诉自己——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今天不去想它,明天再说吧——结果到了明天,她早把那个难事忘到九霄云外了。我是说,你应该像郝思嘉一样想问题,我也是。
  给你写个幽默:低下你的头看自己不正是——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吗?
  感觉西部女友那份真实的情绪,越发感到深圳的人情冷漠。深圳的人一个个怎么会这么忙呢?似乎没人能停下。那透骨的冷漠像无数长剑,刺得她浑身酸痛。那一幢幢百米高的摩天大楼毫不客气地将她衬托得那么小,那么小。
  在这样的环境中,虽然她仍一遍遍回忆“天琴星座”的信,可那些劝导的句子却越来越轻,最后记得就是那生动的比喻:“……这不是一件比基尼泳装吗?”这句子很性感,使她产生了一些非分的联想:什么地球的三点在哪里?百慕大神秘三角洲是关键的一点吗?母亲的三点原来这么重要!……她心中内疚,觉得亵渎了神圣的友谊。可是联想却不断——因为这会儿她自己的生命可以用这样一些句子形容:三个点、三个洞、三堆簧火、三座山、三个触动器、三个探索仪……
  不能这样乱想!她甩甩头,她明白了,她真的需要一份可抓可握的友谊。
  在这种心情下,那位一身白西装高个子小伙子向她走来时,她竟没有躲闪。
  小伙子往她面前就那么一站,就显出那么一种与众不同。
  “小姐,能陪我走走吗?”那声音极富磁性,依稀是从故乡传来。
  这是一种恳请的方式。
  她想起了西部那边也似在请求自己的“牧夫星座”与“天狼星座”。
  再接着,小伙子只是用目光,深深的目光请求她,透出那么一种真挚。那是一种就是不接受也令她动情的目光。
  在孤独漂泊的日子里,她曾多次有过这样的愿望:陪一个感觉好的人走一段,不问他姓啥叫啥,在哪工作,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要跟了感觉走……只是种种的羞怯使她没敢这样做罢了。
  她被深深地感动了,极有礼貌地莞尔一笑,眼波中有一种隐伏的温柔的满足。可这隐秘表达出来居然似含情脉脉,这使她的脸绯红了:“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她觉得这个人是可以理解此刻她的这个愿望的,这似乎是一个好小的愿望呢!
  小伙子迈前一步。拘谨地红了脸,那身体的伟岸、气质的不凡、目光的深邃似在证明他人品的出众。他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剑眉动了几下,英气逼人,虎气腾腾,一种震慑力穿透她的主体意识。
  “我给钱!”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她的嘴角微微颤动了一下。小伙子的目光显出一种倔犟,他鼻子透出一种自强,那唇给人一种可以依赖、信任之感,那额角使人感到他有坚定的生活信念与属于自己的宗教。感觉他动势中的神韵竟是那么一种庄重,似在真挚地告诉她他心底的令人感动的忧郁;似在诚挚地显示他的一切行动都是经过慎重思考的;似在真诚地暗示他的这个愿望是由衷的是有极复杂的思想内涵与感情内涵的。
  望着她脸上的迷惑,小伙子嘴角微微颤动一下,加重语气说:“我给钱!”他那眉峰向上一展,似在说自己决不会毁坏诺言。看她还是迷惑,他补充:“可以先付钱的!不论怎样!不论多少钱!”
  所有诗意的感受都在她的脸上凝固了,愤怒和屈辱明显燃烧在她眼睛里:钱!钱!去你的钱!谁要你的臭钱!
  泪水又一次充盈了她的眼眶。如果没感觉错,这小伙子是一个具有非凡气度、受过良好教育、聪慧过人的人。那么这更是一种侮辱,说明她就像那些要钱的女人一般一钱不值。她感觉自己生命中每一个细胞都像挨了一剑,疼痛地打着激灵,她的眼里又是那受到深深伤害后的执拗:“能给得起这个钱的人还没生出来!”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激动和悲愤。
  她转身欲走,感到小伙子极礼貌地向她道歉: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小伙子用手将头发向后一流,野性中仍显出那么一种绅士神韵,比刚才更象一个谦谦君子。相比之下,她却黯然失色。
  她感到的更是一种屈辱,甚至都有些恼怒了,仿佛失礼的不是他而是她。怎么又失礼了呢?为什么这时的感觉与过去是那样的不一样?她又一次地感到迷惑。
  难道他像她一样最想的是有份情感来安抚心底的孤寂吗?
  难道是自己错了?是自己的许许多多的观点错了?而这种认错使她在自己生命中引起对自己躯体的怜爱与温情,而这种怜爱与温情又唤醒自己的肉体中的欲望,那些伤残的欲望像西部被火灼过的沙荆红柳中的动物,给她那么一种异样的感受。她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反思自己:难道应换一种方式去理解这些想以最简捷迅速的方式解决生命中最根本问题的奋斗者、创造者、竞争者?难道应换一种方式去理解在物质社会中这些精英的无奈?难道这些人像她一样,在竞争领域可以一往无前,在感情方面却经不起一击就拿钱抵挡?难道他们已经麻木,不对女人作任何期望?她感到生命中那些原始的欲望对一种力量有所崇拜,崇拜得让她莫名其妙,崇拜得让她感到天地间充满了伤感。
  与人交往,她从来都相信自己的直感的呀!并且从没有错过。
  许多事情与钱搅在一起她都能搞得清,可是友谊、爱情、信任、性与金钱搅在一起她就是搞不清,根本搞不清……
  那崇拜从哪里升起的呢?还有一阵一阵钟声又是从哪里传来的呢?
  她感觉自己就像土地一般一层一层地不断增厚变厚着,并感觉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在自己的地层中发生着,重重的心事与生命的隐衷在一层层地壳中发生碰撞,重新组合,并象化石般被珍藏着,种种的恐怖与忧苦化为黑色的、红色的水缓缓地流淌着,种种的渴望与欲望像重重叠叠扭绞撕扯的树根在一层层缓缓地和平进入,慢慢地固执地延伸。
  仿佛每一层生命都有无限远的岸,岸边总有无数个小小生命向内陆逃遁,拚命逃遁,以逃遁那热浪,那蒸汽……
  感到那小伙子不甘心地退到一个幽暗处默默地观察她,一种遗世独立的味道。他往哪儿走,看得出周围的人都忍不住望他的背影,似乎想向他的生命深处窥探……
  几个女子幽灵般飘到小伙子面前,小伙子视而不见。那紧闭的唇显出一种苍凉。
  她觉出那小伙子因灵魂的孤苦而透出一种淡淡的伤感。这伤感轻轻地撼动着她……
  她知道自己离去的步子不会停下来!永远不会停下来!她的心头涌出无限的遗憾,忽然希望这个小伙子象强盗一般将自己劫持,象西部的游牧民一般骑着野马将自己劫持.将自己从重重思绪的缠绕中劫持出去,这个企盼是真实而实在的,她的眼珠是濡湿而清亮的……
  她想起一幅名画“劫持阿米莫内”……
  随着这个想法,那些为生计奔忙着,生命的笼子打开的人们的请求及他们生命牢笼放出的无形的野兽一下子推开了她生命中的无数重门。那些无形的野兽在她生命一层层的牢笼外一声一声执着地呼唤着。而她生命中那些沉睡了两千多年现被唤醒的狮子、虎、狼、鹿也在里面冲击着、撞碰着。它们里应外合夹击着小小的她。
  随着这个想法,她想起了心爱的L,心中一阵慌乱,又想起L对自己的冷酷,心中一阵惬意。
  她想起L让自己“买单”时那讥消模样的白牙齿——“买单”总数正是她身上所有钱的总数……
  ——就是L的呼唤,使她这么一个在青藏高原长了二十多年,从记事起就没出过青海省的姑娘,放弃了一切,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她万万没想到L不接纳自己不说甚至根本不管自己,使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走投无路……
  她感到自己将这份爱情彻底毁灭,却无力抗拒那强大的诱惑,仿佛是中了魔……
  她真的不知怎样独立地面对这个“外面的世界”。来深圳时,在兰州站她居然拿青海粮票去买点心,被人取笑后她才知出了省应换粮票……
  这会儿她才明白,自己对L的爱中包含了对外面世界绝对的向往。
  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自愿到青海支边的L身上总带着外面世界的味儿;L的血管中总隐约着大城市的喧哗声,大海的浪潮声,火车的轰鸣声……
  L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总是为她一扇一扇打开她所憧憬着的外面世界的窗子——二十多年漫长的日子里她原来是一个用手托着下巴像向往外面的世界一般向往爱情的少女。
  ……
  可是那一份属于生命的爱在哪里?那为之跋涉千里、万里的爱又在哪里?
  “L——”“L——”她在心里一遍遍轻轻地呼唤。
  里面的请求外面的请求声汇成一片蓝色的海,海面上一片迷茫。
  ——她一个人乘着孤独做成的一叶小舟,扬着寂寞织成的风帆,在大海中觅觅寻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青春,这透明的一浪一浪,一波一波,仿佛要沉没吞噬一切地起伏着、喧嚣着、厮扯着……
  而她仿佛要以一个小舟压制整整一个大海。
  以唇为代表的各种感觉,像一只以忧郁打头的人字型雁阵,从海面上掠过,一条长裙在海风中飞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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