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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飞机里满是中国人。外国人早就逃回自己国家去了,现在轮到中国人逃。能逃的谁都想逃。吴青青说,爬也要爬出中国,哪怕出去讨饭呢。
  彭玉泽找到自己的座位,系上安全带,把脸凑到机窗的玻璃上朝外望。除了登机的客人,什么也看不到。如今是非常时期,送客的人不许走进候机室,她和石冷在行李托运处分手。此刻,她多么希望石冷突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对她说:下来!跟我走。我们一起回到新岸去,像普通的男人和女人那样生活。她会二话不说跟他走的。现在看着空落落的机场,她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空的,只有和石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还算实在。
  但是石冷不会出现了,一切都成了过去,永远不回头的过去。这一次,石冷表现得冷淡而决断,一定要她走出国。他曾经把她比作花的原野,说他要在这一片原野上酣睡不醒。如今,他却毫不迟疑地让这片原野迁徒到外国去……
  她不知道石冷是怎样和赵一联系上的。赵一及时地给她寄来了签证所需要的一切材料,邀请信、经济担保,诸如此类,而且寄到石冷手里。
  石冷叫华美仪陪她到领事馆签证。领事馆门口排着可怕的长龙,都是等待签证的中国人,壮观的景象。
  等待的人都是一样脸色,紧绷绷的没有一丝生气。眼睛满是焦灼、忧郁和期待。队伍的周围嵌镶着、摇晃着一团团黑色,那是一些承担神圣任务的人。彭玉泽不曾留意,在这个季节之前,他们的衣服和手里的小棍是不是黑色的。以前她不注意他们,觉得和他们没有关系。现在不同了,她觉得他们时时在逼近自己。
  黑色的小棍不停地晃动。
  世上事总有一种非常奇怪而冷酷的逻辑,一些人牺牲给另一些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机会。许多人想出国都想疯了,一次两次,三年五年,得不到签证的机会。可是突然间,全世界都向他们敞开了大门。他们脚下有一条鲜红的地毯,他们未必知道感谢给他们铺上地毯的人们,也来不及想应该感谢谁,想到的只是不要错过了这个大好时机。
  彭玉泽用眼睛数了数,队伍里有五个大肚子女人。她们一个个手抚肚皮,神情专注,脸上有一种难以觉察的得意。显然,她们想到了即将降生的宝宝可能是外国人而不是中国人了。怀着未来到美国,生下一个“ABC”,过几年孩子长大,自己和丈夫也不再是“支那泥”,总算是苦海有边了。
  中国留下些空肚皮。
  彭玉泽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一类。也许她无须再为自己的逃亡感到羞愧,逃亡不是由他们这一代开始的。而且中国人多,逃不光的。
  彭玉泽安宁地站到队伍里。她前面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扎着一根独辫子,又粗又黑,从左肩绕到右肩。她的两条浑圆白嫩的胳臂裸露着,不时地摇来摆去,大概是怕热。姑娘身上摇散着青春的韵律,使彭玉泽心里轻松许多。看着她,彭玉泽头脑里会响起“迪斯科”舞曲。只是她的不时转动的面孔有一片阳光照耀下的阴影,两只大眼睛闪烁着小鹿般的惊恐。彭玉泽一面努力捕捉她的眼神,一面在心里为她编着故事:她是企图外逃的大学生,拿的是假护照……想着想着,她对她油然生出一股爱怜之情,等她脸转到后面的时候,趁机给了她一个温和的微笑。
  不料这微笑使姑娘后退了半步,小声地对她说:我怕,真怕。
  彭玉泽用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按了按,小声安慰道:别怕……
  一团黑色朝她们身边移过来,在华美仪身旁站住。
  你也是申请签证的?黑色问。目光从彭玉泽脸上掠过,在华美仪脸上停住。
  华美仪一贯胆小,黑色的目光又那么阴沉,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彭玉泽替她答道,她是陪我来的。
  不许陪。黑色说,口气十分严厉。
  她不熟悉……华美仪结结巴巴地说。
  要熟悉什么?黑色说。
  华美仪又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出去!听到没有?这里任何人都不许陪。黑色说着用黑棍在华美仪身上拨了拨。华美仪吓得轻轻地叫了一声,从队伍中退了出去。
  彭玉泽走过去对华美仪说:你回去吧。
  黑色马上跟过来,用黑棍拨着彭玉泽的胳臂说:回队伍去!
  华美仪走了。彭玉泽用了很大工夫才没让泪水流下来。她害怕并且憎恶这样的“安全脸”,对自己的安全绝对自信的脸,以给别人带来恐惧和威胁为乐趣的脸。她羞辱地在黑色面前低下了头,不愿让自己的恐惧再给他增添一点乐趣。如果脚下的土地有裂缝,她会钻进去……
  你呢?又是黑色的声音,彭玉泽身子一抖抬起了头,以为黑色又要对她扬威。
  不是,黑色在对前面的姑娘说话。彭玉泽舒了一口气。
  我等签证。姑娘说。
  你离开了队伍。退回去!黑色说。
  我怕热。这么多人站在太阳下,又没遮阳的东西……姑娘说。
  伯热不要来。少说废话,退回去!黑色说。
  到底是年轻的缘故,姑娘犟了一下,说:谁想来啊?
  你说什么?黑色追问道。
  姑娘不响了。
  哼。黑色冷笑一声看看大家,没有一双眼睛敢对着他。他得意地扬起手中的黑棍……
  彭玉泽的心缩成一把,她两眼紧盯着黑棍,不知它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会干出什么。
  黑色紧闭着嘴,鼻翼和眼角微微抽动了几下,显示出似笑非笑的模样。他让手里的小黑棍慢慢地,轻轻地落下,落在姑娘浑圆的臂膀上,然后在上面轻轻地、缓缓地上下滑动,从肘弯向上,再从肩胛向下……他的眼角和鼻翼处的纹路随着小棍的移动而漾开,漾开,漾出了笑的模样。但是他没有真笑。他要努力保持严肃,不等那笑容成形,就用紧闭的嘴唇把它逼了回去,结果使他的脸便变得古里古怪,像走在大街上突然要撒尿。
  整个队伍的目光都凝聚在那根黑色小棍上。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叹息。
  彭玉泽想起方志敏所写的一本书:《可爱的中国》。那里写着日本人侮辱中国人的情景,曾使她胆战心凉。
  姑娘终于含着眼泪后退了半步。
  黑色移开了,黑色的小棍短笛似地划着空气。
  大家一起伸伸萎缩的身体,又感到了太阳的无情照晒,用手,书本,扇子,扇动起来。
  彭玉泽没有动,黑色像一朵化不开的乌云,在她眼前停住了。她感到耳鸣目眩,想吐,站立不稳。她想回去。可是那黑色,那挥斥不去的黑色,又叫她不敢回去……
  轮到她交表了。
  她心虚地将自己的申请表递上去。收表的是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她竭力避开他的注意。
  你就是彭玉泽?收表人问她。他的声音不高,可是对彭玉泽,却像炸雷,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你就是彭玉泽?收表人又问了一句,声音比刚才大多了。
  彭玉泽不由地一哆嗦,慌忙点头,说是的。收表人看了她一眼把她的表放进自己手里的一叠表里,走进另一间屋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现在想起那时的心境,实在感到卑微。

  赵一办好签证,给彭玉泽打了个电话,问她愿意不愿意他来告别。
  当然愿意。彭玉泽不加考虑地回答说。
  为什么不愿意呢?现在他们可以毫无顾虑地交往了,她不必再怕给他制造幻想,欠他的感情债了。
  赵一拎了一瓶酒来,彭玉泽高兴地说:好,今天我陪你喝一杯。但是赵一说,我不陪你喝了,说两句话我就走。
  这么急吗?她问。
  是。他说,我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但我为你们祝福。那个人不错,比我好十倍。,有这样的人照顾你,我就放心了。
  彭玉泽说谢谢,他来信一直问你好,希望你到国外能开始新生活。
  我其实到哪里都是一个人,所以对出国并无兴趣。但是我留在中国又干什么呢?死在外国也好……赵一说。他一直站在门口,不肯进来。
  彭玉泽被他说得心里难过,劝他说:何必这样悲观呢?到国外也许会遇到一个好女人……
  你别说这样的话好不好?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赵一生硬地说,而且马上转身要走。
  彭玉泽连忙拉住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伤害你。请你来坐下,我烧几个菜为你饯行。
  赵一走进来,坐下了,但嘴里却说着:不行,坐久了我要哭的。
  说罢,他果然又站起来,说马上就走。他说,我这几天不知怎么了,心神不宁,人家出国的时候都高高兴兴,我却觉得自己是个被流放的犯人。我实在是逼无退路了啊!这是我的祖国,可是在这个国家里我却是一无所有,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彭玉泽说,还是坐下叙叙吧!
  不行!我还是要走!赵一打住话头,真的要走了。他不让彭玉泽送他到门外,一面用手把她往里推,一面不停地说:我要哭的,我要哭的。
  两个人只好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告别了。彭玉泽紧握赵一的手,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泪水已经流出来了。她说,愿你到国外过得愉快,有可能的话,几年以后回来看看。
  赵一只能用点头回答了。他把彭玉泽的手松开又握住,握住又松开,好像还要说什么话。但他终于决定不说,转身下楼去了。可是彭玉泽又叫住他,问他的机票定好没有。
  没有。我本来不想说了,现在既然你问起,我还是跟你商量商量吧。还有几天就是春节了,我想过了春节才走,你看呢?
  彭玉泽说:当然好。
  那你呢?春节你大概要出门了吧?如果你不出去,我们可以聚聚。赵一说,望着彭玉泽的眼睛。
  彭玉泽把眼睛移向别处,点了点头。
  赵一满脸失望。他最后握住彭玉泽的手说:那我也许等不到春节了。我祝福你们。我希望将来你还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比如,有一天你在国内呆不下去了,请不要客气,我回来接你。说完,不等彭玉泽作出反应,他就转身匆匆下楼去了。彭玉泽只能对他的背影点点头,说声再见。
  也许我真该作出决定了。赵一走后,彭玉泽对自己说。还等什么呢?不会有更好的选择。
    父亲说
    前面就是岸了,快点划吧
    我抬头望去
    是一片沼泽,船儿搁浅在半道
    父亲说
    前面不是岸吗,用力划吧
    我伸出竹篙
    探出一个漩涡,人差点沉了
    父亲说
    这里就是岸了,快上来吧
    我迈出双脚
    一根根荆棘刺进内里,留下一串血迹
    父亲不再说
    父亲的脸上都是叹息
    我给他一个冷笑
    自顾自朝前爬去

  这几天,她脑子里常常想起苗青林写给她的这些诗句。觉得苗青林要用这首诗反对她到新岸去。苗青林说得对,新岸也许并不是她应该落脚的地方,然而,她的岸在哪里?整个陆地都漂浮在海里,岸是什么?
  她又一次把石冷最近的一封信拿出来,看他画的新岸地图。一座两层楼房!临水靠山,左右都是田园,楼房内部已经装修,除了没有煤气,其他应有尽有。住在那里,再也不用担心风吹雨打,再也不用害怕那些无形的眼睛和耳朵……
  去吧,去吧,快去吧!

  苗青林像幽灵一样追踪着彭玉泽已经整整三年。他给她的第一封信就叫她觉得奇怪和神秘。
  他说他在一座山上认识她,那时候她正努力在人群中寻找同类,他看见她含着热泪投进一些人的怀抱,暗自好笑。
  他们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他们不会也没有接纳你。只有我才能真正理解你。你应该与我在一起,作我文学上的朋友,精神上的伴侣。他说。
  在那封信里,他还附了一篇小说,题目叫(在车站),含意更为隐晦……
  我站在一个荒凉的车站等车。车子没来,她却来了。
  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状甚亲密。我的心不由
  地沉了下去,我不知道她已经结婚,男人又是那么平庸。
  那男人实在平庸,个子太矮,目光太纯,言语太慢;他
  看她的眼神也叫人怀疑,他会真心爱她?
  他们对我视而不见,只顾自己说话。两颗头快靠在
  一起了。我看不下去,便离开他们走到车站附近的田野
  里,对他们冷眼观察。
  车子却在这个时候来了,停在他们身旁。
  他们上了车。我看着他拉了她一把,他拉她的姿势
  使我突然醒悟过来: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的哥哥,我
  赶紧往车子跟前跑……
  来不及了,车子已经开走了。
  我后悔不已,但又不能叫她,因为我还不知道她叫什
  么……
  彭玉泽把那篇小说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把自己的生活想了很久,还是猜不透它的意思。
  石冷断定苗青林是一个无聊的人。
  石冷说,文化界现在很有一些奇奇怪怪,一些人为了引人注意,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其中最有效的一种,是故意把自己装扮得很神秘,很与众不同。他们或装神弄鬼,或放荡不羁,或危言耸听,或玩弄“深沉”。总之,是躲躲闪闪,藏头露尾,教人觉着其山有灵,其水有龙,其心深不见底,其怀广无边际。但究其实,却叫你大失所望,你可能看见一张难看的脸,一颗残缺不全的心。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必理睬吧。
  彭玉泽认为石冷过于尖刻,但她还是决定不给苗青林回信,她对人也确实不如几年前那么相信了。几年前,当她满怀激情呼唤人性复归的时候,她对人充满憧憬,以为只要打破对人的禁锢,一个个美丽的人就会微笑着走出来,相亲相爱。所以只要有人给她一个微笑,她就会把心扉打开,现在她知道自己多么愚蠢了,人的丑陋和凶恶并不都是禁锢和压力造成。
  可是苗青林以后仍然来信,虽然不是很密,却恰好使她不至于把他忘记。不论她喜欢不喜欢,她都要读他的那些信,因为每一封信上的地址和署名都不相同,他不停地流动,却从不作任何说明。他为什么能那么自由地跑来跑去?这对彭玉泽是一个很有兴趣的谜,她想解开这个谜,像想读到一部侦探小说的结尾。
  苗青林以后的信都写得非常真诚,他说他知道她为什么不回信,因为她已经被骗怕了。他请她相信,现在走到她面前的这个人不是骗子,对她不抱任何个人的目的。不论是事业上的还是两性间的。他只是想交个朋友。
  我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喜欢在幽静的小径上徘徊,为了排遣难以忍受的寂寞,需要有个人听我诉说,你知道现在朋友多么难觅……他说。
  彭玉泽终于被打动,给他写了第一个回信。她请他揭去神秘的面纱。
  我不是故意给自己披上神秘的面纱,我需要保护自己,那些捉惯了老鼠的猫儿,早把我当成猎物了。老鼠喜欢在夜间游行,但不是所有夜间行走的都是老鼠。
  他开始给她寄诗。他的诗描绘了另一个世界,理想与责任交织的世界。这世界对彭玉泽极有诱惑。一想到还有人在小路上寻觅探索,还有人不只是想着自己,她就觉得世界和人心都敞亮得多。
  彭玉泽把苗青林当作朋友了。但她没想到与他建立更密切的关系。她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实的存在。他对她可能就是一个象征,一首诗,或一个梦。
  但是,苗青林最近却越来越向她走近了。或者,是她越走近他了。她会时常想到他,在许多问题上,她想知道他的看法。
  比如现在,她断定他不会赞成她去新岸,要不要写信去与他商量,她拿不定主意。

  不等彭玉泽走下火车,石冷就把她从车门口抱了下来,还用嘴唇在她头发上贴了贴,又拍拍她的面颊。
  石冷瘦了许多,他庞大的身躯如今显得有些单薄。他没有告诉彭玉泽,这两年他是怎么过来的。离婚对一个像他这样身分的人来说多么困难,她也许能够理解。要不是生活在这一块土地上,离婚就不会这么困难,然而也正因为困难,他才把它作为一生中最后一次重要选择。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选择能让他在下场之前振奋一下了。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读书、革命,背叛自己的阶级,和工农相结合,一步一步,名堂不少,轰轰烈烈过,为自己骄傲过。可是这一切如今都像抽刀断水,不留痕迹,想起来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一场很久很久以前的战争,时常打得火爆、激烈、惊心动魄,然而在后代史书上,却只是寥寥数笔。就那几笔也经不住历史学家的推敲,过不多久,又要换一种写法了。多少伤亡和英雄业绩,都可以忽略不计,战场在哪更是无关紧要了。
  石冷已经不想去掂量自己这一生究竟价值几何。没有一杆标准秤。当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许会有人给他写一篇漂亮的悼词,把他这一生的“功”和“过”在某个地方一分为二,或三七、四六、五五、二八……开。不论怎么“开”,对他都毫无意义,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分析都包含着虚伪。他为人一场,留下来唯一真实的印象是,人类世界不停地玩弄猫捉老鼠的把戏,他被迫参加了这种游戏,一会儿扮猫,一会儿扮鼠,如此而已。
  他提出离婚的时候,好多老友劝他保持“晚节”,不要丢掉糟糠之妻,他都哼哈支吾不予理会。因为他不知道在猫捉老鼠的游戏中,“节”在哪里?早节都没有,又何来晚节?他相信,那些劝他的战友若是在夜阑人静时们心自问,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手里举着的“节”,不是扎手的刺猖,就是滑里巴叽的泥鳅。
  石冷悟透了人生的真谛。所谓人生,就是在地球上划一条不规则的弧线而已。有人按部就班地往前走着划;有人翻着跟头划;又有人倒立着划。不论怎么划,有几点是共同的:
  都要朝下落。
  都要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不论你曾经穿过多么漂亮的衣服,落下的时候都得一件一件往下剥,不同的是,有的自己剥,有的人家剥;有的当时剥,有的死后剥。
  石冷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之后就厌倦了身上的衣服,开始把骗人的外套一件件往下剥了,而且,他还养成了一种习惯,不论在什么场合,不论对什么人,他都喜欢用眼睛一层层剥下人家的衣服,在一池浑水里嘲笑自己和别人的丑陋。嘲笑也有厌倦的时候,他终于想从浑水里走出去……
  现在身上所剩的仅有贴身内衣了。他准备赤裸。
  感谢上苍,把彭玉泽送到他面前。他第一眼看到她的背影就怦然心动。她正在上楼,她那苗条、灵活的身影,小鹿似的在楼梯上跳(足达),两只手还轮流拍打着楼梯的左右栏杆。他当时就想,无论长在这个身体上的那张脸好不好看,他都喜欢这个充满活力的身躯。喜欢她穿的衣服不多。当他知道她就是彭玉泽,她的那张脸又不难看的时候,他心花怒放了。他故意疏远她,把她仔细地观察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
  他曾经幻想作她绝对忠实的情人。但是被她拒绝了,她说那使她感到屈辱。
  于是他咬着牙下了离婚的决心。他知道他是自私的,不光彩的。但他不愿意失去这一次难得的机会。
  他与妻子是在战争年代结合的,那时她是一个支援前线的农村寡妇,他在她家里养伤,受到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不只一次地后悔、厌倦,移情于别的女性,她都浑然不觉,这更使他觉得无聊。然而,他不曾想到要离婚,没到那样的时候。这一次,他不得不跪下来求妻子了,让我离开这个家吧!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不忠告诉妻子,对她说他在她身边早是个死人了。
  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出现了返祖现象,我对性爱陷入了迷狂,我作了多少和你在一起的梦啊,在梦里我是绝对自由的……
  现在好了,我终于有了和你平等的身分,你再也不该拒绝我了。在公共汽车上,石冷紧紧地贴着彭玉泽的身体,把嘴唇对着她的耳朵,不停地说。他的面颊不时地在她头发上蹭来蹭去。
  彭玉泽不习惯,轻声地提醒他,这是公共场合……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了!这两年我已经被撕碎了脸皮,什么骂都挨过了。他说,但还是规矩了许多,只把她的手抓在手里紧紧握着。
  石冷把彭玉泽安排在华美仪家里住宿,他已经约了几位老友,准备到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玩几天,庆祝自己的新生活,然后与她一起回新岸。
  华美仪问石冷:我和玉泽住一屋?她家只有两间房。
  石冷笑了,他看看彭玉泽,只回答一个字:不。
  华美仪也笑了,她对彭玉泽说,我外公家的男人都是一个样。我大概被他们吓伯了,所以一辈子不敢结婚。
  但石冷还是问问彭玉泽:你的意思呢?是不是要等到结婚登记的时候?
  彭玉泽摇摇头。
  石冷高兴地说:我总算没有把你看错。
  彭玉泽笑着问,怎么说?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性情中人。石冷说。
  可是我走错了房间,一辈子也没有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我羡慕每一个生活正常的女人。彭玉泽说,不禁叹了一口气。
  石冷说,别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现在从头开始吧。我们一起回新岸,享受自然,享受自己。别再浪费大好生命了,你也会由此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

  石冷把彭玉泽带到一个闻名世界的风景区。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两对老夫妇,都是石冷的老朋友。
  冬天,游客不多。
  彭玉泽从来没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山和水。这些年游过的那些名山大川,与这样的山水比较起来,还算什么山水啊!这里未经人工雕琢。鬼斧神工的山林像一幅幅绝妙的国画,使一切艺术大师的作品黯色失色。而且山林树木都充满神秘,常使人产生不在人间不在今世的幻觉。他们都会不时地发出孩子般的大叫,哦——哦——啊——
  那一个令人烦恼的世界被大山挡住了,推远了。彭玉泽只想玩个痛快!
  来这里休养的大多是已经退休的、远离世事的老人,享受,成了他们生活的唯一目的。白天散步、下棋,晚上闲聊和跳舞,便是这里的全部生活内容和节奏。
  石冷一伙都不会跳舞,彭玉泽嚷嚷着要学。她说她年轻时什么舞都跳过了,就是没有学过西方“二人转”,古典交谊舞。石冷马上给她请来一位老师。
  老师也姓石,是一位长年住在这里修养的画家,大家叫他“石老”。
  石老虽然年过七十,身子倒还硬朗,穿着更是潇洒,背带西裤的裤缝笔直,配着一件宽大时髦的夹克。一见面,他就对彭玉泽他们作了一番认真地自我介绍,他说:我是一个被世界遗忘也忘却了世界的老人。你们一进山我就看出来,你们是一批和我一样的文人。很想找你们叙叙,又怕惹你们讨厌。现在你们叫我教舞,好好。我的舞还是年轻的时候学的。不瞒你们说,我家庭出身很不好。父亲是国民党官僚,我是大少爷。但是我读大学的时候就参加了共产党地下组织,还是个小头目。后来我又到了延安,四九年才回到家乡来。我父亲原准备率全家逃往台湾,是我劝阻了他起义的。没想到我的厄运也就从这里开始。父亲被疑为国民党“潜伏特务”,判刑入狱,我也被开除了党籍。我的罪名随着革命的深入而加重,我从“老革命”变成“老反革命”。家破人亡了。现在平反了,我又成了“老革命”了,办了离休手续,享受局级待遇。所以你们跟我交往不用害怕。我每天教人跳舞,不知教会多少人了。大家都说我教得好,说连猪在我的教育下都能学会优雅的舞步
  听着这样一篇长长的叙述,石冷他们开始都不知所措,只能尊敬地听着。听到这里,才轻松下来,哈哈大笑,说他们还不至于笨得像猪。
  石老也笑,他说他是夸张。等大家止住笑,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一脸严肃地展开向石冷他们说:我把基本步法都画出来了,你们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彭玉泽把纸抢在手里,忍不住叹道,简直是一套精美的连环画。大家看了,也都惊叹不已。
  石老摇着头说,这算什么?不行了,老了,手有点抖,力不从心了。我学的是油画,父亲准备送我去法国学画的。要是当年到了法国,现在我该是什么样子呢?
  没人回答。石老指指彭玉泽说,这要你们作家去想象了。
  彭玉泽摇摇头说,以后我不愿再作这样的想象了。你已经获得的生活对你就是最好的,这样想,你就不会有什么抱怨。而且当作家的人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那很可惜,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石老问。
  不等彭玉泽回答,石冷就打岔说,现在是玩的时候,不讨论严肃问题。不早了,你们开始学舞吧!
  石老马上高高兴兴地说,教舞教舞。
  彭玉泽对石冷作个鬼脸,用“文革”中念“最高指示”的语调说:我们的同志,在拒绝批评的时候表现了少有的智慧。
  石冷笑着在彭玉泽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学舞!他自己不肯学,找了一位老友坐在一边下棋,与彭玉泽他们各不相扰。
  在这一群人当中,彭玉泽最年轻,石老对她一口一个“姑娘”的叫着,而且把她当作舞伴,作各种各样的示范动作,还对她说,我妻子也像你这样聪明伶俐,她去世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年纪,惹得她不时地朝石冷作作鬼脸。但她还是被这位老人所吸引。是个人物,说不定可以把他的经历写成小说。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当天晚上,彭玉泽就和石老一起参加了一场舞会,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被推选为当天舞会上的“最佳舞伴”。彭玉泽非常得意。跳完舞回到住处,她高兴地抱着石冷亲吻,不停地说,谢谢你,谢谢你。
  石冷故意问:为什么啊?
  谢谢你让我发现了另外一个自己。原来我可以活得这么轻松。所有沉重的枷锁都是我自己找的。扔了,都扔了!我要好好地享受一段生活,要不,我就等于不曾生活过。
  这多平淡啊!石冷故意说。
  我喜欢。彭玉泽说。
  这多没价值。石冷说。
  所有的价值观都是人类的自我安慰。彭玉泽说。
  石冷笑道,现在你似乎比我还要通达。不过,我们还是过一阵再说。本来嘛,国家啊民族啊,岂是你我之辈忧得的?政治呀经济呀又岂是你我之辈管得的?政治是一门力学,赤裸裸的权利分配,你和我一样,有不忍之心而乏纵横之术,若是不自量力投了进去,只配成为牺牲品。弄得不好,还会给自己留下污点和遗恨。像我,总难忘当猫的时候,我虽然没有像别的猫儿那样嚎叫着扑向老鼠,把它们抓在爪下肆意耍弄,可我毕竟抓过老鼠,并把它们送进了虎口。幸亏我以后也当过老鼠,也被抓,被咬,被撕得粉碎,否则,我的灵魂永世不得超生。事实上,我在今生就得到了报应,算是现世轮回吧!现在,我与这世界已经清账,我不欠人,人不欠我。我就当在过下辈子生活……
  彭玉泽说,别说了,说下去就叫人害怕了。什么哲学……
  好吧,石冷说,我的哲学可怕,但愿我这个人是可爱的。
  那当然了。彭玉泽温顺地投进石冷的怀抱。

  谁也想不到,石老突然去世了。
  头一天晚上,他还和彭玉泽跳了一晚上舞。他精神焕发,舞姿优雅,手掌轻抚在彭玉泽背上,指挥她仰俯旋转,潇洒自如。彭玉泽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和谐,忘记了一切,脑子里只剩下枭枭青烟般的旋律。
  他一直看着彭玉泽的眼睛,不停地说:哎呀,你今晚跳得真好,我好像和精灵跳舞了。在一片蔚蓝的天空下,在变化无穷的白云里,我和精灵跳舞,多好!我仿佛又回到年轻的时候,可惜,你没看见我年轻时的模样,我是一个翩翩美少年啊!你信不信?彭玉泽连连回答,信,信。她把这些对话回去告诉石冷,石冷还有点吃醋,说这老头精神不大正常,不然他看人的目光不会那么怪。彭玉泽问他怎么怪,他说,看起来炯炯有神,实际上空洞痴迷,你还是提防他一点好,别和他一起进入痴迷状态。彭玉泽被他说得大笑了一顿,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娇惯过我,现在来到男性老人国,倒成了公主了。早知如此,何不早来呢?
  所有的老人都像霜打的叶子一样垂下了头。他们无精打采地互相告诫:老了,就像熟透了的果子,说落就落。越是开心的时候,离死就越近……
  彭玉泽他们这几日与石老接触特多,更感到难以接受。休养院的服务员在石老的遗物里发现一幅刚完成的画,是一对欢跃的鲤鱼,已写好“石冷,玉泽雅属”就差署名和铃印了。他对石冷和彭玉泽说过,临别的时候要送一幅画给他们,没想到这么快就完成了。
  两只鲤鱼一大一小,一上一下,头相呼,尾相应,听得见它们戏水的声音……
  彭玉泽看着这幅画不禁叹道:现在想起前几天的事真有隔世之感。石老在临死以前作了一次最后的跳跃,我成了他最后的舞伴。也好,临死也要跳一跳。
  石冷听了这话,脸色陡然变了,闷闷地说,我们回去吧!
  彭玉泽答道:是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和他们一起来的那两对夫妇更是急,他们说,老年人出门是危险的,说不行就不行了,儿女们都不在身边,怎么好?我们明天早上就动身吧!
  兴味全无了。
  彭玉泽无言地把游伴们的脸一张张看过去,全是那么衰老。原来在她眼里一点也不显老的石冷,现在竟然也是这样的老。不论他的腰板如何挺拔,步履如何稳健,总给人一种迟缓,龙钟的感觉,跟他一起走路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大概就是为了遮盖白发才理成平头的。但还是看得出来,白色的发根像一层霜似的铺在头皮上,太阳光下银光闪闪。一切都不像十年前了……
  突然之间,彭玉泽觉得自己也老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跟死神作伴?石冷突然问道,眼睛看着她,等待回答。
  彭玉泽吓了一跳。石冷总能准确地猜出她在想些什么,这使她害怕。她意识到刚才看他的时候用的是挑剔的眼光,马上掩饰地说,我在想你前年生病为什么不告诉我?但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为什么要谈跟死亡有关的疾病呢?
  前年,石冷有几个月没有给她写信,后来从别的朋友处知道他生了一场大病,住进医院了。她写信去问,他不回信,以后出了院,他也不肯对她说,他是什么病,又为什么病得那么厉害。
  石冷把目光从彭玉泽脸上移开,对他的那些老友说,前年我差一点一命呜呼,当时为了怕她担心,没告诉她,现在倒兴师问罪了。口气里没有一点玩笑的意味。
  老朋友们和事佬似地笑笑说,她是关心你。好了,明天就要走了,我们也该回房收拾一下了。你们也歇着吧。说罢,就纷纷站起来走了。
  客人一走,彭玉泽就把脸板了下来,一句话不说,到床上睡觉去了。
  石冷说:就吃饭了,睡什么呢?出去散步好不好?
  彭玉泽一声不吭,没听见似的。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看彭玉泽不高兴的样子,石冷走过去一面拉她起来,一面说。
  彭玉泽不肯起来,她懒洋洋地说,应该道歉的是我,我不该问起你的病。什么事,只有你告诉我,我才有权知道;你不说的,我就不该问。但我的事不同,非得样样告诉你不可……
  看,你真生气了。生病不告诉你,当然是怕你担心啊。不过,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生的不是一般的病,是中风,轻度中风。这种病,无法根治。
  彭玉泽坐了起来,她说,你不说,我就不担心了吗?
  也是自私吧,怕因此失去你。我离婚的决定作得太晚了,我所可能给你的东西已经不多……石冷说。
  彭玉泽没有回应,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正是我所害怕的。
  石冷注意地看了彭玉泽一眼,考虑是否说下去。他心里有着歉意,没能像当初他们约定的那样,彼此完全坦诚相见,他对她隐瞒了很多……
  前年那场病对石冷来说,确实是一件大事。可以说是他这一生中又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引发那场病的那些缘由,使他对人生彻底绝望了;那场病本身又告诉他,他在一切方面都进入了老年,从今以后,他要迅速朝人生终点降落,划完他的人生弧线了。
  再不离婚,和彭玉泽相聚一阵,他就要遗恨终身。
  这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本不想在那时提出离婚的,因为他以为自己的生命还有很长很长,可以陪伴完可怜的妻子,再实现对彭玉泽的诺言。
  是一场选举改变了一切。
  他领导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学会,但这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所占有的最后一个权位。这使他多少还有些顾忌,不能不在身上留下件把衣裳。他知道就是这样的位子,也有人等着接班,按说,他不该有所恋栈,可是,他却偏偏有些不甘。就这样退场了?不,他还想再干几年。他为自己辩护,说那学会主席的位子只是一种荣誉,一个德高望重的标志,不是权利。
  他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想不到在选举的前两天突然爆出了他的“桃色新闻”。女主角便是彭玉泽。更叫他吃惊的是,他的日记被什么人打印了,在社会上广为流传。
  他回去问妻子,是不是她把他的日记交给什么人的。妻子又哭又闹,说:哦!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怪不得这几年要跟我分房呢!说是一个人住写文章方便,写的就是这样的下流文章啊!我都蒙在鼓里!
  我问你把我的日记交给谁了?他气急败坏地问。
  妻子说出来的事更叫他不敢相信。
  妻子说:交给谁?交给你最信任的秘书了!那天他到家里来,说你要他来拿一本笔记本,我知道你要什么?叫他自己去翻,他翻出了这本东西。他说哎呀!石主席叫我拿这个干什么?我说他叫你拿你就拿去。他说你看看……我看了,我从来都想不到要看你写的那些东西,摆到我的眼皮底下我也不看。要不你会那么放心,抽屉都不锁?你老实给我坦白交代,那个姓彭的是什么人?很浪是不是?我去找她……
  下面的语言更不堪,妻子还扬言,她将给彭玉泽的单位写信,揭露她的丑闻,让她做不成人。
  他病倒了。他没想到自己对彭玉泽的爱会给她带来这样的结果。自己枉担虚名倒也罢了,是他自找的;但让彭玉泽也枉担虚名,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他想不到妻子这一次和别人合作得这么好。这几天她一直不动声色,要打他个措手不及。可怜的女人在维护自己利益的时候,会变得比狼还凶狠,比狐狸还狡猾。
  他想不到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副手会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对付他。如果他来对他说,把主席的位子让给我,他说不定会让的。他会做得大家都满意,可是来这一手……
  他终于下了决心,不枉担虚名。他一面宣布退出选举,一面提出离婚。
  事情的结局很富戏剧性。他竟然又一次当选了。许多人来向他祝贺,但是他心里明白,那是因为他的副手遇到了更聪明的竞争对手,他不过在这场斗争中充当了一个马上就要扔掉的工具而已
  于是,他中风。
  他拒绝妻子照顾,一个人住在医院里把一切都想个透彻。
  他立即辞去学会主席的职务,向妻子坦白了一切,他终于全身赤裸。
  那时,他给彭玉泽写了一封信:“如我弟现在仍待字闺中,请稍待我。”以前他从不担心彭玉泽移情别爱,现在他担心起来,所以打个招呼。
  他没有说明原因,他怕她知道了这一切会避开他,他认为她太爱惜自己的羽毛。
  现在是不是也应该向彭玉泽坦白交代呢?
  不,当初不说现在也是不说为好。我没有打算让她陪伴一辈子,我会在适当的时候离开她的……
  你不用担心……他含糊地对她说。
  彭玉泽也已经想好了。她回答他说:我不担心。你别怕,有我伺候你,你会好的。
  那明天跟我到新岸去吧?他问。
  好,明天就去。她说。
  你不会后悔的。你写了那么多书,可是还没写出真正的传世之作。到新岸去写吧!他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传世之作。文学正像人生,稍纵即逝。她说。
  世界上什么都在变,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不变的。写这种关系的优秀作品就具有永恒的魅力。他说。
  你不会叫我写性文学吧?她问。
  恰好相反,我是要你写。你在这方面太拘谨了。我要让你身上被压抑的女性全部释放出来。这样,临死的时候,我会骄傲地对人说,我碰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彭玉泽被石冷说得流出了眼泪。

  在这个鲜有人知的村庄,在这座高大,破旧,阴暗的楼房里,彭玉泽和石冷过起了从来不曾过过的宁馨生活。
  他们是偷偷进村的。石冷说,乡下人过于热情,一知道我们到了,一定要请客吃饭,问长问短。我又是多年不回乡的人,不知有多少问题等着我,又有多少事情要对我说。单是弄清村里的长辈和晚辈,就不知要花多少工夫。这样弄下来,我们的情绪说不定全给破坏了。等我们安定下来再说。
  他们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和用品,冬天,一切都容易储存。而且,石冷有怪癖,疯起来可以不吃不喝,神仙似的,所以食品消耗很少。
  吃的是井水,井就在院子里。
  烧的是煤饼,石冷几个月之前就托人买好了,都堆在厨屋里,半年也烧不完。
  人类生活所需的一切全有了。何况还有很多线装书,都是石冷的祖父和父亲留下的,够他们读的了。彭玉泽一到,就兴致勃勃地拿了一本《庄子》,说是要抄。石冷把它夺了下来,说有的是时间,先享受两天无所事事的生活。
  于是,彭玉泽终日被石冷拥抱着。
  我去烧饭吧!她说。
  不烧。
  吃什么呀?她问。
  方便面。
  我要给朋友写几封信,免得朋友以为我失踪了。她说。
  不写。现在你除了石冷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了。
  这样你的身体会坏的。她担心地说。
  要是能抱着你死去,或者在你的怀抱里死去,我死也瞑目了。他说。
  不如一起死去,到雪山上去,尸体不会腐烂。她说。
  要尸体干什么?一副臭皮囊。我现在只讲生前事,死后喂狗也不在乎。他说。
  难道整个世界对我们都不存在了?她问。她不时想起韩启。小穆、苗青林他们,但不敢对他说,怕扫他的兴。他确实把一切都忘了。
  不存在了,不存在了。至少是现在这一段日子不存在了。如果你愿意,它们也可以永远从你的意识里消失。你已经有了隐居的经济基础。你可以远远离开他们了。他说。
  她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像汉姆莱特那样劝我进尼姑庵呢?
  因为还有我需要你。离开那个可怕的世界吧。到乡下过这样简单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人类社会都被文明弄坏了,人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贪婪。他说。
  在西方,也一直有人像你这样抱怨,嚷嚷着要回归自然,可是,西方却越来越现代化了。说不定再过几年人类除了恋爱之外,什么都机械化了。她说,她对此感到无限惶惑,又是羡慕又是害怕,她不喜欢现在这样落后的生活,可也害怕生活变得和西方一样。
  我大概根本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感叹地对他说。
  想得大多,也是一种现代病。我感到好笑,中国的政治和经济都很落后,人的疾病却已经现代化了,凡西方所有的病症,我们都有。我劝你不必学那些时髦,我相信在那些时髦之士学着西方人的派头大叫孤独的时候,他们根本还没有尝到过孤独的滋味。他说。
  你总是这样嘲笑别人。你呢?你就不该嘲笑?她故意刺他一下。
  他不理会,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突然问她:你能下决心退职吗?
  为什么?她吃惊地问。
  还有什么干头?你以为靠你这样的教师就能把下一代教好?下一代走什么路,不取决于教师也不取决于作家,取决于整个社会。所以,你不要再枉费精力,退职是最聪明的办法。他说。
  她不敢答应。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悲观。她没想得那么远,也没想得那么多。她只是想休息一下,休息以后做什么,她实在没有仔细想过,总不会完全改弦更张吧?她看看他,一副清懒的模样,像韩老大了,难道她曾经想象过自己有可能和韩老大共同生活吗?她突然感到害怕,怕这样的日子不要多久她就要厌烦,也会厌烦他……她翻了一下身子紧紧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了。
  你不会厌烦的。他把她的脸从怀里捧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
  她不敢面对他的目光,马上又把脸埋了下去,两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说了一连串的“是的,我不会厌烦”
  如此晨昏颠倒地过了七天,她终于在第八天的早晨挣脱了他的怀抱。
  她说,到外面走走吧,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总要见见你我之外的别人啊!
  你先把窗户打开吧!他睡在床上懒洋洋地说。
  她把窗户打开了。窗门正对着绕村的小河,石冷多次向她描绘这条河:很清,很弯,很美。可是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却羊肠似的窄小,河边堆满了垃圾,河面上漂浮着一层绿色的泡沫。
  你以前就在这条河里游泳啊?她不由得惊叫道。
  他躺在床上完尔一笑,说:好,开始对我进行批判了。不过,请相信,我年幼的那时候,河水是清的。
  我明白了,你在编童话骗我。哪有美丽的新岸啊!新岸和其他村庄没什么两样。她掀开被子把他捶了一顿。
  他笑着躲避着拳头,说:你能有这样的觉悟就更好了,免得我对你进行再教育了。
  好哇!拐骗妇女。她要揪他的耳朵。
  他笑得更厉害了,说,骗是有的,拐却不敢。不骗不行啊,我不骗你会来吗?说着,他又把她揽进怀里,认真地说,不过,我也没想到,我幼年时的天堂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前不久我和美仪来过一次,她也说没想到。人太多,空地被占完了。我本想告诉你的,可是不忍心让我们的梦这么早就改变颜色。不瞒你说,我实在害怕,怕你会说我骗你。我确实骗了你,可这是为了爱。这一辈子不和你在一起过一阵,死不瞑目啊。我不会活得太久,而你还年轻,我死以后,你还可以去找。何况,你不一定要等到我死……
  说到哪里去啊?越说越不像话了!她不许他再讲下去,把他身上的被子掀了下来。
  好了,不许睡了,带我一起到村里转转,认认人,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她用力拉他的胳臂往上提。
  石冷答应着,自己坐了起来。

  石冷带个年轻的老婆回来了。
  消息传开,平静的村子热闹起来了。石冷的小小院子顿时挤满了人。多半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年轻力壮的男人都到城里赚钱去了。
  石冷一个个地招呼,派辈分,告诉彭玉泽该称呼什么。彭玉泽一个个地叫应着,脑子里那幅新岸隐居图,也随着这些叫应声一点点淡化模糊了。在这里和在城里一样,要被许多陌生的眼睛盯着。不同的是,城里人要千方百计剖开你的心,看那腔子里装的是什么;这里人却只注意你的外表。
  彭玉泽的头、脸、身材,都被毫不客气地品评着,绝对是面对面地批评,虽然多半是夸奖,她还是感到不自在。
  可惜现在不准多生孩子了,要不,这样的身体还不能再生三个两个?说这话的竟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石冷的表哥。
  石冷连忙说,表哥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她不习惯,再说,她也不是那么年轻了,叫生,也不会生了。
  这话谁信?这样的身子不会生孩子?不要不好意思,我们这里老夫少妻多的是。再说石冷也不算老哇!石家世世代代人丁兴旺,前两辈都生了一大堆。你看,他爷爷讨了五房,他父亲讨了两房,要不是解放,他还不是和他老父亲一样讨个两三房?表哥不服气地说。
  石冷有些尴尬,他看彭玉泽,彭玉泽脸上带着嘲笑。他对表哥说,这些老话就不说了吧,不是什么光彩事。
  表哥这才住了嘴。
  可是一个老太太接了上来,她说:哟!这有啥不光彩的?有本事的人才讨得起几房老婆呢!怕什么?像你,不也讨了两个?
  彭玉泽感到身上一阵躁热,所有的浪漫情怀都被撕得粉碎了。她忍不住对石冷说,你陪大家聊一会吧,我有点头痛,进去睡一会儿。
  石冷等彭玉泽离开,连忙小声向大家解释道:你们可不要误会啊,我已经离婚了。现在哪有讨两房老婆的?
  老太太说:离婚?那是你们城里人说的,我们乡下人不兴这一套。谁有本事谁娶,不让政府知道就是了。你那个大的……她不是还住在你屋里?
  石冷只得答应一声:是的。我搬出来了。
  老太太心满意足地笑了。她说:这样好!人总得讲点情义。
  石冷正要解释,不料彭玉泽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气呼呼地对大家说:石冷讨两个老婆算什么?我讨了三个男人呢!
  大家都被她说得愣愣地张大了嘴。
  石冷又忙着解释,他对彭玉泽,对所有的人都赔着笑脸。他说:玉泽,别胡说啊!大家别信她乱说。她这是气话。她不喜欢你们刚才的话,故意说了气气你们的。所以以后不要再乱开玩笑了。
  大家都笑了,男女老少一起说:是这样啊!以后不说了,不说了。
  彭玉泽也不得不笑了。
  一位姑婆级的老太太抓起了彭玉泽的手说:这才像女人的手。看我们乡下女人的手,锯齿似的。我真不明白你们,在城里过日子多舒服,为什么要到乡下来受罪?
  彭玉泽说,城里有城里的苦处。
  姑婆说,我知道了,怕跟那个“大的”生气。那就不要住在一起。她又问石冷:城里的房子不好找吗?
  石冷说:玉泽不是这个意思,玉泽是说,在城里生活,精神苦闷。
  女人们一起发话了:有吃有喝,还没精神?说完,一起嗤嗤地笑。不知她们想到哪里去了。
  彭玉泽觉得,再也找不到可说的话了。
  还是石冷的那位表哥出来收场,他说,天不早了,让他们歇着吧。他又转向石冷说,你们是新婚回来,又赶上新正月,正好喜酒年酒一起喝。我们想按辈分排下来,一家一家地请你们,你看好不好?
  石冷心里叫着苦,嘴里却答应道:不必麻烦大家了,得闲时我和玉泽也想一家一家去拜访,给大家拜个晚年。
  表哥说拜年不敢当。你们从大城市里来,又都是干部,大家少不得有许多事要请教你们,请你们帮忙。
  就这么一家一家吃过去?客人一走,彭玉泽就关上门问石冷。
  石冷说:到农村,这一关总是要过的。不用自己烧饭了,还不好?
  彭玉泽叹了一口气。
  你慢慢会习惯的。你不是希望过这样的生活吗?你说希望人们把你当作普通的女人,这就是了。石冷说。
  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了。彭玉泽又叹了口气,在床上躺了下来。
  石冷说,不是要抄《庄子》吗?现在可以开始了。
  不想抄了。彭玉泽说。
  那就写小说。石冷说。
  写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我想世界上所有男人和女人的生活都是一样的,用不着作家去写。彭玉泽说,她还是躺在床上。
  都一样吗?你这个作家呀!我要给你一个实在的教训,我们说故事如何?只说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看一样不一样。石冷说。
  彭玉泽欠起了身子,说:好。是说真人真事还是自己编?
  都行。石冷说。
  你先说。彭玉泽拍拍床,示意石冷和自己一起躺下。
  石冷躺下来,把胳臂伸到彭玉泽的头底下让她枕着。说:为了叙述方便,我们用第一人称,但我要提醒你,切不可犯一般读者的通病,对号入座啊!
  彭玉泽说,这个自然。

  石冷说故事:
  人老了,就喜欢想年轻时的事儿,少年时的事儿,童年时的事儿。
  (彭玉泽笑道:开天辟地说起,俗。)
  我现在就常想起我的初恋,(彭玉泽看着他的眼睛,想:他为什么看着天花板呢?)别疑心,我在编故事,常想起我的第一个情人。
  我九岁就恋爱了,你信不信?(我信。你家的传统嘛。彭玉泽在心里说)我的情人是我的邻居,比我小两岁。她长得一点也不好看,真的,不好看。可是我喜欢她,就是喜欢她。我一见她就笑,妹呀妹的叫个不停。妈说,以后把她娶过来好不好?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好。
  那天,我对她说,妈说要娶你,你愿意不愿意?她也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好。于是我们在一起捏了个泥人,一个是她,一个是我。我们讨论起谁先死的问题。我们的意见一致:一起死。于是我们又用泥巴捏了一个棺材,把我和她都放了进去……
  (彭玉泽看见他眼睛有点湿,也把目光转向天花板,不去看他。她想,小孩子想死的时候也是美丽的。现在我想到和你一起死,无非是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活够了。)
  姑姑看见了我们。她说哎呀!你们要做夫妻,可是你们知道怎样才算夫妻吗?我们说,一起活一起死,死了睡在一个棺材里。
  姑姑笑出了眼泪,她说不对,来来,我教你们……
  姑姑那年十七岁。
  我们随姑姑走进她的闺房,姑姑马上关上了房门。姑姑小声对我们说,我教你们,你们谁也不许对外人说,要不我就不教了。
  我们当然答应。
  姑姑说,你们长得不一样,知道不知道?
  我们说知道。
  什么地方不一样?姑姑问。
  脸。我说。
  个子。她说。
  姑姑骂我们小傻瓜。她说阿冷,你躺下,教妹妹摸摸你裤裆里长的是什么。我在姑姑床上躺下了。
  她两眼望着我,伸手往我裤裆里摸,但是还没有碰到我,我就叫起来了,她吓得连忙缩回手,问我,疼吗?我摇摇头,脸热得像在澡堂里。
  好,现在该妹妹躺下了……姑姑说。
  可是我们谁都不肯再玩了。姑姑骂我们没出息,说这么胆小怎么能做夫妻?说完,她笑,笑得很难看。
  我们吓得从姑姑屋里跑了出来,彼此都不敢再看一眼,就朝自己家里跑去。
  想不到第二天姑姑就投河自尽了。听妈说,她是花痴,她勾引前院杂货店里的伙计,结果伙计得了相思病,被东家辞退了。
  我好害怕,我是不是也得了花痴病呢?妈说那病见不得人。我发了两天烧,病好之后,再也不敢跟她一起玩了。她也回避着我。但我仍然喜欢她。我盼望自己快点长大,好娶她。
  读中学的时候,我跟她一个班级。她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班上有许多男同学喜欢她,我真怕她被别人夺去。好不容易等到中学毕业,我再也忍不住了,给她写了一封求爱信。我把信亲手交给她,对她说:今天晚上我在操场东边第六盏路灯下等你。
  谁知道她说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我认识那个人,他无论哪一方面都不如我。他皮肤太白,白得像剥了一层皮。头发卷着,像头狮子狗。最讨厌的是他的眼睛,女人似的。
  我感到不平,便革命去了。
  (彭玉泽把脸转向他问:是真事吧?)
  革命胜利后,我回到城里,听说她已做了寡妇,在我们省城一家中学教书。我后悔不该那么急着结婚。我们现在这样的年龄结婚也不算晚啊!
  我曾经三次去看她。(居心不良啊!彭玉泽插话。)
  我第一次去看她,是在一个温和的夏季。我约她在公园里相会。其实我可以直接去她家,但是我想找回一点东西。我说我怕我们已经彼此不认识了,所以,请你手里拿一本杂志,我手里拿束花。
  (你们在公园门口见面了,她奔向你的姿态你现在也还记得。那几步,你觉得她像飘过来,她是不是故意跑给你看的?这个问题叫你很想了一阵。她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少妇了。你把花献给了她……)
  还是让我编吧。她接过我的花,说我们像两个补课的学生。我问补什么课?她脸红红的,说:到家里去说吧。
  她家里的一切陈设都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我不知怎么啊,坐下来第一句话就说,我和我爱人都常常提起你。
  哦,有孩子了吧?她脸上兴奋的神色马上不见了。我立即后侮,不该提起我的妻子。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给你泡茶。她说。
  我不渴。我说。
  我给你弄点点心吃吧,还是爱吃甜的?她说。
  我不吃。我说。
  (她笑了,说你变得古怪了。不吃不喝的,成了神仙?)
  是的,她是这么说。我说,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想你现在应该心满意足,什么也不缺了。)
  对了,她是这么说。我不再说话。我在心里把她和妻子进行比较,我觉得,无论从哪方面看,坐在我卧室里的都应该是她……
  (不,你认为,无论从哪方面看,躺在你床上的,都应该是她。她照旧忙忙碌碌,你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其实她什么也没忙,她只是做出忙的模样,让手脚的忙乱掩盖内心的狂潮。)
  我也是这样猜她。所以我一直期待着。不一会儿,她在屋内光线最暗的地方对我说,还是喝杯茶吧,你来看,我的茶杯是古董呢!
  我走了过去。她把茶杯举得很高,要我看茶杯底下的字。满杯的茶水我怎么看呢?我只能看见她和茶杯底相平的眼睛,那里饱含着我所希冀的东西。我接过她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吻了她
  (这一次你心里留下了渴望,你被渴望煎熬了几个月,终于找到了再去看她的机会。你说你要写一篇过去的故事,要她帮你回忆一些情节。你第二次去看她就直接到她家了,你不愿把宝贵时间浪费在路上。)
  她说,你来得正好,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我没空带他出去玩,你带他去吧!你对他可以代表我,他对你也可以代表我。玩好了回来,我烧好菜给你们吃。
  我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我带着孩子满街跑,一路上给孩子买了十支冰棍儿,两块大雪糕,外加三客冰淇淋。孩子吃得肚子痛,我还带他上医院看了急诊。我心满意足地回去交差……
  (期待着她的报答。)
  谁想到她给我介绍了她的新朋友,她故意让那人先走一步,问我对他的观感如何……
  (你说我总是错过。)
  我是得知她那次事情不成才决定再去看她的。我特地把时间定在晚上,一路上我都在鼓励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要错过了。
  (你很远就看见她的窗口了,窗口的灯光亮着。你仿佛看见她正在窗下站着等你,孩子已经睡了。你下了决心……)
  我一进门就情不自禁地抱住她。我不愿听她讲任何一句正经话,我说我等了几十年,就等今天这样的机会。我问她几十年意味着什么,她说意味着一生。我说,那你把一生还给我……
  (你得到了你所要求的一切。你说,明天我还是这个时候来。)
  她说:没有明天了。我欠你的都还给你了。
  我一走出门,就听她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关得很重。我吓了一跳。奇怪的是,我在当时也这样感觉,我们确实不该有明天了。我们之间现在了结是恰到好处,再下去就没有味道了。从那以后,我就把她忘了……只是我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她到底爱不爱我呢?
  (她现在还在吧?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她?)
  谁?我去问谁呀?我讲的是故事。
  (我被你的故事打动了。)
  我想爱不是食品,不能储藏在冰箱里。是吧,玉泽?
  (是。但是,爱也不是冰雪,可以化得不留痕迹。对吗,冷兄?)
  对。我倒要问你,为什么你编的和我编的一样呢?
  (我说过,天下男人和女人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彭玉泽说故事:
  今天吃得好饱,我觉得自己醉了,差不多醉了,头晕,怕是编不出什么好故事来了。新派小说不讲究情节,我就作个新派吧!
  先要申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与某人的经历有相似之处,应是巧合。
  我没醉,刚才几句话是故事中人说的。
  我差不多醉了,还叫我说什么爱情故事啊!我没有经历过爱情,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要不我说说我的那对古董茶杯,一个男人送给我的,茶杯里能装多少爱情呢?
  我有一对清朝茶杯,几百年的东西在中国算不上什么古董的。但这是我所有的最古老的东西。
  (石冷说:我见过。)
  胡说,你见过什么?我的那对茶杯谁也没见过。连我现在也记不起它们的模样了。
  (故弄玄虚,现代派吗?)
  我确实记不起它们的模样了,因为我把它们送给了一个人,他把它们摔了。看不见自然记不清,怎么是故弄玄虚?
  那年头古董不值钱,还是剥削别人的罪证。你若精心保存,更是留恋封建主义。他的茶杯之所以能保存下来,因为是茶杯,有使用价值。他也就是用来喝茶。
  他为什么要把茶杯送给我,我也莫名其妙。我不喜欢他,很少和他说话。我讨厌他的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像《一九八四》里面的老大哥。没见他穿过一件新衣服,我怀疑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垃圾箱里捡来的。后来我听说了,为了表明“艰苦朴素”,他把每一件新衣服都在大太阳下晒过。
  他好像没有朋友。他从来不跟人闲聊。我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他出身地主阶级,是一个大家族中唯一的男性后代。谁也不知道他结婚了没有,也没看见过他和哪个异性走得特别近乎。不会有姑娘爱上他的,他实在不可爱,何况还生在受人歧视的苏北,满口苏北话呢?
  那年,他犯了什么政治错误,被单位开除了。临走的时候,他拿了那对茶杯来找我。他对我说:我要回老家劳动改造了,瓶瓶罐罐的带着怪麻烦的,该摔的,我都摔了。只有这对茶杯,觉得掉了可惜,还可以用来喝茶。不知你愿不愿意留下?作礼物送人,不值得的,所以我不是要给你送礼……
  我接下茶杯,对他说,我替你保管,等你改造好了,我再还给你。
  我不会回来了。他笑笑说,笑得很凄楚。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这么意义明确的表情。
  他说声谢谢就走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谢我。没走几步,他又站住了,我以为他还有什么事要托我办,向前迎了两步,问:还有什么事要办,你尽管说吧。
  他把我打量了几眼,问我:你前几天买的那块花布很好看,做了没有?
  我顺口答道:做了。但我马上觉得奇怪,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买了花布呢?
  我跟在你后面看见的。他说。
  那天?我买布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我马上向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可是他一声不吭地跑了,跑得很快。
  我感到恶心。这算什么?跟在女人后面看人买东西?但是说不上为什么,第二天我穿上了那件新做的衣服,可是我穿了半天就脱了下来,因为他已经搭早班火车离开了。
  这里没有爱情,是不是?可是奇怪啊!他走了之后我常常梦见他。我梦见和他谈恋爱,和他作夫妻,和他面对面坐着,一人手里捧着一只古董茶杯……
  (他漂亮吗?)
  现在小说不注重外貌描绘。不过,他算漂亮的。对了,和你有点像呢!只是他皮肤比你白。人也比你清瘦点,那时他年轻,三十岁不到吧?
  (石冷“嗷”了一声,把手臂从彭玉泽头下抽出来,向上伸了伸,再枕到自己头底下。彭玉泽看看他,继续说自己的故事。)
  他走之后,没有给我写过信,我也没有打听过他的消息。不久我就和别人恋爱了。那人喜欢那对茶杯,我就送给他一个。一次我跟他吵架,他把茶杯摔了,说它是鬼魂,搅得我们不得安宁。我一气,把另一只也掉了。
  我至今不明白,我和这茶杯的主人是什么关系。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友谊、爱情,大概还有更多莫名其妙的东西,你说对不对?
  完了。
  完了?石冷还沉浸在彭玉泽的故事里。他把脸转向彭玉泽说,这故事没完。我问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你是不是想起了他?你是因为他才喜欢我的,我只不过是他的影子,是不是?
  你说我多心,你不多心吗?我们不要再玩编故事的游戏了,太累。彭玉泽说。
  石冷不理她,继续分析道:这故事没完,你一定保存了茶杯的碎片,等着修补的机会。彭玉泽不耐烦地说,我发现男女作家不能恋爱,就像两个心理学家。好吧,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再编个结尾——
  有一天,我梦见他死了。他穿一身黑衣服站在我面前,背向着我。他说,我的祖宗怪罪我不该把茶杯送给不是妻子的女人。那茶杯是祖宗留下的,父亲临死赠给我,叫我用它作给妻子的聘礼,结婚时再带回我家来。
  我说我把它给你。
  他说已经碎了。
  我说没碎,在我写字台上
  他说已经碎了。
  我说我去拿给你。
  他说已经碎了。
  我到写字台上去找,茶杯确实还在那里,连一点裂纹也没有。
  他说你看,不是已经碎了?
  他不相信我,随我怎么说他都不相信我,他连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了。我伤心地哭起来。
  我从梦中哭醒,哭醒了身边的丈夫,我们因此吵了一架,那对茶杯就真的碎了。
  我明白了。石冷说。
  你明白了什么?彭玉泽问。
  我明白以前不明白的东西。石冷说。
  所以我说:男作家和女作家不该恋爱……
十一

  彭玉泽不愿意再玩说故事的游戏。生活中假的东西已经太多了,何苦再去创造?而且她每讲一个故事,石冷都要猜想很久,疑神疑鬼。她开始抄《庄子》,石冷也抱着一本史书读。
  村里人对他们的好奇心已经消失,请吃请喝之外不再来打搅。他们开始了正常的二人生活。彭玉泽越来越觉得无聊。心里暗暗盼望寒假早日结束。
  石冷不愿意到她那里去和她一起生活,他说我们共同的世界就在新岸,离开新岸你又是自由的了。
  那么你呢?你也自由的?她问石冷。
  现在自由对我已无所谓。石冷说。
  她感到压抑。她觉得石冷心里有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她无法帮他排除,只能埋头抄书。
  《庄子》她已经读过不只一遍了,她非常喜欢这本书。这位古代先贤的思想和才华都叫她倾倒,生活在他所描绘的世界里,她感到痛苦也变成了财富,变成了美。她会不由自主地拿石冷和庄子比较,发现石冷不完全是庄子的信徒。石冷和庄子的世界还隔着一段很长的距离。石冷实际上并不超脱。这当然怪不了他,在今天这个世界上,谁能真正超脱呢?但她还是感到一点失望。虽然她竭力克制着,掩饰着这种失望,石冷还是感到了。他对她说,对一个人的了解,怕是没有止境的,不知我们这一辈能不能完全互相了解。我不愿和你结婚,原因就在这里。所以你不必有思想负担。她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心想掺进了理性的爱情,大概都是这么可怕的。
  这座楼房实在太黑,白天也要开灯,所以总有一种永远在夜间的感觉,石冷又不肯陪她出去。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一人占着一个窗口,脸对窗外。彭玉泽不停地停下笔来看看石冷,他好像专心致志,不知是真是假。
  哎!她招呼他。
  他放下书本看着她。
  我越读《庄子》越感到泄气,我们现在所思考的问题,庄子两千年前都思考过了,而且比我们想得深,说得好。到底是我们愚蠢呢,还是历史倒退了?她说。
  别想那么多,想不出结果来的。庄子又何尝想出了什么结果呢。庄子不过给后代知识分子留下了一条退路,得意讲孔孟,失意读老庄,已成了我们的传统,至于谁读得如何,已经无关紧要了。其实庄子自己又何尝完全信仰老庄哲学?中国的哲学早就成为一门单纯的学问了。学问学问,学学问问,谈谈写写,如此而已。石冷说。
  彭玉泽说,所以我们躲到这里。
  石冷说,是这样。
  所以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彭玉泽说。
  石冷说,是这样。
  所以我们头脑里装的是知识还是败絮也没什么不同,读不读书也无所谓。彭玉泽说着把书收了起来,不抄了。
  石冷也把书收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她。问: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了吧。
  彭玉泽意识到自己太过分,叹口气缓解一下,说,请原谅,我有一种死亡的感觉,情绪不好。
  石冷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脸,亲了亲说:是我应该说对不起,我不该把你拉到这样的生活中来。
  是我自己愿意的呀!彭玉泽说。
  石冷叹口气:不说这些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别生我的气,彭玉泽把脸埋在石冷手里说,我实在不知道我需要什么。
  石冷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别说了,走吧,出去走走。
  我们到邮局去看看有没有信好吗?彭玉泽试探着问。她问几次了,石冷都不肯去邮局,他说不会有信。
  我说过,我没有把这里的地址告诉任何人。石冷说
  我告诉了。彭玉泽说。
  石冷的脸色马上变了,但他很快控制了自己,说,好吧。
  镇上邮局果然有几封彭玉泽的信。邮局的人说,没人手送信。
  不等走出邮局,彭玉泽就拆开信读起来,一口气读完几封信才对石冷说,是一个读者写来的。读者写这么长的信给你?石冷不相信地问。
  是一篇小说。彭玉泽说。
  你又不是刊物编辑,为什么要寄给你?石冷问。
  不知道。彭玉泽回答。
  石冷不再问,只是加快了脚步。彭玉泽吃力地跟上他,挽起他的胳膊。他马上把那只胳膊伸直了,让她觉得挽着的是一根木棍儿。
  这位读者也可以说是朋友。她解释说。
  呃。石冷的回答仍是一个字。
  确实是一篇小说。她又解释说。
  呃。石冷的回答仍是一个字。
  彭玉泽不再解释了。她觉得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不肯间断和苗青林的联系?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从石冷僵直的胳膊里抽出自己的手臂,自顾自地朝前走去,跟石冷之间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十二

  “士。今有一种时髦,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闭上眼睛。有人说,什么时候,中国知识分子不再关心政治,什么时候中国就有希望了。我相信你不属于这类人。 ”
  “虽然我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可是我愿意承担起对国家和历史的责任,并希望与你同行……”
  天空布满了彩色的车马,一个个那么坚实和厚重。彭玉泽仰望着它们,发现苗青林信上的字全刻在那些车马上:
    我钻进一片.黑森林
    黑森林里只有我
    我的合伙人背叛了
    我啃着我自己
    我把我的信念嚼得稀碎
    没有人和我分享甘甜的苦味

  我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为什么那些字从天上移到地上,从马车上移到报纸上了?她问着自己。
  报纸像地毯似的铺在地上,越拖越长……
  她沿着地毯走去,走到一片黑色的森林里。
  森林里藏着一座草屋,她走了进去。
  屋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都很年轻。所有的目光都倾注在一张脸上,那张脸上戴着一副眼睛。他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举着手对大家说话。
  我明白了,这是一幅宣传画,那男人的名字我知道,只是忘记了。
  她向那戴眼镜的男人走过去,他高兴地站了起来,把她的肩膀紧紧抱住,说:你来了?去吧,快到里面去,我正忙着呢!
  她乖乖地走进了另一间屋,报纸正哗哗地印出来。她拾起一张看,报头上写的是“社会良心”。
  她说,我来印。
  她手上沾满了油墨,她去洗手,洗出一盆血水……
  彭玉泽汗淋淋地从梦中醒来,发现石冷正坐在身边注视着她,手里拿着苗青林的信。
  梦见这个人了吧?石冷摇着手中的信说。
  彭玉泽老老实实地承认:是的,只是没看清他的模样。
  你真的不认识他?石冷俯下身体看着她的眼睛问。
  真的。她说。
  对我说真话,他是不是那个送给你茶杯的人?石冷问。
  哎呀!你这一问,我真觉得有点像呢!不过,怎么可能?我这么些年来根本不知道他的消息。哎呀!说到哪里去了?没有人送过我茶杯。彭玉泽答。
  他好像一点也没改变,还是那么硬邦邦的,不给人留一点回旋的余地。但他有魅力。是不是这样的?他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我不知道。她说。
  你打算跟他合伙?他问。
  我不知道。她答。
  我老了……石冷忽然流露出感伤的语调。他在自己白霜似的头顶上摸了一下。
  她突然感到内疚,坐起来,依偎在他怀里。
  他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又拍拍她的面颊,父亲般地对她说:不要想安慰我。我心里什么都明白。我不是没有想到我们心理年龄的差异,比我们的年龄差别还要大。我是真正活累了,只想给自己建立一个温暖的小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你的疲倦却是可能消除的。只要有火种,你还会燃烧。我之所以还是选择了离婚,是因为那婚姻实在让我难以忍受了,也是为了对你十年来为我所作的牺牲作一点报答。我和你过了这一段日子已经很满足了,你不必对我再有所牵挂。走你自己想走的路吧,不论你作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为你祝福。
  他流了泪。她原以为他是不会流泪的。她感动得紧紧抱住他,不停地说:我决不离开你,决不离开你。我舍不得你,这十年要是没有你的爱,我没有勇气活下来。我欠了你的。请相信我,我没有也不会爱上别的男人,我只是定不下心来,忘不了自己还是社会的一分子,我会慢慢忘记的。让那些年轻人去承担历史吧,我累了,要和你一起休息。那些年我陷入重围,左冲右突的时候,苗青林在哪里?只有你在小心地护卫着我,我怎么能没有你?我要为自己活一回……
  她一面说,一面在他的脸上疯狂地亲吻,她几乎被自己的热情融化了。她没说出的话比已经说出的还要坚决:我离不开你的胸膛。苗青林能给我带来什么?无穷无尽的颠簸,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
  彭玉泽在石冷的怀抱里度过了最热情的一夜。他们不停地回答:
  我们身外还有别的世界吗?
  没有了!
  他们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看着灿烂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彭玉泽唱起了久已不唱的儿歌:
    太阳出来满院子,
    屋里睡个懒汉子。
    太阳出来满脊子,
    屋里睡个懒妮子。

  岁月倒流了。她想着,伸了个懒腰,把手伸到了被子外面。
  快,别冻病了。石冷说着把她的手拉回被子里紧紧地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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