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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王友义问余子期:“辣酱为什么是甜的?”


  塞万提斯在他的不朽作品《堂·吉诃德》中说过一个真理:“最好的开胃药是饥饿”。在干校,人们每天可以免费领取这种“开胃药”。所以,尽管食堂像个风雨操场,空空荡荡地没有桌凳,人们只能蹲着用餐,但这里还是干校一处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今天上午,向南他们的蔬菜组因为赶着给一块菜地施肥,吃饭又来晚了。“开胃药”早已大施神威,搅得他们饥肠辘辘了。大个子余子期首先跨进食堂,麻利地搬来了四块砖头,摆成两个“凳子”,把口袋里的辣酱瓶朝地上一放,忙着去买饭菜。谁知向南的手脚也不慢,她已经径直奔向卖菜的窗口,端着两盘红烧肉往回走了。余子期迎上来,看到两盘都是肉,不满意地说:“你不爱吃肉,偏要买肉!”向南笑着说:“你嘴里这样讲,心里早就恨不得一口吞下这两只盘子了吧?”余子期也忍不住笑了:“小鬼!你自己不吃菜?我再去给你买一样。”向南叫住他小声说:“你看谁一个人吃两个菜?不是有辣酱吗?”余子期点点头,去买了两碗饭端回来。
  这是余子期和向南第一次公开地“合伙”吃饭,引起了王友义的注意。王友义本来和程思远蹲在一起吃的,可是看见余子期和向南叽叽咕咕的样子,便拉拉程思远说:“走,到那边去!老余带了什么好菜,只往向南碗里拣?”程思远说:“不要去。我警告过他们多少次,今天为什么公开在一起吃饭呢?”王友义说:“这种事要瞒也不瞒住,不如索性公开。人就是好奇。你把门窗都关上,他就急着要从窗孔门缝里往里看,以为有什么秘密。你索性打开大门请他们进去,他们也就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我看还是公开好。走,走,去吃他们的菜!”程思远还是摇头说:“不去,不去!我也从家里带了一点泡菜来,我请你吃。”说着,程思远就往王友义碗里拣了一块泡萝卜。王友义把萝卜咬了一口,两眼挤在一起咧着嘴说:“我的亲娘呀!老夫子的泡菜也是酸的!算了,算了!还是去吃老余的。”说罢,他不由分说,把程思远的菜碗一起端着走到余子期和向南那里。余子期正在往向南碗里拣菜,向南碗里已经摆了一层花生米。王友义见了,笑着摇头说:“不公平,不公平!这么好吃的怎么只请一个人吃?”余子期和向南见他们来了,连忙一个人让出一块砖,让他们坐下。余子期向王友义伸出辣酱瓶说:“你爱吃辣,请吧!看看我烧的辣酱怎么样。”王友义调皮地朝辣酱瓶里看了一下,又看看余子期和向南说:“那就不客气了!来,老程!”说罢,他把筷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小心翼翼地插进辣酱瓶里夹了一粒花生米。他仰起头,把花生米往嘴里一撂,嚼了两下,问余子期:“你这炒的是辣酱?我怎么吃着甜咪咪?”余子期奇怪地说:“你真的这么能吃辣?我放了很多辣椒啊!来来来,多吃点!”他真的又往王友义碗里拨拉了很多。然后他把瓶伸向程思远说:“我知道你也不善于吃辣,少吃点吧!”程思远只夹了一点点。王友义挤着眼问程思远:“甜的吧?老程,你研究过没有?辣椒在什么条件下会变成甜菜?”程思远看着王友义的鬼样子,也忍不住笑着说:“这个问题还没有列入我的研究计划。”王友义转向向南,一本正经地说:“小向,你这个蔬菜组长应该研究研究。我已经有了点实践经验。这个辣椒吗——自己的手烧出来是辣的,爱人的手一烧就变成甜菜了!”
  余子期和向南这才明白王友义的意思,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向南本来就已经辣得汗涔涔了,再一笑,直呛得咳嗽起来,头上的汗更多了。她从余子期脖子上拉下毛巾揩汗,说:“吃到这会儿,总算让你吃出一点味儿来了!”王友义朝她做个鬼脸说:“这味道不用吃,用眼看就看出来了。老程,你说呢?”程思远宽厚地笑笑说:“小王,今天小向已经让你三分了,你也就应该适可而止,不要得寸进尺了吧!”王友义伸伸舌头说:“行,行,咱们现在只管‘进吃’吧!”
  这边余子期等四个人一起吃饭的情景,对那边一个人蹲着吃饭的冯文峰,是一个不快活的精神刺激。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在冯文峰的眼里,这两个人不论是谁对于谁,都好比“如虎添翼”。文化大革命以前,冯文峰自然不敢和余子期较量短长。但是对于向南,他却很不服气。他认为,虽然向南比自己早毕业几年,可是业务上也不见得比自己高到哪里去。但是编辑部的领导却十分赏识她,而不太赏识自己。为什么?无非她的家庭出身比自己好一点,又是一个女的!“物以稀为贵”嘛!所以,他的心里就一直把向南看作是遮挡自己的一道“女墙”。文化大革命以后,段超群做了头头,冯文峰更对向南增加了一层畏惧;她有“后台”,自己就永远不要想超过她了!幸而,天从人愿,向南挨一顿整。虽然没有整垮她,可是也打掉了她政治上的优越性,把她搞得臭哄哄的。冯文峰不禁暗自欢喜。可是想不到,段超群又想到了向南,把她解放了。李永利为了讨好段超群,还封了她一个蔬菜组组长的“官”。这“官”虽然还不如天宫里的“弼马温”,可是现在这种时候,“臭知识分子”名字后面能带一个“长”,也就有了点“香味”了呀!他冯文峰这么积极,却仍然是个“白丁”!这说明向南又可能对自己“超车”了。现在再加上个余子期!别看这个余子期现在不当官了,可是说不定哪一天被起用,地位远远超过自己。这岂不是在那堵“女墙”上又筑了一堵屏障?还有,余子期和向南之间那么相亲相爱,自己却弄得夫妻分居。吉雪花为什么那么厌恶自己?还不是余子期和向南背后挑唆的?这怎么不叫冯文峰对余子期和向南在嫉妒之外,又加一层憎恨呢?这次回到干校之前,冯文峰就想了,是不是要把余子期和向南的新关系告诉李永利?为此,他还特地去拜访了那位女干部。女干部笑着对他说:“我当什么新鲜事!我听人家说,这件事早就发生了。向南为什么对余子期一保再保?两个人早就心有灵犀一点通了!”他听了大感兴趣,便问:“有什么根据吗?”女干部又笑着说:“这种事根据能抓到你手里?小冯呀,你太老实!人家早就把专案组变成余子期的情报处了!什么材料都到余子期本人那里了!”冯文峰不信,他对女干部说:“专案情况我了解,向南没什么东西通出去。”女干部几乎是怜惜地看了冯文峰一眼:“你呀,让人家拐去卖了还不知道!告诉你,我原来也不信,可是前天碰到《滨海日报》记者,我的看法就不能不变了。你知道?人家已经在余子期家里亲眼看到了。”“是吗?”冯文峰的两眼发亮。可是女干部却就此打住了话题,严肃地说:“小冯,你不要管得太多了。这种事不抓到证据,谁也不会承认的。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总有一天会发现的。让大家说,不比你说强?让组织出面,不比你自己出头强吗?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那么疾恶如仇、见义勇为吧!”冯文峰听了这番劝告,便决定暂时不作汇报,看一看,等一等再说,但是心里气不顺,这是无法克制的呀!此刻他看见余子期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心里嘴里都是酸不溜溜的。所以,他就忍不住朝这四个人走了过去,对他们投去别有深意的一瞥,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说:“一瓶辣酱就成席了吗?这太简单了!老余有的是存款,拿出一个零头来就够大摆喜筵的了。”向南不饶人地说:“就是把存款全部拿出来请客,怕也轮不到请你吧?”冯文峰的脸红了,一下子竟想不出对答的话来,只得搭讪着自己下台说:“开个玩笑,就气了吗?”说罢,便又端着饭碗走开了。向南三扒两咽吃完饭,收拾起碗筷,气呼呼地先走了。余子期跟上她,责备说:“我真恨不得把你这张嘴缝起来!为什么一点也不让人?”向南仍然气鼓鼓地说:“我看见他就触气!”余子期笑着摇摇头说:“你呀,小孩子脾气!不喜欢看他,就少看几眼吧。下次再看见他的时候,你就把头朝旁边转,看不见,听不见,也不用多嘴,不好吗?”向南听了,又不由得笑了起来。
  王友义、程思远和冯文峰一起走出餐厅。冯文峰被向南顶得好不自在!所以忍不住还想报复几句。他神秘地问程思远和王友义:“你们二位怎么被撇下来了?为什么不跟人家一起走?”王友义故作听不懂,他说:“老余和小向吃饭就是快!怎么一下子就吃好了。”冯文峰又神秘地笑笑说:“我问的不是这个。两位这几天没有什么新发现吗?”程思远摇摇头:“一如既往,哪有什么新发现?”王友义说:“老夫子你这说的就不对了。日新月异嘛!我今天就有一个小小的发现——余子期的辣酱里放了许多花生米,好吃!”冯文峰在王友义背上拍了一下说:“你是装糊涂吧?这么聪明的人还看不出来?”王友义说:“我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我们那位方宜静就这么说过。她当初看我眉清目秀,以为我一定非常聪明能干。和我结婚以后,她才发现,我的脸骗了她。不过还好,骗她的是我的脸,不是我的心。所以她不但不嫌弃我,反而待我更好了。”
  俗话说:当着和尚不要骂秃头。王友义忘记这个忌讳了,惹得冯文峰心里又是一阵猫抓一样的难受。说话的口气也就有点变了:“你这是为亲者隐吧!向南是你老婆的老同学,过去又总发你的稿子,所以她的事你也就看不见了。”王友义装不懂的说:“向南有什么事要我为她隐?我又怎么能隐得住呢?你的大字报不是早把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冯文峰说:“你别翻老帐!我说的是人与人的新关系。”说着,他还有意把手往前头一指。王友义恍然大悟说:“唔!一个男同志和一个女同志走在一起,这就叫新关系?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走在一起呀!”冯文峰被王友义逗得火起,便硬硬地说:“你还装什么蒜!我就不相信向南事先没有找你商量过!”王友义听了这句话,也火了。他突然站住,正色道:“这叫什么话!人家自己都没有遮着盖着,还用得着我去装蒜吗?什么事情到你眼里就变怪了!”冯文峰针锋相对地说:“怪?专案组长和专案对象谈恋爱,我看这才有点怪呢。”王友义使劲地把头颈扭了两扭,吐了一口唾沫,撇下冯文峰和程思远,走到前面去了。
  程思远对王友义和冯文峰的斗嘴始终不想插嘴,因为他讨厌冯文峰。冯文峰那一张干巴、僵黄的长脸,一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又小又鬼的眼睛,躲在眼镜下像两粒鬼火。他说话像女人一样尖声尖气,走起路来像戏台上的花旦摇摇扭扭,有时候还要哼几声京戏。这一切,都使程思远联想起宫里的太监。他很不喜欢自己的这种联想,觉得这“有伤忠厚”。但是却又怎么也摆脱不掉这种联想。所以,每当他看到冯文峰,脑海中浮起这种联想的时候,总好像害羞的大姑娘一样把眼睛从冯文峰的脸上扫过去,然后一直看着旁边。刚才,听到冯文峰和王友义谈话,他就又想起太监的讨厌形象来,他真想立即走开、但是他还是没有走开,这都因为,对朋友的关心战胜了对“太监”形象的厌恶。冯文峰是文协的“社会舆论”的一个发布中心和某种气候反应的晴雨表,又是“官方消息”的“民间发言人”。因此,从冯文峰的言论中,倒是常常可以看出一些动向来的。现在,他见王友义丢下冯文峰走了,自己也赶忙加快脚步往前走,可是冯文峰却跟上了他:
  “老程,你说他们这种新关系说明什么问题呢?人与人的关系,都是阶级关系,人们之间关系的每一个变化,都是阶级斗争的反映,对不对?”
  冯文峰讲这些话的时候,两只小眼骨碌碌转,干巴僵黄的长脸,被得意的笑拉得紧绷绷的。程思远心里一阵恶心,看也不看这张脸,就像没听见似的,快步跑到长堤上去了。他看着静静的河水,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还得要提醒子期和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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