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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分不清是什么时辰了。
  一阵电话铃惊醒王颢,她腾地坐起来,抄起电话筒。
  “喂?”
  她听出是何全声音,松出一口气。外面的天已经大亮,耀眼的阳光照射进地下室里,头顶上树根底下一群麻雀在创土。
  何全的语气急促,透出试探。
  她只好告诉他目前的交涉很有希望,不去谈事态真相,生怕这个开摩托车的年轻人在哥哥面前流露出什么。
  何全说何平听到消息以后一夜没睡,睁大眼睛默叨一句相同的话。
  “最好叫护士给他打一针催眠的药。”
  “打了,打了好几针,就跟打的是兴奋剂似的。”
  何全再次问起嫂子什么时候能出来。
  她胡乱应酬了一句。
  “我已经通知了不少人,包括我哥的老朋友和那些早就没联系的中学同学,让他们都来,他们也都答应了,我哥他们公司里领导连开会的时间都后移了,答应到齐。”
  “什么时候?”
  “上午,我想上午比较合适,如果嫂子下午出来,他们还可以等,如果上午出来,正好。”
  “我看还是放在下午吧。”王颢看看表,十点半了。“到现在还没回音呢!”
  “可我已经通知出去了?”
  “是吗?只好这样了。”
  “只好了,咱们随时联系。”
  “我就守在电话机边上。”
  “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
  她放下电话,重新躺在床上,脑袋里晕晕乎乎,忽而是陌生的小镇街巷,忽而烈日下的长途汽车,忽而又是警察的脸交替着旗袍下的大腿,贯穿这些杂乱念头的是总也响不断的电话铃声。她知道这是幻觉,但又无法排除,每一阵铃声都会惊醒她;她惊坐起,呆望着安静的四周……问题是她每次都不敢马虎,生怕疏漏了马中队长的电话。
  她这样折腾了一宿,控制着自己的神经系统,使自己总是处于半睡眠的打盹状态。渐渐,头顶上麻雀的叫声远去……
  蓦地,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她坐起来,听明白确实是敲门的声音,下地到门口,问:“谁?”
  “伙,斯梅里翁塞特……”
  她隔着门听不懂外面说的什么,问:“你到底是谁?”
  “卡门抄梅契特!”
  她贴着门,听见门外的人在跟邻居说着什么,更重地敲了几下门。她打开门,看见是个留长发的小伙子,开始她当是刘灺,惊了一下,小伙子与刘灺长得有点像,穿着一身薄料子灰色工作服,背一只帆布包。
  “找谁你?”
  “就找你,来多少遍了,今天总算堵上了!”
  “干吗?”
  “抄煤气表!”小伙子说话很快,好像有点生理缺陷,“凳子有吗?”
  “有。”她搬了一张椅子,放到煤气表下。
  小伙子脱掉一只鞋,单脚独立踩在椅子上,掠了一眼煤气表上的数字,咚地一声掉下来,蹬上鞋,填好单据。小伙子这个动作很娴熟,只是尼龙袜子破了两个洞。
  “你们家用的挺省。”小伙子说,笔夹到耳朵上,撕下单据递给王颢。
  “完了?”
  “干吗,你还想留我吃中午饭吗?”小伙子走到门口站下。
  “下趟吧,你不是老来抄表吗?喜欢吃什么告诉我。”
  “喜欢吃龙虾,就着茅台。”小伙子头也不回地出门,登上楼阶,嘴里还在说:“喜欢吃的多了,穿山甲果子狸猫头鹰……”
  已是中午时分,王颢听见肚子里饥肠辘辘,胃也在发出收缩的动静,打开冰箱,取出一袋面包片,抹了些桑椹酱和黄油,塞进嘴里,又冲了杯果珍,用勺子搅动着;进进出出时总不免看一眼电话,生怕话筒没摆好,对方打不进来。
  吃到一半喝到一半,她蓦地想起起床以后还没刷牙洗脸,拍了自己后脑勺一巴掌,扔下面包冲进卫生间。她看到镜子里是糟糕极了的一张面孔时,顿时又失去了梳洗的心思,调动脸的角度,看到自己在没化妆的情况下,脸上罩住一层灰,眼袋耷拉下,看着比胡小缄年纪还大。
  她关上了水龙头,扔掉牙刷,悻悻离开卫生间,继续吃那几样丢下的东西,感到如同嚼蜡,手里拈着还剩下的一角面包倒回到床上,闭上眼睛,边睡边吃……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艘船上,四周全是浓雾,推不开赶不散,一只雾钟在朦胧里敲着,发出当当当的声音……
  她猛地惊醒,听见是电话铃响,赤着脚跳下地抓起话筒,“喂噗——”她刚要张口说话,一团浸透了唾液的面包从嘴里掉出来,贴在话筒上。
  “喂,是我,我呀!”
  “喂……”她一边擦抹着话筒一边叫。听出是上官侯的声音。
  “喂?你怎么了?”
  “没怎么?”这个时候接到上官侯的电话,她有些意外,但心里又很希望从上官侯那里得到帮助,她振奋起声音说,“我一直在找你!”
  “我都在呀?有事吗?”
  “嗯,遇到点麻烦,其实事情起因你知道,应该说是个误会,早过去了。但没想到节外生枝……”
  她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唔,我打电话给你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上官侯听完用一种低沉的语调说。
  “你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不是中暑了,还是吃错药了?”上官侯头一次用这种口吻跟她讲话。
  她愣住,这声音使她心里一阵痛楚,再无话可说。
  上官侯奉劝她千万别管这类闲事,别被暂时的感情冲动所迷惑,别说是一个记者的能量,就是那里三个中队长加到一块,再加上所长政委,也没权决定这件事,犯人走出铁门是需要执法机关签发证明批准的,如果想靠人情去通融,是不切实际的。警告她,犯人都有犯罪的天性,这是他多年与罪犯打交道的结论,切莫被几滴乞怜的眼泪蒙骗,好心不得好报,事后懊悔。又以一位长期工作于司法宣传岗位记者的口气,对她谙世不深表示谅解,并出主意提出补偿办法,可以买些补品送到医院里,还可以写一篇道德警钟方面的文章他负责发表……
  “你别忘记,当初也正是你给了我那个电话号码,给了我生活的希望。”王颢说。
  “可那是因为我对你的好感,才这样做的。”
  她手握住话筒,感到一阵冰凉彻骨,浑身冻结,话筒里声音变得陌生又模糊……
  “我已经找过马中队长了。”
  “她也不可能帮你忙!你还不了解她!”上官侯慢悠悠,好为人师的口气。
  “可她已经答应了我,让我等她回音。”
  对方立刻换上一种严厉的口气,劝她对许诺的前景别太乐观,司法界的“等回音”不过是一种客气的托辞,属于森严法律与人事关系之间的润滑剂,尤其这话出自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所讲,就更增加了虚伪的成分。接着,他开始举例说……她终于忍无可忍,命令对方挂掉电话。
  “你是不是拿了那男的好处……”
  “对不起,我差点就忘了您还是党员!”
  她挂断电话,感到一阵阵恶心,蹿起来冲进卫生间,对着大便池呕起来。这时,电话铃又响起,她捏着喉咙,在经过门口时差点绊倒,磕绊着抓起电话。
  “喂,你听我……”
  她听出是上官侯,啪地扣上电话筒。
  这声音使她刚刚舒服些的胃又难受起来,她闭住眼,靠在沙发里,不使自己吐出来。
  电话铃又响起来。
  她犹豫着,还是拿起话筒,对方刚要说话,她又挂掉。
  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听见电话铃响,惊醒后屋子里静谧无声,她的一只手按在电话机上,浑身是汗,头发一股酸酵味。
  她站起来,沙发里洇出一个深颜色的人形湿迹。她很想给马中队长拨个电话,问问是不是刚才来过电话,又怕拿起电话的同时正好对方打进电话误了大事。她拧了一条湿毛巾敷在额头,盖住满脑袋稀奇古怪的念头。
  她怕自己再睡过去,打开电视机,几乎所有频道都是一片碎光斑。在一个图象不很清晰的频道正介绍炒股的技巧,主持节目的是一位面孔浮肿的中年男人,每讲一句总爱眨动一下眼睑。
  她看着这个嘴和眼睛一块动的小人儿;这时,屏幕上角出现一串数字,是电视台在自动报时。她心想,按夏令时作息制度此刻正是下午上班的时辰,她想到此时郭永晟已经坐到那个他自诩为交流喜怒哀乐的大茶馆里,绥芬河市的东北老客也坐在里边,还有法官。她想象不出郭永晟在那样一种场合,还会像平日里那样潇洒自如,谈笑风生吗?同时想象不出郭永晟在这场一开始就注定输的官司里怎样去维护自身利益,用什么手段替那些恶劣的犯罪行径开脱责任。
  电话铃响起来。
  这回她确定电话铃真的在响,拿起电话。是何全打来的,告诉她通知的那些人全都到齐了,足有八九十号,全都坐在病房区走廊的长椅上等着呢。捞不着座位的站在地下室出口把路口都堵塞了。这些人从上午就陆续到齐,中午他出去买的盒儿饭,让大家对付着填饱肚子,没填饱的也不敢离开,因为他一直在告诉他们人马上就来,马上就到。人们开始还听他的,现在人们已经不相信他说的话了,医院方面也在提出抗议,声言从建院伊始也没见过哪个病号引来这样一支庞大的探视队伍,这个滞留不去的外来团体已经严重干扰了他们的正常工作,破坏了病房区环境,抽烟,吐痰,大声说笑,脱鞋赤背,横躺竖卧,并且不服从医护人员的劝阻无理争吵,影响极坏,再这样下去用不了一会儿这些人会全被轰出去,不准再回来,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劳教单位把人放出来没有?什么时候能到达医院里?
  她拿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喂?喂喂!”
  “喂,继续往下说。”
  “说完了,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怎么样了?成,还是不成,你都给我个准话儿,别这么耗着了!”对方终于开始暴躁,变得粗鲁生硬。
  这种口气一下子点燃了压抑在她心头的情绪,她被激怒:“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也没答应过你人什么时候到,这都是你自己瞎张罗的,跟我叫唤什么?”
  对方一下噎住。
  “我告诉你,我还一大堆事呢,懒得管这些破事!”
  半天,男人的嗓子眼里才发出嗫嚅:“对不起了,我哥一直把你当成这个世界上最可信赖的人,所以我也一直没拿你当外人,对不起了……”
  “别说什么对不起对得起。”她说,“现在还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你快去把那些人安顿好吧,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
  “嗯。”对方答应,挂断电话。
  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滋味儿。屏幕上的节目结束了,一片沙沙的碎光点。
  她关闭电视,看见腿上的伤口被搔破,手上,裙上到处是血,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抓破的;从抽屉里找出“创可贴”,在敷药之前,用小剪刀剪除伤口周围的毳毛。她在用手抹去额头的汗时,感到额很烫,一试体温,果然在发烧,立刻觉得周身都酸疼起来,找出治疗感冒的药服下,心里一阵难过,禁不住落下眼泪。
  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她曾两三次睁开眼角,看见日薄西山,又看见街上路灯从窗口泻入……
  后来,她听见一阵杂乱的下楼阶声音,大声说话声,跟着门被擂响。
  “谁呀?”她拉亮电灯,站到门里。
  “派出所的!”门外人回答。
  她打开门,门外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她曾在派出所见到的那个会下围棋的、人人都叫他“小白子”的白脸警察。身后跟着几个穿灰制服的公务人员,后边跟着鲁婷婷。
  “你们是不是找错门了?”她揉着眼睛问。
  小白子用手电照了照门楣,瞅着她说:“你们这些人这辈子还能改好吗?”
  她装傻说:“哟!我没认出是您,快请。”
  一群人也不搭话,绷住脸往里走,鲁婷婷装不认识她,眼睛瞧着别处跟进门。左邻右舍都扒着门缝往这里窥视。
  她回到屋里时,一群人已经不用让全落座,等着她。
  “这几位是市检察院的,这位你想必认识,就不介绍了。”小白子介绍,被介绍的人全冷峻地看着她。“没事也不会找你,找你肯定有事,政策你比我还明白,要如实回答,不许撒谎。”
  她不说话,看着鲁婷婷,想从鲁婷婷脸上寻到些线索,鲁婷婷死鱼样的脸根本不看她,抽着烟。
  “我们来找你,是调查一个人。你认识的,而且有过来往,具体干了些什么你心里最清楚,如今他多案并发,已被揭发出来,批准逮捕,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你是知情人,同时又是当事人,希望你能积极配合我们,提供此人做案实证,我想——”说这话的检察院人员是个老头,搔着半秃白首,大檐帽托在手里,说,“对于你来说,也是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你们说的谁呀?”她瞧着鲁婷婷,问。
  “是谁你心里还没数吗?”小白子说,“你放老实点儿。”
  “我真不明白。”她说。
  “想想你最近干了些什么。”另一个进到屋里仍不肯摘掉大檐帽的检察院人员说,汗正顺着脸流淌。
  “我没干什么呀!”
  “真的什么也没干?”老头问。
  “您指是什么?我不明白。我干什么派出所里都清楚……”她转向小白子说。
  “我可是把该说的都说了,”小白子横着眼,指着她,“你自个儿琢磨,别敬着不吃吃罚的,现在说了宽大的机会还属于你,等到逮进去再说,哼,那时候是怎么回事你比我明白,你琢磨琢磨吧!”
  “你们别吓唬我好不好,有什么就直说。”她可怜兮兮的样子,眼圈儿红起来。
  “我想听你主动说出来。”老头说。
  “其实,我们现在就完全可以搜查你这里。也可以把你带走,我们之所以不这样,是给你机会,我们知道你也是被利用,相信你会站出来与不法分子做斗争。”一直不说话,用笔在本子上做记录的检察院人员说,“你应该相信我们掌握了大量情况,不然也不会这样来找你,也希望你正确认识自己所犯错误,主动站出来,别向泥潭深处滑去。”
  屋里出现沉默。
  “你们能不能再说明白点。”她央求。
  “还不够明白?”一直不言语的鲁婷婷看着她,手指弹着烟灰说。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指的是谁,我都糊涂了……”少顷,她冒出一句。
  众人不说话,等着她。
  她也不说话,两只手对握着夹在膝中间。沉默中,楼上一家座钟悠哉地敲了十下。
  “那好,我问你,郭永晟认识吧?”
  又过了半天,老头吧达一声嘴说。她感到周围的目光一齐盯住她。
  “郭永晟?你们说的是郭总吧?”她瞥着鲁婷婷,问检察院的人。现在,她已经判断出鲁婷婷所扮的角色了——鲁婷婷在她的逼视下,避开目光,冲着天花板抽烟。
  “说吧。”小白子接过话茬儿。
  “我不了解他,只是一般地认识,叫我说什么呢,他好像是个企业家,香港人吧?是香港还是台湾人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做衣服生意的,一块吃过饭,那次这位女士也在场,只是吃饭,吃完了就分手了,他约我去看什么服装展览,我看他没安好心眼,没跟他去。当时这位小姐也在场,你们可以问她。”她一直盯着鲁婷婷,鲁婷婷好像没听见似的东张西望。“后来再没见过他,也没来往。”
  “是吗?”老头拖起官腔儿。
  “他都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也管不住他的嘴,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再想想。允许你再想想。”老头狡猾地看着王颢。
  “你可以好好想想,有时候人的记性也会把事实搞乱的。”不肯脱帽的那人说。
  她沉默着,认真地,反复苦想……
  “你把倒卖牙签呢的事跟他们说说。”鲁婷婷掐灭烟,不看她看着天花板说,心里卯着劲。
  “我不知道什么牙签呢不牙签呢,你说什么呀?”她盯住鲁婷婷的目光咄咄逼人。
  “装什么大瓣蒜呀你。”鲁婷婷不甘示弱。
  老头摆摆手,插到两人中间说:“你甭急,让她自己说,让她自己说,别强迫她。”
  “我跟姓郭的男的只一面之交,没什么可说的!”她干脆地说,不再说话。
  “你老实点儿,不老实铐走你!”小白子训斥。
  她不说话。
  “据我们掌握,你跟郭永晟是有来往的,而且干了些事,这些事如果放到刑法上衡量,我想其结果你是应该清楚的,听说你曾劳改过?”老头说。
  她不说话,低着头脸冲地,手夹在膝中间。
  “郭永晟现在情况你知道吗?”
  “问你话呢!”小白子喝斥。
  “我听着呢!”
  “郭永晟的同伙,想这人你也认识,姓钱,携大量现金外逃,拒捕被击毙了!”
  “我不认识姓钱的。”
  “看来你是想顽抗到底了?”
  “不要急不要急,你让她好好考虑考虑。”
  “找死你?!”小白子嘟囔。
  她不言语,听着。
  “刚才大家说的只不过提供你参考,你可以考虑,我们不逼供信。郭永晟是什么人,我想你比我们更清楚。那么你下一步该怎么办,一定要想好,你还年轻,以后路还很长,对不对?还没成立家庭对不对?还要组织家庭,生儿育女,何况你已走过一段弯路,你要对自己前途负责任……”
  老头说这番话时,泪水顺着她眼眶落在手腕上。
  “现在说出还不算晚。”不肯脱帽的人劝。
  “你也知道,关进去滋味多不好受。”记录的跟着说,“问题是为一个不值得你为他牺牲的人。”
  “况且郭永晟已经把你供出来。”老头说。
  她唏嘘着,身体在颤抖。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打破沉寂。她抬头看向在场的人;在场的人全紧张地看着她,又看着老头。铃声在他们中间响过。
  “去接!”小白子说。
  她擦了一把泪,拿起电话:“喂?”
  “喂,是我,你睡了吧?”
  “嗯。”
  她听出是马中队长的声音,气喘吁吁地。
  “嘿!真对不起,半夜里把你吵醒,但我还是想尽快地把好消息告诉你,我想你一定在等,我刚从局里回来晚饭还没吃呢!白天所里领导听取汇报后,立即研究起草报告,派人到局里请示批文,我跑了两趟,到现在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总算批下来了,现在戳儿还没干呢,这在我们所里也是史无前例的。上级同意给她三天假,让她去守护他,怎么样,这样的消息把你从梦里拖起来不冤枉吧?”
  她看着周围一圈盯住她不放的人,一时无话可说。
  “喂,你怎么了?还没醒吗?”
  “不冤枉,谢谢……”
  “什么不冤枉,听明白了?”
  “明白……”
  “好啦,你可以安安稳稳睡大觉了,我也该吃口东西去。”
  “喂,等等!”她听出对方要挂电话,忙叫,“我想问问,她明天什么时候到医院?”
  “一早儿,我开车送她。”
  “那你别忘了,你们是从珠海回来的。”
  “谢谢你关照。”
  “还有,你看,”她想想,不去看周围的脸,“我还应该做点儿什么?”
  “你帮我们工作这么多忙,怎么还好麻烦你。”
  “好吧,如果这样的话,明天我去医院等你,有句话需要面说。”
  “干吗?跑那么远的路就为说一句话?”
  “一句重要的话,非说不可。”
  她说,眼角余光里看见周围人都竖起耳朵听着。
  “真这么重要,现在说不行吗?”
  “不,当面,这句话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是不是想告诉我,你不是法制报记者?”
  她惊呆,说不出话来。
  “是这句话吗?”对方笑着追问。
  “你怎么知道的?”
  “上官侯说的,他怕我们之间闹出误会,好心告诉我。实话跟你说,我们全所的人都被你感动了……”
  她沉默着,话筒里突然传来“面条瀑了”的惊叫,她刚要说什么,对方匆忙说了一句“再见”扔下电话。
  她拿着电话,木呆地看着对面一群人,这不期而至的消息几乎使她忘记了这群人的存在。
  她拨通了何全的BP机,放下电话等着。
  “你还挺忙的呀?”小白子阴阳怪气地说。
  “谢谢夸奖。”她说。
  “你妈呢?”小白子问。
  “我哪管得了她呀!”
  “咱们是不是书归正传。”老头打断说。
  “我说过,我知道的我都说了。”这个电话确实使她心里高兴,说话口气也硬了。
  “你很不老实,不老实要吃苦头的!”不肯脱帽的说。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我希望你别成为咱们这片街道的典型再折进去!”小白子威胁。
  “鲁小姐,应该说你们认识,她跟郭永晟的关系也不错,可她现在已经勇敢地站在我们这边。那么,你呢?”老头眨动眼,俯低了身子说。
  “我当然也愿意站在你们一边了,可我不知道的总不能栽赃吧,这样对你们也不负责,你们不是提倡实事求是吗?”她看着鲁婷婷,鲁婷婷也厚颜地看着她,得意地颠着二郎腿。
  “他说有一笔钱放在你这里?”鲁婷婷冷不丁说。
  “什么钱,我不知道。”
  “就是你们合伙做生意挣的。”
  “我从没见过他一分钱,你把他叫来,我敢当面问他。”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没关系,你让她说,让她发表意见。”
  电话铃一阵响。
  她拿起电话,果然是何全,上来就问她怎么样了。她把劳改局的决定告诉他,何全说他哥听到这消息又该一夜睡不着觉了。她劝他先别告诉何平,让他休息好,迎接明天到来。何全露出为难,因为哥哥一直在等待着消息,睁着眼不肯睡,一旦告诉了他,又会产生激动睁着眼睡不着。“那么你就告诉他,兴奋总比痛苦要强。”她说,询问等待在医院里那些人情况如何了。
  “早走光了,下午就走光了,我告诉他们因气候的关系南方那个飞机的航班取消了,所以人来不了了。我只能这样说,耽误他们一天时间他们都有点急了。”
  “那么他们明天早晨还肯来吗?”
  “除非他们谁有病!”
  “真是遗憾。”
  “没什么可遗憾,人生本来就是这么回事,阴错阳差。”何全口气变得很淡泊。
  周围的人见她打起电话没完没了,已经凑到一起低声商量,神情变得严峻;只有鲁婷婷晾在一边,脸朝着墙一口接一口抽烟。几个人不时拿眼朝这里偷窥。
  她挂上电话。他们也停止喊语,坐直身子。
  “想好了吗,没工夫陪你熬灯油呀!”小白子开腔。
  她脸上还挂着跟何全通话留下的兴奋,低下头不说话。
  偶尔,一两声汽车喇叭划过夜空,从城市远处传来,清楚得能听见车轮胎碾压柏油路面的沙沙声。
  楼上的钟敲了一下,孤零零地,余音萦萦……
  “我看这样吧,”老头清清嗓子,说:“已经一两点了,咱们也不往下继续了,我还是那个态度,你正年轻,要好好的自己考虑考虑。从今天的接触,我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但我也想奉劝你一句,切莫聪明过了头,反被聪明误,该糊涂的地方也该糊涂一把,郑板桥那么大个聪明人不是还老爱说一句难得糊涂吗。我看这里边还是有道理的,这道理也许你现在还弄不懂,但古往今来,这么多文人骚客,达官和庶民都赞赏并奉为人生座右铭,其中奥秘还是值得思考,借鉴的。我办案子有一个原则,从来不强求谁,我提倡的是自觉自愿,自觉自愿我觉得才能说出心里话,也就是实话,自觉自愿了,才可能在坦白交待的同时醒悟过来,使灵魂得以拯救。这就是我的原则,对你,我也同样使用,刚才你也都看到了,我会一直这样做下去,等待你觉悟,如果你有了想说话的念头,找这位派出所的民警同志也好,找我也好,找我我会随叫随到,随时等待着你,这是我的名片,你收好,我还是那句话,你要考虑你的前途。”老头说着,递过来名片。
  她接过,眼圈又红了,眶里噙起泪。
  “我可以告诉你,郭永晟根本不是什么香港企业家,他是从大陆偷渡过去的,被……”鲁婷婷刚说个头,就被老头制止住,不让再往下说。
  鲁婷婷嘴里叨咕着,很尴尬,看得出她很不适应跟这帮人在一块干事。
  “就这样,你也该休息了。”老头戴上大檐帽。
  她点点头,泪流下来。
  “本来应该铐你走的,你知道吧?”小白子用手点着她鼻尖,说,“检察长刚才说的都记住了?”她点点头,“记住就应该照着做!另外,我告诉你,今天开始你不许往远里走,出远门或离开本市,要到派出所登记挂号。从现在起你已经被限制活动,明白吗?”
  “你说的话我还敢不听吗?”
  “你看看这上面的记录,如果同意请签字。”管记录的人递过来本子。
  她一页页翻看,不时就写的潦草处询问:几个站在门口等的人哈欠连连。她看得很认真,找出十几处错别字,分别勾画更正,还强调了标点符号的正确使用。书记员连连应承。她思忖冉三,才在纸上签了名字。
  她关上门,躺在床上,空气里一股呛人的烟草味。
  她耳畔回响着各种人提问的声音,和迫近的变形面孔,有关郭永晟的新闻确实叫她吃惊,却没有厌恶的意味,反而为看清郭永晟真实的一面感到喜悦。对于郭永晟,她内心早有预感,这预感被逐步证实——不管这种证实可信程度多少——增添了她自信心,她的感情突然一下子不再那么压抑,变得外溢、大胆、富于幻想。
  她开始猜测郭永晟这个人,该是一副什么样真实面孔……
  天快亮的时候,电话铃吵醒她。她对着话筒喂了半天,才听见空洞的声音背景里传出一个男人压低的声音,问她身边还有没有别人。
  她听出是郭永晟,心脏猛地跳快;在一片朦胧的眼前,似睡似醒混沌之间,这声音仿佛传自遥远梦乡——
  “没。”
  “对不起,吵醒你了,我只不过是想知道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已经办好了。明天早晨,初升的太阳将给这个故事画上句号。”
  “太好了,祝贺你。”
  “你现在在哪里,没事吧?”
  “在宾馆,床上,刚刚办理完公司的事情,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
  王颢从电话里听出郭永晟肯定不是在酒店里,仿佛是在路边加油站一类的地方。
  “不对,肯定有问题,我听得出来。”
  “你没听出来我是公安局的吗?”
  “你的声音再捂着我也听得出,所以你以后千万别费那份心思。”
  “问题是人家模仿我的声音。”
  “那我也听得出来,你的声音已经溶化在我神经里。”
  “好好,我很关心你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就是我们共同的官司。”
  “你尽可放心,基本上没问题了。”
  “什么叫‘基本上没问题’了?”
  “你还听到什么传闻吗?”
  “没,我一天没出门,不过我觉得事情交给你这样的人是十分保险的,我等着喝庆功酒就是了。”
  “那倒不一定,不过为你我会竭尽全力的,你昨天说的话忘了吗?”
  “忘了。我从不记讲过的话,讲过就让它过去,一次性使用。”
  电话里格格地笑起来。后来,郭永晟喘着说:“明天,不,今天中午你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有,你点地方吧。”
  “这样,中午十点半,你还在你家老地方等我。”
  “一言为定。”
  “不见不散,我吃饭时还要送你一件礼物。”
  她挂上电话,再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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