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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连续两天,王颢、三通和刘灺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城市内大大小小国营私营的眼镜店。三个人磨薄了嘴唇赔尽了笑脸,晒得像从沥青锅里捞出来的,一家生意萧条的私人小店总算答应以代销方式卖卖试试,三个人轮流跟店老板握了一圈手。从眼镜店里晃出去,三通和刘灺抱怨王颢的情报不准确,批发眼镜的主人根本没把市场让给他们,几乎所有的眼镜店里都摆着他们手持的这种货色,挂有蓝黑色底衬、英文文字的招揽广告。
  “人家不过给咱们个甜枣核儿嗍嗍罢了。”三通翻着白眼说。
  他们来到街上,阳光刺目,自行车座被烧得烫手,散发出一股橡胶味。这时,他们看见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正在揭他们贴在眼镜店门口的广告,用一把小刀,干得很认真,生怕破损了边角。
  “你他妈吃饱了撑的,还是屙屎憋的!”刘灺从背后揪住男孩子脖领,照屁股顶了一膝盖。
  男孩疼得用手捂住蹲下。
  “它碍着你什么事了,你揭它干吗?”三通训斥。
  男孩子不回答,窥视四周,大概想逃。王颢过去堵住朝街口的一面,看见男孩子恐惧地瞥了她一眼,迅速低下头。
  “它也没贴你们家坟头上,手这么贱!”刘灺照着男孩子后脑勺又是一巴掌。
  男孩子含着眼泪,反驳:“也没贴你们家坟头上呀,你管得着吗?”
  “嘿,小屁养的,别瞧岁数不大,嘴巴挺老。它就是我贴的,懂吗?”
  男孩子看着包围住他的三个人每张脸上都戴着相同的蔽阳镜,露出疑色。
  “真是我们贴的,我们刚贴上的。”王颢说。
  男孩子发现了他们自行车后架上驮的东西,吭哧着:“那,赔你钱还不行吗?”
  他们三人没想到男孩子会这样说,互相看看。
  “这倒是头回听说,你买它干什么?”三通问。
  男孩子含着泪看着他们,不说话。
  “赔多少钱吧?”刘灺伸出手。
  “三块,我兜里只有三块……”
  “三块?蒙谁呢你?!”
  男孩子眼泪汪汪地,真要哭起来。
  “行,就三块吧。”王颢从背后拱了刘灺一下。
  “不行,五块!”刘灺故意吓唬男孩子。
  谁也没想到男孩子手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摸出一张卷起来的五元纸币,递过来。刘灺一把夺过去。
  “还有吗?”
  “去去!”王颢推开刘她,对男孩子说,“你就别再揭它了,我给你一张没碰过浆糊的。”
  王颢说着,从自行车后架上捆的广告里抽出一张,交给男孩子,问:“你要它干吗?”
  “我喜欢他。”男孩子接过广告,破涕为笑。
  “他?他是干吗的?”
  “他是施瓦辛格。”
  “叫什么?”
  “阿诺德·施瓦辛格,美国电影明星。”男孩子小心翼翼地卷起广告,生怕折了一点。
  “谁?”三通问王颢。
  “叫什么,什么格拉?”
  “施瓦辛格。”男孩子又说了一遍。
  他们三人都不认识英文,所以在这以前对广告上的内容都没在意,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这个外国男人脸上的蔽阳镜。
  “你认识上面的字吗?”王颢问。
  男孩子点点头,看着他们。王颢从刘灺手里把那五元钱,拍到男孩子手心里,拉着他走到墙上贴的广告前,让他翻译上面的英文。
  男孩子轻声地念出上面的句子,他们一句也听不懂。男孩子说:“这一行是介绍施瓦辛格的。这行讲他在影片《魔鬼终结者》续集里演的角色。下面这一行么……这一行,这几行,几行介绍他身手不凡,主要是讲墨镜给他带来的勇气和好运,增添了他形象光彩。墨镜也叫终结者第二代……”
  “这行小字呢?”刘灺指着广告。
  “也是介绍墨镜的。”男孩子往后缩了缩,说。
  “还有呢?”三通问。
  “再剩下的就没什么了……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走吧走吧。”刘灺让开道。
  男孩子走出几步,又回过头,问:“你们就是卖眼镜的吗?”
  “对呀,来一副吧?”刘灺说。
  “多少钱一副?”
  “店里一百,咱们认识了,六十。”三通说。
  男孩子表示太贵了,买不起。
  “这可是连美国影星都戴的镜子,多便宜,还嫌贵?”刘灺说。
  男孩子跑远。
  三个人面面相觑,恍然大悟,齐声笑起来。
  “我倒是有个新想法,你们想不想听听?”王颢说。
  两个人无精打采地朝自行车走,让她说。
  “既然咱们拱不动眼镜,何不拱画呢?一张画卖五块,八千张就是四万,而且画的数量咱们可以做些报损,从中多提出一部分。”
  “说不定不止五块呢!我看这小屁养的想哄咱们。”刘灺说。
  “没错,说不定十块一张呢!”
  “咱们先去问问自由市场上卖画的,看一张能值多少钱?”
  “说不定价格还要高呢!”
  “我说咱们是不是一头扎进财神爷怀里了?”
  “主要是前两天没扎正地方,头低了点儿。”
  “呸!”
  他们三人都感到饿了,但一合计都同意先去摸清画价,然后再填肚子。三个人来了精神,转到一家自由市场上已经过了中午。
  专卖招贴画的地摊在门类繁杂的集市上独辟一隅,三四家连成一趟。他们选了其中一户门脸大的停下。
  “要画吗?”刘灺上前问。
  摊主正烙饼卷猪头肉大口大口嚼得喷香,就着案头一只大茶缸子喝白酒,脑门上沁出晶亮的汗珠儿,抬头看见三个戴墨镜的人站在摊位前,以为又是市场稽查来了,空张着嘴不敢回答。
  “要不要画?”三通问。
  “要哪张?”摊主战战兢兢转向身后挂的画问。
  “我卖给你,不是你,卖给我!”刘灺一字一顿地对摊主说。
  摊主打量着他们,似乎明白了,在裤子上擦着两只手上的油,点点头。
  刘灺打开一张广告铺展在摊主面前。摊主不动声色地看了一遍,自言自语:“做得不错,不错,光布得多好,真不错……”
  “知道他是谁吗?”刘灺问。
  “老施呗,这谁不知道,硬派小生,健美名星!”摊主说时,手朝身后一划拉,“我卖他卖得多了!”
  他们透过半空中层层叠叠的画看去,果然看见一大群打扮不同的施瓦辛格,展示出各类风采。
  “你们这是从哪儿搞到的?”摊主斜睨着他们,打着饱嗝。
  “我是印刷厂里干的,顺出一卷子,换点零钱用。”刘灺说。
  “你有多少货?”
  “你要多少?”
  “你能弄到多少吧?”
  “你要多少我供你多少!”
  老摊主隔着蔽阳镜,始终看不全刘灺的面目。
  刘灺故作深沉地笑道:“东西也看了您还没开价呢?”
  摊主注意力再次转移到广告上,心里默算着,眼珠不停地朝两旁瞟;隔着一道三夹板墙,两侧卖画的摊位上,摊主也在吃饭,神情却关注着这里,偷听他们的对话。其中左侧摊上的老板娘直冲这里使眼色,让他们别相信,把东西挪到她的摊上。
  “你过来。”摊主朝刘地勾勾手指头。
  刘灺凑上去,摊主贴着他低语,手里比划着数儿。
  “哦不行不行!”刘灺跳离开,叫,“差太远了!”
  “你先别急么,你听我说,你看看我的画。”摊主压低声音,摊主发急时,两侧摊上的人又挤眼又咬牙地做出抹脖状。摊主扯住刘灺,从身后神出一张画,上面印着泳装林青霞。摊主凭空抖落着画,发出金属板颤动的咔咔之音,夸张着说:“你听听,听听,这是什么家伙,你再听听你的。”摊主拿起他们的广告抖了抖,说:“差到哪儿去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能凭白无故地乱杀价吗?”
  他们三人上前捻了捻林青霞,又捻捻施瓦辛格,果然这些专门用于室内装磺的招贴画纸张优良。
  “我没骗你们吧?”摊主饮下一口白酒,问。
  “那也太低了。你这是多少钱一张?”刘灺指指林青霞。
  “你不能跟她比,她的成本在那儿摆着呢,进价就高。”
  “我们的比它还大一圈儿呢!”三通说。
  “而且是本市头一份儿,独一无二,不信你去转转,绝不会有第二家。”王颢说。
  “再加几毛吧?”刘灺央求。
  “这样好吧,强求也不是买卖,我也不强迫你,你也别强迫我,你们再到别处去问问,有比我这个价高的,你就给他们,好吧?没人要你们再回来找我,我全包了。”
  摊主说完,抓起烙饼卷猪头肉。
  “走吧咱们。”刘灺说。
  “他给多少?”三个人推起自行车,王颢问。
  “八毛。”刘灺说。
  “玩去!还不够跑腿费的!”三通回头看摊主,摊主举起烙饼猪头肉冲她微笑再见。
  蹬上自行车,三个人又没了精神,顿时肚子也饿得顶不住了,找到路边一家卖兰州拉面的小馆子,临街坐下,每人要了一碗牛肉汤面,两个肉饼,就着过往车马扬起的尘土狼吞虎咽起来。
  开始,三个人只顾猛吃,没人说话。
  “掌柜的,给加点香菜,再加点辣酱!”三通叫。
  刘灺等着辣酱上来,撂下筷子说:“他娘的,也太坑人了。八毛?亏他说得出口,这么大一张好好的画!八毛?一卷卫生纸还一块呢!”
  “他一倒手就是俩跟头仨跟头你信不信?心都黑着呢!”
  “人家也没抢你的画。”王颢说。
  “跟抢也差不多,八毛?三个大活人跑半天就值八毛?”
  “咱们再去别地方看看,说不定能撞上好价钱呢。”
  “八毛肯定不止,五块也肯定不值。大概么,叫我算算,一两块一张总归值。”
  “肯定要两块以上,不然还不够受累的本钱。”
  “是这么想我,画虽纸张不如它,但刚才他不是说咱们的制版、印刷、着光,都是一流的,说明画没问题。”
  “我看了,他那些破画绝对赶不上咱们,除了纸厚点,印的什么呀那叫,灰不楞登的。”
  “听我说完,中学生喜欢咱们的画,说明这个年龄的人都会喜欢,咱们不妨带上画到学生集中的地方摆摊去卖,全市十几所大学,中学就更多了,不要求都喜欢,有十分之一的买咱们的画,那就——”
  “可以试试,但我可不敢盲目乐观了。”
  “快考试放暑假了,有人买吗?”
  “咱可以试试,反正在家呆着也呆着,没一分钱。”
  “那定多少钱一张呢?”
  “这要看到时候卖的了,先定一块五怎样?”
  “低了低了,两块。”
  “先两块吧,卖不动就跌,卖得好再涨。”
  “行,咱们说了就干,下午去哪儿?”
  “先去冶金大学吧,我熟悉那里校园。”
  “先去师范学院应该,文科学生比较喜欢这种东西,一般理科不喜欢。”
  “师范了。”
  “瞧瞧,本来打算办一饭店的,后来改批镜子,现在又成卖画了,下一步不定又勒什么呢!”
  太阳不太晒时分,他们三人出发,先是在师范大学门口停下,观察了一会儿,才混迹在学生中间潜入校园大门。
  时值下午课结束,操场上人声鼎沸,校园甬道上走着散步的师生,互相打出招呼。三个人骑在车上,放慢车速围着校园转悠,寻找合适摆摊的地方。后来,他们又转回到学生宿舍通往教室区的出入口。这里人显然比别处流动量大,一群手拿碗筷的学生拥在出入口看墙上贴的电影海报,他们决定就在这里构筑阵地。
  刘灺用树枝扫出一块净地,席地摊开画,找来砖头压住画四角。
  他们正干着时候人群已经围上来。
  “怎么回事?”一个女学生指着画问。
  “卖。来一张吧?”刘灺说。
  “这不是施瓦辛格吗?”一个男学生蹲下看,然后冲身后喊“快来看嘿,这有卖施瓦辛格的!”
  看有人往这里走,刘灺扯嗓子吆喝!“都来瞧都来看啦削价处理一批进口名画,请看美国当代大名星施瓦辛格最新形象——魔鬼终结者第二代!”
  有人问多少钱一张。
  “削价四块,以前八块!”刘灺摆弄一张广告,发出咔咔声,“就赔本吐血赚吆喝啦!”
  “应该带个喇叭来。”三通说。
  “能不能贱点儿?”那个男学生问,从兜里掏零钱,“饭票要不要?”
  男学生里除了食堂饭票共三元多零钱,已经掏空所有的兜。
  “行行行,你是开张第一份儿,不算本利算吉利,少几个子儿就少几个,麻烦您回去给宣传宣传,让人都来买。”三通接过钱说。
  有几个学生看着他们,交头接耳。
  “你们好像挺眼熟的,在哪儿见过。”其中一个低声说。
  “是吗?”王颢反问。
  “好像上次卖录音带的就是他们……”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没回答。那几个学生站了一会儿,没买画离开。
  “我也买一张,三块行吗?”女学生掏出钱。
  王颢正准备卷画,一个胸口别着红色校徽的老人问他们从什么地方来的?
  “怎么着老先生卷一张?”刘灺看出老人绷着脸,忙赔笑。
  “学院内禁止设摊位,你们不知道吗?”
  “头次听说呀?”刘灺装傻。
  “那我现在告诉你们,学院是传播知识的场所,不是买卖商品的市场,早已有明文规定!”老人指给他们三人看一门之隔的外面竖的一块木牌,上面写满字。
  “真的不清楚这里。”三通忙说。
  “你们哪单位的,怎么进来的?”
  “通过谁允许在这里做小贩生意?”这回,从人群中挤出个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捆葱,气势汹汹的样子。在他身后远些的地方,站着那几个刚才没买画离开的学生,朝这里观望。
  “咱们也是学生,出来勤工俭学的。”王颢说。
  “哪个学校的,拿出学生证来。”中年男人说。
  “戏剧学院的,跟你们院务处打过招呼了,他们让我们进来活动的。”王颢回答。
  “活动?院务处的谁?”
  “一个男的,在电话里同意的,叫什么来着……”
  “我接的,听声四十多岁,姓王,叫什么没记住。让我们在路边儿上卖,别影响学生们活动就行。”三通接过话说。
  “王?王德标?”老人看着中年人,帮助他回忆。
  “他去年就离休了。姓王的?姓张的吧,是不是张俑?”中年人在使劲回忆,看着老人。
  “肯定是,别人没人于这种屙屎不擦屁股的事。”老人断定,对他们三人问:“他让你们卖的?”
  “他不让我们也不敢进来呀?”王颢说。
  “你看看胡闹吧?”
  “他还说这是活跃丰富校园里的生活呢?”刘灺说。
  “感谢我们送来了精神食粮。”三通说。
  中年男人看看老人,对他们说:“收拾了收拾了,到外边去吧,快去吧!”
  “您去跟院务部门讲吧,我们经过他们的允许,听他们的,他们不让我们卖我们才不卖。”王颢说。
  “胡闹!”中年男人发火了。
  “这样下去学院成什么样了?如果让卖明天我也练一摊儿!”老人捋袖子道。
  “我去问问他们!”中年男人拎着葱挤出去。
  “两块怎样?两块买一张,给我孙子的。”中年人走后,老人说。
  “行,您帮着说说话,不要钱都行。”刘灺说着,卷了张画递过去。
  “那男的干吗的?”三通问。
  “教体育的,纯粹狗逮耗子。”老人接过画说。
  “会去告状吗?”
  “难说,我跟他不熟,只知道他是教体育的老师,是个二百五。”
  老人夹着画姗姗走出门外。
  “看来这里悬乎,刘灺,你是不是再去选个隐蔽点的地方?”王颢望着散开的人群,说。
  “行,你们加小心,我去去就回来。”
  刘灺说着,蹁腿骑上车,一扭一扭地蹬出去。
  刘灺一走,三通提出还是收起来吧,别让人家给抄了。在这点上王颢是绝对佩服三通的灵敏劲儿。她们收起摊子,数了数兜里,十分钟工夫已经卖了二十多元钱。
  刘灺一脸喜气地回来,说话都结巴了,告诉她俩找到一块风水宝地。三个人立刻骑上车出发。
  刘灺带着她们七拐八绕,到一处学生就餐的食堂前,果然很是热闹,乱哄哄的食堂里敲盘打碗油烟蒸腾,门外树阴下蹲聚着一帮帮就餐的学生。附近好像还有别的食堂,师生端着打好的饭菜来来去去。刘灺已经事先物色好一张三条腿的旧桌子,从远处拖来,手里还提留着一把破笤帚,扫干净桌面摊开画,又捡出一张钉到路旁的杨树上当幌子。他们俩跟着打下手;对他们不利的是,校园喇叭里在不停地播放音乐,简直到了震耳的程度。
  刘灺手搭成个喇叭状在嘴上,冲着人多的地方开始吆喝,吆喝了几句嗓子就哑了,咳嗽着往洗碗池跑。
  三通接着吆喝,大有前仆后继的悲壮意味,刚喊个头,扭头问王颢画上的美国佬叫什么名字来着,她给忘了。
  王颢告诉她了。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广大的校职员工同志们,你们好,我们是戏剧学院本年度应届毕业生,马上就要告别学生生活走上工作岗位,在结束这段生活之前,我们奉命到各地勤工俭学,挣点学费!今天,我们有幸来到战友们身边,给大家送来了……”三通又扭过脸来问王颢,她又把美国佬的名字给忘了。
  “得得,我来吧!”王颢站在桌前,清了清嗓子,她的出场吸引了附近吃饭的人纷纷朝这里看。“革命的师生员工同志们,打扰大家了,我们是戏剧学院表演系四年级的师生,同大家一样,面临着暑假前毕业考试,由于资金不足,目前无法按计划排演考试剧目,今天到此没有别的目的,就请同学们伸出援助之手,我们呢,给大家带来了一批进口的精美影视贴画,作为回报,供大家欣赏。价格我们不定,对于同学们的帮助我们认为黄金有价,真情无价,画我只作为感谢大家回赠的纪念!您要是给十块八块地拿走我们一张我们感谢,三块五块拿走一张,我们也不在乎,只有一个要求,请求大家看在同窗学子的份上,尽量多买,等我们的大戏排好,一定免费请大家去观看!”
  三通在王颢喊的同时,一只手各抓起一张画高举过顶。向四周展示,脸上洋溢着拉客时练就的,爱意朦胧的笑靥。
  “我们这次给大家送来的,就是当今闻名全球影坛的,动作片硬汉子,全美国健美先生,环球先生,国际先生,王中王阿诺德·施瓦辛格!”王颢看见一些同学端着碗围上来,朝着画上的人窃窃交换意见,啧啧赞叹,有的已经在掏钱准备购买,三通招呼着大家排好队伍,按秩序来。
  “他以肌肉粗壮发达,形象刚毅冷峻饮誉世界,曾主演了《红场特警》、《幼儿园警察》、《最后的魔鬼英雄》、和《英雄》续集,不仅是当代好莱坞,也是全世界影迷,万众瞩目的新一代英雄偶像。”
  食堂里的人已经全都挤到门口,站在一层层台阶上,端着碗不再往嘴里扒拉,聚精会神地朝这里望着,仿佛身临课堂一样安静,只是偶然有人朝这里打出招呼要求同伴代买。
  喇叭的声音突然中断。她们看见一个穿T恤衫的男学生爬到树上扯断了广播线。学生中立刻有人鼓起掌来。
  “同学们,这个银幕上万夫难败的英雄,在银幕下也是个同样的成功者!”现在,空场上只剩下王颢的声音,这情景已经使她抑制不住内心激情,嗓子发出劈裂的声音,她看见就连通往两侧的甬道上也站满了人。“他以一个外来移民的身份,赤手空拳打天下,为我们中国的年轻人树立了一个开拓者的榜样。今日他不仅名利双收,还有了美满的婚姻,他的妻子玛利亚是已故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的外甥女,两人经过十年的爱情长跑,终于在1986年结婚,定居洛杉矶,生育了两个女儿,玛利亚喜欢阿诺德的幽默,身为人父的阿诺德则更温柔体贴……”
  王颢的面前排起一条长阵,同学们一个挨一个地紧贴着,嘴里还在嚼着饭。一位五十多岁形色枯槁的老媪也挤在队伍里,一只手牢牢地扶住眼镜,另只手翘起大拇指,嘴里嘀啦嘟噜不知叫喊什么,仿佛要展翅投向画中人怀抱。三通飞快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收钱——点画——收钱——点画……
  刘灺匆匆地跑回来。
  她们俩看出了刘灺脸上的紧张慌乱,朝他来的方向望去,看见几个人正朝这里赶来,中间有那位体育教师,还有两名穿橄榄绿警服的保安人员。
  一行人上来不由分说,踢倒了三条腿的桌子,把他们仨与学生们隔开。
  “不是不让卖了吗?”体育教师一把撕掉树上的幌子。
  “你说不让了吗?你说那儿不让,也没说这儿不让呀!”王颢迎上去反驳。
  “这里哪儿都不让!哪怕茅房,旮旯!”保安中的一个说。
  “不让我们走还不行吗?”刘灺说。
  “走?没那么便当!你们通过谁允许进来的?”
  “谁也没允许,两条腿一迈,就来了!”三通说。
  “你不是说通过院务处的人吗?”
  “是呀,他们同意的!”王颢转向黑鸦鸦的人群,说。“我们也不是为赚钱才来的,我们同样是在校学生,干吗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我们!”
  “就是,都不容易,卖几张画怎么了?”几个赶来没买着画的学生指着体育教师说。
  “这是学校,不是小摊儿!”
  “我们已经到好几家院校卖过了,也没一家像你们这样管!”
  “就是,管我们还是管茶管饭,招待得比宾馆还周到,哪儿也不像你们,说难听点……哼,不说了!”
  “我们立刻就走。”王颢冲着几个站在她跟前的男学生说。
  “卖!甭理驴操的!”
  “你骂谁呢?”跟上来后一直冷眼旁观的那位戴眼镜的女胖子说。
  “怎么着,连自言自语都不许了?”几个男生敲着碗缩回去。
  “跟我们走一趟吧。”戴眼镜女胖子说。
  “去哪儿?”
  “保卫处。”
  两名保安抄起没卖出的画,夹在腋窝,命令他们推上车跟着。
  “我抗议,你们电话在哪里,我要向我院领导反映!”王颢去夺画,被女胖子用手推开,两个人动起手来。
  人群中开始骚乱,把两拨人分开。
  “行了,你不是要打电话吗?”女胖子掰直打坏的眼镜腿儿,“我给你找地方,走吧。”
  三个人在一片起哄声里推起自行车,跟着往外走。人群闪开一条路,有学生叮咛他们别怕,还有的唱起国际歌。开始是几个学生故意学悲壮,渐渐地,唱的人多起来,汇成雄壮的大合唱,伴随着敲盘打碗唿哨声。
  夕阳西下,校园上空燃烧着一层炉火般的云彩,哗啦啦的杨树叶子声此起彼伏,飘散出清香。
  三个人跟在后边,与前方的一组保持着距离,慢慢腾腾。前方的不时回头看一眼他们,催他们跟上,他们理也不理。远处看去,他们仿佛不相干的两拨人在做着晚饭后的散步。
  王颢腰间的BP机叫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王颢乘机问三通钱是否在身上。
  三通点点头,看看刘灺。刘灺冲王颢努了努嘴,三个人点头会意,放慢速度。
  “快点呀!”戴眼镜女胖子回头斥道。
  他们只好快赶出几步。
  这时,已经可以看见办公大楼;早些时辰,他们还悠哉悠哉从这荡过去,选择着设摊的地点。楼前是一个空场,矗立着毛主席塑像,左右两侧是宣传画廊,剪成平顶的侧柏沿着几处不同的岔道口向外延伸,形成绿化带,三个人都瞅准了这个最后的机会,磨蹭到毛主席脚下时,传递出眼色,同时调转车把,朝着不同的道口飞身上车——
  “抓住他!抓住那女的!”已经登上楼阶的人又返身追来。
  “去你妈的吧!”刘灺骂,撅起腚玩了个原地定车。
  一帮人扑上去。
  晚上,大街小巷被灯光装点得神秘莫测。
  王颢来到她们经常聚会的那家酒吧,烛光里,看见三通的红头发,对面坐着个男人。她认为是刘灺,走过去发现不是。
  三通抬头看见王颢,做出一个长舒一口气的翻白眼,一点不客气地轰走了对面的男人。
  “刘灺呢?”王颢坐男人坐过的位置,问。
  “我正要问你呢。”
  “没找过你?”
  “我倒是找过他,八成又折进去了。”
  “当时只顾逃,也没回头看,真吓死我了!”
  “我看见他故意把人朝他那儿引。”
  “肯定进去了,不然会到这里来。”
  “如果他想逃是能逃掉的,这人倒是挺仗义的。”
  “他们肯定逮不着他,这人是条汉子。”
  “你也别太相信他。有时候也犯浑。”
  “我谁也不信。”
  “这就对了。”
  “卖多少钱?”
  “你数吧,全在这里呢。”三通把一叠整齐对折的钞票摆到桌面上,然后看着王颢数钱。
  “如果照这个速度卖下去,一天挣千把块不成问题。”
  “没收了两三百呢,真不是人操的。”三通看着王颢,手指头捻玩着脖子上的纸项链。
  “怎么一到咱们干什么都不顺呢?”
  “是呀,看人家都挺顺的,说挣钱就挣钱,说花就大把大把往外甩。”
  “这就是命,该谁有钱谁就会有钱,该谁没钱争也白搭。”
  “这我不太信。”
  “我以前也不信,后来慢慢地,信了。”
  “你真信命?”
  “嗯。”
  “我妈说,人的命是算出来的,三分在算,七分在干,光算出来不干甘等着也没好命,我觉得有道理。可现在又不太信了,咱也没不干呀,也没少干呀!”
  王颢腰里的BP机又叫起来。
  “谁呼你?”三通隔着桌子问。
  “不知道,下午就是这个呼我。”
  “知道不说呀?”三通盯着王颢的脸,问。
  “真不知道。”
  “是不是又是那位郭老板呀,我瞧他对你可是有意思。”
  “现在谁找也不想理,只想安安静静一个人呆会儿。”
  三通睨着王颢:“干吗你不愿理他?”
  “讨厌他!”
  “男人,就那么回事,大可不必认真,他人不错,说不定会给咱们带来运气呢。”
  “你是不是跟他那点破事没完不死心?”
  “算你说对了!”三通亦真亦假地笑着,看着王颢。
  “你还可以去会他嘛。”
  “就怕你舍不得。”
  王颢轻蔑地笑笑。
  “你肯?”
  “不怕他朝你要表?”
  “我还他一个带黑丝绒套的怀表。”
  王颢捂住嘴咴咴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直到笑累了,想想还想笑,把BP机摘下来丢过去,说:“去吧,不过别提我一个字。”
  三通抓起BP机离开座位。
  王颢看着三通走到吧台,对照BP机拨通电话,说了几句,放话筒,满脸春风地扭搭回来,一口喝下了杯子底对王颢说:“对不起,我就失陪了。”
  “行啦,快去吧,当心警察。”王颢对她说继续等一会儿刘灺。
  “哟,太抱歉了,把小可怜一个人丢下……”
  三通要了一辆出租轿赶到约会地点,她以为是走错了路,仔细看并没错。“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广告牌下却不见郭永晟人影,也没停着本茨,倒是有个小伙子,靠在一辆日本本田摩托车后座上抽烟。
  三通在广告牌下转了几圈儿,还是不见郭永晟来。她有些失意,看了看那小伙子。小伙子方脸浓眉板寸头,衬衣外露的脖颈和手臂都很结实,还一劲地拿眼睛溜她。三通停下,如果不是跟郭永晟有约在先,她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对方放倒,洗劫他的腰包。她故意扭搭,使脚步放荡没跟,转到小伙子面前摸出香烟,嗲着说:“先生,对个火儿。”没等小伙子反应,已经径自拿过来,顶在嘴唇上咂巴,还飞过去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请问您是王记者吗?”小伙子迟疑着,问。
  三通吓了一跳,盯住小伙子,嘴上说:“是……”
  “您就是法制宣传报工作的王颢小姐?”
  “你是谁?”
  小伙子没曾开口,眼圈儿先湿了,掏出工作证让三通看,哽咽介绍自己是何平的弟弟,叫何全。哥哥出了车祸躺在医院里,腰椎骨折,两条腿全断了,神志昏迷,医生说大概活不了几天了,准备动手术抢救,医院提出手术前需要伤员家属在手术书上签字,公司经理立刻要派人去珠海,哥突然摆脱瘫痪拽倒了输液架。说什么也不肯让去。他让他去找法制报社王记者。问他有什么话,死活不肯讲,非见到她人才肯讲……
  三通愣在那儿,对于小伙子的倾诉他全然不解,竟不知该怎样答对。
  乘小伙子叹息时,三通问郭总怎么没来。
  何全说来的人都在医院里呢,他立刻就带她去,说完递给她一顶白色摩托头盔。三通刚要往头上戴,闻到一股呛鼻子的汗溲味,又摘下来。何全要求她必须戴上警察发现没戴要罚款的。
  摩托车启动时,三通詈骂郭永晟搞的什么名堂。
  “就是,我们也搞不懂他最近是怎么回事,总爱神经兮兮丢魂似的,而且动不动就发脾气。”何全驾驶着摩托时说,家里的饭碗已经被砸光,用铁盘子吃饭,这个人就连上厕所也不用手掀马桶盖,每次都用脚趾头。
  “坐好,”何全在拐弯时叮咛。
  “他的本茨车呢?”
  “车已经撞成卷烙饼了,根本没法开。”
  “是他派你来接我的了?”
  “是呀,他让我约你,别让人看见你来。”
  “现在咱们去哪儿呢?”
  “去医院。”
  摩托车加速形成的强对流风吹拂着三通,她把身体贴在小伙子后背,两只手职业习惯地往小伙子下边摸,刚要摸到地方,何全动了动,她手又缩上来。
  小伙子宽厚的脊背肌肉结实,带着温暖。
  摩托车一路没停,驶入医院地下室的滑坡。
  “咱们停这里干吗?”三通迫不及待地摘下头盔,她已经被颠得脑袋发晕。
  “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何全说,停好摩托。
  三通跟在何全身后往里走,何全的步履因为心情迈得格外地大,三通紧倒出碎步还跟不上。他们的脚步声被地下室通道放大。
  通过一段挤满临时支起病床的狭道,拐入地下室密封门,何全手里两只头盔碰得叮当作响。“小心。”小伙子提醒,他们穿过一段滴水的隧道地段。
  “到了。”何全指着那排一模一样的门当中一扇,说。
  病房的四个角里各摆着一张床,留出十字通道,其中两张床空着,一张床上躺着个气息奄奄的老人,鼻孔里插着一根输氧管。另张床上的人蒙着白布单,脑袋被绷带裹住,只留下几个洞,守候在床头的女人看见他们,端起盆出去。何全凑到那几个洞跟前,低声说了说,上面的两个洞猛地闪亮起,眸光烨然地看向三通。
  盯住看了一会儿,洞里面的光渐渐弱下去,使人能感到那层坚硬的布壳下的痛苦。
  何全回头看看三通,在三通的眼里,尤其在灯光底下,小伙子真是个可爱的人种,那么英俊,强壮,富于性感,特别是牛仔裤箍紧的那处地方,她已经有点支持不住了,心里盘算着收拾完姓郭的,再回来收拾这一头。
  “你不是王颢小姐?”三通听见何全问。
  “不是,干吗非得她来才行,我来就不行吗?”三通扭搭着腰身,晃动红头发。
  “可,你……不是说你是王小姐吗?”
  “我代表她,她让我来的。”
  何全回头看看床上躺的人,这时,躺着的人已经闭上眼睛。
  “怎么着郭总呢?还挺挑的。换了人就不干了?”
  “什么郭总,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你要不是王颢,就请你走吧。”
  “我还听不懂你说的话呢,是你把我弄来的,就这么算了?你叫郭总出来我跟他说!”
  “什么郭总?你说的是什么呀?”
  “你装什么,把你们经理叫出来!”
  “经理早就走了。你说你是王颢,怎么又不是了?”
  “他走了你把我拉这里来干什么?居心不良怎么着?”
  何全被三通指鼻子一训,愣住。
  “你冒充郭总,深更半夜把良家大闺女拉到这来你什么意思?我看你就是没安好心眼!”
  “是你说你是王颢的,我才驮你来的!”
  “你们想这样就把我打发了?”三通大声喧哗,手插在腰,冲着何全,又冲着床上躺的人。
  护士进来,后面跟着端盆的女人。
  值班护士隔在何全与三通之间,问因为什么吵闹,何全摊开两只手说不知道原因。值班护士推着三通,像轰鸡似的往病房外推,“出去!哪儿来的,捣什么乱?这是病房不是舞厅!”
  “走,那么省事?他把我诓来得付我辛苦钱。”三通站在门口不肯走,招来一群围观者。
  躺在床上的人嘴巴动了动,何全凑去听着。
  “你要多少?”何全离开病床,过来问。
  “起码一大张吧。”
  何全从兜里摸出一张百元面值的钞票拍给三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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