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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连几天,女儿不辞而别,音讯全无,叫胡小缄吃睡不宁,总预感到女儿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上午,街道派出所治安民警带着几个法院的人来到家中,挺不客气地询问了一些王颢上个月到哪里去了,都干了些什么事。一天天地进行查对,不漏过细节。胡小缄在心里核算出,这些人重点核对的几天正是女儿离家出走的日子,这几天她记得特别牢,是因为女儿不在家的日子正是马镜开来的日子。他们问她认不认识一个绰号三通的女人,她如实回答不认识。他们又问三通是否经常与她女儿来往,她亦一口否定,她不记得女儿曾认识一个叫这外号的人。他们又盘问了一些其他人的名字,有男有女,她都是连听也没听说过。来的这群人用怀疑的目光盯住她看,开始不相信她说的话了,不再问她。
  在追穷问尽以后,这群人提出到女儿的屋子里看看,胡小缄打开屋门。他们立刻对桌子上的爱娃牌小收录机产生兴趣,反复交换着意见,还索取了小收录机的电源线。其中的一个人不停地翻女儿的磁带盒,最后从中挑选了几盘磁带,做为证据带走。同时还看中了女儿上个月穿过的一件外套。
  警察和法院的人走了以后,胡小缄听见隔壁邻居在门外嘁喳低语猜测她家发生的事,想到近日里女儿经常十分关注地问起警察,断定女儿又在外界惹是生非了,可她不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女儿从不谈起自己在外边干了些什么,这使她又苦恼,又气闷,呆呆地倒在床上,连猫也懒得管了。
  下午,她突然接到了女儿打来的电话。
  胡小缄接到女儿从东北边境的绥芬河市打来的长途电话,神情恍惚,冲着墙陷入沉默。
  马镜开问几句原因,见她还是神神叨叨的,就削了个红富士递过去,安慰说:“也许她是去旅游呢,现在的青年人不像过去咱们了,都是很想得开的。也许在当地遇到了点麻烦,这也是可能的。”
  胡小缄摇头叹道:“你还不了解她,这孩子从小想干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从不跟大人商量。而且干什么事都喜欢一意孤行,让人吃惊。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着家了,连个电话也没有,我一直感到有什么事等着,果然。”
  “她说什么事了吗?”
  “要求我现在坐飞机去,住在什么阳光大酒店里。要是不按她说的做,我们家就会遭到大麻烦,连我都得受牵连,到那时候就全完了。”
  马镜开瞪圆了眼睛听着,咂舌道:“这么可怕?是什么事情呢?”
  “不知道。”
  “猜猜?绑架?劫持?其他的暴力事件?还是好事?”
  “不会有好事,好事她不找我。”
  马镜开晃悠着脑袋苦想了一阵,说:“是不是工作?她已经有工作了?你不是说她没工作吗?”
  “我压根就不知道她的事,她也从不跟我讲,只是强调我赶快去,见面再谈。”胡小缄手撑在额头,也在思考着女儿这个电话里的意思。
  “听口气她混得不差……”
  “可我就怕她不走正道,她要是坏起来比谁都坏。”
  “打算去了?”
  “她是我女儿,我能不去?敢不去吗?唉,我这辈子算倒霉了……”
  “等等,”马镜开拿掉胡小缄手里啃秃的果核,在去扔掉的时候又在有肉的地方啃了啃。他擦着手回来,搂住胡小缄,说:“别担心,我立刻去买飞机票,我陪你一块去。”
  “你快打住吧!”胡小缄拍拍马镜开敦厚的脸,“还不到你出马的时候呢,我的马。”
  马镜开抚弄着胡小缄的头发,低语:“我是怕你一个女人,到那么远的生地方不安全。”
  “谁希罕我这个老太太,”胡小缄在马镜开怀里撒娇,“只有你这个大傻瓜。”
  “你不老,打扮打扮一点不比街上小丫头差,你是个让人爱不够的小尤物……”马镜开享受着对方嘴唇里的润泽,他们拥抱,往沙发里倒,同时马镜开手摸到对方内衣里那些圆滑的小纽扣,解开……
  后来,马镜开气喘吁吁地翻开一本通讯录,念叨:“我给介绍两个关系,我在那里有些做煤炭生意的朋友,你有事可以去找他们。”
  胡小缄并不穿上衣服,保持着交媾时的姿势,目光里仿佛凝视着将去的远方,应道:“我到地方会给你母亲家挂电话的,你每天中午去等着,如果我两天没消息,你按桌上纸条的地址去报案。”
  “别说得那么不吉利。”马镜开抱起胡小缄。
  当天夜里,胡小缄从命只身乘一架苏式小客机飞往东北边睡。
  着陆时已是天亮时分。王颢从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飞机场用车接母亲回到酒店,母女俩登上顶层旋转餐厅,听着几个俄罗斯乐手演奏出莫扎特的名曲,吃下一顿丰盛的西式早餐。胡小缄再次为女儿出手大方面吃惊,也更加重心中疑团。
  “你走以后,派出所的和法院里的来过咱家。”胡小缄说,看着女儿脸上的表情。
  “是吗,他们来干什么?”
  女儿的表情很淡漠。
  “问了一些情况,好像是投机倒把方面的,我搞不懂。问了些个人名,我都不认识,叫什么‘通’?通的?你认识吗?”
  “不认识。”王颢摇摇头。
  “他们还查看了你的房间。”
  “有搜查证吗?”
  “没有。”
  “没有你让他们进去干什么?没有就算私闯民宅,违法的,得去告他们!”
  “有派出所警察跟着呢。”
  “谁跟着也不行呀,这是有国法规定的,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受法律保护,我没犯法他们凭什么搜查我住的地方,我跟他们没完!”
  “你冲我嚷什么呀?”
  “不是我冲你嚷,您怎么连点法制观念也没有?”
  “你甭冲!你要是没干什么人家找你来干吗?”
  “我知道他们找我干吗?吃饱了没事干呗,哪个警察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乱找碴儿,社会这么乱全是他们搅的,正经人自己的事还干不过来呢,哪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反正他们拿走你一件衣裳和几盒音乐带,说是证据。”
  “是吗?”女儿回答得漫不经心,“回去我就找他们。”
  “你真的没干什么妈就放心了。”
  “你不信可以走着瞧。”
  住进预先包订的豪华客房内,女儿为胡小缄调制一杯鸡尾酒,端到她面前,避重就轻地说出请她来的目的。
  “这不是诈骗吗?”胡小缄闻言失色,酒杯落地。
  “妈,诈骗可是犯罪,犯罪的事我发誓不再干!”女儿说着掏出玛利亚制衣公司的派司和介绍信,里面赫然写的职务是“供销科长”,“妈,我现在是代表着一家公司在工作。”
  胡小缄看看工作证上的照片,又看看女儿,提出王颢的“颢”字错写成了“灏”字。女儿表示惊诧,随口说由它去吧。胡小缄心里不相信这是粗心大意所致,对于女儿处处耍弄鬼心眼十分厌烦。
  王颢又从密码箱里取出一叠文件摊在床上,请胡小缄过目,是一些有关纺织品定货、运输、进口关税的影印书面材料,中英文井举。另有一些关于玛利亚制衣总公司的企业证书,销售营业执照等影印件。在一本装潢精致的样品夹内,镶嵌着几十种牙签呢花色料样,卡片上注明了关于料样的各种数据与文字资料。
  “我公司信守合法经营,产品属于国际名牌,备有手续齐全的国内外检验证书,而且公开经营方式,遵守法律受法律保护,任何诈骗行为都会影响公司声誉,导致公司亏损倒闭。”
  “好多皮包公司、假货都有着无懈可击的证明资料。”胡小缄不明白女儿怎么会变戏法似的转眼成了精通业务的布料推销员,满嘴的行话术语。
  “妈,是真是假接货单位比我们更精明,会识货的。”
  “可我不懂你们这里边的事呀!”胡小缄在做着推托,同时又怕得罪女儿。
  “您用不着钻研这方面知识,该干的工作中需要什么,我都替您准备下了。”王颢说着,取出完全一样的一本派司,上面有胡小缄的照片,职务一栏里填着“营业部经理”。
  另有介绍信,和一盒名片。
  王颢抚着母亲肩膀,用一名指挥员在士兵执行任务前叮嘱的口吻说:“我想了半天,妈,再想不出合适的人选,只有请您来担当这个经理的角色了。”
  “闹了归堆还是诈骗呀!”
  “要不说您老不开窍呢。诈骗的定义是什么?我这不过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经销方式,在经商的途径中糅合进个人艺术的成分,其他的,各种手续和产品都是健全合格的,跟诈骗有着根本的区别。”
  “我还是觉得你在蒙妈,反正妈也不懂。”
  胡小缄看着女儿耐心地解释,女儿越是和颜悦色,她越是怀疑其中有鬼。本能警告她,这件事并不像女儿讲的那样安全可靠。
  “小颢,妈干不了这种事,妈劝你也甭干,咱们还是别挣这个钱吧,你跟着妈回去。”
  “妈,”这一声唤虽然很轻,却含了分量,“你知道我找一份工作多不容易吗?”
  “这妈知道。”
  “知道就好。”王颢抽着烟,一副持重的样子,说,“我是有前科的,换句话说,刑满释放分子,留在社会上属于潜在犯罪因素。因为这一条,没有哪个好单位愿意要我这样的,而女儿的为人妈最清楚,她不应该受到这种歧视,她是属于那种‘一失足成干古恨’的善良人,所以我格外珍惜到手的这份工作。如果像您所说,我就此甩手不干跟您回去,那下一步我怎么办?首先回到公司里我怎么交待?当然,推销不出货是常有的事,但是我的工作能力,能否再工作,人们心目中的印象,可就另当别论了。就算这些都无足轻重,还有个钱的问题,此一行飞机票,加上食宿开销,可是全都得从产品销售额里扣除,假如一分钱收不回来,咱娘儿俩的费用就得自理。当然,我怕什么,这个家由您撑着呢,那咱们家可就要过长期背债的日子了。关于这一层,我必须跟您挑明了,干不干咱们可以商量。不干也可以,咱们这就退房买机票回家。”
  胡小缄看着女儿不说话,她没想到女儿竟有这么恶毒的一招,连她都在欺骗要挟之列。可她又担心,这孩子是敢说敢做到的,她要是撂耙子一走几个月不回家,甚至一年数载没消息,人家还是得天天堵着门找她算账,说到底真正倒霉的还得是她。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种!”胡小缄叹息。
  “这就得怪您了,这属于生孩子的技巧问题,我也不怪您。咱们还说咱们的事,咱们就算这么干是你说的诈骗吧,可如果并没造成诈骗意义上的后果,比如并没伤害对方的利益,相反还促进了两地之间的贸易往来,同时也没触犯哪一条现行法律,一切都是那么无可指责,令人满意,除了担惊受怕,而担惊受怕的事又全摊给了咱们自己,咱们发扬了勇于承担的无私无畏精神,把有伤身心的全部承受下,你说咱们这么做有什么不可以,走遍天下咱们怕的什么?嗯?!”
  胡小缄凄然笑起来,撇嘴道:“果然是设个套叫你妈钻。”
  王颢也赔着笑,扯住胡小缄手央求:“人家也是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吗,再说还有谁能比您更了解我的心思呢。”
  “可算是承认跟妈兜圈子了?”
  “妈——”
  “唉,你这是把妈往牢门里送哩!”胡小缄在女儿脑门上戳了一指,王颢装疼叫唤了一声,说:
  “您甭把自己说得那么能,我在牢里蹲了八载,牢门冲哪边开我心里不清楚?人家收的全是人间精英,党政要人,您这样胆小怕事不懂法的小市民站到门口人家都往外轰你!”
  胡小缄笑罢,与女儿详细问清楚自己需要扮演哪些角色,长叹出一口气,呆呆地望着那些道具——堆满床铺的文件。
  她抬脸,用一种悲哀的目光看着女儿,说:“小颢,咱们还是算了吧……”
  说罢,泪水盈眶。
  上午,三通走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雪粉在半空中像碎云母末样熠熠闪烁。当地人说这就算冬季里的好天气了,可她套上刚买的棉大衣棉鞋棉手闷子还冻得牙直打战,她已经觉得四肢僵硬,迈不动步子,渐渐顶不住了。
  她按图索骥,拿着王颢给的地址,最后总算找到坐落在市政府隔壁的纺织品贸易中心。两天前,南方玛利亚制衣总公司经营部供销科科长王灏曾到过这里,经过几番面洽看货样,贸易中心决定以代销的方式订购下五百米牙签呢,作为尝试性的初步合作,如果销售情况可以,双方再进行下一步的深入合作。
  三通顶不习惯的就是这种环境,外面冻掉下巴地贼冷屋里暖气烧得夏天一般热,恨不得叫人穿上泳装。
  办公室窗台上摆着几盆盛开的君子兰,一台正在工作的电传机沙沙作响。办公室主任,一位五十多岁、高大黑粗的男人,叼着叶卷烟读三通递上来的名片:“河南洛阳市舒适衬衣厂徐惠兰厂长……”
  三通模仿着举止有修养的样子,笑不露齿,一口从他妈那里学来的河南腔还算地道,唱豫剧似的讲起她管理的工厂通过贯彻中央改革方针生产搞得如何火热,产品畅销国内外各大市场,而目前却遇到了生产原料断档的危机,工厂的命运受到直接威胁,她已经不辞辛苦奔波了各地有关产销单位,可仍没解决问题。她是在电视里看到这座城市新开辟了对外贸易口岸,与俄罗斯建立起通货关系,电视节目主持人说得很明白:运往市内的一车车布匹是“全毛呢料”,所以她马不停蹄地千里之外赶来求援。
  办公室里的人听完,面面相觑。
  “简直是胡说八道,你们说说,这电视里不赶上造谣了。”办公室主任气愤地拍着桌子。
  “拍的肯定是真的,但那些货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在这里连沾地都不沾,就不知运到哪去了。”一位戴眼镜的胖子说,嚼着一块烤馒头,满嘴喷香。
  “运到哪去了?”三通立刻追问,焦急的样子。
  “那咱哪儿知道,现在满大街都是外边来的办事处。”一直没说话,在观察三通的那个女的咬着笔杆说。
  “真对不起,我们这里现在没有你要的货,如果你要伏尔加汽车苏联毛毯我们有现货供应,价格优惠。”
  “可,你们是搞纺织贸易的,难道没关系搞到吗?”
  “没有,我们早就不做这个了。”
  除了办公室主任在应付三通,其他人又开始低头干各自的工作。这种答复是三通心理准备之外的,使她心头发毛,不知该怎样往下谈,暗暗咒骂王颢把她推到这里,把事情描绘得那么顺利,而事实上,宾馆里预备的那几套方案一套也没用上,那些设想的复杂局面根本没有发生,结果很简单,人家没货,根本不再理她。
  “你们难道也没经销过牙签呢吗?”三通决定不管王颢那一头了,谁让她先捡着轻省的干了呢。她直接把话给捅过去,“近来也没进过货?”
  “我跟你说了,我们现在改边贸了,利润大才干,做布利润太低……”
  “等等!”那个咬着笔的女办事员打断主任的话,放下笔。
  “怎么,你有货?”主任惊奇的样子。
  “你过来。”女办事员用眼睛说。
  办公室主任放下报纸,走过去。两个人站到窗根下嘀咕了几句,主任似有所惊,眼角瞄着三通。办公室里其他人也停下,看着三通。
  三通被看得发慌,一点点往门口凑,嘴上说:“嘿嘿,要是没戏我就走了,去别的地方再转转……”
  她刚要转身出门,那女的快步上来拦住她。她一怔,仗着手疾眼快,拨拉开女的,往楼梯口奔,吓唬说:“干吗,想打架?”
  办公室里的人全都一愣。
  办公室主任笑呵呵地撵上来,往屋子里请,女办事员已经沏好一杯茶摆在三通面前。主任问她带来货样没有。
  “带着呢,干吗?”三通搂住提包,问。
  “看看好吗,也许,咱们有办法解决你们厂的困难。”女办事员说。
  三通胆突地亮出货样。她的与王颢所持的货样同出一匹,不过做成不同的样式,每块牙签呢布条上拴着一张小卡片,上面是手写体字。货样在几个人手里传递,看过货样的人交头接耳,喜形于色,办公室主任托着货样的手都抖起来。
  “多少钱一米你们要?”女办事员问。
  “只要不超过一百二十块一米就行,超过了我就不要。”三通总算说出一句准备好的话,心里一阵轻松,“一百二以里都好商量。”
  “需货量是多少?”戴眼镜的胖子问。
  “如果有可能,先进个四万米,解决厂里生产问题,下一步嘛,看情况再说。”
  “四万米……”几个看过货样的人又凑到一块。
  “你们真的能搞到现货吗?”三通贴过去偷听,问。
  “我们可以想办法立刻组织货源,这你不用担心,你现在住在哪里,我们可以随时联系。”
  “那可太好了。”
  “我们看你急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女办事员说。
  “我心里着火一般呢!你们最好能快点给我答复。”
  “没问题,最迟明天通知你怎样?”主任说。
  “那我订明天的机票,回厂里取支票回来领货,行吗?”三通装出办事洒脱的样子,这是王颢为她设计的众多人物性格中的一种,现在总算用上。她有一种纳入正轨的感觉,鄙视着一群对手。
  “没问题,有问题也就是交货地点不在这里。”
  “那没关系,只要解决货源,运输再想办法。”
  “那咱们一言为定?”
  “我可是在宾馆里等你们消息了。”
  三通留下宾馆地址和电话号码,歪歪扭扭一行字。
  办公室里的人们送三通出了门,立刻热闹起来,他们把两天前从王颢手里接到的货样与三通带来的货样比较分析,女办事员的手指在电子计算器上跳来跳去,然后停下来,把计算器摆到办公室主任眼前,露出得意:
  “看看吧,一进一出,利润为百分之二十……”
  “也就是说咱们不用动窝,当一回二传手,一百多万的款项就进来了?”
  “你也别净想美事,我看咱们真要干,还得先去双方单位银行验一下资,可别鸡没偷着还折了一把米。”
  “要看她够不够财产抵押的。”
  “这事立刻着手,你们俩分头去做。”主任吩咐。
  两个年轻人穿上大衣,夹着包出去。
  “可你已经一口回绝了人家玛利亚呀,说不定人家已经走了呢!”
  屋子里的人全愣住,互相看着。
  “她有名片。”主任说着,忙翻抽屉。
  “说不定这女人出了门撞上玛利亚,那就没咱什么事了。”戴眼镜的胖子说。
  “得,狗咬尿泡,一场空欢喜。”
  “你们还在这里等什么呀,快去找上家呀,地址呢?”
  “你不是说要甩人家吗?哪有地址?”
  “咱们别互相埋怨了好不好?都下去,挨个宾馆打听。这里一个也别留下。要抓紧,时间就是金钱!”
  已是午后,从宾馆窗户俯瞰,市区一片皑皑白雪在阳光照射下,闪耀出柔和的金黄色调。
  王颢横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问:“好了吗,人家可快下班了。”
  沙发里坐的胡小缄被逼得无奈,咬牙道:“走!”
  “你可别像刚才似的出了门再回来。”
  胡小缄走到卫生间,照了照镜子,仿佛是给自己鼓足勇气。王颢已经站到门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等着。
  “哎哟,不行,这两条腿直抖……”
  胡小缄说着,又往屋里缩。
  “妈,您这是干什么?都说好的事了,怎么老变卦?”
  “你容妈歇会儿行不行,我这心里惶惶什么也干不了。”
  “你要这么着,别怪我翻脸。”
  “你这是跟谁说话呢没老没少的!”胡小缄终于绷不住劲了,冲到女儿面前咆哮,“我好歹是你妈!”
  “你是谁妈?我没你这个妈!”王颢也绷不住劲了,喊。
  “行行,我一把屎一把尿侍候你大,这就是报答!我走,还不行吗?”胡小缄起身找自己的行李,被女儿一把拦住,原地提溜起;她两脚悬空,叫起来,“好呀,你敢动手打你妈了,你看你本事有多大!”
  “你要是敢迈出这个门,我今天打折你的腿!”
  “好,有本事,妈今儿就让你打了!”
  胡小缄说着就往前凑,两个人动手扭做一团——
  “你打,你打你打给你打,不打你都是野汉子养的……”
  “我让你个老不死的嘴硬!”
  “哎哟——妈耶……”
  王颢脚底下使了个绊儿,把胡小缄扔出去,正欲挥拳砸下,手在半空中停住,跟着改成一个搀扶的动作,把胡小缄从两张床之间的四处拉出来——
  门口站着市纺织品贸易销售中心的办公室主任和女办事员。
  “我正要带着我们领导去你们机关呢。”王颢用手拢了拢被揪乱的头发,笑迎上去,挡在母亲前面,“真是凑巧,你们就来了。”
  “是呀,找你找得我们好苦。”女办事员说。
  办公室主任掏出手绢擦着帽圈儿里的汗,一屁股坐进沙发里,顾不上礼节不礼节了。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领导,部门经理。这是我说的贸易中心的领导。”王颢介绍说,办公室主任又忙站起来,身体直打晃。
  胡小缄擦掉嘴角的血,剜了女儿一眼,衣服扣子已经被揪掉,只好敞着怀登场了。
  她递上名片的手还在气得发抖,脸上却笑着,说:“正想去登门拜访,有劳你们来了。”
  “您看您说哪里去了,早就听说你们玛利亚公司的大名了,一直渴望联袂呢,哪好意思劳动你们呢。”
  “不不不,登门拜访本来还有事情要当面解释,得让你们谅解。”
  “这从何说起,咱们照顾不周,还没解释呢。”
  “不不,是生意上的事。”王颢替母亲说。
  “哦?”两个客人怔住,互相看看。
  “刚才,你们也看见了。”胡小缄手指不停地拈去渗出嘴角的血,“我这不是正教训她呢吗,她身为销售科长,自己在外面订货也不请示家里,自做自划,惹了麻烦还不虚心,我正准备调她回去撤她的职呢!”
  “因为什么呀?”女办事员看看王颢,问。
  “你问她自己!”胡小缄气咻咻地说。
  王颢欲开口先红了眼圈儿,低下头,眼泪落在手背上。
  “有什么话慢慢说,别动肝火。”办公室主任劝胡小缄。
  “是因为我们吗?”女办事员试探着问。
  “你让她说!”胡小缄说。
  “因为什么呢?”办公室主任给胡小缄上烟,问。
  “我们是中外合资企业,管理上有一套完整的制度,凡是在外跑业务涉及到资金问题的,都要及时请示汇报家里。可她却,听说跟你们签定了代销合同?”
  “不错呀。”
  “这事情也没跟家里通气,叫我这当妈的做辣呢不是?”
  “瞧瞧人家这领导当的,俨然父母官。”女办事员冲办公室主任翘起大拇指。
  “这不怪她,”办公室主任主动揽过来,“我们的责任。”
  “你不用替她说情,这是生意,不是交情。”胡小缄也学会了挥手的动作,很像个领导。“不过你们这么宽宏大量倒使我这当妈的真感动。这样事情就好解决多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不是答应给你们牙签呢吗?现在给不了了,十分抱歉。她在跟你们谈时也没问清楚家里,库里的牙签呢前天已经全给了宁夏一家公司,实在抱歉。”
  办公室主任与女办事员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一匹都没有了?”主任问话里的声音全变调了。
  “一寸也没剩下。”胡小缄把脱了扣的衣襟撩到身后,双手插腰,原地踱步。“这件事情就只好抱歉了,还请多多原谅。”
  办公室主任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吭气。
  王颢的目光与两个客人目光相遇,两个人眼巴巴看着王颢,露出非常为难的样子。
  王颢的怯声打破沉默说:“经理,要不咱们这样行不行,从里边匀出一部分来,给他们……”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胡小缄制止住王颢,摇摇头。
  “经理,我有错,回去你怎么处理我都认,可他们都已经说好了,而且数量不大……”
  “是呀,经理,您考虑考虑。”女办事员说。
  “我真纳闷你怎会这样想!”胡小缄冲着王颢发问,“你也不是不懂业务,抽调的结果是缺损,经济损失从哪里补,还有公司的信誉!”
  王颢只好看看对面两人。女办事员转动眼珠盯住胡小缄,心里盘算着,问:“大约要赔偿多少损失?”
  “这要具体核算了。”胡小缄模棱两可地说。
  王颢看到母亲朝这里投来的满腔怒火的目光,心中不免疚愧。同时又担心母亲说走了嘴,前功尽弃;她紧张地注视着母亲的心理动向,时刻寻找着插话的机会。
  “我想问问,你们这批货究竟有多少?”办公室主任开口。
  “她不是跟你们谈过了吗?就那么多。”胡小缄也不知道到底该有多少布。
  “三万五千米。”王颢说。
  “货已经发出去了?”女办事员问。
  “主任有什么话可以直说,货还在库里,合同刚签。”胡小缄说。
  “你们不是没发货吗?好。”办公室主任说,“咱们商量一下,如果我全吃过来,在可以承受的基础上,向对方提出取消合同的补偿,如何?”
  “你们可以把单位价格提高,我们不会叫你们吃亏的。”女办事员说。
  “这个,恐怕困难……”胡小缄用眼角瞄着女儿,征求她的意见。
  “你们不是只要十匹代销吗?”王颢试探。
  “我们开过会了,一致认为可以跟你们做这笔生意。”
  “经理你看呢,人家也是真心实意,而且公司没有损失。”
  “这可不是小金额,得跟家里通电商量。”这句话完全是台词之外加进的。这时胡小缄完全可以点头答应了,但她一想到王颢那股横不讲理的气焰,肚子里就火冒三丈,她故意不说出女儿等着的那句话,托着腮,似有百般难处般地,来回踱步。
  王颢着急地看着母亲,她生怕她会说出不着边际的话来,恨不得上去对着她耳朵喊一声。
  胡小缄看看天,又看看地,看看宾馆外的蓝天残雪,又看看屋子里的三张脸,心里有一种真正经理的感觉,问:“如果经理同意了,你们准备以什么方式付款?”
  “听你们的,哪种方式都行。”办公室主任说,看看女办事员,女办事员点点头。“你们同意我们马上去人看货,定合同交钱同时进行。”
  “OK!”胡小缄凭空挥一下手,表示已经失准。“你们准备好,随时听我的消息。”
  “有关赔偿损失的条件是不是要跟郭总商量,”王颢提醒胡小缄,然后转向两个客人,“咱们说定了,损失费加到布里!”
  “没问题!”办公室主任拍胸脯。
  “那咱们就敲定了,你们快跟家里联系,我们在这里等着,时候也不早了,回头底下餐厅我们请客。”女办事员说。
  “这怎么好意思。”胡小缄表示。
  “这有什么,你们帮我们解决了致富的问题,管一顿饭还不应该吗?”主任执意,“等成了事,我们还要好好酬谢二位呢!”
  “这位小姐这么能干,你们不要,我们可高薪聘请啦。”女办事员老朋友似的搂住王颢肩,一嘴胃酸味。
  “那就请你们在这里稍等了。”王颢替二位打开电视机。
  “行行行,你们甭管了快去吧。”办公室主任已经乐得合掌作揖。
  胡小缄一出客房的门,走出没多远就对着烟灰筒呕起来,呕够了,靠在电梯门口,脸色煞白,虚汗一层层地往下落。她闭住眼,不去看女儿,似乎不想让女儿打扰她。王颢等在一旁,扶着母亲,心急如焚,却不敢催促。
  “走吧。”过了一会儿,胡小缄说,站直。
  她们走出阳光大酒店,穿过街道,找到离酒店不远的另一家宾馆;过马路时,王颢搀起母亲的胳膊,被胡小缄推开。胡小缄一言不发,跟在王颢后面一段距离。
  她们乘上宾馆里的电梯。
  三通房里被一层呛人的烟雾笼罩着,三通倒在烟雾里看电视,手里织着一件小孩毛活儿,看见王颢母女进来,忙站起身,打听消息。
  胡小缄进到屋里,就一头栽在床上。
  “你妈怎么了?”
  “喝猛了点。”
  “你怎么也不挡挡驾?”
  “你管那么多干吗?”
  王颢没好气地回答,手凑到暖气上烤。
  “这么说成了?”三通问。
  “还没,简直一群狐狸精,练了半天嘴功。”王颢说着时,从宾馆客房服务夹内找到纸和笔,想了想,伏案落笔。三通不敢打扰,又开始织毛活儿,一会儿,王颢写完了,叫三通过去看。三通念了一遍,提出有两处用词不当。王颢想想,觉得有道理,又做了修改。
  “就这样了,”王颢说,“你到了亲戚家,再用河南那边的公文纸誊写一遍,然后用电传发过来。”
  “万一,他们去了人怎么办?”三通接过文稿,心里开始发虚。
  “那怎么办?你以为钱是那么好挣的。”王颢看着三通发傻了,嗤笑道,“根据经验嘛,这不可能,他们在玩空手道,把咱们的货转手给那边,再把那边的钱转手给这边,拿中间一块,至于哪一边出事都不会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没必要掺合进去,只要在家等着收钱就行了。不过,现在咱们就要让他顺着自己砌的台阶走下坟墓。”
  “我现在就走?”
  “我倒是想让你立刻飞,不过你还得忍耐一宿,呆会儿那边还有一顿饭辙呢,我会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他们事情已经办妥,估计他们丢下酒杯就会来找你,他们要是提出给布匹加价,你尽管满足他们,我自有办法,最好把你带来的合同书什么的都用上,别再背回去了,扣儿要拴牢点省得秃橹了。如果顺利,你乘明早第一班飞机。”
  “明天走得了吗?”三通语气里始终是忧心忡忡的。
  “你怕了?”
  “我想早点回去,我总放心不下孩子。”
  “我可是连老娘都搭进去了。”
  她们一齐转过头看。胡小缄身体缩成一团卧在床上,两只拳头紧紧地攥着,鼻尖沁出汗,发出细微的鼾息。
  “你妈这是怎么了?”三通给胡小缄盖上毯子。
  “你管得着吗?”王颢说。
  “她好像是受着惊吓了?”
  “你别以你那点小胆子乱猜别人。”
  三通离开床,迫不及待地把卫生间里配发的牙刷香皂梳子浴帽卫生纸一古脑全装进洗衣袋里,扎上口。眼睛在屋子里乱转,又摘下几个塑料晾衣服架。
  翌日,天上飘起雪花。
  王颢一直守在电话机旁不敢离开。中午时候,胡小缄到楼下给马镜开打了一个情意缠绵的长途电话。马镜开告诉她,每天都去她家里喂一次猫,猫和他都在等待她归来。她放下电话,在大厅里惆怅了半天,到酒店外的小馆子里买了一盒便餐带上楼。
  王颢想着心事,只捡了几片浇在饭上的大白菜叶吃,端着饭盒,瞅着城市上空的阴霾发呆。
  云层后的太阳像一粒死鱼眼珠。
  电话铃骤然响起,王颢扑上去抓起电话,传来三通急齁的声音,汇报已经站在河南省地界上,按原计划行事。
  “你明确告诉这里,立刻携款来提货!”
  “按你写的一字不落传过去。”
  王颢长舒出一口气,看见母亲正站在卫生间门口托着两只湿手关注这里。
  “还有我的事吗?”
  “你想干什么?”
  “家里打电话说孩子闹肚子,送医院里挂吊瓶了,我妈替我在医院里看着呢,没人换她,我想回去看看。”
  王颢听出三通又在撒谎,她想了想,说:“滚吧。”
  电话筒刚放下,电话铃就响起来。
  王颢拿起话筒听了一下,递给近在咫尺的母亲,冲着墙大声喊:“胡经理,电话!”然后对着话筒,柔声说:“请稍等。”
  “是王科长吗?”对方立刻说。
  “对,你是?”
  “贸易中心办公室主任呀,住得还满意吗?要不要调个好点儿的地方?我们商量过了,你二位此一行的路费食宿我们全包了,一定要让你们住得舒服,住得满意!”
  胡小缄振作着精神过来,拿起腔对着话筒:“对!是我,什么?你们不觉得这样做有骗局之嫌?对,对,咱们是大企业,不是糖果铺子,对,必须按制度办,没什么可变更的,对,我们经理是全国五一奖章获得者呢,绝不可能同意你们这样做,我们取消对方的合同已经是很过分的事了,不可能再这样做。对,对,好,我等你。”
  胡小缄放下电话,像个木头人似的竖在那里。王颢忙拿着热毛巾,上去给她擦汗,关切地问:“怎么讲他们?”
  “同意立刻来签合同。”
  “真的?”
  “开始还提出先发货后汇款,让我给顶回去。他们现在同意我们的方案,大概已经接到了徐惠兰那边的电传。”
  王颢高兴得一个劲地搓手心。
  “待会儿,你还可以在布价上狠狠斩他们一刀。”胡小缄思忖着,告诉女儿。“现在快把饭吃了吧,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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