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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中秋节前,田麦如期回来。田稻没有到机场去接弟弟,也没有到宾馆去看他。这回,他是纯粹的兄长,弟弟该主动来看他。他老了。其实不老,关键是丢了铜钱沙,失魂落魄。迁坟的通告贴到了村头,先迁死人,后迁活人,期限是两个月。死人容易迁,也不要给搬迁费。乡里在山坡上划了块荒地,凡是铜钱沙的坟均可迁埋在这片松林里。不迁者,限期一到,推土机就来平整土地了。大马力的推土机,只须一铲,一座小坟就没了,虽然这地下埋的死人曾经是这块土地的第一代开垦者。让他们的儿孙为他们的白骨负责吧。开发区必须先平整一部分土地,修路,通电,通水,这样才能招引来投资的商户。潮生正为此事操劳。第一步解决最容易的问题,迁死人。活人搬迁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大部分地里还有庄稼,只有坟什么时候都可以挖,一纸通告了事,不迁了别闹事。
  去机场接田麦的是潮生和露露。
  田麦此次回来,一是投资,二是来商议祖坟的事。看看母亲,也是他每年一行的例课。开发区把他当上宾接待。
  田麦在宾馆歇了一天,跟潮生谈了个意向,第二天一早,由潮生和露露陪着回来看母亲和兄嫂。
  母亲还是老样子,她仍然住在那老屋子里。
  老屋子掩藏在一幢半旧不新的两层楼的独家小院之后,从外面几乎难以发现。进了前厅,后面是院子,院内两厢,一厢是很宽大的厨房和餐厅,另一厢则是一栋保留十分完好的;日式土木结构的农舍。这便是田土根土改以前造的那栋房子。土坯墙用很厚的黄泥稻草灰涂抹得很沉。白色的石灰看上去不止涂过一次,斑斑驳驳,耐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门厚而黑,不是漆过的黑色而是逐年风雨时光将那木头染成了浓墨一样。那是岁月的积尘,擦不去的,入木五分了。木门槛有近尺高,已成马鞍形状,门轴的眼凹磨得锃光,门一推依然“吱呀”作响。门槛上有一道浅栅,用以防猪防狗。田麦对它太熟悉,梦中常常见到它。老屋的宽檐下,挂着鲜红的辣椒,蔫干的茄子,枯萎的丝瓜,干扁的豇豆,一串串峨眉豆,一束束玉米棒,稻穗、麦穗,五颜六色,沾满尘垢。蜘蛛在上面牵网,网上粘着蜻蜓。一顶箬帽,一件旧蓑衣依然挂在老地方,那是田土根的遗物。檐下还挂着大小不同的竹匾三个,散发着陈年的气息。屋上的瓦槽里长满了青苔,一排排瓦松生长茂盛。这瓦是土改后田土根盖的。解放前这屋是茅草顶。屋子的窗很小,不到一尺见方,屋里光线昏暗。屋子里惟一现代的东西是一只吊在中间的四十瓦的电灯泡。老太太终于没有拒绝这一丝光明。除此之外,一切如旧。老太太谙熟屋里的一切,哪怕漆黑之中,她照样能行动自如,取物如囊中。老太太睡的那张床,仍是土根当年从江中捞来的。田麦生在这床上,田稻生在床下。
  娘拒绝住新房,更不愿住楼上,而且坚决不许拆掉老屋,这在八年前盖这幢楼时,让田稻为了大难。田稻当年要给母亲老房中做水泥地面,她也不准,说是水泥封住了地气,人是要沾地气的。她也不许兰香、菜儿打扫她的房间。更令兰香头疼的是老屋的老鼠,简直是在豆女的庇护下称王称霸了,天一黑,鼠就叽叽喳喳,满屋乱窜。豆女爱听鼠声。她床头放了根竹竿,是打鼠用的。鼠叫得她心烦,尤其是争食打斗时,她就用竹竿敲几下床上的大木箱,“安静,安静!”鼠便静下一刻。鼠嫁娶交欢时,发出的声音细柔清脆,她是不去侵扰它们的。她养了一只猫,猫常常扑鼠而食,这样,生态保持了平衡。老猫死了,小猫大了,不知几代更替。豆女始终是那副形象,几乎从不生病,头不昏眼不花,步履矫健,食量不减,除了夜里归巢,白天常在户外。
  曾孙田田和曾外孙剑剑(青儿的儿子)有时来,总想钻到老太屋里去探险,仿佛老屋里藏着一个童话世界,但总被妈妈爸爸及时拦住,怕他们进去感染了什么细菌。屋里的确有一股霉气,但不龌龊。
  “娘!”田麦喊了一声娘,坐到生他的床上。“你还是搬到楼上去住吧,这屋里很潮。”
  “不。你爹回来找不到我怎办?他常常夜里回来跟我说话。我守着他的东西。”
  田麦无言。这屋不久一定是要拆的。
  田麦心中已经有了个计划。看见娘时,他想起了孝道二字,更坚定了投资度假村的信心。他要按自己的设计,在父亲开辟的这块宝地上,盖一幢别墅,留给自己,让母亲仍住在这里。在他看来,母亲如此坚定地守着父亲的魂,守着这块土,并不是疯。只有漂泊异乡的归来游子,才能理解几近于疯的执著。
  他跟哥哥和侄儿说:“度假村我买了。”
  田稻说:“那可不是正经事呀,吃喝嫖赌,像他娘的红灯区。你还赚钱赚得不够吗?”
  潮生说:“爸,你别说得那么严重,好像丢失了社会主义阵地似的。那里又不挂美国旗子。二叔投资要比日本人好吧!田中先生也想投资哩。旅游业也是社会主义事业呀。”
  “封闭式的,对外不对内吧!国内谁度得起那个假呀!即使有钱的人,也都是带着女人,在里头胡搞的。”
  田麦说:“我既然投资,就会派人管理的。我并不开赌场妓院。我想,不让母亲离开,你和嫂嫂也可以久居此地,爹和祖父的坟别迁,修聋一下,圈在一幢花园别墅里。”
  田稻说:“开发区会同意这么做吗?”
  潮生说:“土地出租五十年,由二叔了。五十年后是什么样,那不是你们这一代,也不是我们这一代的事了。”
  田麦说:“田田还可以继续住。”
  田稻说:“这太说不过去了,土地是党和国家的。”
  潮生说:“林家也想买铜钱沙。杨起在悄悄干这件事。”
  杨起是阿才的侄子,铜钱沙出生的第三代,是下塘杨家最有出息的后代。他重庆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分配到杭州建筑设计院,工作了几年,跳槽到金牛房地产公司当了总代理。金牛房产是林成家在国内注册的一家股份公司,首先在深圳开业,九十年代初,转了一份到杭州。林成家通过侄孙女露露的介绍认识了扬起,很是欣赏他,花重金聘过来。露露和杨起是小学的同学。潮生对这位小老弟也不敢小看,他在房产界十分活跃。
  田麦说:“林成家想投资高尔夫球场。据我所知,他举棋不定,怕十五年内也收不回成本,因为在中国大陆的高尔夫球场,没有一个是赚钱的。但盖了房子,迟早总是住人。”
  田稻说:“阿麦,我明白了你的用心。”
  田麦说:“你就别多说了,我主意已定,一个亿就一个亿,先把地租下来,而且我坚持叫她铜钱沙度假村。”
  田稻说:“我不会住度假村别墅的。”
  潮生说:“爸,住不住由你了。”
  “阿麦呀!你想做林老爷啊!可怜我在这块地上干了几十年哪。唉!爹呀——”
  “爹当年给我买地的钱我没有付给林家。”
  “什么?阿麦!那地我们家没买?”
  潮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马上土改分田,为什么要买呢?我把它留给了师父。”
  田麦向哥哥和侄儿讲述了离开大陆前的往事。这事他第一次回乡扫墓的那天只露了一句,因在场人多没讲。田稻那时也没敢多问。这的确是个历史问题。
  潮生赞许说:“二叔当年真有眼光,买了份无形资产。”
  田稻说:“这包袱我暗暗背了几十年。土改复查都瞒过了,‘文革’时差点被挑出来,说我们家是假贫农。”
  “我用一个亿再来买。”
  “这话千万不能在外说啊,阿麦。你这一说,我死也不会住铜钱沙了。我是共产党,我是真贫农。”
  兄弟俩的谈话不欢而散。
  不几天,田麦就在投资度假村的协议上签了字,并且把原定的“近水山庄”改成了“铜钱沙村”。政府自然十分满意。
  中秋节到了。为了兄弟俩几十年来才有的一次节日团聚,田麦想在宾馆宴请全家,却被田稻拒绝了。田麦不得不回来。兰香准备了家宴。兄弟俩喝了一场问酒,在不和谐的气氛中度过了这个中秋节。当晚,田麦回城,第二天就飞回香港去了。
  田麦飞走时,田稻的酒还没醒。这是他有生以来醉得最厉害的一次,第二天午后才醒。
  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仿佛沉睡了五十年,醒来时仍觉在梦中。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恍若前生。
  同胞的亲弟弟买下了整个铜钱沙村子,几乎是老上塘的一半土地。买得那么轻松,那么干脆,那么简单。一个亿。当年他带去的是十亩地的钱啊!如今买下的是几百亩。租,五十年,田家的铜钱沙度假村,天哪!儿戏吗?这世上,这人生怎么像演戏?当年林老爷只花了六干大洋,铜钱沙就是他的了,还打过一场官司。没过几年,大约十来年吧,铜钱沙分给了田、杨二姓的种田人。大约只过了三四年吧,田又归了公,全归他田稻管了。大约三十多年,这田全在他田稻的手中。他梦想把她建成共产主义天堂,日夜苦干,领着大家围塘,又造出几个铜钱沙来。后来学大寨,建稳产高产农田。田治得不错,粮食堆成山,锦旗挂满了大队部办公室。种田人肚子饱了,口袋里钱却不多。田分到户,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大家奔小康,也不差。可先富的却是陈昌金。要不是他当年心慈手软,陈家早亡了。他女儿居然做了陈家媳妇,给陈家生下了第四代。林家的第三代居然插队插进了他家,娶了他妹妹,当了场长副总经理。
  他田稻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的血汗安在?
  留下的文字是他签的那一纸合同。
  五十年,这些当事者谁还活着?
  人啊!在大地上水似的流淌过去。
  要是父亲还活着……他会怎么说?
  他让母亲一胞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落在地下,一个生在床上。
  他想起林小姐要他弟兄俩抽筷子的那件事。
  假若那年抽到长筷子的是他,这角色不就换了个儿?
  人生如戏。芸芸众生均在天做的幕帷、地搭的舞台上蹦着跳着翻着筋斗。
  他一个长筋斗翻过来,酒醒了大半。
  “我喝得好醉呀!”
  中秋过后,直到重阳节,许多人家的祖坟陆陆续续迁葬。铜钱沙真正开始破土,大多数人没有犹豫也没有计较。人死了百事消散,埋到哪里都一样。又不是什么名人,生于草莽,葬于蒿蓬。只有那极少数曾经辉煌一世或者后人发迹了的人家,才把祖坟看得那么重。铜钱沙本来就历史不长,死的老人不多。子孙们现在都有了钱,但都是不名的百姓,除了田土根、杨茂生、陈耀武三个人的坟有些与众不同外,别人都无所谓。比如杨三赖子,他的父母被日本人撞翻在江心的激流中,连尸也没有捞到,埋了座空坟,更不用说什么墓碑,连坟址也弄不清了,他早把父母忘了。
  在铜钱沙上有墓碑的也只有三个人。
  阿才带头,第一个把父母的坟迁了。他们在山坡上修了一座很像样的新坟,将父母的朽骨合葬。
  陈昌金和儿子江泊,迁坟也大操大办,请庙里的和尚来做道场。坟场修得比革命烈士陵园里的英杰还气派,新刻的墓碑有两米高。这个老地主,他儿孙有钱了。
  田土根的坟没动。怎么处置,得听田麦的。
  但是,田家的祖坟还是引起了全村人甚至乡里人的广泛议论。话说得很难听,引起了组织部门的关注。田稻是老党员,老支书,老模范,田潮生是总经理,也是正规干部,副厅级。虽然地是田麦买了,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呀!田家父子是靠共产党吃饭的呀!铜钱沙不是田家的,是开发区的。他们家不迁坟,做地主?连地主陈耀武也迁了哩。田氏父子是复辟资本主义。田稻稍稍缓和的心又被拎了起来。
  兰香知道田稻近来心情不好,似乎在跟所有的人闹别扭。也是啊!为铜钱沙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得了个啥呢?家家都富裕起来了,土地卖光,各谋生路,铜钱沙的人不需要他了,下一代人看不起他了。她也为他感到悲哀。她是陈家的女儿,更是田家的母亲。陈家迁坟,她和女儿去了。那毕竟是她的父母。田稻没去,兰香也没有要田家父子去。但女儿总是陈家的媳妇。
  兰香虽然五十多岁了,看上去顶多四十出头,简直是个不会老的女人。她一向懒得操心,懒得劳神,又很会保养。人说,男人有势,婆娘有志。她可从来不这样。她知道自家的短处,紧开口,慢开言,不给丈夫添麻烦。她对人总是那么谦和,微笑着,慈眉善目,村里有些人暗叫她观音娘娘。她心肠软,讨饭的上门,她从不空了人家。田稻是干部,她自然也受到几分尊敬。村里办起了企业,她当了仓库保管。她对田稻体贴入微,出差时,连解手纸也不会忘记给丈夫准备好。家里的责任田,她尽心尽力,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丈夫近来心情不好,她总是细心安慰,有时还陪丈夫到江边走走。前几天,她陪丈夫到黄山庙去看了瓜儿,烧了香,在师父的坟前叩了头。当年师父收留她度过厄难,她没忘记。兰香也听到了村里人关于迁坟的一些议论。人家议论娘家她可以不管,人家议论的是她的丈夫和儿子。她对丈夫说:“人家都迁了,还是迁了吧!不为死人为活人,你爷俩是干部。”
  田稻有些火了,忿忿地说:“干部,如今共产党的干部得听有钱的资本家的。谁钱多,谁他妈的说话灵。这世道,弄不灵清了。”
  “阿麦是你弟弟呀!”
  “同胞兄弟,哼,亲生父子也认钱了。”
  “迁了,潮生也免遭人议论啊!”
  “他要听二叔的。人家一个亿,买得头点地。”
  “别生气了,好不好?唉,人生就是一场戏嘛,何必争斗又问气呢。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没人替。田地家产带不走,儿孙之事由他去。”她笑着念了一首劝世歌。这还是她做尼姑时学的。
  “你真会想会劝。”田稻终于笑了。
  “人啊!糊涂点好,一生有个好伴,伴到老伴到死,不就是神仙日子么。如今,不愁吃穿住,得乐且乐呗。天的事,天安排,地的事,地晓得,你莫忧莫愁。铜钱沙卖了,你该松松气歇歇劲,我俩还不老,也学学城里人,玩玩吧!”
  “玩?”田稻很惊讶。他一生从来没细想过这个“玩”字。他倒是跑了不少地方,外国也去过两三次,但不是玩,是有目的有任务去办事。兰香跟了他一辈子,哪儿也没去过,守着家守着他,守着孩子守着田。她也该玩玩了。还有村中的那些老人,跟着他战天斗地,围涂造田,也没有玩过呀。倒是年轻一代,玩得开心。像青儿,哪里都去玩过了,风景名胜,大都市,连中苏、中缅边界也去溜过了。“玩!玩玩!明天就陪你上黄山。我还要组织个老年人旅游团,村里开支,像模像样地领他们去北京看看天安门,也不枉为铜钱沙干了一辈子。”
  “你真这样做?”兰香也惊奇了。
  “去、去了回来收稻谷。”
  第二天,他把这事向村委会提了出来。阿才立即同意。他巴不得田稻出去玩,别管事,也让村里的老年人平一口气,别告状了。
  旅游团很快组成。凡是当过生产队长副队长,或是年龄在六十岁以上,妇女在五十五岁以上,身体较好,能行走,坐得飞机火车的人,公费去北京,由田稻带队。一支旅游志愿军四十余人,出发了。
  老年旅游团登程,村里还举行了个欢送仪式,皆大欢喜。
  赖子可骂翻了天。他不仅连生产队保管员也没当过,离六十岁也还差一截。
  旅游团回村时,铜钱沙上开始发生历史性的变化。一切都被废弃的迹象初见端倪。几台巨型推土机在有气无力“哼哼哧哧”地作业,进展十分缓慢。因为每进一尺都要碰到些小障碍,东家西家,纷纷跳出来扯皮拉筋。一棵树苗未移,一块庄稼待收。这些本已在卖地的合同上签了字得到了补偿,但那是大账,是村里的总数,并不曾具体到哪棵树多少钱,哪一天挖掉。村委会暗中默许村民跟施工队闹,能多延一天就延一天,能多赔一块钱就多赔一块钱。
  稻子熟了。有些人家并不在乎这几亩稻谷。家家都有其他收入,农业在铜钱沙早就不是主业了。他们举着这块牌子,得到许多政策优惠而已。杨学才的黄沙场生意就很红火。他要当村长并不是想为村里干什么大事,只是掌了权,他的黄沙场生意就更好做了。村里剩下的农耕地本来就不多,种一亩地,不仅不上缴什么提留、税收,乡村两级反过来给每亩粮食作物倒贴五十元钱,粮食自收自食,还给加工费似的。这就是大城市郊区的特别之处。越穷的边远乡村,不合理的负担越不堪重负,越富裕的农村,越是没有土地方面的负担。八十年代中期之后,一个普遍的现象是小家小户靠种田富不了,虽然饿不倒。在城郊,种田就是赔本。卖土地进城,傻瓜白痴也跟着发财,因为他生在值钱的土地上。卖地盖房,宅基地成了聚宝盆,余房租赁,二十平米就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三层楼几百平米一家三口四口的农房比比皆是。种地雇外来工,只图个“农”字向上交待,说明他们没有放弃农业。田稻当村长时,对农业抓得很紧,凡抛荒不种者,罚了不算,在副业上还要刁难。
  田稻种地,尤其认真。包产到户时他家除潮生已经当了国家干部外,他和兰香、青儿及母亲豆女四个农业户口,分得了五亩地。田稻主管村里的工作,有一份工资,他还兼任了村办企业的董事长,个人收入不低。他本可以不种田。阿才有田就不种,两亩地荒着,一心一意搞企业,田稻批评他,他就把田无偿地转包给别人了。田稻的承包田是他父亲田土根最初开垦的那十亩地的一部分。承包时,他出于一种感情,利用了一点职权,包了那地。后来修公路,阿才的承包田全压在路基下了,田稻的承包田被切成个三角形,只剩下三亩了。他年年种稻种麦,不误农时。麦子收了种稻,稻子收了种麦,在准高速公路旁,那块三角四格外显眼,简直是一块样板田,绣花织锦一般。其实,收入也不大。麦子收了喂鸡喂鸭,屋后有个五分地的小水塘,兰香和婆婆豆女把一百只鸭、十只鹅伺候得非常好。他年年还卖点平价粮。田稻种地是习惯,有瘾,十天不到庄稼地田闹一把,就脚手发痒。他很少穿皮鞋,很少坐办公室。插秧割稻,别人家都是雇外地工,割、打、晒直至太仓,八十元一亩。田稻几年来拒不请工,自己干。有时连潮生、青儿、菜儿、林清全拉来。家里人知道他的古怪脾气,扔下工作也得来干一天两天,用露露的话说:“舅舅是在上传统教育课。”她总是借口逃掉。只有媳妇林静,从来没有到田家的地里踏上个脚印儿。田稻对此耿耿于怀,但又无可奈何。她母亲绝对不会同意让女儿帮田家种秧割稻的,嫁给田家已经是下嫁了。媳妇每年下乡来玩玩,也不过逢年过节时才来,来做客。
  今年收稻子是最后一次了。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也会与田割开。是他将要抛弃田,还是田抛弃他呢?打从降生在这块地上,他就跟庄稼和泥土在一起,日出日落,月缺月圆,潮涨潮退,花开花谢,春种秋收,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将这泥土翻过来又翻过去,不知磨钝了多少犁耙,磨朽了多少镰锄。每一粒沙泥上都印着他们肌肤上的纹理。如果能将一辈子的汗水积蓄起来,可以灌满一块稻田,肥出一丘绿秧。田麦不赞成迁坟,只好留着,但他忘了跟阿麦说,不要砍倒那棵柳树。晚上,得打个国际长途,专门讲讲这棵树,留下它。十年百年之后,它是铜钱沙惟一的见证。记得那年他们把陈家少爷哄到树上后跑掉,吓得陈昌金把尿拉在裤子里。他还记得怀上潮生的那个夜晚,稻花,月光,蛙鼓,流萤,他和她陶醉在泥土和庄稼的芳香里……
  那晚,一弯好月,在白云中时出时没。云翳薄得像罗帐,月儿羞羞答答欲藏欲露。星斗闪闪烁烁,一条银河横亘空际。谚语说:“银河跨屋脊,家家有谷吃。”小暑吃黍,大暑吃谷,好一派丰年的征兆。天热了起来,吃过晚饭,天就黑了。有的人家把凉床搬到屋外,用水揩洗一下,卧躺下来,乘凉,解除一日劳作的疲劳。男人们抽抽烟,讲讲古,摇着蒲扇。女人们忙完了家务,才爬到凉床上,奶头上吊着溜光的孩子,一把烂蒲扇前一下后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地划着。青年夫妇没有孩子,婆婆们做了家务,媳妇们就陪老公。一张竹制的凉床,五尺五寸长,一尺八寸宽,小两口男一头,女一头,屁股抵屁股,腿搭腿,一床小纱帐罩了,摸去摸来,只等夜阑人静,才爬到一头,去干那事。有的干累了,睡着了。那些尚未结婚的青年毛头小子,夜游神一样,撩开纱帐看西洋景,闹点恶作剧,或扔了人家的鞋子,或拿走人家的裤头,更有甚者,把人家抬到水塘边,待人家醒来小便时,一脚踏到水里去。农家人从不会为此生出龃龉,一笑了之。夏天,一切都很活跃,人融在自然中,显得肆无忌惮。因为天下太平了,共产党真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互相合作集体劳动更让人愉悦。
  晚饭过后,兰香就把一张旧的竹凉床用清水措得干干净净,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换了件白底红花的衫子,套了件松松的花裤儿。裤腰带儿是丝打的,红绳绿缨,大裤腰往带子里一扎,拉开倒是极为方便的。勉强遮住肥臀的小褂儿边下露出裤带的缨子,信信地撩人性起。她把凉床搬到离稻田只有几步远的禾场边,往凉床上一躺,头枕着个竹枕儿,眼望着天上的星星月亮,一阵轻风从稻叶上“娑娑娑”地踏过来,一股稻香沁心润脾。她顿时产生了那种欲望,恨不得叫阿稻快点过来。阿稻却在人家的凉床边站着,跟几个男人海天阔地聊着在朝鲜打仗的事。菜儿笑嘻嘻地跑来,坐到竹床上,“嫂,我跟你睡。”索性倒在另一头。媳妇儿的凉乘,除了公公之外,任何人都是可以随便坐的,小姑子小叔子更是不用说了。菜儿不走,她大失所望。她耐不住了,爬起来,拍拍菜儿的屁股说:“菜儿,去叫你哥来,告诉他,说我肚子痛,别让人家听到。”菜儿睡得正舒服,嗯嗯地不肯:“你自己叫,他听得见的。”兰香没策了。小姑子哪懂那事儿。今夜是豆女特意安排的。田稻和兰香结婚一年多了,睡在公房里,豆女认为那地方不是生儿育女的场所,那是办公的地方啊!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休息,豆女把他们硬逼回来,熬了一锅鸡汤,叫他们吃了。晚饭之后,豆女把兰香叫到自己房里,悄悄地问起那事。
  “几天一次?”
  “天天。”兰香好羞涩,但也只好如实回答。
  “哦,这不对,你得让他蓄着点,太勤了反而没收成。这事儿,卤水点豆腐,稠了坏事,白水不成的。要在节骨眼上……”
  “娘,你说些什么呀!”
  “凡世上的事都是人教的。你们还小,猫儿狗儿,只顾玩,娘跟你说的是正事。田家就靠你的肚子了。搬张凉床去,挂个小帐子,月亮旺财,稻子正扬花,你们绕自家的田走三圈,然后,做那事……”
  “娘,这是为什么?”
  “为了收成,也为了你们。你不信,娘信。庄稼通人性。你们到田头做了那事,稻子连瘪壳也没有的。我跟你爹怀阿稻阿麦时,铜钱沙上只有你爹种的一块稻。那年,稻子收成好。第二年,我一胎两个……”
  “真有这事!”
  “有的。祖宗是这么传下来的,叫游春哩。”豆女也不知道这么做的始根缘由,也许是母系时代遗传下来的风俗。
  “嘿嘿,有这回事的。那我听您的吧。”
  兰香便搬了那张旧的光洁的竹凉床到稻田边。没想到菜儿比她哥先来。
  豆女见了,叫道:“菜儿,过来,关鸡埘去!”
  菜儿不得不起来,去关鸡埘。
  “菜儿,叫哥一声。”兰香恳求她。
  “哥!”菜儿不情不愿地大叫,“嫂子叫你回来!她肚子痛。”
  “哈哈哈……”
  “去吧!等不及了哩!场长大哥,去吧!”
  对面一伙青年调笑阿稻。
  阿稻没有马上回来,他要充汉子。但过了半刻,还是回来了。
  兰香躺着不理他,生气了。
  “好好的,怎么肚子痛?”手伸进兰香村褂里去摸。
  “你嘴巴快活,哪管人家肚子痛!”兰香打他的手。
  “该不是吃坏了东西?”阿稻不仅没拿开,反而把手抠进了扎紧的裤带,用力地按:“我给你揉揉吧!”
  “你跟人家东扯西拉说些啥呀!”
  “聊天呗”
  “有天聊就不要老婆啦?”
  “总不能一天到晚守着呀!老婆又不会跑哩。人家都笑我护×虫了。”
  “护×虫?”兰香本是个沉静的女人,也被这话挑逗起来。
  “还痛吗?”阿稻扯开了她的裤子。
  “没痛。你不是不知道。”
  “嘿嘿,是痒。”阿稻摸到了他手感熟捻的去处。
  兰香已有几分飘飘然。似晚风拂春草的那种感觉。
  月亮躲进了云缝。
  “把竹床搬到那边去,把小蚊帐挂起来。”兰香命令。
  阿稻听话极了,一切照办。他把竹床放到没人路过的田头,一头用一把扬权插进土里,把小帐挂起来。兰香钻了进去。一尺多宽的小凉床容不下两人并躺,兰香把阿稻抱到了身上。阿稻有点迫不及待了。兰香说:“别慌,刚才干什么去了?”
  “你不是叫我回来——”
  “还早哩,人都没睡静。太热,把帐子打起来吧,我告诉你一件事儿。”兰香把豆女讲的告诉了他。
  “祖宗传的,做男人,不知道?”
  “哦——做男人要学?”
  “男人本是女人教会的。”
  阿稻从兰香身上爬起来,打起了帐子,拿过羽毛扇,给兰香扇风赶蚊子。兰香摸着他的背。
  “瞧你,弄得一身臭汗。”
  “你也一身汗。”他摸了摸她的双乳间。
  “你把我压出水来了。给我解开凉凉。”
  阿稻一手打扇,一手解扣。月亮全出来了,淡淡的月光下,兰香敞开的胸体似清水中的游鱼,散发出强烈的诱惑。妻的身子,他并不陌生,那只是肌肤的触觉。以往要做那事了,他搔搔她的大腿,她抠抠他的脚板心,他便吹灯,黑暗中滚成一团。今夜不是在房中,天大的帐,地大的床,头顶一钩黄月亮了。他习惯地抬起头,对月亮吹了一口气,那月亮反而露出笑靥,更亮。他耐不住,点了一支烟来抽。在瓜叶上稻叶上低飞的董火虫见到烟头上忽明忽暗的光,纷纷飞过来,一只萤火虫落在兰香的乳尖上,照亮了那堆嫩嫩的小丘。兰香以为阿稻在弄她,轻轻地笑,微微地抖。萤火虫从乳峰上爬下来,爬到肚脐边,像盏小灯笼似的一路亮下去,直到那片茅草地。阿稻看得出神。兰香以为他用稻叶儿在弄她痒痒,只是笑,只是抖。阿稻用羽毛扇拂开了萤火虫:“去你妈的,混账!”他仿佛吃醋了,“这不是你占的地方!”
  “今年收成好。”兰香说。
  “明年给我生个儿子。”
  “来吧!”她敞开了一方洞天。
  阿稻抱起兰香,兰香紧紧地缠住他。
  他抱着她在田塍上走。
  夜深了。一颗流星划过头顶,稻田上白光一闪,这是老天一眨眼,目睹了人类美妙的一瞬。
  他们听到了潮水声。流星在远天的江面上坠落。
  兰香被高潮吞没了。竹床儿像一只小船,在稻浪里摇呀摇。
  潮生就是在那一刻,像一颗流星,一眨眼,坠入了母亲的子宫。
  田稻永远也忘不掉那个月夜,那稻子的花香与兰香的体香。那时多年轻,多美。
  这儿子怎么是个卖田卖地的家伙,一点四气都没有?
  一切随时光漂流而去了。
  高速公路的护栏边,有一块很大的铁皮做的巨幅标语牌,比当年放高产卫星试验田的牌子和农业学大寨的语录牌及以围涂造田的口号牌更加恢宏,五里远也能清晰地看到牌上的字:“保得一分田,留给子孙耕!”这个巨牌就耸立在田稻的稻田的尖角处。以往,他站在这块牌下,看着田里的庄稼,多少生出点自豪感来。这块牌是杨光上任当土管站长宣传新颁布的土地法时竖起来的,水泥基脚,三角铁架,坚不可摧,花了三千多元,仿佛是他的就职宣言。田稻骂了一句,解开裤子,往钢筋柱子上撒了泡尿。“妈的,卖地的急先锋,毁地的干将,不是种田人下的。”杨光利用掌管土地的特权,玩得很开。他比他爹行。他爹年轻时光会玩女人,没什么大本领,沾了父亲杨茂生的余热。杨光不光将爹玩女人的本领发扬光大,在经营方面也很有一套,特会见风使舵,吃香喝辣。
  今天,田稻一见此牌,孽火陡生。“保得一分田,留给子孙耕!”呸!割了这季稻,交了这些田,儿子孙子根本就不种田了。他孙子田田是更不可能种田的。
  今日收稻,他破例没有通知其他的家人,更没有雇临工。他打算和兰香俩好好地回味。反正没事可做,慢慢地做吧,以后怕是再也做不成了。
  孙子田田和外孙剑剑表兄弟俩,学校里放了假,江泊开车到城里,把田田带回了乡下。剑剑和田田到爷爷奶奶家,豆女便领了两个曾孙下地来。两个男孩抓住这个求之难得的好机会,痛痛快快地撒野,抓青蛙,扑蚱蜢。豆女拉着他们,像撵小猫小狗,把哥俩撵到稻田里,要他们拾稻穗,哥俩比赛,看谁拾得多。田稻和兰香一边收割打稻,一边乐哈哈地哄孙子外孙。稻田里洋溢着天伦之乐。
  田田拾到一大把稻穗,很有感触。这是他第一次与田和庄稼接触。关于种田收割他只在语文课本上读到过。他把一把黄灿灿的穗子交给爷爷,爷爷夸奖道:“田田爱惜粮食,不错。这稻子是爷爷奶奶亲手种的,你爸也来种过秧哩。一粒一穗也不能丢。”
  田田说:“我读过一首诗哩。”
  田稻说:“背给我听听。”
  田田背诵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是古时农民种田的遭遇。”
  剑剑虽比田田小两岁,刚上一年级,也不示弱,说:“我也知道一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兰香夸奖:“剑剑也不错。”
  田稻感慨道:“到底是种田人家的根苗儿。”
  田田四周一瞧,问爷爷:“爷爷,不对呀!瞧,乡下到处是闲田,那边光着一块,这边荒着一块,只有爷爷家的稻子长得好。我还在电视上看到农田撂荒的报道,怎么农民没有饿死,反而吃得好,住得好?”
  剑剑自以为是地夸耀说:“田田哥还是中队长哩,这都不知道。改革开放政策好嘛,干吗一定要种地?赚钱去。像我爷爷,我爸爸,有钱。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种田多辛苦。我爷爷和爸爸天天跟客人喝酒,谈生意,一点也不辛苦,不像外公外婆种麦种稻。”
  豆女说:“你爷爷你爸爸是什么东西。听我的,‘农民不种地,饿死帝王家。’”
  剑剑说:“我不吃饭,吃甲鱼呀。我们家养甲鱼,甲鱼有营养。一只甲鱼换两袋大米哩。泰国米才好吃,从外国买,让外国人给我们种地——”
  “三八蛋!”田稻骂道。
  “娃娃知道啥。”兰香埋怨道。
  “给我拾稻!谁也不许偷懒。”田稻正颜厉色。
  田田和剑剑乖乖地去捡稻穗了。
  潮生和林静开了一辆车回家,林清菜儿露露也开一辆车回来了。不一会,江泊和青儿也开车来了。三辆轿车停在门口,他们忙着从车上往屋里搬很多吃的东西。客厅里摆起酒宴来。
  露露和林静忙着布置客厅,花篮彩带大红“寿”字都是在城里订做好了的。青儿和菜儿到厨房里忙起来。杨起作为露露的男朋友,开了车来,也送来了一个大花篮。大家早已约好,给田稻做六十大寿,但事先瞒着他,因为田稻从来不做生日。田稻今年虚岁六十,一般乡俗是做虚岁。虚为长寿无限,不能限数。田稻从没有意识到自己虚有六旬了。
  此时,他正在田里割稻。儿女们想让他有个惊喜,乐一乐,于是张灯结彩,摆寿筵。没有请外客,全是内亲。潮生还请了岳父岳母,可岳母林娟坚决不来,老何也不好一个人来。
  他们还在电视台点了歌,在中午时分播放。二叔田麦的电文也同时播出。
  家里好不热闹。瓜儿也回来了。
  田稻和兰香他们还在田里忙着收割。
  一切就绪,潮生和林静到田里去请寿星。
  “什么?我的生日?祝寿?”
  “爸,您六十大寿,忘了?”林静讨好地笑,“都来了,一切就绪,请您入席哩。”
  “哎呀,我都忘了哩。快,收了回去吧!”兰香说。
  “奶奶,爸爸过生日,您回屋去,让爸给您先叩头,我们再给他下跪。”林静拉奶奶。
  “他生日?今天?啊,是的,他爹呢?打鱼去了?”
  潮生对妻子使了个眼色,对田田和剑剑说:“把老太拉回去,叔叔买来了个大蛋糕,还有炮仗哩。”
  田田说:“我们要拾稻穗。”
  林静拉过儿子,一抹他头上的汗,牵起双手一看,将一把稻穗往地上一掼:“瞧你,小手满是泥,光着头,鞋和裤子都糊满了烂污泥。回屋去!你想当农民呀!”
  田稻不高兴地一皱眉头。
  “爸,妈,奶奶,回屋去。菜都摆好了哩。”潮生说。
  “好哇!难得你们有这分孝心。”他仍然打着稻。
  “全来了,大姑也请来了。”潮生说。
  “那好极了。除了你大姑姑,其余的人都给我到田头来请我,我才回屋。你们不是要讲孝心吗?我索性大一回,摆摆寿星架子。你们先没有跟我打招呼嘛。”
  潮生夫妇俩面面相觑。
  “你爸今天怎么啦?狗坐轿,不受抬?”林静悄悄说。
  “那没法子,谁叫他是爹。”
  两人回屋,把人请来。
  田稻却从别人田里收来了十来把割稻的镰刀,摆在田塍上。
  潮生、林静、林清、菜儿、露露、江泊、青儿走过来,请寿星。
  露露站在田塍上,礼仪小姐似的:“舅舅舅妈,生日快乐,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请!”
  众人哈哈大笑。
  “你们来得好啊!可不是我请来的!”
  女婿江泊说:“爹,中午电视上还有节目哩。”电视台五分钟的节目是他出钱点播的。鱼鳖大宴他也是大股。他是大款爷。
  “什么节目?我给你们先来个节目。今天是最后一次收割了,你们先帮我把这两亩稻割完,否则,我是不回屋的。”
  “爸,你这是何必?”
  “何必?我本想跟你妈花三天时间慢慢干的,你们全来了,田家子孙,就一起向这田告别吧!从你爷爷爬上这铜钱沙,开垦了这块地,六十年了。卖呀买呀,打官司呀,分呀合呀,合呀分呀,你爸同这块田同生同死,滚了几十年,要离开她了!”
  菜儿拿起镰刀,脱了鞋袜,下了田。她理解哥哥的话,她也是在这块田里爬大的。
  林清也下了田。
  “真干呀,我的妈!”露露叫道。
  “你跟这田有关系,就下来。你血管里没有姓田的血,走远点。”
  “舅舅,你客气点嘛。”露露拿起镰刀,脱了鞋,把裙子扎了扎:“干就干。”她毕竟在乡下长到十来岁。
  杨起跟潮生说:“哥,我去叫几个民工来。”
  “去吧,快点。”潮生无可奈何下了田。
  江泊也只好把移动电话放到田埂上,下田割稻。
  林静站在田塍上。她有生以来从没下过田,连镰刀也不会拿,今天算倒霉了。这老头发什么神经病,整人?
  “林静,你就别下来啦!回屋去取箱饮料来吧!”潮生说。
  “下田吧!饮料我去拿。田家的媳妇能不沾这块田?”田稻不客气,将一把镰刀塞给她。
  “你有毛病,静静不会。”兰香说。
  “到田里站一站也是那意思。”田稻说。
  “哥们姐们,今天我发补助,一人一百元。”江泊说。
  “舅舅怀旧,当队长哩。”露露挖苦道。
  不到半小时,田里一塌糊涂。静静居然不脱鞋下田,连鞋陷进泥里。潮生把她拔出来。
  杨光开来一辆小货车,十多个农民工从车上跳下来。
  “每人五十元,给我收完。”他命令道,“现付。”
  是杨起打电话给杨光,让他立刻从工地上抽十多个民工来。
  农民工纷纷下田抢着干。田稻无法阻拦了。
  田稻回屋,把饮料香烟搬到田头,发给农民工。
  “你们回去吧,我今日搞强迫劳动。”
  月亮升起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坐在收光了稻子的田里,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天,还是从前的天,星星也还是那些星星,山,还是那山,江水依旧,涛声依旧。地变了,人老了,稻子割了,再也不种了。他还活着,干些什么呢?心里就像这块刈光了稻的田,空荡荡,留下一片稻茬儿。他隐约听到母亲呼唤他的声音:
  “阿稻——”
  这声音在小小的一片旷野里传远。是过去,很远,是现在,很近。“阿———稻——”像叫魂。
  下午四点,两辆车开回城里,进了林家老宅,停在院子里。车门里钻出六个狼狈不堪的老少:衣冠不整,浑身污泥,疲惫不堪。
  老何见了哈哈笑:“嘿,怎么这样?残兵败将似的,不是去赴爷爷的寿筵吗,吃什么好的?”
  “吃泥巴,好玩极啦!我学割稻子哩。”田田兴致未减。
  林娟心疼地一把拉过田田:“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收稻子呗。”林清笑。
  “进行传统教育嘛。”露露说。
  “什么?你骗她们去?”林娟指着潮生斥道,“说是祝寿,原来是收稻子。”
  “简直是劳改一天。我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快给我拿十张创口贴来。我快要倒下了。”林静坐到石凳上,走不动了。
  “妈和姨最差劲,陷进泥里要爸拔哩。”
  “你少作乐,快给妈拿拖鞋,洗澡。”潮生喝儿子,自己去了浴室。
  林娟过来,一看女儿的脚手,细皮嫩肉上处处伤痕,腿上的泥污也没洗净,生气地说:“老不识抬举的。你呀,自找苦吃。我说不去,你偏去尽什么孝心。人家不领情吧,设法子整你,找心理平衡。他的孙子他不肉痛,我的女儿我肉痛。”
  “你别这么说,帮老人干点事,应该,收了新稻,我们不也吃一份么。孩子嘛,干点农活长见识。你这话,潮生听了不吭声,露露妈听了会见忌的。”老何小声说。
  “见什么忌,啊?”林娟反而放开了喉咙,“我女儿不是种田的命。乡巴佬,逞什么公公威风。他要找个种田的媳妇不难呀,乡下多的是。当初我就说,跟乡下人结亲——哼!请进来一个,挤出去一个。”
  “姐,你这是什么话?”林清生气地阻止。
  “都是你,下乡十年没受够。”
  “我爸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模范哩。老汉不减当年勇,今天表现不赖。”露露讪笑父亲。
  “你也是贫下中农生的,没人家那么高贵。”菜儿忍不住了,拿女儿指桑“说”槐。
  “妈,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嘛,见什么忌的。当初,要不是你把我爸拉下水,回城,我爸也不会打单身的。”露露玩世不恭。
  “露露!”林清吼道。
  “你吼什么?她说的不是真的?”林娟火上浇油。
  潮生在浴室里也听到了,端着一盆水出来,往地下一泼,说:“不就割了点稻子吗?破点皮,小题大作。什么了不起的。”
  “嚄,你逞什么威风!这是林家的院子,又不是田家的屋场。你芝麻大的点官,摆什么主子脸孔!”
  “姓田的不是没地方!”菜儿接上了,“这房子也不是你一人的。”
  潮生憋了多年的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孔:“走,我走!”他拉过儿子,“你走不走?”他问妻子。
  “我走到哪儿去?”
  “跟我回去!”他在场部机关宿舍有一套很宽敞的住房,只是放假时,林静才带着儿子住两天。那是纯属于他的家。
  “我不去!”林静说。
  “你不去我不拉你,我跟儿子去。”他拉了儿子去开车门。
  “我明天要上学。”
  “我送你!”
  “潮生!”林清过去夺下了车钥匙。
  当晚,林家老宅没有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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