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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去酒吧,我还常常去一些朋友的家中转转,我与几个朋友已经恢复了一段时期曾经中断的关系。罗隶家是我常常光顾的地方,他现在正在画一批叫做《上下左右的人》的画,我特别喜欢那些画面上传达出的气息,那些扭曲的人体,硕大而极度夸张的生殖器,古怪而略显诡秘的脑袋,叠加在一起的人群,等等,是能够给我凭添几份意外的感觉的。他的哥哥罗辑住在这里,当然这也是他的家,这幢三室一厅的房子是分给他们的父母居住的,现在罗辑就住在这里,罗隶只是白天在这里画画,晚上还是回到鱼市街居住。他们在一起作画却互不干扰和影响,他们的风格迥然相异,这是最令艺术界吃惊的事情,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喜欢他们的画。他们早已辞去了工作,一心一意在家里创作。有时候,他们也显出颓废的样子,罗隶酒喝多了就会放声大哭或者莫名其妙地吼叫。罗辑非常沉稳,他不怎么轻易把自己的情绪泄到外表,我想,他肯定把它们隐蔽在内心深处,因而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他的画也是复杂的,他对一切充满怀疑的念头使他不断爆发创造力。他其实要比他的弟弟痛苦得多,这是我悄悄地感受到的。不过,虽然这是他们的事情,与我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我还是感到一些属于他们的气息渗透到我的情绪里。这或许正是我们能够沟通的原因。我喜欢到他们这里坐坐,这个简易的家,朴实的摆设,堆满作品的画室,使我越来越想来这里。
  但是,有一件事情并不令我愉快,甚至感到难受和压抑,虽然我当时曾经萌生过一些恶毒的快意,但是事后我越想起这件事,心里就越不平静。三天前的一个上午,我一如既往地从单位上溜了出来,我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那种逃离的感觉暂时挥去了一些笼罩在我头上的阴影,我籍此至少还能够稍稍疏远平庸的生活。我微带着一丝快乐朝广州路走去,我在路上不断想象他们此刻在干些什么呢,那种心情使我更加胡思乱想,当我漫不经心爬上他们居住的这幢楼层时,仍沉浸在一种恍惚的意识中,我顺着楼梯一个劲地往上爬,但是我错过了他们居住的六楼,我爬到九楼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过头,我当时在那里一个劲地敲门,我觉得罗辑还在贪睡,我使劲地又敲了几下,仍然没有得到回应。我想,他们是否出门了呢,我无法判定他们此刻现在在哪里,我决定先等一等再说,我倚在那幢楼层的阳台上燃起了一根烟,我的视线在我所面对的有限空间里来回跳跃,外面依然是奔流不息的人流,我懒得再去观察他们,我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吐着烟圈,看那些烟雾融进楼下传来的噪音里。我抽了有三四根烟,中间又去敲了两次门,当我仍掉第五根烟屁股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身后有些动静,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并没有在意,很快又回过头去。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发觉他们还在我的身后盯着,那种看我的眼神使我有些莫名其妙,我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回旋过来时又落在我刚才敲门的地方。我才突然发觉我敲错了门。我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我打趣地嘲笑自己的稀里糊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了。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发觉那两位老人仍在盯着我,他们提着一些东西,好像就要出门的样子,可是现在,他们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他们在看着我,我分明被他们当作了小偷,我的来历不明与不正常的举动成了他们对我判断的理由,他们看我的神情与看罪犯无疑。我多少感到有些滑稽,我背对着他们,虽然我面对着外面的风景,但我顿时感到自己的后脑勺就在此刻间长出一双眼睛在观察他们,我的意识全抛在了身后,他们不知道我此刻正在揣摩他们的心思。我觉得自己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刚才还在同一平面的感觉倾刻间背道而驰,我现在想的肯定与他们无关,而他们现在的气息已与我紧紧地连在一起,像一根接通了的电线,他们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我。我一下子成了他们目光和感觉捕捉的对象。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玩,旋即放弃了准备立即离开这里的念头。我就站在那里发呆,尽管我不看他们,但我能够揣摩他们的心思,我倚在阳台上慢悠悠地抽烟,烟圈一个连着一个,身后的那种微妙的气息使我涌上阵阵快意。你们不就是发现了一个即将行窃的小偷吗?你们是想等待小偷动手,然后再去报案吗?你们是想用这种无声的对峙来阻止一个小偷的行动吗?难道你们现在不敢露出声息,害怕这个小偷凶相毕露以至对年老体弱的你们下毒手吗?但你们找不到任何证据,唯一的可能只是形迹可疑。我在心里暗暗地猜度他们此刻的心情,我得意极了,我觉得我已把这两个老人的心思看透。我身后不时地发出一些动静,这两个年迈的老人由于手脚不太灵便以至不小心发出了声音,我回过头去,他们一副紧张的样子,故意把目光转到别的地方,好像我与他们根本毫无联系的样子,但我看得出,那个老太已经提着东西准备拿回屋内,他们现在不打算出门了。他们现在要对付我,时刻地监视我,我是潜伏在他们家门口的一个不安定因素。我回过头来,故意遗忘了他们,仍在抽烟,吐烟圈,看那个漂亮的圆圈在我的眼前扩展或放大。可怜的老人,他们哪里知道,此刻的我正在利用着他们的苦脑来驱散自己的寂寞。我不露声色地发出一记冷笑,我暗暗地对着他们说,你们怎么这么傻?
  其实细细想想,只要我在蝉城去寻亲访友,我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误当坏蛋的可能,现在的大楼越建越高,越来越像个迷宫,我稍不留意就会走错了地方,有一次,我去爸爸的新居就差点儿没有找到他,如果后来不凭借电话让他找我,我根本就无法与他相见。我那时走错了好多人家,我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闪着异样的表情,心里就特别地恐慌。我有一段时间根本就不打算ε略诘缣堇锏母袓觉,越来越多的朋友住在那些令人目眩的高楼里,使我再也很难碰见他们。
  李晃这个酷似坏蛋的人,现在还被这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严密地监视着。他渐渐地没有了快意,外面是一阵一阵袭来的热浪,他觉得自己后背上的汗水越来越多,他感到汗衫已经湿透了。他的手指上也全是汗,把他夹在两指间的香烟也弄湿了,他动了动自己的身子,把那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但是他并没有吐出烟圈,甚至连烟雾也没有,烟已经被汗水熄灭了,他失望地扔掉了它,从九楼上摔了下去,那支烟头在空中划了几道优美的弧线之后,落在路边的一个臭水沟里。李晃把右手在汗衫上擦了几下,复又垂下来。他显得有些烦闷和沮丧,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有点乱了。他后来慢慢地转过身来,向楼下毫无节奏地走去。
  这是一次不算奇特的经历,但它至少又给我的心里蒙上了新的阴影,我越来越不敢走错地方,我害怕再次遇到类似的情形。后来,我又开始常去光临酒吧。公共场所的大门永远是向我敞开的,它以献媚的姿态欢迎我的光临,因为,说白了,我是一个消费者,我成了那里的上帝。但是,我在想,让上帝还是见鬼去吧,我才不在乎自己在那里是个什么角色呢,我看重的是那个地方能够陪衬我的心情,这已经足够了,我没有其它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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