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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活体验到心灵体验

作者:高晓春

——访作家陈忠实(文心探访)


  陈忠实,中国西部文坛代表作家之一。1942年生于西安东郊灞桥区蒋村,1965年初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9年以来发表中篇小说九部,短篇小说八十余篇,还有报告文学、散文等。其中九部作品获全国及各大刊物奖。长篇小说《白鹿原》获茅盾文学奖。现为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
  高:您自己说,您是在一种十分沉静的心态下写作《白鹿原》的,请问您是如何把握这种心态的?
  陈:《白鹿原》一共写了四年。在这四年的时间里,我始终与书上的故事和人物保持着一种距离和一种完全理性的思考,因此进入了这种沉静的写作心态。
  这种写作心态产生的原因之一是故事中的那段历史已经过去。比如《白鹿原》描述的那段历史对于当代中国人,包括当代作家,一般来说都能脱离个人的情感因素,都能采用一种冷静的、理性的眼光去审视。原因之二是我完全处于一种艺术创作的心态。在写作开始,我就有了一种非常清醒的认识,那就是要体现恩格斯所讲的现实主义创作原理的精髓———我所编织的故事要完全让人物自己去说话,作家要说的话、要表达的情感,应全部付诸自己所塑造的人物。原因之三是处于一种对自身生命的感受。我写《白鹿原》时四十六岁,完稿时五十岁。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五十岁是老年人的界线了。在跨入老年这个行列后,我希望能在这本书中体现我的思想情感和艺术追求。高:文学与现实、历史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陈:每位作家都在自己的生活位置上经历、感受生活。以前我们遵从毛主席的教导:作家要深入生活,直接到基层去体验、感受生活。这揭示了文学艺术创作的基本规律,反映了作家创作与生活的关系。那时候提倡的是作家直接到生活的某一具体场地去深入体验,比如到农村、到大工厂、大工地,现在仍有一部分作家这么做(挂职锻炼)。我以为作家深入生活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直接到某一生活场地去深入;另一种则是在自己的生活位置上全身心地感受生活,感受社会,接触各种人物、事件。这两种都是可取的,作家可以选择属于自己的深入生活的方式。
  至于历史,我们只能间接地去体验、感受了。把握历史,对于当代作家来说,关键在于要有一定的系统的历史知识,尽可能准确地把握住那个时代特定的社会环境和社会心理的真实。鲁迅先生的《风波》是这方面的经典之作。“剪辫子”多少人经历过了,也写过了,但没有产生广泛影响,而《风波》却成功了,是因为鲁迅把握住了剪辫子这一具有历史特征的细节,并写出了人物的心理真实———没辫子还怎么生活?怎么见人?留辫子时代的社会心理秩序被打乱了,剪了辫子,心理上有了恐慌,需要重新建立新的秩序,这就推动了新的社会秩序、道德、审美标准的诞生。
  从“文革”时期的“本本主义”到改革开放初期的喇叭裤,再到如今的信息时代,无不是人的心理秩序的打乱、重组、适应、平衡、又打乱……的过程,从这个层面讲,所谓历史,就是人的心理秩序不断被打破,又不断寻找到新的平衡的历史。感受历史,就应该是把握住那个时代社会心理的真实。虽然对心理真实的感受因人而异,但从根本上说人性是相通的,因为人性是沟通任何一个时代的人的最基本的支点,也是沟通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人的情感的最基本的支点。我们为什么喜欢外国的那些最优秀的作品(尽管我们不了解他们的生活)?就是因为我们通过读书,能够感受到于连的情感、安娜的情感。所以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是:它不应该给读者带去阅读上的障碍,它应该与阅读它的每一位读者沟通。如果达不到这种沟通,只能说是作家的感受层次浅,或者说是艺术的表现能力差。
  高: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一部好作品就应该在阅读过程中,完成作家与读者的沟通与交流?
  陈:从作家的角度讲,他把对生活的独特体验、对艺术的创作理想诉诸文字之后,最基本的目的就是要与同时代的人,甚至与未来时代的人完成一种沟通与交流。而读者读书的目的———如果他经历了书中所描述的生活,他所经历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又通过这部书得到验证,并且在更深层次上给了他启示,他们了解了自己的生活,而且也了解了作品中的历史。那么,他就肯定了作品中的故事,并且在心里肯定作品,欣赏作品,从而,完成了作家与读者之间的沟通与交流。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作家永远不要抱怨读者,作家只能努力加深对生活的体验,争取从生活体验进入到一种更高层次的心灵体验,争取读者的最终认可和接受。作家其实就是活在读者这片土壤中的,读者不喜欢你的书,你所创造的价值就自然会被否定,尽管这是很残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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