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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夜吐着乌油油的光,排气管喷出神秘的灰烟,路况太差,前面一帮穿桔黄色马甲的工人正在加班加点地整修。
  上了三环就舒服多了,找不到斑马线,听不到井盖声,可以气贯长虹地冲过去。开车对男人来说犹如进行第二次锻造,你不会沾上酗酒的恶习,会变得更有责任感,更懂得幸福的含义。
  捷达是肖汉的第二个家,在它平常的外表下,蕴藏着一颗富于激情的发动机心脏。他不想和别人玩愚蠢的赛车游戏,但要是有谁牛哄哄地向他挑衅,他绝对会为勇气而战。当消音器轰隆响着喷出一股青烟时,他就会把车速降下来,只要赢了就行,他喜欢恰到好处。
  一种悲天悯人的博爱情怀和对美感的强烈崇拜注入他的骨髓,有时简直觉得自己像个古代人,总想抓住在别人看来很虚的东西,比如战地黄花,比如爱的誓言。
  “他真像哈姆雷特。”
  小张老师坐在副座上暗暗想着,她和刘军的未婚妻在同一所学校,预备让刘军介绍给朱小东的。
  “下世纪的人反思历史时会发现二十世纪充满了暴力和情欲,是一个根据性爱对象的不同选择来划分人群的时代。”北京音乐台的主持人在重复“山羊皮”主唱的话,“爱是应当没有性别的。”
  “咱们别办婚宴了,多俗埃”刘军的未婚妻说。
  此刻,那甜蜜的一对正在后座上起腻,肖汉觉得自己像一包发霉的干吃面,难以抵挡心里的厌恶情绪。那地方应当永远属于他和薄荷!
  旁边这个小老师是教化学的,肖汉上学时最怵化学了,可他对爱情的化学反应却了如指掌。爱情与他无缘,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活得轻松一点,只要大家都别认真。可是不行,他无法从脑子里赶走她的影子,要么忘了她,要么去找她,可他哪样也办不到。
  换一个姑娘吧,聊聊天,总能放松一下,可他发现自己需要的根本不是这个。他不怕什么恐吓,大不了我不娶你,拴住他的恰恰是他自己。感情有时候最耽误事,而他永远抛不下的就是感情。
  “咱们到哪儿拍婚纱照?”刘军问。
  “不一定非要到影楼去,我们邻居花了三千多,照得可假了,咱们就自己照吧。”
  看来她的确是个省心的小媳妇。
  热恋中的人总是不懂得节制,不懂得照顾旁人的情绪。刘军仗着他能套女孩,专门给哥们儿发货。小张老师一眼就瞄上了肖汉,朱小东这回又没戏了。
  刘军把百分之八十的精力都用在和客户套磁上,他懂得感情投资,以诚待人,请客、递红包未免太赤裸裸了。
  小张老师感到浑身燥热,胸罩带系得太紧了,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做生意的人不是很爱开玩笑吗?好一个哈姆雷特,对女孩竟然视而不见。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她脑子里总是翻涌着这句话,不过他肯定有女朋友了,没准小学毕业时就让人给挑走了。可她还是禁不住簇生异想,她假装听刘军他们说笑话,眼睛却一直在瞟肖汉的脸,侧面的线条没治了,犹如古希腊的雕像,谁得到他,谁就是女人中的女人。
  肖汉始终盯着前方,西服便装的领口里露出雪白的T恤,拐弯时他忽然对她说:“你扶着点。”
  “谢谢!”
  她显得有点慌乱,本能地拉了拉衣领,希望这是个开头,可他却就此打住了。有一辆卡车强行并道,他不动声色地让开了。项羽、巴顿将军、罗伯特·金凯……他更像哪个男人呢?或许他是这些形象的综合体。
  她真想把手放在变速杆上,那样他就能不知不觉地握住她的手。这想法竟使她激动不已,怎么回事?从来没这样过呀?
  有人呼他,真够忙的。
  Call机就像个妖精,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开始尖叫,肖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胃里那根金属棒又往上顶了。
  薄荷女士,哼,我就知道是你。
  “你有病,而且很可能会传染给我,速回电话。”
  肖汉一连看了两遍,当他明白什么意思时,仿佛挨了当头一棒,想不到她会说这样的混活!他的脸抽动了一下,胸口憋得生疼,一阵剧烈的颤栗穿过全身。
  他咬着牙把车靠在路边,月光星光如芒刺背。
  “我回个电话。”他跳下车,匆匆地说。
  “他怎么啦?”刘军的未婚妻问。
  “爱情脑震荡,”刘军耸耸肩,“他最近一直不正常,别惹他。”
  肖汉拨通了号码,只响了一声薄荷就接了,她肯定守着电话呢。
  “你什么意思啊?这么说可就没劲了!”
  他劈头盖脸地吼着,多日来郁积在心头的怒火奔泻而出,简直能听到火苗僻僻啪啪的响声,他想不到自己生气的时候竟会这样。
  薄荷显然被震住了,她顿时像只温良的小猫:“我要不这么说,你能回电话吗?”
  “我什么病啊?你有病?你找我来!”
  “你和女人在一起。”
  她嗅觉够灵的!
  “那好吧,你现在找我来吧。”薄荷又说。
  “我办事呢。”
  他不等薄荷回答,就挂断了电话,钻进车里。
  “我现在急流勇退啦,找个好姑娘,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跟神仙似的。”
  刘军冲他的小爱人飞眼,实际上这话是说给肖汉听的,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永世不变的真理。他是摔了跟头才悟出来的,所以一旦拥有,别无所求。
  “肯定是他女朋友打的电话。”
  小张老师心想,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捕捉到了肖汉的异样。
  我又算得了什么呢?认识他还不到两个小时,她下意识地神了神衣襟,心中美丽的热望顿时化作贴在车窗上的团团雾气。
  “我真是又傻又疯。”
  薄荷盯着画布,用刮刀胡乱刮着,这会儿她根本不想考虑线条和光,就想把颜料直接往上堆,德国人欣赏的行为艺术更符合她的心情。画廊里有的东西也算画吗?简直是扯淡。她想什么时候找来一只猫,在它身上涂满各种颜料,然后让它在画布上乱滚,再起个古怪的名字,叫《人兽之间》,表现人们纵欲之后的精神危机,谁要看不明白谁就不懂现代派艺术。
  蒙田给她介绍了不少圆明园画家村的朋友,她又通过他们认识了许多画商,朋友就意味着机会。
  霓虹灯像应召女郎身上俗艳的假珠宝,一闪一闪地映在窗户上。她心头蒙上一种落魄的感觉,此情此景,有点像外国电影里的汽车旅店。画装饰画、做平面和三维设计、给装修公司画效果图当然能挣钱,可是天天如此,就跟烙饼差不多。
  过了周末,她望着那些新绷好的画布心里直搓火,嫁个阔佬不就结了?可她怕在成为阔太太的同时也丢掉了艺术家的心态。
  总会有办法的!算命的说她这辈子不缺钱花,电话铃响了,又是订货的事,想不到是在傣家楼遇到的那个刘小姐,啊哈,抽象溅彩画,没问题!
  有问题也得说没问题,关键是要争取到机会,这是她在上学时就学会的一招。有一年暑假去一家广告公司打工,那时还不会电脑,可她却满口答应下来,在等着录用的两星期里,靠每天大密度的突击学会的。和她一块应聘的那几个大学生太谦虚,结果都向后转了。
  薄荷冲了一杯清咖啡,盘起腿靠着墙壁,她抚摸着牛仔裤上磨得发白的地方,咖啡的袅袅清香扑面而来。画画的时候,她喜欢把长发随便挽一个譬,用木制夹子别祝暖气烧得很热,她脱掉外面的灰毛衣,只剩一件乳白色的纯棉运动衫。
  杯子里冒出的热气勾勒着出神入化的图案,她津津有味地瞧着,想用固、液、汽三态来比喻爱情:当一个男孩给你的感觉是固体时,那他只是一具可爱的肖像,随时可以被取代;你为一个男孩而流泪,那是液体的爱情;当一个人像维系你生命的空气一样,你就再也高不开他了。
  这会儿,她应该伤心、失落或者气愤,可除了疑惑和兴奋便闻不见别的味道。
  起初是见到肖汉就有感觉,现在听见他的声音都感到兴奋。多么妙不可言!不需要任何春情剂和种种可笑而肉麻的准备工作。她微微把头向后仰去,回想着肖汉的手与她皮肤相触的感觉。
  “我怎么会那么蠢呢。”
  聪明有什么好处呢?它只能使你误食一片“康泰克”。她要是相信直觉就好了,可总怕上当。当一种恐怖气氛追着你时,看谁都觉得可疑,这也赖他,谁让他把自己说得那么龌龊呢。
  在呼他之前,薄荷心里那急剧变化、千回万转的滋味真够要命的,她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都平静不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问他。不管怎么说,她必须听到他的声音,她在肖汉留给她的孤独中感到了恐怖。
  薄荷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绕圈,把冰箱门打开又关上,简直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她的视线落在一盒“康泰克”上,嗓子眼里好像卡着个燥热的硬结,她告诫自己:放松一点,别干蠢事。可她的手却迅速撕开包装,取出一粒胶囊,生生咽了下去。
  吃“康泰克”干什么?消毒?杀菌?当那粒胶囊噎得她直打嗝时,她仍然无法解释这一切。感情必须依靠欲望来升华,她这样怀疑他,是为了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我什么病啊?你有病,你找我来!”他的声音是那样理直气壮,让她感到自己的小肚鸡肠。
  其实不用问也不该怀疑他,如果他是个老泡儿,那他的行为举止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很多细微的地方是装不出来的。
  再说还有小红,那个伊洛瓦底江的纯洁少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证据也能把宝压在她身上!
  她觉得自己应该像阿甘那样,傻乎乎的,一点鬼心眼也没有,执着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最后事事成功,他是最大的赢家,当然那是好莱坞梦幻工厂炮制的神话,不过《阿甘正传》挺有意思,大都市的人们总是希望看到别人犯傻,而自己是绝顶的聪明人,不是吗?
  又一个可能(根本就是扯淡)被否定了,她并没有立刻轻松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什么,只是那图形太模糊,一时还辨认不出来。
  必须和他的家人取得联系!
  “康泰克”里含扑尔敏,有轻度嗜睡性,这会儿睡魔正向她袭来,眼前的景物罩上一层纱,尽管那天生气时把肖汉的名片剪了,但那上面所有的信息都被记录在一个紫皮小本上,看来她根本就不想抛开他。
  霓虹灯的彩色光焰映在薄荷脸上,她拨键的手直哆嚏,高科技把地球变小了,在提供便利的同时,也褪去了那层神秘感。她可不想用可视电话,那多狼狈呀。肖汉家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他好像说过他父母这礼拜出差了。
  小本上还有一个号码,她使劲眨眨眼,扑尔敏快把眼皮粘上了。
  “喂——”
  一个女人充满磁性的声音,挺耳熟的,薄荷立刻在头脑里搜寻着信息,眼前掠过戏剧性的一幕:肖汉靠在一个女人身上,斜着眼把烟灰弹在她的大腿上……“肖汉在吗?”
  薄荷拿不定主意,这会儿挂电话已经来不及了。
  “我是他姐姐肖琪,他和我父母住在一起,你没往那边打电话吗?”
  薄荷感到耳根发热,那个露大腿的女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穿小碎花睡衣的贤妻。
  全明白了,是他姐,“如果你注定得不到一个人,你宁可把他交给上帝或魔鬼,也不愿意给别人。”这句话拍打着她的耳朵。
  “我是肖汉的朋友,”薄荷蹲在角落里,把电视的音量调大了,免得让家里人听见,“等你父母回来,请转告他们给我回个电话,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们谈谈。”
  “好的,”肖琪记下她的电话号码,“你的名字真好听。”
  她肯定在大公司里上班,要不她会像别人那样刨根问底的,掩饰自己的好奇心是他们的职业特点。
  放下电话,肖汉他姐姐那富于磁性的声音仍然像刚刚喷出的芳香剂,轻盈地绕在薄荷脖子上。扑尔敏失效了,她显得更精神了。21频道里有个女孩抱怨说现在市民阶层讲情调的男孩太少,花同样的钱他绝不会送你鲜花,而是蹬着自行车不远万里给你家扛一袋大米。
  体育频道里的100米自由泳决赛结束了,记者围着刚刚勇夺金牌的中国小将问这问那,可爱的小姑娘一会儿说要赶超名将,一会儿说下一个目标是夺取奥运金牌,他的教练怕她说漏嘴,总是帮她打圆常薄荷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们这一代都这样,不管怎样先夸下海口,办不成就把它抛到脑后。这有什么不好呢?说大话能逼着自己努力,干吗要打上那么深的历史烙印呢?美国人办事之前先吹一通,事成之后更得臭吹;日本人做事之前一声不吭,办成了再大吹特吹;德国人深沉,之前不说之后也不说。她要想深沉起来首先得学日本人。
  薄荷这一代人很怪,按说不小了,在旧社会要支撑一大家人,可他们身上还保留着断奶前的种种习惯。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他们在学技术和公关方面的能力远远超过老一代。
  薄荷在拉窗帘的时候看见楼下有个民工躲在墙边小便,偏偏在这会儿看到龌龊的事情!民工个子不高,但走起路来很有劲,即使在月光下也能感觉出来。蒙田说越是那些农村来的人精力越旺盛。现代文明最毁男人了,女权的兴起、竞争造成的心理压力……男人可怜兮兮的。
  现代人抻不开懒筋,难得到户外去呼吸新鲜空气,生活极不规律,由着性胡闹。尤其是国外那些玩电脑的家伙,成天面对着14寸的世界心旷神怡。Internet色情泛滥,电脑妓女在信息高速公路上粉墨登场,卖弄风情。男人呢,只要敲几下键盘,就可以通过视觉、听觉和想象来品尝滋味,何必费劲呢,索性全改意淫了。
  如此恶性循环,人类的机体就越来越不健全。
  薄荷在社科院听过一次专家学者的讨论,跟乔丹说的意思差不多,“女性雄化、男性雌化”的趋势愈演愈烈,不过重男轻女还在起作用。
  更深一层的原因是物种退化,“九斤老太们”在喊一代不如一代,吃的东西都赶不上原来的滋味,更别说人了。
  薄荷在洗漱后翻了一篇日历,时间过得真快。日历上写着西施也有美中不足,她脚大,所以爱穿长裙、着木履,既盖住了脚,又不使长裙拖地。
  十点二十八,她关上了节能灯,远处工地上的民工还在挑灯夜战。他得了什么大病吗?外面探照灯的白光打在地板上,薄荷感到自己正在失去重心,慢慢坠入深谷……十二清晨五点四十,医院挂号处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大伙在议论公费医疗和社会保障制度,头顶上弥漫着白蒙蒙的雾气。
  这是肖汉在一周之内第二次光顾医院,上回是自己来的,这回他妈陪着他。
  “您到那边坐会儿吧,我没事。”肖汉指着浅蓝色的塑料椅子对母亲说。
  尽管他的头有点晕,可他非要自己排队。
  他妈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朝旁边走去。军人有一套独特的办法来表示对孩子的关怀,那就是不加干涉的沉默,尽管她儿子昨晚高烧39℃。
  医院总是给肖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白大褂严肃的脸、来苏水消毒液难闻的味道、各种因痛苦而变得畸形的脸……“生儿子有什么用,”一个老太太抱怨着,“看病还得我自己来,他可是我一泡屎一泡尿养大的。”
  肖汉听了这话,下意识地看了看他妈,人这辈子就是在和时间斗,有生以来他头一次感到时光飞逝的残酷。
  “老天爷说什么时候收你就收你,一点不给面儿!”肖汉前面那个穿灰夹克的中年人说。
  最近,一连串的变故使他对任何事都分外敏感,抱怨有什么用?他只想着接下来该做什么。生命线上横着一道分水岭,过去认为还不必考虑的事情现在都堆在面前,他想到的问题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范围。预支痛苦的滋味并没使他感到害怕,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他还是他,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干吗要拉垫背的。
  肖汉看见母亲一直在打哈欠,昨晚他们都没睡好,他不想叫母亲起个大早,可她非要跟着。别管你多大了,父母总会在暗中支持你。他紧紧咬住嘴唇,目光瞄向嵌满射灯的天花板。
  我们总是忽视爱情之外的世界,那里还有令人牵肠挂肚的父爱和母爱!有良心的人早晚都会悟出这一点。
  “您先去买点吃的吧,我没事。”
  肖汉冲母亲摆了摆手,他想一个人放松一会儿。原以为自己会经常想起那可怕的一幕:张辉的小院,漫天飞扬的土烟。可一切就像电脑里没有保存的文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医院的一楼大厅总给人一种三等候车室的感觉,在这里你才能体会到世界上有许多人远比你更痛苦。
  架着双拐的小男孩,右腿像条小苦瓜似的悬着,仿佛和上身只连着一根脆弱的茎脉;正在做头部针灸治疗的老人,两眼紧闭,如同一只插满银针的刺猖;脖子上划满紫印,等着做放疗的美丽少女,她得的那种病的名字还是不说为好;又哭又闹、恨不得满地打滚的女人,她和大夫吵着要注射杜冷丁;患角膜软化症的婴儿,已经显露出晚期角膜坏死的征兆——葡萄肿;得血栓闭塞性血管炎的男人,抱着小腿呲牙咧嘴,痛苦万状,说不好会截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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