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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晚饭,肖汉和薄荷想再玩一会儿,车停在二环路边上,此时,“金球道”保龄球俱乐部生意正火。
  换好鞋以后,肖汉帮薄荷挑了两个最轻的黄球。薄荷脱掉大衣,露出浅灰色的羊毛衫和红方格呢短裙,裹在长统袜里的腿依旧是紧绷绷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溢出琼浆玉液。
  肖汉戴上护腕,用手指勾住球,胳膊朝上一举,向后甩出一个半圆,两腿交叉,如同捕食猎物的豹,果断地抛出球。小瓶齐刷刷地倒下,全中!头顶的电脑屏幕上打出一个漂亮的x字。
  “我劲可小啦。”
  薄荷望着肖汉坚实的臂膀,有点心慌意乱的,动作没打开,球一出手就歪了,傻乎乎地滚向边道。
  她委屈地耸耸肩,肖汉笑着拍拍她的头,看我的!他的劲真大,扫瓶板刚一升起,就一个箭步抛出球,补中!
  婚恋的程序是相识、相知、相爱、相结合,可他们的程序完全颠倒了,甚至在相识之前的一刹那就已经相爱了,或者说所有的感觉揉在一起,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来一个全中。
  小羊说现在的人都太精,恋爱就像导演随时会喊停的试拍,结婚前一天两个人还是猜仨攥俩的,直到后悔莫及领了证。没两天又觉得自己给自己下套了,然后拼命想逃出笼子。
  小羊太刁,乔丹和蒙田也犯这个毛病,尤其是蒙田,以为自己是根葱呢,谁拿他蘸酱埃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亵读爱情的人自己并不懂得什么叫真爱。有的人总是怕一猛子扎下去落个覆水难收的恶果,这种人理智有余,激情不足,爱在他们的字典里是根空心竹子。
  敏感的人能尝到爱的甘甜,也能品出悲的苦涩。人和人之间敏感不敏感差别可大了,薄荷有个初中同学,是个挺秀气的女生,一个月内接连死了母亲和姐姐,她却跟没事人似的,还吵着跳皮筋。不是坚强,人家真没当事,那从容劲儿让你不得不服。没法说,不过那样反倒幸福。一恨针扎在身上,不同的人肯定会有不同程度的痛感。
  “出手低一点就好了。”肖汉说。
  有时他显得特别小,有时又相当老练,在一大堆灰不溜秋的人中间,他是挺拔的西部英雄,举手投足中显示了对生活的无比热情。
  薄荷通常在第二局中才能找到感觉,她接连打了两个全中,屏幕上的DOUBLE冲她微笑,这一局的得分是129,按规定末尾是9的可以得一罐“舒跑”。
  “你喝吧。”
  其实他们的座位上有好些喝的,但薄荷坚持要他喝“舒跑”。
  球馆里挺热的,她的脸亮晶晶的,透出发热的红润,膝盖也是红扑扑的,犹如亲吻之后留下的红晕。
  他想说点什么,却莫名其妙地从小桌上又拿了一根吸管,插进那罐“舒跑”里,薄荷立即会意了,她把脸凑上来,含住吸管,两个人一起喝“舒跑”。馆内的喧闹声变成嗡嗡嘤嘤的耳语,两双眼睛久久凝望着,四周景物淡出视线,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应和着他呼吸的节奏,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不是吗?
  饮料喝完了,肖汉笑着把易拉罐放在一边,又去打球了。薄荷仍旧陶醉在刚才的气氛中,她深深吸一口气,用舌尖舔舔嘴唇上酸甜的汁液,一股热力从两腿之间蹿上来,直抵上愕和耳根下最敏感的地方。
  肖汉举起一个紫球,向后一摆,轻快地出手,在球将要击倒小瓶的一刹那,整个球馆突然漆黑一片,起初的两秒钟没有任何声响,后来大家才知道停电了,可能是跳闸。
  “你站那儿别动。”肖汉朝薄荷的方向喊。
  服务生还没找着应急灯,一点亮光也没有。肖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探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到她身边去,紧紧搂住她。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明显加快,一片漆黑中,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她。
  “不会搂住一个正在减肥的傻姑娘吧?”
  他觉得有点可笑,附近好像有那么一个,梳马尾辫的。不过,他感到一个更强大的磁场,不偏不倚地吸引着他。就在他张开双手的一瞬间,世界恢复了光明,薄荷一愣,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滑稽,手却不知应该放哪儿,只好摸成拳头。
  “该死的,怎么又来电了?”回家的路上,两人沉默不语,音响里放的还是张信哲,“凌晨两点半,你还在我身旁”,一天都没躲开他。
  肖汉从来没有把车开得如此游刃有余,简直不用注意周围挤上来并道的车辆,捷达牵着他的心飞翔,超出了驾驶的感觉。
  坐在身旁的女孩变成另一个人,仿佛神秘的保险箱,需要穿越时空隧道来破译它的密码。他找到了她,这个女孩会在所有的轮回转世中陪伴他。无论怎样改头换面,他们都能干千万人之中一下子认出对方。
  “你怎么不说话啦?”肖汉转过脸问她。
  薄荷笑而不答,她到底想什么呢?
  过立交桥的时候,肖汉跟着张信哲唱了一声爱你,一个柔滑的慢板,感觉妙极了,不用费什么劲,歌声就轻盈地流淌而出。
  熟悉的街道冲他们招手,他闭着眼都能找到她家那座灰楼。太安静了,简直有点尴尬,车在她家楼前的斜坡上停下,就这么让她走吗?唉!
  “咱们在这聊会儿天吧。”薄荷缓缓地说。
  她把脸凑近一些,嘴角微微颤动着,瞳仁里闪烁着点点火光,他从那对眸子里看到了自己。
  “是啊,也该聊会儿天了。”
  他松一口气,毕竟先把她稳住了,可嗓子眼儿跟堵住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一低头,望见那双纤纤玉手,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更加白皙柔软。
  澳大利亚众多未开化的部族里,每年都要集体举行男子的成年仪式,经过这个仪式,男子割断了母亲的羁绊,与无责任的幼年时代诀别。
  含混而炽热的召唤传遍肖汉的全身,太阳穴上方好像有把小锤子在不停地敲,血脉兴奋地奔流,他似乎能看到那张密匝匝的网。
  “你怎么还不说话?这要是考试你可不及格了。”
  薄荷的脸转到背光的地方,惟有亮闪闪的眸子像猫眼儿似的,紧紧夹住他的心。他简直不知道该干什么了,翩跹的爱神轻易撩起了你的欲望,可你却手足无措,生怕一抬手捅破了桃绒似的肌肤。
  “是啊,要是考试我可不及格了,”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似的,“书上说的,让你三天开始注意我,三个月之内爱上我。”
  薄荷噗哧一下乐了,那笑容让他窘透了。
  还用三个月吗?
  “我要是喜欢一个女孩,她也喜欢我,那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
  他的表情可爱极了。
  女孩最爱幻想,无数温情蜜意夜夜盘旋在她们的梦中,想象中的王子骑马而来,飘飘悠悠的,像电视里放的慢动作,金光灿灿,他的周围罩上一轮光环,如同耶稣下凡,梦像个五彩的肥皂泡,轻易被第一个到来的男人打碎,小男孩的笨拙破坏情调,老男孩的立竿见影让人吃不消。当女孩梦想着温暖的沙丘和海滨的贝壳时,男人的急躁让她们变成一只被动的小壁虎。早间的浪漫幻想就像猴子身上粘的孔雀毛,一旦被风刮掉了,就露出龌龊的一面。
  薄荷听一个美院的女模特儿讲过一点私事,她第一个男人是她的邻居,三十多岁离过婚的二半破子,她起先挺崇拜他的,渴望成熟男人的拥抱,便像一只没头没脑的蛾子扑进他的火堆。后来她说没劲极了,简直就像等着人家宰你一小刀。而那个男的一点品位也没有,连甜蜜的情话都省了,傻狗似的乱啃一气,破舌头像个蜡头。
  “还是精神上的东西最让人怀念。”那个女模特儿最后说。
  女孩在成为女人的那一夜,首先尝到的是淡淡的苦涩,告别童贞的眼睛里,淌下一滴理想王国的小露珠。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她们才能习惯男人说来就来的欲望,粗重的毛孔和浓密的汗毛,有些心思细密的人恐怕永远也适应不了。
  女人之间的分化是从婚后开始的,有的人偏重精神,至少在心里还是个女孩;有的人尝到甜头,变得和男人一样,动情之后的欲望一泻千里。人和人不同,准说得清呢,荷尔蒙的分布肯定不会像原始社会分发的食物。
  薄荷准是一步到位了,她的眼睛不再柔和地眨着,整个人沉醉在温热的波涛里,她激动不安地把长发编成辫子,然后再散开,手里有点汗津津的。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点什么,今天一出来就有这种预感,或者说远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有了某种懵懵懂懂的想法,只有对他才会这样。她当然应该矜待些,总不能见面第三回就……可是她不再有什么主张了,神秘力量驱动了心,心又驱动了身体。
  他肯定更想,在五洲大酒店时就想了,迷醉的眼神、胀红的脸,一抖腕就喝光全部饮料的动作深深烙在她的记忆里。应该帮帮他,男人克制自己是很痛苦的,真的,应该帮帮他。女人对男人最大的关怀莫过于对他身体的关心。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使她兴奋不已。
  肖汉开始倒车,他想把车停在一处更舒服一点的地方,插位停车一向是他最拿手的活儿,今天却总干不利索。
  “你别笑埃”
  肖汉觉得自己蠢透了,他当然知道该干什么,但必须小心翼翼的,否则一点闪失就会破坏恰到好处的美感。人们对这事的处理方式差得很远,有的人能把它变成一首赞美诗,有的人却像上厕所一样敷衍了事。
  “你会爱上我吗?”他低声问。
  “也许得三年吧。”
  薄荷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充盈着甜润的液体,他的胳膊又下意识地挡在她的胸前,沉甸甸的,她再也受不了那种炙烤了,耳边是陌生的喘息声。
  车里太热了,可他又不想打开车窗,喉咙里烧着火,干极了。
  手一滑,烟和打火机一骨碌掉在地上。
  “你紧张什么呀?”
  薄荷含情脉脉的问话更像撩拨人心的催促。
  “是啊,我紧张什么呀。”
  肖汉素来就是个敢做敢为的硬汉,可这事不一样,这股劲真难拿:欲望随时都会冲破活塞顶出来,这会儿一体都会痒痒的,可你面前是个女神,怎么办呐,她要仅仅是个女人就好了。
  他既不希望她总像个雕像似的坐在那里,又不希望她会有什么轻慢的举动,捏碎他们共同的梦。宝贝,快来吧!他听见自己在心里叫着。
  神了,仅仅空了一秒,她好像听到了他的召唤,开始应和着他的兴奋。她缓缓地把手朝他这边移过来,手指头颤动着,像弹钢琴似的,奏出流畅的前奏。他看到了,毫不犹豫地捉住它们,牢牢的,再也不放开。
  她是我的!
  “咱们到后边去吧。”
  她立刻领会了他的暗示,深知他们不仅仅是要换个地方。两个人打开车门绕到后座上,那团热气立刻传到车尾,薄荷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头斜靠在他肩膀上,她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动作十分僵硬。肖汉正要伸手搂她,手机响了,真讨厌!
  薄荷像弹出的子弹一样收回身子,这才发现大衣被车门夹住了,好不容易才拽出来,就势给脱了。
  足足响了三声肖汉才拿起手机,是刘军他们叫他去打台球,他没仔细听就吼了一句:“不行,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
  然后,也不再说什么就果断地关机。这帮孙子,真会挑时候,也不看人家正在干什么!
  “还得重来。”他笑着说。
  薄荷只好重复那个僵硬的动作,这回脸一挨到他的肩膀就像立刻被点着似的,他怦怦的心跳像战鼓似的敲在她心上,刚才还冰凉的膝盖顿时被烤得火热。肖汉猛然用手托住她的头,将身子翻转过来,把嘴执着地压在她颤抖的小嘴上,一使劲脚卡在驾驶座下面,随你怎么想好了。
  想来是命中注定,一切都那么合拍,仿佛经过预演似的。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只一心一意地吻,她的脸透出蛋清的鲜亮,泛着淡淡的桃香。他禁不住用嘴含住她的耳朵,舌尖在上面缓缓地滑动,然后用牙齿轻轻地夹住耳垂。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击下,他的心一波一波地膨胀起来,那是无比绚烂的生命!
  “你的劲真大。”
  “我能把你胳膊掰折了。”
  她的手攀住他的脖颈,好像这是世上唯一靠得住的东西。起先,她甚至有一种愚蠢的想法,想模仿点什么来体现她的性感。可现在却像着了魔似的,头已经被那种热情烧晕了,两座相望已久的火山一旦爆发便迅速地熔合在一起,她什么也不会又好像什么都会,那双手受着神明的招引专在他渴望的地方探寻着,一遍一遍爱抚他的后背和亮滑的头发,将他的头皮搓得火热。两件红烛似的东西无声无息地流着烛泪,默默地粘连、溶合。他要是太阳,她就是地球,在公转的同时还能自转。
  怪了,在两人紧紧搂住的时候,灵魂也飘出体外,在空中默默地抱吻。
  肖汉的右手勾住她的脖子,左手以不可捉摸的温柔抚弄着她的皮肤,她比他想象的要胖一点。薄荷感到自己仿佛泛滥在波状起伏的热浪里,每当波涛来临,她只是出于本能地向上一跃。随着一阵筛糠似的抖动,他忽然猛地抱紧她的腰,一同坠入深崖。在火热的颤栗中,她觉得自己被彻底溶化了,化作无形的热望包围着他的身体,一串串含混不清的呻吟从喉咙里荡漾而出。再也分不清身与心、形与神,夜空繁星点点,默默注视着这对纵爱的天使。
  他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心里感到异常的放松,那里是一片和平的地域,柔软的羊毛衫泛着爱的馨香。男孩出生以后就吮吸着母亲的乳头,长大以后叼上根烟,实际上是在重复这个动作。当他们躺在爱人身上时,还在渴望那种母性的光辉。
  仿佛清凉的甘露滋润心田,好爽啊,肖汉把车灯关掉了,此时唯有那盏“爱神之灯”吐着点点黄晕的光……她终于明白了,从前她写诗,看爱情故事,在心底打下无数腹稿,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今天能好好爱他。
  奇美的感觉使她禁不住要落泪,一个男人能做一个女人的侍者,把这件事做得如此完满,而他自己却不急于索龋这种美震撼人心,她感到真正意义上的满足,超越人类肉欲之上的满足。这才是人世间最有魅力的精灵!它创造美,但并不破坏,并不侵略。
  这是神性的爱,亚当为了让夏娃心满意足,甘愿忍受痛苦让她独自享受。千百年来,这一向是女人应当做的事情,而男人总是充满氧气的皮球,固执地把气放完,丝毫不顾忌女人的心情,到最后只留给她们一个瘪了的皮胎。
  女人只有忍让,每一次她们总是充满希望,希望能把那一过程延长下去,使之升华,而男人天生具有破坏性,天生不通人情,他们总是把本该属于两个人的果子全吃光,丝毫不给女人留下。而女人呢,天生富于牺牲精神,压抑着她们对情欲的无限渴慕。
  女人的位置在哪里呢?大多数人在享受快乐的同时,心里夹杂着一丝被侵略的感觉,只有在两性互爱的温馨氛围里,女人才是真正的半边天,合而为一的温馨,甚至超越了性别。
  “我真想跟你在一起。”他趴在她耳边说。
  “瞎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解开他的衬衣扣子,月光像一盏亮度正好的迷你灯,轻柔地洒在他身上。衬衣里边是一件很薄的跨栏背心,真可爱!大多数男人在这个季节都穿臃肿的保暖内衣,薄荷用指尖点着他的胸膛,简直无法形容这件背心给她带来的冲击力,他身上的一切都那么性感。
  “咱俩真有意思。”
  肖汉把她的金项链放在手里,宝蓝色的项链坠刺着眼睛,她的回答既让他生气又令他满意。
  “你不是说我是个好女孩吗?”
  “我已经认为你是好女孩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露出难得一见的迷惘痴情,仿佛沉醉在梦里,久久不愿醒来。
  “我只按你最初说的话做。”
  她的脸在他头上轻轻蹭着,已经不早了,爸爸昨天从基地回来了,她心里有点慌,同时又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兴奋,仿佛《罗马假日》里出逃的公主。
  “我这是自己给自己下套。”
  他点点头,好像恍然大悟似的,“下套”是他用的频率最高的一个词,说起来特甜,薄荷从小在知识分子堆里长大,讨厌那些繁琐的用词,“作茧自缚”也是这个意思,可是没味,一点不性感。
  “我会娶你的。”他心里想着。
  不过他不会在这会儿说的,那她就太美了。他们脸贴着脸,皮肤粘在一起,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粘下一块皮似的。
  “我得走了,”她不情愿地说,“我总不能在这待一晚上。”
  “别走。”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皮鞋还卡在驾驶座下面,别走,千万别走!他从来没这样求过一个人。
  她继续在他脸上吻着,同时瞧了瞧表,十点一刻了,一个自我说该走了,另一个自我却拼命撺掇她:再待会儿,再待会儿!
  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告诉肖汉:千万别让她走!于是再次搂紧她,永远不想放开,仿佛一不留神,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就会稍纵即逝。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一起一伏的,和她的节奏一致,变成他们共同的心跳。这么晚了开车回去,她简直有点担心。
  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想打破沉默,这微小的动作立刻引起肖汉的警觉。
  “别张嘴,要不你又说该走了。”
  “至于吗?”
  借着月光,她又看到那腼腆而富于激情的眼神,奇怪,干吗弄得跟告别似的?头一次就这么拉不断扯不断的,往后可怎么办啊?
  “真的很晚啦。”她像哄孩子似的。
  “你舍得?”
  他简直不相信这句话是自己说的,那应当出自哀怨的少女之口。来往的车灯刺得他睁不开眼,难捱的寂静默默堆积上来。
  薄荷不明白他的执拗,来日方长嘛,干吗那么缠绵?和别的女孩不同,果敢坚决历来是她的作风,一刻也不能停了,否则今天晚上就要留在这了。
  “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决心。”
  说完,她腾地一下钻出去,重重地甩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新鲜的寒气扑面而来,薄荷感到腿有点发软,像跳两步舞似的,发丝上还沾着他的热吻。“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这么晚才回来!”
  母亲的反应要比她料想的好点,可能今天心情不错。薄荷喜欢受这种约束,它能使约会变得一张一弛,永远不失去弹性。
  浅黄的餐桌上摆着一只水晶花瓶,里面插着几朵沾着水珠的龙舌兰,这是知识分子家庭永恒的温馨情调。肖汉偏偏也懂这个,无论多么无聊的生活都需要香水和口香糖的点缀,很多老爷们却觉得麻烦,上炕认得媳妇,下炕认得鞋,没劲!
  “国安总算踢了一场好球。”父亲说。
  看他那样子还有点意犹未尽,薄荷躲躲闪闪的,她刚才一眼就瞥见镜子里那张红得出奇的脸。
  好在知识分子有个优点,他们并不太过问孩子的私生活,尤其是这种星期日的约会。冰箱里有块奶油蛋糕,薄荷三下两下就吃光了。母亲以为她晚上没吃饭,是啊,跟没吃差不多,她和肖汉在一块总是互相看着傻乐,秀色可餐。
  “今天一上来申花有点反客为主,”父亲特别兴奋,“进第一个球以后他们开始乱了,久攻不下可真头疼。”
  薄荷站在穿衣镜前哼哼卿卿地应付着,她用棉花擦去眼影,口红已经蹭掉了许多,舌尖在嘴唇上勾了一圈,那里还留着他的吻。
  她微眯起眼,带着沉醉的笑容轻轻呼出一口气,镜面上雾气蒙蒙。
  “国安这几个外援还行,不过中国还是没钱,日本能请济科、莱因克尔那样的大牌球星,那才能提高整个联赛的水平。”父亲说。
  “是吗?”
  薄荷耳边依然飘荡着二人世界的情话,你的劲真大,我能把你胳膊掰折了……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一件崭新的睡衣,浅灰底色上缀满红和白的小碎花,脸颊也添了一抹红晕,真逗,还有点害羞似的,“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是啊,爸爸去基地毕竟好几个月了。
  “别老说了,孩子都累了。”
  王顾左右而言他。
  两个女人的微笑弄得他有点尴尬,还想就国安的新阵形发表点看法,可没人呼应了,算啦,上帝这会儿也该休息了。
  磨蹭了一会儿,门终于关上了,莎士比亚戏剧降下帷幕,一切尽在不言中。
  薄荷咬了咬嘴唇,怎么啦?平常从来没觉得这事有什么稀奇。
  门是文明社会的道具,将爱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包裹起来,一墙之隔却是咫尺天涯。《读者》上有个美丽的小故事:当初亚当和夏娃住在一起时,亚当凭借身体强大能干重活,对夏娃颐指气使,常耍男人威风。后来,聪明的夏娃跑到上帝那里拿来两把钥匙,一把开厨房门,一把开卧室门。从此确立了一家之主的地位,可以随意支使亚当。他要是闹,夏娃就可以采取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女人都有两把历史悠久的小钥匙,而且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恰到好处。由来如此,永远如此。
  薄荷绕过客厅,走进自己的画室,寒风呜啦呜啦地怪叫着,“万物萧疏鬼唱歌”,任何音响效果都会与她的爱情撞车。在壁灯的映衬下,她的画全部镀上金色,有一幅少女的人体画最令她满意,简直可以和安格尔的《听泉》媲美。
  她不想卖这幅画,如果把它交给画商,少女就会遭到蹂躏,艺术尴尬地变成他们的下酒菜。她现在画两种画:一种是应付画商的,一种是纯艺术的,前者是谋生的手段,后者是毕生的理想。如果嫁个好老公,她就能安心创作了,乔丹说她有寄生虫的思想,那怎么办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说来也怪,尽管她过的是一种近乎封闭的生活,但她从小就在爱情和人性上悟性极高,她不爱看那些医书,雌性激素和丙酸睾丸酮破坏了幻想。“蓬门今始为君开”,灵秀的山水之间最能体现人性,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那几句真美:“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多像温柔的女人埃此时灯光暗得正好,她取来被褥,躺在沙发上,想着肖汉轻轻的呵气,与那淡淡的松节油相拥而眠。她赤了双腿趟过一条小河,温热的水流起伏漂荡,朦朦陇陇的声音越来越近。记忆开始自己串联起来,由点到线,串成一页一页丰富的内容,简直能听见它们往一块拼凑时的撞击和磨合声。
  她感到自己疲乏极了,慢慢陷入滑腻的湿泥中。一双大手把她拉上来,浑身麻酥酥的,她骑上一匹马,一个男人在身后抱着她的腰。马漂亮极了,雪白的,起初跑得很快,后来突然停下了,身后的男人不翼而飞,白马缓缓地转过头来,竟然变成一个男人……薄荷醒了,桌上那本《射雕英雄传》受着惯性驱使“啪”地一一声掉在地上,是个梦,有点想不起来了,脑中最后的印象是肖汉那腼腆而富于激情的眼神。
  他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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