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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我禁止人们说我患有分裂症,我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权利和自由,待人接物,表现得正常。有些时候,人们说我是个好人。记住了我。只有这样,才算很好地过了一生,尽管还没有完,但死亡的曙光已在不远的地方若隐若现,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挽回我倔强的意志,你看,这一切都不能远离我,带着它们,像一块又一块碎肉,粘在骨头上,一起架着,卡着,迈着不息的生气,发出呢喃,在荒野上走着,在旅馆住着,时常想把一生总结一下,但苦于零乱、单调,总以为时间再增长一点,会有它自己的规律。我们认识的人,或者无意间记住的死去的人,都将在梦中长久地表演,向我们欢呼。也许我生活过一百年,也许一万年,谁也不明白,当证人们都缺席时,我怎样夸大我的寿命。我光环里的太阳,它也只是一盏苍白的小灯,浮在尽头的黑色的布上。而我的热情,我爱过的女人,我馈赠过礼品的朋友,还有动物的芬芳与植物的呼吸,都会重复地运动,支撑我生命的力量,帮助我体验这并未改变的世界。而惟一不同的是,亲戚们的评论都在某架榨汁机内汹涌地搅动,还有以前从身体里流出去的血,它们大胆地活动,组织,成为在体外的武器,拼命地攻击我。谁说我已疲惫得不像样子?不,我还有能力把问题说清楚,只要条件允许,我还能嚼一嚼以前的稻粒,让那种沁人的谷香传入我的组织纤维里,令我悸动。我的欲望,酒精和烟草,还能牢固地结合,在身体的里面反复地流满、撞击,让这暮年的身体冒烟,闪烁青春的光芒,会变成一只手电筒,在房间里撕扯。黑夜、白日和朝霞,这些算什么?灿烂的星光,在每一个旅游景点上,带着我以前欣赏自然风光时的激动,滞缓地向下压。如果有必要,可以一直这样说明下去,我们并未原本就责怪外界的一切,我已和谐地活过,像大水奔腾,踩着梦幻者的足迹,分享着自由、雨水和日光。 在我出生的时候,我的头脑仅仅包裹在一堆皮肉之中,记得别人说过那是一个烤着炭火的寒冷的冬季,门外是洁白的雪,我从有记忆开始就想肃清那时的人群,到底有多少人目睹了我母亲在分娩我之后那种荒诞的红色的笑容。其实,我属于母亲,并未引出任何故事,而我脆弱的心理却很难脱开这一点。虽然,母亲并不能决定我今后做事的方式,但我总以为母亲周围的人,那些不断参与到母子之中的人利用了我们的母子关系,使我无法单独处理母亲不在场的那些活动。也许,在我发红的皱着眉头的脸还没有张开之前,就有人向我母亲提到我危险的头脑,他们分辨我的眼睛、手势,谈论我的嘴唇,我作为一个貌似英俊的孩子却给别人增加了认识的负担。而这不是所有活着的人们的责任。如果追究起来,任何一个故事可能在遥远的过去就有了危险的征兆。我的生命握在过去那些神秘者的预言之中,甚至这一切都已发生过似的。坐在干硬的泥土堆上,空气中布满了旧有的馨香,在我可以看清榆树龟裂的树干时,并看到树下的人,他们干涉着我,我被他们摆布,搬到一处又一处泥土堆上,听着村口的风声。当时,村里村外都在举行劳动和生活的演习,不仅大人们肆无忌惮地变老,还有孩子,超出我的估计,比我生长得更快,时间长了,都像泥土一样,既更加熟悉,又频繁地走样。他们的声音模糊不清,相互否定,甚至在愉快的时候,也很尴尬。我还未做声。不知如何应付。这许多人都很相像,他们的语气、神态,他们在听各种传说和谣言时的虔诚使我慢慢向他们靠拢,积聚,而我大约是愿意这样的。时间长了,肤色、举止和怀疑的口气都会趋于一致,那时不仅天气的变化影响着生活节奏,还有无数神秘的信息从各个地方合拢而来,无法驱散,带着宿命的色彩。而这时母亲已开始向我灌输某种安全的思想,希望生活在平静的荒野中逐渐张开,直至找到我自己生命的特色。而这一切,都必须固定在这片土地上,像我的头、四肢以及将来的说话口气都只能是稍稍超出现在虚伪的成人。我明白母亲仅仅是想把我带大,不能中途夭折。但你们知道我碰到了越来越多的事物,它们起初还似乎是别人的,但不久,他们变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比如矮小的杨树,或者一个沟渠独特的拐弯,甚至一些偷窥的东西都深植于内心,令我眷念,头脑开始发胀,向外膨动,然后是空虚,接着是寻找,包括寻找朋友,春天的陌生人,乃至善于讲故事的人。当然,后来就不仅希望听信各种古怪的事情,甚至都指望这故事有自己的一部分。那时,黑夜的油灯在门厅里面闪动,各家的大门沉默地敞着,黑夜里的飞鸟潜在地飞行,还有不做声的夜行人穿过许多个村庄,有时在此露宿,如果有月亮,就会看到一条条纤细的白路,像吊孝的带子,那时我已感到这些带子就是故事,让我感觉到它们已经发生,而今后最大的可能便是让这些带子复杂地交叉,我的感受使我比其他人荒诞。那时头脑中似乎只有一个人,其他人便是由他分裂而去,看来,那时自己就统一了多数人的思想,使他们能被自己安排,相互尊重对方的良心,这在现在讲起来有点可笑,良心有什么用?还不如说以后的故事都没有发展到各自的终点,它们总是在中途就被可怕的力量锁住。而看起来,它们仍能说服我们,这就是我的愿望了,我希望自己看到一种又一种结局,这种思想已能应付一个独立的故事,使它就范。而母亲会更加成熟,她会遗忘我,对于我的故事,她会慢慢无能为力。我的梦、感觉,还有我发抖的心都离她越来越远了。 当我意识到我是可以保证我的生命,并珍惜它,也珍惜别人的生命时,生活就突然变得浅白,但又过于重要了。因此,说起我的成长经历,我几乎不能说我到底发挥了多少主观的力量,好像总有自己一定能明白的东西来延续并重复这种生活。这在初期使我很无聊,但当我承认生命握在自己手中时,我就不那么厌倦这种重复的世界了。而活着,就认识了更多的人,掉进更多的关系中,并在夹缝般的狭小空间中,时时巴望着广阔的梦境。越是长大,就越是萎缩,这在一开始就能感觉出来。我始终没有离开我出生时的土地,即使偶尔外出一段时间,也会在头脑中使劲地翻动记忆的样子,并在归来时进一步强化它。很快,就识字了,这是一个非常奇异的过程,可以说这是令人诅咒的。在某种程度上,识字也是出于一种自愿。但认字之后,就必须时时寻找与那些字符或课本对应的地方,而且不允许轻易地出错。我从那时开始就有点违心,故意瞩目故乡的地形,以及勾画从故乡伸出去的路,越是庞杂的地理、同学、亲戚、升学以及课本上的玄妙故事,就越使人想去欺骗别人。后来,我发现我记住的仅仅是那些有利于谎言的部分。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头脑比以前变得更加灵活了。那些大川、地形,还有漫长的相互关连的故事逐渐结成了一块脓疤,包着恶心的液体,在脑中翻腾,我开始渴望见到另一个伟大的人,他可以一边加入眼前的生活,一边从过去一下子到达未来,带动更多有相同志向的朋友,向远处移动。那些方块字,那些旅人的故事,还有作祟的童年都使我掉入一个怪圈,我明白作为一个中国人,这是很好的礼遇,可以坐在故乡的土地上,听山川间扯动的风声,可以评判收音机的长篇连播,即使外界的一切变化很快,我们也能把握自己的神经,顺其自然。世界这样的公正。只有在一次关键的梦中,才会明白原来自己所渴望的另一个人,一直存在于自己的心中,只要闭上眼睛,稍微紧张一下,就会摸到他的脉搏,跳得那样剧烈,那是一个模糊的形象,但质感很强,令人信服。有时,当自己以欺骗的方式向别人讲述一个故事时,那个人会在心里反复地运动,加快血液,使自己的思维更加敏捷。所有过去的生活都变成了绝妙的财富,把它们切开,又绞合在一块,试一试,把自己当做别人,推动着更多的陌生人,一起加入现在的心理游戏。这时,母亲倒有点可怜了,虽然身体的长势还很旺盛,便已出现盗汗、体虚、经血不调,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毫无办法。而且,母亲还在出力地生孩子,使我有更多的兄弟,我无法阻止,有时我几乎能从我的弟弟们身上看到思想的假模子,令我胆战心惊。母亲会更加衰老下去,而我还没有看到终点那夺目的光环,生活的意义仍是荒谬的,令人沮丧的。我的内心已在拼命地搏动,试图遗忘我母亲,因为后边的事情会更加集中,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一个最完整的故事,以结束此生。这时,我还年轻,但已预感到生命的终结。在这种预感中,许多故事发生了,但都很轻浮,让我鄙视。我仍没有见到心中那个被盼望的人,即使在梦中,也只是一个幌子,我焦虑极了。 现在说起来那起事故,我还不能说自己就可以一点责任都不负。当然,由于我突然从那件事情之后失去了生命,因而我对这个故事的讲述权利也就是假想的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今后的人把这个故事从一个事故中抽出来,我希望它为今天的生活带来玄虚般的兴趣。五月的黄昏,太阳还没有下沉,西天的红光映染着田间的树林,那大块泛白的麦根纠结在火一样的余光中,杂乱地翘立,还有幼小的孩子,也许是我的,也许是别人的,正在田埂上飞移,还有远处的公路,伸向另一个山弯,拖着巨大的余响,奔跑着罕见的汽车,我的头脑发蒙,身体麻木,在田野上,我的胃、手还有脸,甚至我的皮肤都在暗暗地紧张,仿佛这是一个特殊的黄昏。田间涌动着收获后的糊味,泥土里冒出深层的腐气,这时,我承认我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无限陌生,但由于他真诚、质朴和智慧,使我放弃了警惕,而这时我以为现场没有证人,这就促使我相信他不是一个神,他是一个真实的人,和我的内心相比起来,十分融洽。收割过麦子以后,土地的腐味令我忧伤,太阳几乎落下山去,夺目的红霞已到极致,染红了乡村的远景。我意识不到自己是个成年人,感到自己的生命还很幼稚,正在等待来人发现似的。他开始在前边引路,我已忘记他穿着什么衣服,颜色大概是白的。当然,后来我的亲戚们都认为那是个梦中人物,在他们自己的梦中也出现过,只不过现在我把梦表演在公开的乡村的暮色之中。他带我去哪儿?我没有问。何况,他也不会跟我说话。在某个特定的时候,所有的证人都会消失,那时就是如此。我真后悔当时没有找到我母亲,否则她会赶走这个陌生人,让我跟着她回家,以便在梦中与这个人交往。事故发生在两个小时之后,太阳已毫无踪迹,满天的繁星,闪烁不定,夜晚黢黑,沉默,我一个人也没有遇到。我们来到打谷场上。他让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像两只玻璃球,使整个人顿时不漂亮了。他张开嘴向我讲故事,这些故事在现在回忆起来全是假的,因为故事中没有多余的人物,只有我本人。看来他非常了解我。后来,我才明白我并没有说话。我不反对他,但也不想伤害他,他在引诱我,使我恐惧的内心绷得太紧,浑身发汗,夜晚的凉风吹着我们,他的手从身体里慢慢伸出来,像一大块盘根错结的树垢,发出清淡的幽香。他不像个祖辈,绝对不像,但他能力非凡,使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俩,甚至只剩下我自己,那是一种怎样的孤独和愤怒!打谷场这样沉寂,在他的眼中闪出粉红的光球,再射到平地上,那些亮白的麦秆整齐地朝向西南,沉重的麦粒挤向东北,土地表面的粉尘小心地飞舞,一上一下,神秘的节奏越来越强,那就是他的心跳。对,他没有脸,只有可怕的感应一经产生就飞奔到我的脑中,使我剧烈的思想无止地翻倒,确立,这不只是恐惧,还有大段大段对以往生活的回忆,是在忧伤的夜色中回忆奇怪的事物,母亲和亲戚。谁来拯救我?不,没有人。我已预感到所谓的故事就是这样,当它确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你只能后悔,为什么?上天选择了我? 他让我上去。上哪儿?到豆腐磨上,他叫道。我们钻进打谷场边上的豆腐坊是他和我共同的主意,由于我们已在打谷场上被夜风吹了半小时,都有些凉到心里了。而且他送给我的故事,不可能不要代价,这就是我一个乡村青年的义务。他是谁,不重要,没有脸,我也可以接受,毕竟,他懂得我需要外边的信息,发自一个独立的朋友,他就是。而在内心里,我以前所渴望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或者说已经不需要了,也可以说他和那个人在思想上是一致的,他们带走了我的思想,使我成为一个空壳,面对他,面对记忆,未来是可耻的,这故事不仅设计了现在的感受,还考虑了我一生的价值,使我不会浪费他蓄谋已久的安排和照顾。我没有去过公园、餐厅和会议室,但在那间豆腐坊里,我听到了广大的听众发出的呼喊,似乎我在表演独特的生命技巧,这就是生命的意义,离开母亲、家人和朋友,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人领着进入自己的主角。我是主角。现在没有太阳,没有照相机,只有故事的路线,被别人安排,我平静了。坐在那张以前静候做豆腐的农民们的木凳上,看着那巨大的石磨向房顶上延伸,它们还没有运动,但它们的力量已可想而知。他在哪儿?我一时不明白,也许他在我思想中休息,也许在小便,也许在察看屋外的动静。他问,准备好了吗?这是他问的,这是他的声音?怎么这样像我的声音?这声音以后有人说是知识分子的,可我可以发誓,那不是什么知识分子,是一个普通的青年,用方言,带着全世界共有的犹豫和虚弱,脱口而出。这令我心酸,因为它打破了沉默和保守的现场,我就要动起来了,这不是别人的故事,这是自己的,这是在一年又一年的收成之后,总有一天要到来的上天的要求。这故事的使者——-神秘的陌生人,他在哪儿说话,在心里?不,他在巨大的石磨边,脱得精光,浑身发着虚软的黄光,像一大块瓦片,带着突起的一面,猴一样趴在弯着的木架上,发出吱吱声。我发慌了,脚是这样的重,但我是个有声誉的人,虽然我不能答话,但我吃力地挪步,脚下是一些木炭和土块,一些强烈的酸味从吱吱的木架轴上传出来,使我两眼难睁,无比痛苦。我知道我这样吃力地信奉他的引导,除了制造这个故事之外,我还能在今后讲述这个故事,它不仅真实,还非常可笑。从现在开始,就必须不断地增加它的兴趣。很长时间,我只移动了一小点,但我的思想已经成熟了,足以应付这样一个独立的故事。这是为了你好,他说。 我没有点头。还记得外边的大河大山吗?他问。他勾引我,使我和更多的旅行者在想象中相遇,按照传说中所讲的,我们中国的地貌是那样的复杂,一处与一处不同,它的伟大、雄浑和特殊的魅力早在闲言碎语中涌现,而现在,说这个干什么,让我去怀念?这是一个多么周密的舞台,不仅真实的石磨在五月的夜中即将启动,还有意志的诱惑,使你怀念伟大的现实,而这都仅凭着思想,它的宽容和超脱!他在木架上摇晃着,结实的筋骨从肌肉里闪着轨迹,活力的朋友有意让我充满激情,可我却无力地推挨时间。告诉你们,我还不想为一个陌生人就听信他的故事,我还年轻,我还有多少责任,我还被多少人约束着啊,我知道我想退却。可这已不可能,因为一切都真实极了,这是一个极好的地点,况且让一个梦中的陌生人代表自己来证明这个故事,这样的荣誉以后还会有吗?这是一个勇敢者的故事,过于突然,发生在一个黑夜,没有母亲,没有现实中的证人,这一切都会属于我,这样的资格,以后还会有吗?不,没有了。想想吧,这身上的衣服算什么?手指甲算什么?头发和隐秘的毛算什么?它们只是多余的累赘。皮肤算什么?四肢算什么?大肠又算什么?它们都并不太美,只有让它们在一块,轻轻地粘合,在别人的记忆中被想起,才是可贵的啊。我想也许在以前我就想放弃过它们。看来现在的机会已经来了。但我的胆量呢?我坚决的思想呢?思想看见了更多的幽灵在假想的未来精彩地勾引,这会使现在的脚步变得快些。 我爬上了石磨,黢黑的豆腐坊忽然闪出带着淡青的白光,这白光使眼睛舒服极了,同时,它从眼睛一直刺向里面,在骨头里面,找到体内的通道,打开以往秘密的神经和思路,体内也亮了。这使现场很透明,我知道没有人逼迫我。石磨底下的架子发出危险的耸动的异响,但看起来仍很坚固。那个陌生人的双手揪在木架上面的大绳子上,他正在运力,腋窝里黝黑的毛像两团发颤的板栗,还有腹肌,以及腿根,有力地扯着,像现代健美运动员,我这才相信原来任何一个陌生人都是充满力量的,都足以对付自己的思想,是否也令人崇敬?我开始考虑如何主动服从他设计下的圈套。我在石磨旁,躬着身子,双手蹭在石磨边沿上,我能感到石磨里面有着无尽的力量。他洁白的牙总在房顶上闪烁,他一边试着那粗大的绳子,一边看着下边的我。我不认为这是个什么试验,生活总是一去不回,我能有机会被他带到磨坊,这是我思想的必然经历,我从不反对我自己。他忽然从绳子上掉下来,但他机灵地抓住木架,发出鬼魅的叫声,这木架在轻轻地发颤之后,就兴奋地下倾,然后在屋内有一大股苍白的粉尘飞舞起来。石磨已经启动,或者说我已经启动,我已卸下精神上那些沉重的负担,变得特别的轻盈。这磨子之间,似乎没有多余的空间,但它曾经吞噬了多少谷物和水分,它转动的力量曾经吸引多少奇妙和崇敬的眼光,而现在,轮到我了,是我在这磨上,我使劲地擦拭自己的手掌,我在寻找一个入口,以便加入这分裂一切的磨中。这是我的初衷吗?好像不是,但我愿意。请你们相信,这做起来真的像是一个事故。陌生人在木架下面,使劲地推着,他的肌肉闪着金黄的粉光,强烈的酸味沁人心脾,这豆腐坊里浸润着足够的水分,黏稠的血液在我的胸腔里挤压,很愉快,可时间那么难挨,我们还要等待多久才能找到更合适的结局?你看,我们都是局内人,按照别人预言的那样,沉默地相互信任,走向了石头的压力中。我很近地几乎是贴着石磨看见了石头的粉色,那是一种奇特的淡青,带着细小的石刺,在滚动时相互排挤,它们相反地运动,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一个向下,一个向上,它们似乎像任何两个活着的人,既不相互反对,又不会相互投诚,我已想不起乡村的人们,他们微小极了,只有自己才到达了理想的境界,而这全因为这个陌生的外地人,我会记住他的。与其说我经历了疼痛,还不如说我克服了肉体上的知觉,我试图记住这起事故在发生时的具体情况,那就是陌生人是怎样在石磨的上方使劲地推动那根古老的木架,那是一个简单的形象,在付出力量的同时,像一道美丽的矫健而又崇高的幻影,令我羡慕,我不仅记住了他,也认识了他。他带给我的不是死亡,而是运动时的空间、热情和友爱的方式,我们默契地表演,相互为对方出卖肉体和灵魂,我知道夜晚会变得更加深沉,但我已在缩小,穿过那个漏谷物的磨顶,渗着酸水和残渣一直掉进两柄大石头之中,就是这样在一番运动之后,又从下面的大缸里舀起来,再从顶部往下,加入石磨的环状的腹部,一次又一次,他干得那样卖命。后来,我就回忆起来了,那肯定经过了复杂的审批程序,它们在我的梦中实行,也许别人的梦中也举办过类似的活动,但只有我自己,在现实中真正地得到了它。我在黑暗之中,把由他传递而来的那种力量认真地拥抱着,我抚摸自己越来越细小的碎屑,它们那些坚硬的残渣,还要再磨上几遍,我觉得人们都是负责任的,像对待谷物一样,直到变成可以吮吸入口的粉末,才会罢休。陌生人会耗尽力气,而我只不过变得可有可无,只不过变成更多的组成部分,流落到不统一的各个新地点。而我的思想却空前地集中,热忱地思考更远方的问题。我的力量也被对方吸附,但我是否希望了不朽?我不会乞求自己的灵魂,那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我应该相信陌生人只不过从我这儿闪现了思想的力量,使我目睹了一个消失的过程完全取决于主观。母亲,即使我不遗忘你,你也不可能更完整地影响我,你在哪儿?是否在某盏小灯下,忘记我的过去,告诉你,故事已经定型了,核心是陌生人的,但我自己却守口如瓶,与他一起保守生命的秘密。这样的快活、直率,这样的简单,而且是在别人的力量中,看着他如何推动石磨,把自己变成细小的黏稠的粉末。更关键的是,以后我还将听见,看见,还将观望你们的反应。 陌生的外地人把自己擦洗得很干净,完全投合我母亲的胃口,经过几次短暂的交往,并以诚挚的心态说服了我的母亲,成为她的养子。我消失之后,母亲的丧子之痛,不仅没有渐渐淡化,相反却在显著地加强。她并未用什么特殊的方式纪念我,想来这必然是别人在作祟,很多人由于母亲和养子的亲密,而盯上我母亲,虽不明说她,但始终觉得那个谜只有母亲才是最清楚的。这使我原本朴素的母亲不得不训练她的说话反应,以便应付各种最新涌现的提问,原先在青年生活中相处还很淡漠的朋友也爱在有空时到豆腐坊的石磨那儿去坐一坐,有意无意地找点什么,他们把我当成了亡魂,可我却觉得我比以前的心胸变得更为宽阔,我一边观察他们,一边在暗中影响着母亲,希望她能公道地解释我的悬念。几年以后,还是有一帮警察,据说从县城赶来,一方面为了收集关于我的材料,另一方面是为了证明我并没有死。母亲以为他们在开玩笑,但他们那样认真,警察告诉母亲,在县城,省城,甚至在更远处都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沉默的危险的人,那人与我极其相像,他们赶到乡村来,希望母亲能完整地交待我的情况,比如我是否逃脱了母亲的控制,变成一个压抑的流浪者?母亲感到事态严重起来,但她仍是自信的,更何况那个神秘的养子对她百依百顺,生活中透出不朽的愉悦,现在的警察勾起她伤心的回忆,但同时,她过于主观了,她一口咬定我一定死了,这是无可争辩的,即使养子从未向她叙述过死因,她也能把握住她亲生的儿子,那是一个倔强、自私而又伤感的青年。几年以来,生活发生了不少变化,家庭的摆设、乡村公路乃至各种现代设备都进入了母亲的生活,母亲觉得我死亡之后,她得到了缓释,免得在以前她总是怀疑我看不起她,我威胁过母亲的地位,比其他孩子过分得多,那就是由于我有想法。这养子没有别人想象的那样讨厌,但他的沉默劲儿可并不比我差,我亲眼看见他是怎样为我出力,在生活中淘汰了我,但他的动机呢?仅仅是想成为这样一个平庸母亲的养子?除非这是梦!对,除非是梦,这才有可能使我放弃了主观的权利,要么就是广大的观众给了我魔力,让我表演这一次夺命的经过,我想到豆腐坊石磨事故,那是从自己内心发出的行动,虽然符合社会和朋友们的要求,但毕竟在当时,并未感到任何逼迫的可能,这出于自愿,难怪,现在养子仍模仿我当初痴傻的模样,只把忧伤、畏惧和恋母限定在母子之中,跟在她身后,仍像一个吃奶的孩子。母亲对警察说,他是自愿的,他一切都是自愿的,他自愿去死,你们承认吗?县城的警察骄傲地摇头,他们反问,你必须这样告诉我们?母亲接着说,他自愿去死,那他有可能会自愿活过来,你们说呢?大家相互观望,感到这个观点并非寻常。过一小会儿,母亲就亲密地注视养子,养子黝黑的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有几个孩子,也许有一个是我的从周围凑过来,紧张地望着。母亲指着自己的头说,他就是这个地方有病。警察惊奇地明知故问,你是说他的思想?母亲在养子的保护下站起来,乡村的风景依然诱人,这我同样感受得到,看我母亲如此鄙视我的思想,我的心沉痛极了,那是我的母亲啊,是我从一个细胞开始就一直信任的啊,她评价我的思想,把我的死归于思想的责任?那可能吗?是思想死了吗?是思想让我爬上石磨,难道肉体、性和血液都并非主动?如果可能,我可以再模拟一下当时的现场,肉体挣扎得很慢,但它还是选择了石磨,变成了碎末。母亲和养子之间相互言传身教,一起应付愚蠢而真诚的警察。后来,警察对养子望着,养子有些局促不安,警察只好安慰他,说道,我们觉得你比他更适合做她的儿子。养子笑了。从现在来看,养子也不是什么陌生人了。他可以和母亲一起就我的思想评头论足,他已遗忘了石磨里精心配合的一幕,他变成了母亲身边一个高尚的后代。甚至在他身边,还是我过去的妻儿、家具、朋友和历史。人们都能分清,可并不计较。他忠实地坐着,每逢母亲在说我思想有病时,他都止不住兴奋一下。 现在的警察说我在外地流浪,并且还很危险,可母亲和亲戚们并不在意,这一点使我很不放心。好像别人在事故之后都不再管问我的生活,他们把我的生活连同我的生命一起悄悄地抹掉了。而事实上,我并未失去生活,至少过去的生活仍然存在,通过记忆,而且走进了今天的现实,正是通过记忆中的自己,展现了生活延伸到现在的力量,你看,它不正影响着现在的人们?他们包括母亲、养子、其他陌生人以及以前的朋友,虽然不能说我还活着,但我看见了记忆的力量,正活动在今天人们怀疑的心中。母亲可以指着头脑就打发掉那些警察,也可以使身边的人们放弃对我的怀念,那个石磨的故事看起来仍是独立的,没有人会真正帮助我走出那时的困境,因为对于我的一生来说,那次事故只是一个偶然的错误,并非出于我的判断,而是增强了生活在记忆中的强烈光亮。那时,我们都活着,可现在,我时时都能回到过去,去品味母亲所指出的我的思想,那时,它真的危险吗?记得,在我发育成熟,拼命地吃饭,可以和朋友们一起对于生活评头论足时,母亲就在暗中为我担忧,但她并不直接告诉我该怎样,好像我们已相互脱离,正在试图去遗忘对方。母亲,不可能估计出我对结局的看法,而我已经准备得相当充分。在每年春天播种的时候,就艰难地等待收获,在收获的时候,又滑过冰凉的田野,预计着今后的重复。一切都明目张胆,所有的人都相互熟悉,内心却毫无远行的计划,我知道母亲已可以放弃我,因为我在她面前沉默到顶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责怪我,也不改变我,这不是信任,绝不是,她如果信任我,就应该改变我,从最细小的迷惑开始,把我拉回她的现实。我还年轻,但很快有了爱情、性,有了孩子,我们相安无事,彼此不再重要,不论我接收什么新的信息,她也和我一样,面对新的生活。那时,我已在靠近这种陌生的处境,并觉得总有一天,再也见不到她和我当面沉默的僵局,我们将一个在暗中,一个在明处,我们将不再相互难过,但她遗忘了我之后,至少不需握住我的手。如果她不愿意,那么就突然一些,把我的死作为一个事故,让她紊乱,让她意识到我也有疯狂的一面,看来,这一点做得并不难看。我看见了我的母亲,我一直都能看到她,虽然生命在衰落,但仍然充满热情,虽然一如既往的沉默,但信心倍增,即使面对非议和指责,她仍然坚强。我相信那个养子是很好的外地人,并飞快地顺应本地,好像一个土生土长的人。我还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在我的疼痛之后继续成长。可我的思想一直不得安宁,它在反复地记忆,寻找更多的关怀和爱。我坐在母亲的身旁,看见了她的忧伤,正从坚毅的脸上滑出泪水。 我对母亲说,我只有你这一个母亲。母亲顿了一会儿,不能立即对我的问题作出反应。她很难表态,这说明她没有我那么鲁莽。那时我已经懂事了,所谓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指如果遗忘了她,那么我就失去了她,好在,最终我还是由陌生人带来一个故事,看起来,它夺去了我的生命,使我母亲得以遗忘我,但事实上,我们中间有一个遗留的阴影,他就是这个已不再陌生的养子。养子和母亲在屡次躲过警察和乡亲的盘问之后,开始正式地确立他们新颖的母子关系,这种关系似乎超越了以前的我。这使我在暗中不快,但我无能为力,至少在他们的生活中,我已可有可无。但陌生人终究是善良的,为了宽慰我的母亲,他在暗暗地学习我以前的生活方式,虽然很隐蔽,但母亲还是看出来了。她也不好阻止,母亲明白,不能让养子再次遭受精神的痛苦。养子站在我的位置上,替我承担生命的欢乐和不幸,而他的本意决不是摊上这么一个平庸的母亲,可没有办法,在我有了生命之前,母亲就已属于这个世界了。后来,养子对我的模仿就没有什么创造性了,我几乎以为他是想把母亲带回我的过去。这使我的活力慢慢苏醒,记忆的力量再次伸张。我感到了生命的转机。但母亲和我是不一样的,她亲眼目睹了我的生长,如果要回到过去,那是让人痛心的。但养子显得生硬愚蠢,他以为欢乐只能是过去,那么现在和未来呢?难道都是白搭?我想这肯定是不对的。在天黑的时候,养子总在劝说母亲,让她耐心地接受他,他是一个真实的陌生人,从远方来,无比纯洁,完全按照她亲生儿子的意思。每当母亲听到养子这样来重提我的时候,她的情绪就会有些激动,时间长了,她就反对这个养子,在母亲看来,儿子这个位置是虚幻不得的,一定得有一个真实的替死鬼。养子和母亲各怀鬼胎,但仍是善良的,相互保护的。最终在一次乡村的聚会上,母亲被别人激将,说她的儿子确实是死定了时,她带着养子要到石磨那儿去。当然养子是阻止的,对于他来说,那是一段空灵的历史,充满了玄妙的引诱和毒一样的迷惑。但母亲很是执拗,她说,不是想回到过去吗?怕什么?不是相信他的问题出在思想上吗?我敢保证养子的担心是多余的,乡亲们的怀疑也是多余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找到我肉体的碎末,因为我是完整的,我生活的地方发生了变化,但我没有破碎,我仍然按照心理上的要求,分布在母亲的周围。当然母亲受到养子的阻止,没有去成石磨坊,但这次争斗使母亲和养子相互又保持了一段距离,母亲是非常敏锐的,这种世俗能力她是有的。养子带着哭腔对母亲说,有我就够了,不是吗?你已遗忘了他,你承认的,他死于思想啊,他自愿的。母亲盯着养子,她越看越缓解了疼痛,是的,他们是一样的,都是年轻人,怀着孝顺和成熟的情感,恭候在身旁,这养子担保了生活的不朽,一直反映着当初我的生活。何必回到过去呢?母亲说,你还活着?养子挣开母亲的手,吃惊地问,我是谁?母亲说,我知道,你并没死,你一直是自愿的,什么思想,别把脑子闹出病啊,从今以后,好好地活着,别人问起来,你就说,你又主动地活了,也是自愿的,生活这么美好,谁舍得离开? 〔(此文原载于《人民文学》1999,12)责任编辑何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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